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考慮那樣的變化:生命苦短
不要那么倉促地離開威尼斯,
一個你正在去的地方。在火車上,
你睡過了頭,看上去卻像整夜沒睡。
主要由擠壓過的空氣構成的睡眠,
氣球般癟了。醒,像淺色襯衣的領子
朝外翻著,比袖口還臟。一路上
到處是配鑰匙的攤位,成都,鎖著,
打開就是威尼斯:空也打開了。
整個威尼斯空在某處,詞匯表,空了。
2
“先生,你這是慢票。”列車
在鈍刀子上行駛。是不是換把剃刀,
旅途就能快些:下一站是威尼斯嗎?
“沒有下一站,先生。”刀片般的景色,
在下頜一閃。所羅門的判斷是對的,
意義放棄尾巴后,會像壁虎一樣逃走。
除非時間卷了刃,秒,落在分鐘后面,
而你不問今夕何夕。現實感
是向昔日好時光借來的,你可以
向奧爾甫斯借聽力,向阿基里斯借腳踵。
3
腳疼的威尼斯之旅。一種起泡的感覺
從支氣管一直往針管推,一直推到靜脈,
那冷風入骨的針尖上。“疼嗎?”
女護士在千里外問。針是一次性的,
用完就扔,但你拿用剩的紅藥水怎么辦?
一不留神弄到手上,夠你洗幾天的。
診所附近隨便扔著些赤腳醫生的鞋子,
但沒人真的赤腳,連稻草人也穿著鞋
在人事科走動。干旱,被一把雨傘撐開了,
成都的雨,到了威尼斯才開始下。
4
無論你在哪兒下車,風景都一樣荒涼。
紅辣子的風,涂了層奶酪在吹:祖母綠
吹拂著少年白,黃金吹作碎銀兩。
變臉的折子戲:馬臉一沉的孫猴子
借助超低空的歷史舞臺在飛行。
而一群唱幫腔的女花腔,用關漢卿
在唱普契尼。西服,換了毛式制服在穿。
月亮瓷器般升起,它那小心輕放的美
是從腌青菜的壇子里撈出來的。
嗓子腌得太久,已經染上了鄉音。
5
你還不是幽靈,卻以幽靈般的語氣
說起成都:那樣一種配電網的知識,
在本地人身上是隱身的。電費被折舊費
拖欠在那兒,只有反著長的頭發會那么長,
留了十年才去理。夏利打不起,
還打不起一輛面的嗎?總不能
情人約會也擠公車,下車才發現
上錯了車。腳踏車,騎著騎著
沒了扶手,輪子卻在天邊滾動著。
唉,成都嘆息一聲也就騎過去了。
6
那么,威尼斯呢?別以為啃過的雞翅
能讓身邊的世界飛起來,伊爾18
也還沒坐過呢,上哪兒去坐波音767?
那么多的人等著要上藍天,你數數看
獨眼商人前面是漁王,酒吧王,
再前面是那死于水中的腓尼基水手。
你和他一樣高大,俊美,但海風
輪不到你吹。像威尼斯那樣的地方
是刻了鋼印的。海關的事快不起來,
又壓著些航空信,有那么多郵戳要蓋。
7
酒勁像是一根軍用腰帶,把褲子
連帶著哈欠往上提。幾個逃票者
扣眼般,呆在腰帶上,臟話講了一千里,
是那種饒舌之余的,中年人的臟。
汗水順著袖子往上卷,年老的查票員
沒右手,但有兩只左手:他的鞋
兩只都穿在左邊。是不是馬爹尼
當二鍋頭在喝?酒瓶子,早空了,
但酒還在往外倒,保持著瓶子的形狀
和易碎性。醉,碎玻璃般,堆著。
8
你一夜之間喝光了威尼斯的啤酒,
卻沒有力氣拔出香檳酒的塞子。
早晨在你看來要么被酒精提煉過,
要么已經風格化。文藝復興的荒涼,
因肉身的荒涼而恢復了無力感,
說完一切的詞,被一筆欠款挪用了。
拜占庭只是一個登記過的景點,其出口
兩面都帶粘膠。一種透明的虛無性
如鳥籠般懸掛著,賦予現實以能見度。
每個人進去后,都變得像呵氣那么稀薄。
9
你不可能走得更遠。還是找地方
歇歇腳,拍幾張紀念照。快門
到處都在按下,你卻有意不上膠卷:
在一個6乘4的空間里,王宮的角度
也就是監獄的角度。轉動紙之門的把手,
直到門縫從慢慢合攏的黑與白
轉向單眼皮的藍色天穹。你沒有想到,
番薯臉變了煙花臉之后,一下子多出了
十來張氣球臉,被十來個小泥人吹呀
吹的,沒準能從舊愛吹出些新歡。
10
別以為別人丟了丑,自己就會變美些。
像那樣一個美得叫人起疑心的地方,
電燈泡是會壞的,水龍頭怎么也擰不緊,
地址從每封寄出去的信退回來。
美,懶散地對待自己,也不上鬧鐘。
而你把檸檬使勁往外擠,以為這樣
能擠出些什么:空白就這么擠了出來。
僅有的幾顆淚珠,要用多少黃手帕去擦。
亞得里亞海從遍布全身的毛細血管
從密不透風的熱,涼絲絲涌上喉嚨。
11
生命苦短,不要把注碼下在威尼斯,
一個你不在的地方。叫牌時,
你把里拉人民幣叫在一起,但手氣
在拉斯維加斯那一邊:你叫白,美元就黑。
即使八小時的現實之外,又添上
兩小時的超現實,骰子還是扔不出6。
要是沒香煙可賭,就賭香煙盒。
哪兒有存折,威尼斯就在哪兒
被取出來花。成都也花了個精光。
哪兒有保險柜,0就在被撬開。
12
你真正需要的是盡可能多的圖釘,哪兒
被撬了,就把小偷的證件照釘在哪兒。
你還需要一把鐵鍬:埋了煤氣管道,
還有下水管道要埋。身體的秘密排泄物
因大海的存在而變得純潔。而鉆石般
迎風招展的水滴,被一只長嘴鴉嘬空了。
你能呼吸到那仁慈的漏洞,地中海
漏得只剩幾個游泳池。剛堵了瓦斯,
又得去堵可樂,越堵氣泡越沒。
哦甜蜜的放棄:往外冒泡的未必是真的。
13
你能感覺到美的根深蒂固的無用性
開始動搖。在威尼斯,火有點慢。
因為到處的天空都是水。一只鱈魚剛起鍋
就被擱進速凍柜,凍成鯡魚的樣子。
零嘴吃了那么多,饑餓感卻像手風琴
在圣馬可廣場上拉著。瞧那體面的紳士,
寧肯與流浪漢分食面包,也不上餐館,
他對龍蝦懷有歉疚感。小費留在桌子上,
沒有侍者去碰它。松弛的歲月,
營養和排泄物,真有那么貼切嗎?
14
帶陽臺的威尼斯,有午后茶和午間新聞,
但沒有像樣的中午。你只待到星期三,
卻比星期四還待在那兒的人
多待了一天。本地報紙還沒印出來
就已經有人在別處閱讀它:真的衰老
踉蹌得像是到處都跌落在地的眼鏡,
加深了年輕人的近視?真的連近視度數
也要在看變成不看時才顯得精確?
真的那小如針尖的“不”字上能跳探戈?
云的樣子看上去集中,其實是任意的。
15
半個,被一個充滿之后,還是不到一。
為此,耐克鞋用盡兩分法的力氣,
也沒走得比一雙拖鞋遠。去過威尼斯
又怎樣?解放牌掛在二擋上,法拉利
如一記耳光般刮過。左臉那么大的中立國
把右臉也湊了過來。對著鏡子里
那只有半邊天的國慶日出神吧,拿吧,
這小日子的細軟,這逗點,這多,
十二億人的多。每個人都在拿,但不知
拿什么。而你的一半剛好是你的全部。
16
該在何處下車?沒票的人在等退票,
有票的人也在等。但民主的定義是:一人
一票。那分成兩半的子爵,從投票箱
抬頭朝星空看。俄羅斯方塊灰燼般落下,
花開的聲音,對于新華社是啞的,聾的,
卻被CNN看作是圓在說話,一個卡通的
并不是圓的圓。N制或PAL制配好了音,
只要對上口形,就有人用中文說英文。
水果刀在一部舊電影里丟失了,
不是只有蘋果才甜,來點草莓行嗎?
17
可你知道托馬斯·曼不吃草莓,
知道他對威尼斯抱有上個世紀的看法。
進人一座城市,難道要用離去的腳步?
黑死病純屬虛構,但一只夜鶯
嚇壞了,愛與死被一筆帶過:寫,
從永恒這邊看不過是紙張質地的問題。
每個人都在發明他自己的威尼斯,
真的,真有一座被用來寫而不是用來住
的城市,你對它著了迷。瞧,
它有點成都,但不也有點羅馬,巴黎?
18
肉身過于迫切,寫,未必能勝任腐朽
和不朽。詩歌,只做只有它能做的事。
字紙簍在二樓等你。電梯在升到頂樓之后
還在往上升:這疊韻的,奇想的高度,
匯總起來未免傷感。況且長日將盡,
起風了,門和窗子被刮得嘭嘭直響。
生命苦短,和水一起攀登吧:
遺忘是梯子,在星空下孤獨地豎立著。
然而有時,記憶會恢復,會推倒那梯子,
讓失魂遨游的人摔得粉身碎骨。
(選自《上海文學》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