高鵬程作品

高鵬程，網絡ID：霜林晚。1974年生于寧夏，漢族。曾在《人民文學》、《詩刊》、《散文》、《星星》、《詩歌月刊》、《揚子江》、《紅巖》、《綠風》、《文學港》、《黃河文學》、《太湖》、《民族文學》等官方文學雜志發表組詩，并入選中國作協創研部、詩刊社年度最佳選本以及各種選刊、書籍。曾獲得《人民文學》新浪潮詩歌獎提名，入圍《詩刊》社第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得過《人民文學》、《詩刊》社、《中國作家》組織的一些詩歌獎。散文《陶》收入復旦大學版中學語文教材。2006年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海邊書》一部。

獨自歌唱

是的，一切逐漸安靜下來

包括海嘯以及它打濕的鳥鳴

曾經我以為，這就是真正的歌唱

我不斷地向它學習發聲的方法

笨重的身體如同歷盡折磨的船只

現在，我卸下疲憊不堪的喉嚨

連同它里面滾動的落日

而黑夜中，會有另一種聲音升起

瑣碎、細密，飽含塵世的苦痛與熱愛

我破舊的甲板是一張木紋唱片

我只需要一枚唱針

—— 一根向上滲出的蒼茫的光線

愛上它……

愛上它精美的海鮮，請同時愛上

海水的渾濁，愛上浪尖上的討海人

海水一樣的臉色

愛上它的波瀾壯闊，也請同時愛上

臺風和命運的顛簸

愛上檣桅林立的港灣

請同時愛上它們離去后，空闊、孤獨的海面

愛上燈塔，請同時

愛上它漫長歲月里黝黑的胃。愛上守塔人

劇烈海風中彎曲的身影

愛上一盞漁火，請同時愛上老船工關節內的積液

夢境的冷清

愛上我這顆，在石浦港漂蕩多年的

多愁善感的心臟

我為什么會迷戀他們

我為什么會迷戀它們？

這些海邊卑微的事物，這些生珍、淡菜、牡蠣、沙蛤，

這些辣螺、芝麻螺、馬蹄螺、畚箕螺，以及更多

我所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小東西

迷戀它們的微小、粗礪、堅硬，

迷戀它們伸出硬殼的觸須

因潮水到來顫動的驚喜

在海邊的沙土，在礁石和巖縫里

它們安居，度過無聲、卑微的一生。但它們也有

低處的歡樂

在沙灘和大海自身遺忘的時候

它們，用唱片似的螺紋

細數濤聲的輪回

死后，它們成為礁石的一部分

它們每一幅脫離肉身的硬殼里，各自記錄了

一副完整的大海

陰影

冬天海水開始變得粘稠。經歷與苦痛

壓縮了它的體積。而它上方的風，開始加重

說話的分量

那些不知名的海鳥

繃直了逆風中的身子。

我記得夏天，它們在石浦港上空，光明的飛翔

它們向海面投下

清晰的陰影

它們嫻熟地控制著水中的

那一小團黑

而現在，它已被渾濁的海水

完全吞沒——

看得久了，你會感覺到，似乎

正是埋在水中的這一小塊陰影

控制著它們飛翔的姿勢

羞愧

必須為此感到羞愧：

我自以為看透了世情，和海面

我一度嘲笑潮水間起伏的蝦米

它們卑躬屈膝，僅僅是為了把自己

彈向咫尺之外的蜉蝣

作為一個人，我曾向它們施展了寬厚的悲憫

這些年，在石浦港，我從未想到

我們其實都是一些

魚蝦蛤蟶

內心軟弱的人，往往帶著蚌殼的沉默

現在，在石浦港 一只普通的灰頸鷗足以讓我羞愧

它在腥臭的灘涂上覓食

卻堅持把窩搭在了江心寺的屋頂

天空開始變得高遠

天空開始變得高遠

如同千帆過盡的港面，開闊，冷清

根據我的猜測，它們之前

可能曾互換位置，或許現在尚未停止。

一只鳥，總在努力把什么拉上天空

而天上，也總有一些東西掉下來

有時候，僅僅是一些

承受不住的情緒

我這樣猜測，說明我認為

虛無，可能正是一種沉重而水面之下

必有輕盈的事物

它們之間，或許存在著一道

神秘的斜坡

總有一些事物從上面掉入海水

而另一些，沿著斜坡緩緩爬行、上升

最終，躋身于我們頭頂的星空

而我的沉潛

可能正是邁入無限輕盈之自由的捷徑

天氣開始變得陰冷

天氣開始變得陰冷。

船幫里

一枚生銹多年的鐵釘暗暗咬緊了牙齒

為了御寒，碼頭下的漁運小船里

守夜的老船工又灌下一口老酒

滾燙的回憶中，三十年前

那個濕漉漉船艙里和衣而睡的小伙計

夢中有干爽的，暖烘烘的被窩

現在，他獨自一人裹緊夾襖和舊事

但暗黃的海水還是一個勁地滲進來，

冷，銹到了骨頭縫

風刮了一夜

桅桿上懸掛的風燈

撞擊著駕駛臺外的窗欄，清晰，響亮

在路上

沒有路燈

黑夜中的東二環路猶如一條

看不清長度的拉鏈

一個酒醉的人，充當了拉鏈上的鎖扣

當他倒行

可能縫合城市與鄉村的裂隙

而匆匆趕路的人們車輛都在加快速度

而起點正在消失

一家兜售土特產的鄉下小店

已被夷為平地

他無法返回過去

一個酒醉的人在東二環路上拋錨

身后的喇叭越來越近

而剎車似乎已經失靈……

湖泊

我見過眾多的湖泊，如同眼前的一個

湖水幽藍 深邃 有時

靜止不動。

一些光線把它的細腳伸進去，

但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靠近岸邊，有山石、松林的倒影投入其中

使這一帶的湖水顯得更黑一些

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云影、天光

一只飛鳥在湖心投下它孤單的影子

這湖水中有些什么那些走動的水族

和靈魂，在黑暗中，經歷了怎樣的生活

我不知道

很多年了，這湖水容納了我多余的悲傷

和嘆息。當然它還容納過更多的人

關于湖水以及其他事件的思考

容納過一位少女冰涼的尸體。容納過更多

我所不知道的事物。

但沒有人看穿湖水，沒有人知道

湖底包藏著怎樣的秘密

后來，在一次罕見的大旱之后

龜裂的湖底，露出了它平淡無奇的真相

錯位

手表能否代表時間？當我說：現在

它已經過去

照片能否代替容顏？——咔嚓一聲

凝固的永遠是少女，而轉身的背影，已是老婦

底片能否代表心靈？同樣的傷害，底片

越來越模糊

心靈的劃痕則越來越清晰

那么，此刻，鏡子里的臉孔，總歸是真的

——但不是，你看，它看你的表情

多么陌生

一扇門的鎖孔瞬息萬變

而我是一把不知所措的鑰匙

——捏在別人手里？

慢

我總是慢半拍。

電視劇里，我還在為主人公的不幸嘆息

女主演早已借此走紅，傍了大款

生活中，明明聽到了進球后的歡呼

又被告知是越位在先

為了和世界同步，我故意把手表撥快了幾分鐘

以便上班不遲到

談戀愛能夠不讓心儀的姑娘被別人提前娶走

情況似乎更加糟糕：

一對甜蜜愛侶提前成了陌路人

一個股市上叱姹風云的人，在我眼里成了乞丐

一個正在主席臺上發言的人，

提前淪為階下囚……

——好了，那就讓我，索性把時間撥得更慢

讓我變成一個慢人。最好一直慢下去

直到成為，一個生活在現在的古人

奔跑

我總是在奔跑

仿佛身體前面藏著一個小太陽

它讓我焦渴一刻不停地奔跑

跑出故鄉跑出現在的生活

但夸父不止一個

一路上許多人都在奔跑相互睥睨著

奔跑

誰也不知道前面有些什么

但都在一刻不停地奔跑

有時候我超過了別人

但更多的人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這讓我沮喪焦渴陷入深深恐懼中

有時候，這樣的事發生在夢中

但一覺醒來

我同樣口干舌燥腰膝酸軟

請原諒……

請原諒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哭泣

原諒我不合時宜的傷感

臨近中年，還保留著一些可笑的幻想

請原諒我在愛著妻子的同時，偶爾還會

惦記從前的女友

請原諒我，躲進城市，卻把過多的贊美獻給了鄉村

原諒我偶爾的酒醉，并且在酒醉后不停地尋找

丟失的身份

原諒我的孩子氣，還是那么輕易地

相信別人的承諾

原諒我至今無法向墨魚學習——

它帶著墨，卻從不染黑自己

請原諒我寫下上述廢話——

在穿著防彈衣的時代

還在磨著詩歌這根秘密的針……

依靠

我喜歡在傍晚時分來這里

這是一片新建的小區。河的對岸

是正在荒棄的田野

河面上，水葫蘆還在肆意蔓延

河水已經寬恕了它

它已經沒有上游，下游也被工地上的磚石填死

與它一起茍延殘喘的

還有對岸的一棵樹，枝丫中的

一只鳥窩

當然這是我的判斷

已經很久了，我注意到，每個傍晚

和我同時到達的，還有一只盤桓在樹的上空的鳥

它是孤單的

它和一棵樹的孤單相互依靠

而它們的依靠

構成了一個同樣孤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