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空間的詩意營構

詩的虛化狀態的審美空間，構成詩的深層的最高境界。建構詩意無窮的審美空間，是詩美創造本質和最高追求。詩人費力勞神地營構詩意豐富的審美空間，就是使詩的意境具有咀嚼不盡的審美意味，讓受眾者馳騁在審美想象，在流連忘返。

詩的意境具有有無相生的特點，實境是“有”，是文本描寫的呈現于感覺之內的存在，是詩內之境；虛境是“無”，是文本非描寫的呈現于感覺之外的存在，是境外之境。這個存在，聽之不聞，視之不見，無聲無息，無形無狀，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但它卻永恒地存在于詩的實境背后。與之相生相滅。虛境比實境具有更深遠廣博的審美蘊含。因此，詩人描寫實境，只是假托，其真實的創造指向是營構意味幽深、若有若無的虛境。虛境靠審美空間構成，詩的審美空間愈深廣，虛境便愈虛化，蘊味便愈豐厚。審美空間構建的虛境是虛無，是詩的最深遠、也是最真實的詩的最高存在，它靠受眾的聯想、想象、甚至幻想而顯現。辛棄疾《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

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詞人于都市鬧元宵時節，在盛裝飄香的麗女中尋覓意中人。然而，梁啟超評論說：“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這樣看來，抒情主人公尋美為假借，另有隱情卻是其真意。詞人花那么多時光，不辭勞累，苦心癡意地追尋什么呢?只能依詩為我們留下的審美空間去追尋。然而審美空間深遠廣袤，蘊涵是多向的、含蓄的：也許暗示詞人孤寂冷落的處境，一種被發現、被啟用的企盼；也許是詞人矢志不渝地追求理想的折光；也許是不甘失落，忠貞不二地尋找明主的暗示等等。我們還可以向詩的更深、更高、更虛化的審美空間探視，詩表達這樣一種人生哲理，只要不懈的追求，就能到達理想的彼岸。這些空靈的幻境，顯然是通過聯想和想象實現的。

審美空間的建構，從總體上說，是由主客體交融而形成的審美場所致。詩人的審美心理結構是諸多因素構成的多層次的網絡系統，是運動的、變化的。隨生活處境的變化，心理結構中總有一種主導因素立于其間，愈積愈濃重、愈強烈，所生的動能勢頭猛增，并逐漸凸現成為系統中的核心勢能，突出為一種審美心理張力，這就形成了帶有強烈的審美定勢的心理場。詩人將這種帶有某種情緒流勢、某種審美意識走向的審美心理場，轉化為詩的審美場。詩人的審美心理場像磁石一樣，將各種互不相關的審美意象吸服過來，并將它們整合為一個被一種情感和韻味統轄的嶄新的生命體。詩人筆下的各種審美意象形成了某種關系，并以詩人突出描寫的意象為核心，凝聚成一種審美場，釋放著或顯或隱地帶有詩人心理內容張力的情緒流，指示著受眾的審美方向。這種詩人審美心理場與審美意象合成的生命體的契合，就形成了詩的若有若無的審美空間。葉紹翁《田家之詠·其三》：

抱兒更送田頭飯．

畫鬢濃調灶額煙。

爭信春風紅袖女．

綠楊庭院正秋千。

詩人把勤勞簡樸的農村貧女，與只知玩樂的豪門閨秀，用蒙太奇手法組成一個畫面。兩者對立統一矛盾關系構成了一個審美場，流淌著一股勞而不獲，不勞而獲的憤憤不平的情緒流。讀者在貧女與閨秀之間形成的審美空間中，自由聯想，悠悠沉思，品味其中的情愫寓意。審美空間建構的方法有：

留有空白 詩遵照情感邏輯，想象邏輯，只選取審美客體的局部，用審美對象的某一形態、特征、性質，或詩人對其大體的感受印象，來傳情寫義。詩必精干、凝練。這就使得詩不能按照事物的來龍去脈，按部就班地娓娓道來。必須大刀闊斧地刪削，留下星星點點的關鍵處，高度概括。詩結構的跳躍變化，使文本留下了許多空缺，這是詩的淺層審美空間。這種空白的形成有兩種情況：

其一、無意空白。詩人只選取審美對象最能展現情感和生命感受與體驗的某一點來寫，其它都忽略不計了。這種割舍所形成的空缺，沒有主觀故意。只是因情感表達的需要，而不得不為之。崔顥《長干曲》：

君家何處住．

妾住在橫塘。

停舟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這首詩開篇劈首砍來，唐突得讓你有些暈頭轉向。小詩不見事之頭，不見事之尾，殘缺不全。這種空白便是無意留下的審美空間。詩人只抓住生活斷片中極富戲劇性的一剎那，寥寥二十字，借用對話傳神顯形。受眾只能憑借女子口吻，想象這位少女的音容笑貌，感受她的天真無邪j率真熱誠的品格，幻化出女子偶遇操家鄉口音的男子的萍水相逢的歡快的情景。王夫之評價這首詩是“無字處皆其意也。”

其二、有意空白。詩人為控制情感表達得過直、過強，防止詩藝術魅力的減弱、短暫，往往采取隱晦曲折的手法，對描寫的審美容體寫到關鍵處，水到渠成，卻故意舍去下面的情形不寫，調轉筆觸，而言它物。這種審美空間具有極大蘊涵量，情感雖淡尤濃，其感染力量似弱卻強。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詩的后兩句，是電影中的空鏡頭寫法，就是有意空白。看似寫景，其實是為不直寫送友傷情的故意轉移。詩人一往情深地目視遠方，好友孤舟漸去漸遠，慢慢地消逝天際之外。詩人站了多久?他們的情誼多深多濃?詩人的悵然若失，是因密友的孤獨遠行，還是顧影自憐?是神往煙花三月的揚州不得去的失落?還是向往詩名天下的孟夫子而自嘆不如的自哀?這些都化作了滾滾長江水，無語東流。

多象組合 單獨的審美形象，很難擔當意境創造的重任。它獨自無法使詩情更濃重、更強烈；也無法使詩人的生命體驗更刻骨銘心，深入骨髓；更無法使詩意表達得更深邃、更廣闊。所以，為使意境更深廣，詩人常常采用多象組合法來構造審美空間。多元素構成的新生命體，其蘊含大于多元素相加之和。單個形象失去或模糊了它自身的原有意義、性質、特征。它們各自新的位置，相互間的新關系，使它們融成的詩的生命整體形成了新質，構成了包含新意的審美空間。錢起《暮春歸故山草堂》：

谷口春殘黃鳥稀，

辛夷花盡杏花飛。

始憐幽竹山窗下，

不改青陰待我歸。

谷口、春殘、黃鳥、辛夷、杏花、幽竹，共同構成了一個新的生命體：凋零空寂的殘春，流溢著殘敗衰落的氣息。不改青陰的幽竹與它形象形成了矛盾關系，構成了表層審美空間：萬物隨節氣而動而變，惟獨幽竹本色不改，蒼翠依舊。透過“不改青陰待我歸”的幽竹，在竹與它物組合成的審美空間中，自由聯想，引發哲理思考：人不能隨世俗沉浮變化，而應如青陰不改的幽竹，高揚自我獨立品格和高尚節操。這是虛無的第二層審美空間為我們留下的審美韻味。

審美空間提升詩美品位 詩人總是煞費苦心地去經營高品位的詩，總是極力追求一種實境之外的化境、靈境。詩首先必須創造實境，這是意境創造與超越的前提。但一首詩的意境僅僅停留于此，再逼真生動的描繪，也無濟于意境的超拔。實境過實，其容量就會太小：其表義就會太直：其蘊含就會太淺；其感人就會不深。故詩美的意境創造，總是以實境為跳板，繼續掘進，建造虛無的浮動于想象之中的幻境。這種審美空間，大抵可分為三層。第一層是詩人省略筆墨，有意無意留下的空白。第二層是表達抒情主體情意的個體審美空間。詩人總要借助外物言情寫意，表達自我人生苦旅的生命感受和體驗。這些表達不能在詩中直說，只能隱于描寫的對象中，這個審美空間具有抒情主體自我意義與蘊含。第三層是更加虛化的深層空間，是由第二層審美空間呼喚出來的馳騁想象與深思而獲得的，極具哲理意味的群體審美空間。這個層次的審美空間具有廣泛共性特征和普遍意義，能抽取出普遍的人類情感和普泛的人生要義。這樣的審美空間，能震撼全人類的心靈。王延相《古陵》：

古陵在蒿下，

啼鳥在蒿上。

陵中人不聞，

行客自惆悵。

小詩中最后一句，是詩人有意留下的第一層空間：行客惆悵，惆悵什么，詩沒有明說。但我們通過全詩，可以在第二層審美空間中尋找答案。野草下荒蕪的古墓，野草上嗚叫的烏鴉。詩人聯想到古墓中孤寂的靈魂，一種荒涼凄厲之感，油然而生。由此引發詩人的自惆悵：聞烏啼而心如凄荒之野，自有思歸愁緒的侵襲，更有體察人生、飽嘗辛酸之后的凄愴之感。這引導我們深入第三層審美空間中，尋求隱現其中的哲理意味：人生苦短，猶如匆匆過客。生命個體的人世消失，給后人留下無盡的悵然之思和驅之不盡的悲涼之情。

審美空間拓展詩美內涵 詩最講究以小喻大，以少總多，擴大思想情感容量，加大意義負荷。但詩要求短小精悍，不能靠增加內容和拉長篇章的方法解決，只能盡量擴大單位容積的容量，弱化實境，擴張虛境。詩人把要表達的真情實意，隱含于審美空間中。審美空間愈擴張，其真實含義愈飄忽不定，變動不居，朦朧不清，愈能生長多義，甚至歧義。拓展深化詩美內含，詩意具有超越時空的開放性，從而具有永久的藝術魅力，是詩人嘔心瀝血的審美追求。實境對此無能為力，只有審美空間才有如此囊括百川的胸懷。王庭筠《絕句》：

竹影和詩瘦，

梅花入夢香。

可憐今夜月，

不肯下西廂。

月明朗照，與詩一樣清瘦的疏疏竹影，微微搖曳；梅花釋出陣陣幽香，撲鼻而來。月夜，如此幽靜寧神；花香，如此濃郁悠長。這詩情畫意，是寫現實，還是寫夢境?我們無法分清。翠竹、梅花、明月、西廂中難以入眠的人，皆籠罩于迷蒙的夢幻之中，飄逸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而遺憾的情思。詩人鐘情心愛的明月，為什么不光顧有悠悠思人的西廂呢?詩人沒有明說明示，其本義又隱藏得深。于是，我們便可以在詩人為我們營建的審美空間中，讓思維乘上想象，天馬行空般地飛馳了：或許是親友遠離，不能團聚的離恨；或許是戀人天各一方，無法互抒情懷的幽怨：或許是仕途受阻，理想難以實現的苦痛：或許是君恩不到，才華無法施展自{j怨恨……如許之多的含義，讓詩更耐人尋味。詩意的不確定性，給人烘云托月的朦朧美，正是得益于審美空間的構建。

審美空間給受眾品味自由 審美空間營構的虛境，不是詩人給定的、固定不變的，它具有非確定性。詩的審美空間向受眾敞開，受眾的心靈也從現實的壓抑中解脫出來，以純然的絕對自由，讓自我的生命向審美空間盡情地敞開。受眾依自我的審美感受、審美體驗、審美想象，妙悟出來的幻境，是純粹的意向性產物，是受眾的精神自我的詩意幻象，是受眾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結晶。詩的審美意蘊閃現于詩的文本與受眾的關系中，是詩人與受眾共同創造的。詩必須留有審美空間，以有限顯無限，以具體顯抽象，使詩成為任受眾填充的召喚結構。受眾自由倘徉于靈境之中，享受生命體驗的快樂，探究詩魂的奧秘。從形象的關系中，感悟神韻；從空曠的幻境中，品味彌漫的詩味。徐禎卿《偶見》：

深山曲路見桃花，

馬上匆匆日西斜。

可奈玉鞭留不住，

又銜春恨到天涯。

靜觀詩的內境：碧樹覆蓋的深山，桃花盛開的山間小路，夕陽晚照，余輝在林間跳動。詩人騎馬匆匆穿行在深山彎彎曲曲的小徑中，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尋到住處，便幻想留住太陽的腳步。在這寧靜而令人神清氣爽的美景中，飄動著詩人幽幽的怨恨之情。當受眾超越詩人的怨情，騰飛想象與沉思之時，便可品嘗其中流泄著的人生況味，領悟人生真諦。詩人步履匆匆，轉眼即逝的宜人春光，不過是一個召喚結構。當受眾超脫其上時，便可填充各自的人生感慨和缺憾：可以是人生短暫，遠大理想難以實現的遺憾；可以是時光易逝，美好人生不能永駐的哀婉；可以是事物美好，卻可遇不可求的慨嘆……詩美空間給受眾提供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讓受眾在詩人提供的召喚結構中，依據自己的生命體驗和審美沉思去填充。詩美空間愈寬廣，詩美魅力便愈無休止地生發開去，感染一代又一代的后來者們。

詩為自己而寫，更是奉獻給受眾的歌唱。那就用你的心靈去擁抱另一個心靈，用你美妙動聽的音樂，把受眾的想象帶入無限遐想的天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