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在首屆河北省青年詩會上,李寒囑我簡單做一下河北青年詩人的掃描,談一談河北青年詩人的特點、成就及不足。大概是他看過我寫的70后詩人點將臺系列,覺得我寫這種不重學理只重感覺的點評輕車熟路,卻不知道每個詩人的幾百字點評都需要大量的文本細讀。到現在,那個系列還在進行,但越來越慢。不是不想早抵達既定的目標,而是找一個突破點很難,于是,也就漸漸拖了下來。對于河北青年詩人,雖然對有些朋友的作品風格有所了解,也有一些或長或短的點評,但大多數還是比較陌生的。因為,有些詩人沒有系統閱讀,只是零星讀過一點,有些詩人只是近期才開始浮出水面,印象就更加模糊。所以,當時仗著酒勁兒答應后,等回到房間思考,卻發現腦子里竟然空空如也。于是干脆就躺下來睡覺。在第二天發言中只是表達了自己的寫作感受和困惑,以求得到與會師友的點撥。但這個任務也同時成了心結,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與我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們。但既然是掃描,肯定無法全面展開,更顧不得學理,所以它注定不是論文,更不是系統地整理,只當是我個人的閱讀札記吧。
先說石家莊,由于省會的緣故,這里的詩人比較多,寫作也整體成熟。胡茗茗的詩歌早就讀過,尤其是關于瑜伽系列的詩章,充滿了女性的自覺與女性回歸的幸福,在當代詩壇上也是別樣的風景。李寒的寫作是我比較偏愛的那一種,從容而淡定,不浮躁,不刻意。這當然得益于他個人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扎實的學養。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都是低調的,但卻掩飾不住精神的崢嶸。近幾年,他的寫作可以說是突飛猛進,今年獲得詩刊社頒發的“華文青年詩人獎”,成為河北青年詩人中的翹楚和河北詩歌的驕傲。在“70后點將臺”里,我曾寫過李潔夫的性格,對作品卻提及不多。因為,和他的接觸的時候,我一直有一個感覺,如果李潔夫寫所謂的“口語”,肯定異常生猛、銳利和幽默,因為,他的人就是這樣,熱情、坦蕩、直言不諱。然而,實際上他的作品卻是靈魂的現場,情感的秘笈,是純正的漢語探險。他的邯鄲系列,讓我深切地體會到了一個游子內心的疼痛與關懷。孟醒石是我的老鄉,給他寫評論時,曾比較系統地讀過他的詩歌,那時,給我的感覺是醒石有兩個向度的寫作策略,一路是異鄉人在都市銘心的感受,一路是對故鄉刻骨的反觀。相對而言,后一類詩歌已為他的寫作帶來了聲譽。我特別希望,孟醒石能在這條路上拓得更寬、走得更遠,以便讓我的家鄉在詩歌的天空下展現出它的傷口和榮光。因為閱讀的緣故,對于同時還是小說家的李浩,詩歌閱讀的比較少,就《詩選刊·中國詩歌年代大展專號》里讀到的短詩而言,李浩的詩歌是智性的、深置于靈魂的嚴肅寫作,它從某種意義上維護了詩歌的寫作難度,捍衛了純正詩歌的藝術尊嚴。在首屆青年詩會上,我對李浩的發言深有同感,他對許多西方大師的看法對與會詩人有很大的啟示和觸動,那就是:詩歌寫作不僅僅靠短暫的靈感,更需要扎實而長久的閱讀與智慧。就名字而言,獨孤九是我神交已久的河北詩友。很多年了,在“詩江湖”、在“個”,我們每每互相問候,但幾次去石家莊,都錯過了見面的機會,遺憾中卻也有期待。獨孤九的詩是絕對的口語,富于肉感,是生活和感受的雙重在場。他的作品幾乎可以算作他的私人日記。可以這樣認為,如果一定要找詩如其人、詩如其生,那么,獨孤九的詩歌絕對忠實于他卑微或高貴的生活。趙素波善用長句,在詞語密集的方陣里,他和自己的先人踩著音樂或悲或喜地舞蹈,聲音憂傷而遙遠。趙志東的詩重抒情,但他的抒情不是無由的呻吟,更不是士大夫凌空的高邁,而是扎扎實實的生活之音,這就使得他的作品有比較厚重的成色。那首《我生活中細小的傷疤》,幾乎道盡了一個執著于心靈的書生的掙扎與堅持。阿司匹林的詩非常精細,但卻飽蘸著生存磨難的擦痕,然而,并不絕望和悲戚,似乎他已經成功地把生存的殘酷消化成了支撐靈魂直立的藝術元素。當然,在祝福他的詩歌精進的同時也祝福他的生活。白蘭的詩歌柔軟而細致,是一種撫摸靈魂的詞語流淌,傳遞出詩人內心深處對世界與人生的期盼和祝福。阿平的作品中更多聚焦的是,一個現代人在現代文明中被漸漸淹沒的迷茫與疼痛,這樣的作品注定能深入善感的心靈。
唐山見過東籬的人都會有這個印象,那就是他的熱情能瞬間融化由陌生帶來的拘謹和尷尬。對于他的寫作,幾年前,我有過評論;而現在,他的寫作早已超越了那個評論的時代,愈發開闊、優雅和從容。在唐山,東籬是一個“場”,在他的周圍,聚集了一大批青年詩人;也因為他,一些詩人被發現,一些詩人很快浮出水面。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東籬的唐山是唐山詩人的福氣。還有一個小秘密,東籬的歌唱得棒,在這一點上,大概只有李寒用俄語唱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以和他有一比。霍俊明雖然現在北京,但也是從唐山走出去的河北青年詩人,而且是詩歌理論與詩歌寫作同樣出色的兩棲作家。他的作品多以北京和家鄉的碰撞為主題,深入地呈現了兩種文明在詩人靈魂深處的較量與交融。他的語言優雅自足,憂傷的語調下是詩人倔強的情感皈依。在首屆青年詩會上見到自稱壩上張非的張非,北人南相,熱情而細致,讓我心生親近之感。張非是60年代末生人,早有詩名,但后來忙于生意,疏遠了寫作。近幾年重新寫作,但出手不凡,風格粗獷,地域特征比較鮮明,屬于那種有骨頭的寫作。然而,張非是謙遜的,絲毫沒有那種“歸來者”的傲慢與自大。80后的天嵐是宣化人,但因為在唐山求學時才有詩名,我還是習慣把他看作唐山詩人。作為80后詩人,天嵐身上沒有80后人帶有表演性質的張揚,而是非常溫和和內斂。他的寫作受海子影響很大,柔軟而憂郁,有入心入肺的痛感。這兩年為生計,輾轉于京滬,詩歌寫得少了,有點遺憾。但我衷心祝福他,在生活穩定之后,寫出超越過去的作品。山上石,絕對是一個陽光青年,人長得精神,詩寫得鋒利。近些年也是因為工作,稍顯沉寂。但我們有理由期待他們,因為,他們還那樣年輕。未見唐小米之前,只讀作品覺得她肯定是淑女,見到后才發覺閱讀的印象原來是那樣的不準確。她的作品細膩,有一種超然的輕盈,更有旖旎的柔情,而生活中的唐小米,卻是豪氣不讓須眉的巾幗。黃志萍一直沒有見過面,但就讀到的作品而言,她的創作是沉潛而扎實的,這是一種值得信賴的寫作姿態。唐棣,非常年輕的詩人,但語言卻很老道,而且詩歌、小說的兩度開花,值得期待。
保定李點兒的名字這兩年頻繁出現在詩歌報刊上,但她的“詩齡”卻很短。她一上來就惹眼,完全沒有新人的忸怩與拘謹,似乎更是省略描紅階段的藝術勃發。她的詩“小”:小智慧,小發現,小心跳,小惡作劇,但背后卻不乏扎實的生活體悟。這樣的“小”讓人覺得踏實,覺得細致,常常在不經意間就能讓你會心一笑,眼睛一亮。詩會上,李點兒說要嘗試“大”,我倒有不同意見,我覺得,現代新詩從“五四”到“十七年”,從“歸來者”到“朦朧詩”,再到“第三代”,大如啟蒙、代言的作品已經不少了,少的恰恰是感動人心的“小”。陌上吹笛,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但在宣化詩會上,她的文靜和踏實卻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細致和直覺上,她的詩歌和李點兒有相似之處,但也略有不同,相對而言,李點兒的更“口語”一些,而陌上吹笛更“書卷氣”一點。也正是那種淡淡的書卷氣,讓陌上吹笛的詩歌有了古典溫柔的氣息。她是用這種秘密的詩歌話語轉述生活的、心靈的掙扎以及生活的憂傷和幸福。在見到霜白之前,我一直認為他是80后的詩人,不是話語方式,也不是生活經驗,純粹是一種感覺。直到后來見面,才知道我們是同齡人。在霜白的世界里,不斷被發現的“張莊”就是一個個人經驗的起跑線,它帶著昔日的體溫和今天的感受,混合了鄉村與城市的氣味,讓他在詞語的天空里尋找那種熟悉而又陌生的靈魂記憶。
衡水早有詩名的宋峻梁質樸而穩健,他的作品有著廣闊的鄉村背景,也有局促的都市霓虹,這兩種看似對峙的力量自然而然地融合在詩人筆下,這就是功夫。在2005年河北首屆端陽詩會上,有一個細節我至今難忘。他說,特別懷念少年時,在夏天的早晨,去田間割草,露珠的色彩,割草的聲音,以及清晨的氣味。那絕對是一種幸福的記憶。多年過去,峻梁兄或許已忘記,但我的腦子里卻總是浮現那種淡淡的清晨,以及一個少年朦朧的背影。在衡水,宋峻梁也是一個“場”,在他的周圍有一批70后和80后的詩人,他們一起做事,一起寫作,一起成熟,然后逐漸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這也是他的力量。如果以網絡作為現場和平臺的話,可風也算一個老朋友了,可風的詩多是斷章,偶有崢嶸,但更多還是敦厚的底色,近年專心致力于散文詩的寫作,短小精悍,唯美而柔情,讓人流連。風信子的詩輕巧靈動,如童話里的木屋和空中飛舞的羽毛,它是詩人童心的詞語綻放,是愛著的靈魂的物化飛翔。這樣的作品雖然清淺,但無法復制。讀素心明月,總能讀出點小家碧玉的神韻,她的詩歌有鄉土味,但并不是對故鄉風物的單純吟詠,而是帶著當下的視角,去觀照過往的生活和流逝的情懷,所以,總能讀到讓人心動的細節和流連的光景。顏如傷的詩,似乎和她的筆名有互文的功能,在她的作品里,不經意間就會發現心靈的傷口,當然,這種傷絕非簡單的皮肉之痛,而是生命與歷史,靈魂與現實之間凜冽的對峙和持久的磋商擦出的藝術火花。在宣化詩會上,這個小女孩兒用她的酒竟然嚇倒了堪稱酒神的見君,讓人忍俊不禁。依依的詩歌關注塵世卑微的生存,它讓人在紙醉金迷的文化背景下回歸心靈的脆弱。火柴是衡水青年詩人里比較年長的一位,但他的詩歌姿態和寫作卻異常年輕,也就是說,他的詩歌有力道,有鋒芒,尤其是讀他的隨筆,廣博而豐盈,敢于懷疑,敢于挑戰,向世俗的口味,也向寫作的習慣,我覺得這是一個詩人應該保持的寫作狀態。
邯鄲這也是一個詩人濟濟的地方,年長一些的不論,但就青年詩人而言,這里有一大批知名的詩人:見君、趙瑞民、焱冰、劉勝、宋辛銘等等。見君的酒量極好,詩歌卻極深情、細致。但隱忍的姿態下,我卻時時讀到躁動的心率以及渴望探險的靈魂求索。這就使見君的詩歌充滿張力,也有多重闡釋的魅力。這樣的詩歌恰恰是河北青年詩人中少有的品質。詩歌里的趙瑞民是憂憤的、高蹈的,他的痛苦來源于世俗生存與詩歌寫作之間的糾葛與交鋒,而這種痛苦又讓他在生活的悲傷之中,擁有藝術的高貴與尊嚴。焱冰主張文本細讀,他的寫作也是如此,他像手藝人一樣細心地打磨手中的詞語,力求讓每一個詞語都有足夠的詩歌質地和靈魂的品格,所以,他的作品值得信賴。劉勝是70后的小兄弟,但他的作品卻有一股超越年齡的穩健和深入。宋辛銘的寫作屬于靈魂寫作,感世傷時,但也時有人間煙火,讓人回味。閻永敏可以算是邯鄲的一個后起之秀,她的作品修辭感極強,但并不依賴技巧,而是讓技巧隱沒在個人的思緒之中。邯鄲還有一個雨山,雖然作品不多,但那種優雅的寫作姿態以及謙遜的為人,卻讓人心存好感。
廊坊宣化詩會之前,廊坊生人的青年詩人知道的不多,只認識一個現在北京教書的向隅。對于向隅這個年齡段的詩人而言,向隅是多產的,但他的多產并非不分良莠,而是一招一式、穩扎穩打。他的作品看起來有些碎,詞語之間缺少必要的粘連,但恰恰是這種看似缺陷的形式,使得向隅的詩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向隅的詩是現場的,生活和靈魂的雙重在場。時而悠長,時而短促,但詩人年輕的心跳是詩歌中不可缺少基本元素,在不同的背景下熠熠閃亮。詩會之后,又認識了龐永力。他的詩歌是懷舊的。這個看似粗獷的北方漢子,用他的詩歌呈現并重疊了往昔與當下的故鄉,以詩人獨特的細膩完成了靈魂的還鄉與救贖,并對當下的一切保持著足夠的留戀與懷疑,所以,龐永力的詩歌有靈魂的淚光和關懷的溫度。
滄州呂游的創作是多向度的,所以,他的詩歌似乎風格多變,時而平靜如水,時而又激烈如火,然而,不管是以哪種方式出現的詞語,它都會打烙上詩人關注現實的焦灼以及渴望靈魂飛翔的愿望。正如他的一首詩的題目“善待一切,人間可以是天堂”,詩人的善良以及靈魂的求索讓他的作品充滿了人性的光芒。夜子的詩細致綿長,相對而言,在河北青年女詩人中,她的作品是復雜的,不僅僅是詞語的密度,還有想像的空間,夜子都比他人多走了一步。當然,這樣說并不是否定她作品的質感,那種女性特有的任性,依然時時掀開她作品厚重的衣衫,讓女性的溫潤在詩歌的紋理中凝結成璀璨的明珠。沈陽的詩歌語言是向“大”的,他更像楚辭時代的詩人,在現代漢語的天空中盡情揮灑現代詞語的大氣與磅礴。
張家口溫國的作品,一如其人,沉靜而內斂,但那飽含個人經驗的詞素卻能隨時激起有同樣生活背景的讀者的心靈之花。他的詩歌容納了古典文學的典雅,在溫柔敦厚的表達中呈現出當下生存的凌厲與得失,像醇酒一樣回味綿長。碧巖的詩歌兒女情長。周貴亮的詩,似乎更多是塞外風沙吹磨出來的元素,像沈陽一樣,他不回避大詞,但在他的筆下,山脈和河流已經沒有了昔日那種虛偽的崇高,而是個人在歷史、家鄉的激流中沉潛下來的生活足跡。
承德女詩人朵兒的作品,我讀過不少。作為女性,她不僅有女性十足的個人吟詠,又不乏對生活的深層觀照。有可以深層探究的極大空間和超越個人經驗的復雜性。
秦皇島的詩人雖然大多沒有參加首屆青年詩會,但我還是愿意說說他們。年長一些的如鄭道遠、亞剛、趙立群等,他們一直都在堅持著自己的寫作;中年的如西雨、王海津、趙永紅、高粱、簡楓等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維護著詩歌寫作的尊嚴,尤其是高粱,近來越發沉穩和厚重,大有厚積薄發之勢。青年詩人海月、小柯、蘭妮、小新等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時期,時有閃光的詩歌,還有一些執著于詩歌寫作的年輕人如韓雷、高杰等人也一直在堅持和摸索,也寫出了一些有質量的詩。我相信秦皇島有這老中青三代的合理結構,一定會成就秦皇島詩歌的美好明天。
邢臺在宣化青年詩會上,我沒有接觸到邢臺詩人,但對邢臺的一些青年詩人也有所了解。近幾年,邢臺也涌現出不少年輕詩人,像張露群、張軍昱、穆曉禾等,他們一直在詩歌的寫作上堅持著、探索著,期待著閱讀到他們的好作品。
普遍而言,河北青年詩人的寫作態度是真誠的、扎實的、樸素的,他們不作秀,不追求所謂的先鋒和時尚,不追求眼球效應,但個性也是相對模糊的,除去少數的幾個,大多數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差異。有些詩人的寫作還略顯滯后,對人性和語言的開掘缺乏自覺和力度,也缺乏超越的雄心和嘗試。還有一點,缺乏集體突圍的凝聚力,雖然有許多人在做事,但并沒有像山東詩人、廣東詩人、湖北詩人那樣凝聚的氛圍,缺乏起碼的沖擊效果和相對整齊的詩歌聲音。當然,詩歌更多的還是個人寫作,在這一點上,似乎永遠是一個問題。但,我還是期待某一天,河北的青年詩人在漢語寫作的版圖上,發出更為震耳的大音,留下更為寬廣的藝術足跡。
至于其他沒有出現在這篇文章中的河北青年詩人,肯定不是因為作品的緣故,而是各種現實的原因遮蔽了他們作品的出色。這肯定是一個遺憾。我們的河北是詩歌大省,新時期以來,先后出現過張學夢、劉章、姚振函、郁蔥、大解、陳超、劉向東、簡明、李南等影響全國的著名詩人,我們是有根基的,所以,我期待有一天,我這篇文章還能繼續寫下去,青年詩人的名單能列得更長,內容能擴展得更充實。
2008年6月—10月2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