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布拉斯加城

Ａ

這城如此寂靜，正好適合我的孤單

仿佛不在地球上，仿佛人類尚未誕生

仿佛還不曾有過時間

寂靜為身體鑲上一道銀邊，為心上足發(fā)條

我聽得見血在脈管里流淌

看得見影子在地上輕輕搖晃

天空低矮，太陽猛烈，云朵舒卷

當(dāng)它們自己也無法忍受自己時

黃昏將遼闊得一下子伸延至天邊

B

路面是紅磚的，樓也是，它們怎么跟我一樣

都喜歡穿紅方格子純棉？

教堂尖頂筆直，想把天捅破，想弄清自己

究竟指向生前還是死后

蒲公英也有信仰，個個絨球都有一顆扶搖直上的心

在風(fēng)的懇求下，一朵紫菀開放了

剛好就在我的腳邊

走出不到百米，一棵上年紀(jì)的山毛櫸又?jǐn)r住了去路

問我可否愿意在那銀灰色光滑樹皮上

刻下我的姓名

C

中央街道拱起，弧度約等于我對人生的思考

車子從弧的那邊露出半個臉

珠寶店櫥窗在烈日下反射自身光芒，幾乎失明

相比之下，圖書館還算清涼

在一本本書籍的呼吸里歇著

漸漸愛上自己的博學(xué)

使得對面的電影院，無法不感到自慚

而旁邊小餐館的心思像漢堡一樣簡單

把奶酪、牛肉、火雞腿和沙拉全都露在外面

使人想到這個國家的確夠壯，也夠胖

D

這城總喜歡把綠樹畫上額頭

以示國家植樹節(jié)在此發(fā)源

我每周必去的銀行就在正面畫了一棵

淡藍(lán)色支票照亮貧窮的臉

拿出護照，遂想起家在地球那一邊

日歷多撕一頁，時鐘多走一圈

兄弟姊妹都在夢中，母親正拉開蒙蒙亮的窗簾

而父親睡在一個盒子里，睡回到地殼，睡回到了史前

E

路口只有我一人在等交通信號

鞋底上沾著三萬里之外的土

多么遙遠(yuǎn)，除了太陽月亮，誰都找不到我

拐往舊貨鋪，花1美元大鈔

買到一只木制奶牛，它木墩墩的憨厚對我是一種安慰

是的我需要安慰，我還需要對它傾訴衷腸

而一只布娃娃的衣裳舊了，等著我去撫慰

她那顆亞麻布的心

最后看中的是一只樹脂貓頭鷹

它是哲學(xué)家，該掛在床頭

用以指點人生迷津

F

書店叫書籍門診，名字怪，空間小，卻胸懷全球

我總是在午后到來

把買面包的錢挪用為書款

坐下來，用一杯清咖啡加深著閱讀

老板娘對詩歌的熱愛使我賓至如歸

感到在世界任何角落，僅憑分了行的文字

就能找到親人

可她哪里知道，一個詩人

每寫完一首詩就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G

小小的城有一個大大的郊外

白色水塔在舉重，用四肢舉起上百噸

塔下面，草地連綿，一排山茱萸在湖邊照鏡子

枝葉花果都長成字母的模樣

而我把它們?nèi)x成部首和偏旁

穿過紅櫨的迷茫，會發(fā)現(xiàn)一處老磨坊

一具戴花環(huán)的十字架豎在它身旁

正仰望著蒼天祈禱

用來喂馬的干草卷軸，它們在遠(yuǎn)處的田間

忽然產(chǎn)生了滾動的念頭

更遠(yuǎn)處，一排大雁為繞過一片黑亮的云彩

決定改變飛行的方向

H

一只離群的松鼠在突來的雨里

爬上電線桿，接著把電線當(dāng)鋼絲走出好遠(yuǎn)

我孤單，但不比它更孤單

路旁溝里一株豐收的野蘋果樹

不堪重負(fù)，把晃悠悠的果子一只只掉到地上

無人摘無人撿無人瞧見，我怎會比它更孤單？

教堂鐘聲的回音搖落了鵝掌楸的花瓣

它一定比我更孤單

子夜屋頂上的閃電，落在大平原上的雨滴

總是被黎明驅(qū)趕著的河口的霧氣

遠(yuǎn)走四方的火車側(cè)身經(jīng)過，對這不能停靠的小城表示同情

把汽笛長鳴當(dāng)吶喊，留在半空中

這些，豈不比我更孤單？

I

在一棵巨大白松的庇護下

我的居所有著鋼琴的形狀

松果在草地上排列著跳躍的音符

愛倫·坡的黑貓從小說里跑了出來，漫步庭院

它的綠寶石眼睛里一定藏著案情

一群紙制卡通狗在走廊里頭頂香腸，吐著舌頭

在半明半暗中做著惡作劇

墻上告示：“龍卷風(fēng)已把鄰州掀翻，屋頂上報警

器高度神經(jīng)質(zhì)

隨時會發(fā)出警報，請大家奪路而逃，往地下室”

而一只棕色蜘蛛全然不管這些，還在窗紗上漫

步

它的目的地是我的書桌，是稿紙上的半首詩

是詩里寫壞了的那一句

隔壁女畫家勇敢地把一塊塊畫布統(tǒng)統(tǒng)涂成全

黑，取名《時間與生命》

時間就是什么都沒有，生命只是漆黑一片

J

我拿兩根烤肉的細(xì)竹簽當(dāng)了筷子

是的，從筷子到刀叉，從茶到咖啡

需要十五個小時的航程

冰箱里，奶酪和豆腐對峙，披薩和面條冷戰(zhàn)

在兩種文化的交鋒和談判中

我獨獨愛著青玉米！

以一個出售酒類的小店為中心

而形成的快樂與激情的圓周，一直擴至我的公

寓

擴至我端著哥倫比亞干紅獨酌的夜半深更

黑頭發(fā)披散開，我想就在今晚就在這門廳里

爭取解放，宣布獨立

K

我已打定主意：讓血液流成一條寬闊平穩(wěn)的密蘇里河

對生活不反抗也不屈從

蜷伏在地上睡覺，喜歡這樸實的灰白色地毯

沒有人與我相愛，也可以度過良宵

這里是北美大陸中央，這里離海很遠(yuǎn)

可是為什么總感到海潮正在上漲

要漫過窗外潔凈的街道？

為什么總是在一覺醒來時，恍恍惚惚

以為這是在山東半島？

L

大平原和河流的內(nèi)布拉斯加

玉米田已變成錦緞、毛豆地已變成金庫

樹林將醉成緋紅的內(nèi)布拉斯加

越過太平洋并驅(qū)車六個州的內(nèi)布拉斯加

請這里所有粗大的楓樹都答應(yīng)：

我走的那天，要低垂下枝條，代我向大地請安

我只剩下了半生，請?zhí)嫖易鰝€決定吧：

是該用來流浪

還是該用來結(jié)婚？

M

是否我只活在今天，今天是老天的禮品

可是今天又是哪一天

時間本來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尾，也沒有方向

只是人類的假設(shè)

它其實更像一條可以任意來去的隧道

那國已3000年，這國才300年

這國在時間之軸上剛剛走到那國的公元前

于是我說，從那個國來到這個國

就等于從21世紀(jì)初返回到了殷商時代

只是，它的標(biāo)志不是青銅器

而是航天飛機和微軟

N

這城的寂靜適合我的孤單

它們一起散發(fā)出清香

“我在這世上太孤單了，但孤單得還不夠”

再往前，將從孤單走向孤絕

生命會圓滿，會充滿喜慶地張燈結(jié)彩

而此刻，像居住在地球上最后一幢房子里

夜色從露臺上把我的身影抹去

蟋蟀的彈奏使得墻角加大了凹陷

我知道，這一個又一個寂靜的日子

將發(fā)芽，將吐穗開花，將結(jié)果，將會有一個總和

但須在另一國度

——永遠(yuǎn)是，當(dāng)然是，而只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