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野作品

夢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生于陜西神木，九十年代中期加入陜西省作家協會，后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高中時詩歌在《陜西日報》《延河》推出，迄今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詩刊》等多家報刊多次發表作品。獲獎多次，入選多部中國年度及各類優秀詩集。出版詩集《情在高處》（修訂本）《矮下去的村莊》、散文集《和夢想一起長大》。作品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中國新聞出版報》《文藝報》《文學報》《詩刊》《星星》《詩潮》《綠風》《詩林》《詩選刊》《揚子江》《鴨綠江》《詩歌月刊》、人民網、光明網、新華網、中國作家網等多家報刊、網絡推介。

在北京醒來(組詩）

天還是冷了

從里到外穿得都是故鄉的衣服

每一件

都有一點泥土

觸摸到最小的一粒

就有老家的風聲從我耳邊過來

那泥土

我是看不見的在布縫里

一抖

我就看見故鄉

故鄉黃塵里的鄉親節令農時莊稼炊煙

一聞

就有秋香的味道

靜聽

還有燕唧蛙唱蟬鳴的聲音

天還是冷了

我一個人在異鄉的夜中

在方言織成的布里

尋找逝去的

那一點暖

我故鄉帶來的那點泥土

在北師大東門北側鐵獅子墳站牌下

沒等來公交車

卻等來一場秋雨

天壓下來

擠走了雷聲

我像一個犯錯誤的人隔著衣服

被季節搜身

搜出的都是濕漉漉的鄉音

雨洗劫一空的黃昏把我抱得更緊

慌亂中揮手

聽不到任何剎車聲

退回人行道上

我看見

節令在出租車上一一提速

我故鄉帶來的那點泥土

有我父母的指紋四季汗水收獲囑咐牽念

在我的頭上身上衣上足上鞋上

離我的心臟最近

剛來北京沒來得及買把傘

就被一場突然的雨

沖得一干二凈

找不到故鄉的飯

在電影學院餐廳找到了糧食水源調料廚師

一一問遍

卻找不到

故鄉用粗糧做成的飯

一次次

只能在方言和普通話間

囂鬧地咽下

江南風味經濟套餐麻辣香鍋韓國料理

一次次

在那么多的攤點前俯身

聞不出老家的

那點土味煙味野味香味

其實這餐廳的一些糧食蔬菜故鄉就有

水的成分一樣

廚師也來自鄉村

可我的腸胃一下能辨出

辨出我多走了一條去往北京的路

這條路上我沒找到村莊的一點泥土

千里外的季節

也跨不過

歲月的馬蹄

我的袖口

出逃的都是消瘦的風聲

糧不是父親在大山種的

水不是來自故鄉的深溝

給我一個白天

手機的鬧鈴設在六點半不起作用

每天

我都會提前醒來

其實在夜里

我已醒過一次兩次三次

醒和睡中

都在北京和陜北故鄉間

我看到去往北京的每個藍色路牌

在我眼前一一擋著

這些吃的喝的洗的鋪的蓋的枕的

都是優質的

從花園路翠微超市一次性買來

一睜開雙眼

老村老窯老路老井老鄉老淚

碎片似的

我跪起來

在床上一點點撿起

給我一個白天一個個白天

歡樂與憂傷間

我已拼不成故鄉的模樣

我已找不到

故鄉的我

經過學院路

這持續的轟鳴像進入雨季山洪的聲音

不像小城

時斷時續

還有偶爾的喇叭

每天我都要經過學院路

經過元土城遺址公園的一點紅唇

經過自己弱小的身體

經過站牌綠燈書攤和黃昏拋下的人群

路像河床

每一輛車像一個大浪

經過學院路感覺自己一次次被卷入水中

一次次進入漩渦

沖刷

向南向北地

北京西站

來許多條線去許多條線

我選擇兩條

交匯的一個點

北京西站

這個點不僅上線上

更多在面上懸擱讓分秒必爭

讓城市南來北往

讓鄉音沙啞地去尋找鄉音

還有失散的人乞討的人顛沛的人

在那里藏身

夜將他們在夢外一個個翻出

蓋著那個點

鋪著那個點

每次我都要急迫地走過這個點

才能回到故鄉

我個點在我的鞋尾

這個點在我的鞋頭

每刷一次卡

來北京我過上城市生活

刷卡

每次吃飯購物坐公交地鐵

我不太看重卡里的小錢

卡里有我的身體生命歷程情感人格精神

甚至

不為人知的秘密

每刷一次卡滴一聲

像警報

卡與卡間我努力在找回自己

卡與卡間

我多了一種頓悟失落疼痛茫然

多了一種無措的消費

在北京醒來

眼一睜

我就結束了鄉村生活

結束一千三百多里的旅程從神木到大同

從大同到北京

這個夢我做了六個多小時

斷斷續續

那些繚繞的炊煙劈里啪啦的鞭炮聲

被深秋的風

依次送回

鵑啼叫醒鵑啼鵑啼喚來蛙歌

季節踩著節拍

走在鄉親的后面

我取下農時節令陽光雨水深秋鄉音

取下皺紋里沁出的

一點點歡笑

在北京醒來

農時就不見了

城市的樓群將我眼縫擠得越來越小

逆著往回

在拾到的一枚黃葉上

我渴望我盡快地睡去

多謝夢總會在我心靈無處擱置時

將我

一次次送回故鄉

生命或許就晚了（組詩選三）

那么多身體健康的人

那么多身體健康的人每年要自殺

給心靈的暗疾

一一留下

血淋淋的名字

一次冒險就停止新陳代謝

心臟腸胃肝肺腎脾膽囊胰腺

扼殺了冰冷的記憶

逃出體外

讓他們一個個活著充滿神話的味道

修補病人的身體

修補爆炸中受到驚嚇的人

替換瘟疫戰爭火電煤氣食物暴力中

死去的人

替換車禍中

新生兒的一雙眼睛

可身體太現實了不像草履蟲那樣會再生

不能修補組合替換復制

那么多身體健康的人

萬不要

輕易去死

生命或許就晚了

身體還算有情不論直立駝背顛簸

總算

在行走中

找到了平衡

人對待身體更多的是失衡

頭部和腳部上身和下身

身前和身后

和鼻子比眼睛占了上風

眼一旦發疼就去尋醫

出現灰皮

就會做白內障手術

可鼻塞了老不想去看

直到拖成一輩子鼻炎

心臟稍微感覺不適就會加倍地去看

到北京上海廣州

甚至出國

腳疼了甚至崴傷了

忍一忍

貼兩張麝香虎骨膏了事

身體中被人輕視的部位不會說話

肯定也感覺不到

自己存在的脆弱無助卑微

可人一旦長時地感到那部位

感到疼

那生命或許就晚了

都在萬物中

總在責難上帝造人的冷酷

給人一次青春

和青春過后的生命的陰影疼痛

對待動物也是一樣的

重點保護的藏羚羊東北虎北極熊非洲豹

意味生命的血脈標志象征

也只能繁衍

植物也不例外

那些在精神文化遺產里的蒼松翠柏

在權力衍生中的名花貴草

都是一次生命

逝去時看不到一點血流

找不到任何輩分

挺遺憾的都是一次生命

都在萬物中

尋找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