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黑山,鳳嬌長得好看,駐隊的馬林說,她媚似牡丹,腰如楊柳,言談不俗,像個城里人,可惜不是城里人。村里人都說,到底是吃商品糧的工作人,幾句短言,便說到鳳嬌骨頭上了。駐隊干部這樣夸,鳳嬌偷偷發癲,每天從田地回去,便舉鏡照頭照身,不免有傲氣掛在臉上。人都說,心下有喜氣,嘴角往上翹,快樂藏在身,步態也風俏。鳳嬌就是如此,越被人夸,舉止越撩人,這讓馬林著迷,暗想兩個字,紅顏!
這黑山不荒蠻,人靈氣,輕野俗,重精神,大小節日,便組織俊男靚女,去村委會排練節目,為人增興,活躍氣氛。鳳嬌讀過幾年書,有些文化,諸事不點自悟,不撥自動,舞跳得好,歌唱得美。眾人把村委會當劇團,有了演唱,大人小孩全擁來,雖然目瞪口呆看戲,眼光多數在鳳嬌身上。私下有議論,說這一干人蹦跶,唯她出彩,鶴立雞群,光照黑山。每次鑼鼓敲響,馬林也當觀眾,次次不落,并與村長同坐,離演員相距尺余,目光追著游走,樣子傻癡。這情態,村人都有覺察,有閑言碎語在村落飄飛,說,看馬林那癡樣,可能想討鳳嬌。人說,配,鳳嬌長得勝他。這種評價,不是少數,都說,鳳嬌這種麗女,如果做了鄉人媳婦,男人沾光了,鳳嬌屈了,應該嫁到城里,也吃商品糧,這樣才配。馬林看法與眾人如出一轍,言語發自心聲,說,鳳嬌是黑山鳳凰,啥都出色,唯有一點遺憾,美中不足。言罷,還嘆一聲,有掩蓋不住的憐憫。見馬林含蓄了,便有人追問,啥?莫非文化不深?馬林搖頭,再嘆一口長氣說,不是城里戶口,有亮彩也遮蔽了。
就在這天晚上,村委會場子里,多了一個土臺子,簡直像正規演出,演者都打扮過一番,顯然穿了箱柜的好衣服,月亮剛出山,歌舞便開始起來。戲場有規矩,前排首長坐,馬林和村長自然在前,從第一個節目,一直看到尾聲,節目雖多,卻牢記鳳嬌一人,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在腦海搖曳,好似這麗人攝了他魂魄,想給月亮當仆奴,這山姑成了白骨精,讓他魂不附體了!散場時,眾人各自回家,他竟貼著鳳嬌走,輕悄地夸了一句,演得真好,不比我們城里演員差!黑暗里,鳳嬌亮了一雙眼,掩住興奮,抑住輕佻,謙虛地說,你夸我了,見你坐在前面看得仔細,我簡直不會演了。馬林哀嘆一聲,邊走路,邊說另一話題,可惜生在農村,要是城里人,早已是名演員了!這悠長話意,讓一顆心激動,在村路上走,各自都無話。
村野好蒼曠,天空有星,無月,仰頭看,像一片黑灰色的大布,上面落了螢火蟲,點點亮光。鳳嬌傍在馬林身邊,踩踏著月色,慢慢走,慢慢聽他說,句句話像蜜,滋潤在心肺上。兩雙腳,走過一段土道,繼而就上了河堤,來到秋蟲鳴叫的地方。村河彎彎,兩旁河柳如林,罩得河灣極靜謐。河柳下,草苔如絨,坐在上面,且悅且爽。鳳嬌低聲說,我好羨慕你。回答了她這樣一句,羨慕我啥?有啥可羨慕的?后面,自然就有解答,你是城里人,你有城里戶口。于是,言說的這份優越,即刻如打氣筒,膨脹了一個男人的自信,不用多慮,有一雙臂膀伸過來,環了演戲的身姿,放出勇氣,把醉留在了河柳下。秋蟲子繼續吟鳴,為激情鼓噪氣氛,天蒼蒼,月茫茫,上天可以作證,這秋蟲歌唱的是幸福曲?還是動人的挽歌?不管咋說,鳳嬌激動,她要把這喜訊告訴爹娘,讓他們幸福。
二
鳳嬌家,境況與別家一般,看不出殷實。墻角邊,停放一個梳妝臺,很老舊,銅褐色,雕花極藝術,龍鳳呈祥,栩栩如生,四周有纖纖瘦瘦的蘭草圖,雕工精湛,與主圖珠聯璧合,令人訝異。近幾年,城里人有錢,玩了風景,再去民間,見黑山古俗,空氣清新,便有了探古探奇心境,常到這地方走走,包括縣里領導,也曾有贊言。不知那個城里人,發現了這梳妝臺,傳說開去,上談遠古,下談近代,定這梳妝臺為宋代絕品,古來稀有。這一說,不得了,自然也就抬升了梳妝臺價碼,成了鳳嬌家一件絕品。收藏人得了訊息,出了大價購買,張口給五百。鳳嬌爹搖頭,回絕得朗脆,不賣!買者添加三根指頭,出口八百,爹無心再講談,只說了一句,這是我鳳嬌的嫁妝,多少錢都不賣!
待買者走了,鳳嬌扯了娘的衣角說,這梳妝臺算得傳家寶,送我舍得?娘說,一個丫頭,值錢貨啥都是你的,摘星拿月都行。鳳嬌笑著樂,心里迷藏,一股腦兒傾倒出來,娘,以后我想嫁城里去,做城里人,接你和爹去城里養老。娘笑著搗了指頭,責她嘴無遮攔,性情瘋傻,教她少些奢想。
鳳嬌亢奮,一臉桃花燦爛,敞了性兒,說了自己與馬林的事,聽口氣,如鐵板釘釘,不搖不晃。娘自然相信,女兒漂亮,嫁個城里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時間,娘真樂,簡直有些輕浮了,眼睛發出炯炯光芒,表達了心意,說這已經是想不到的運氣,姑娘生得媚艷,上天也賜福。
自這一日開始,爹娘以岳父岳母自居,對馬林熱情,話雖沒挑明,而言行中早已視他為佳婿,有了一萬個殷勤。鄉村人,心里只要有喜氣,就難藏得住,爹和娘故意在人前搖晃,無話找話說,口氣中,透出優越,釋放傲慢。娘請算命瞎子掐指測過,說,這是紫氣東來,門楣耀光,可遇不可求,屬上神相助。這運氣,令一家人喜不勝收,盡著心精心呵護,不可粗心,常為馬林做好吃的,激他歡悅,增進情感。二老竟買得火紙,隔得一段時間,去先祖墓前燒幾張,祈禱這福分數代延續,好日子亙古悠長,更天換地,且莫換人,讓女兒和佳婿同心偕老。
一天的中午,太陽銀亮亮掛在頭頂,卻來了黑天的事,村口那條小道上,有一陌生女人,穿得很講究,膚色也光潤,氣質上顯傲示威。是哪一家風光者的內人?人都不認識。只見她進了村,尋問路人,只拐得幾個小彎,就找到鳳嬌家來了,呈一臉憂煩,眉間像上了鎖,自我介紹說,我是馬林母親,不為別的事,想上門問問,兒子真的要在鄉村找媳婦?
自然是請坐,自然是上茶,自然就是滿屋的熱情。大家坐畢,鳳嬌笑著臉,端端莊莊坐著,心下揣摩,這洋派婦人,就是我而后的婆婆。但細觀這副相,不免生惶恐,她突然上門,且有不誠柔的言語,到底為哪一宗?心猜,卻得不出一個答案,只得聽爹娘來回答問話。娘始終不放棄謙卑,顯示出一副能干的模樣,一會兒吩咐爹,速到集上割肉;一會兒吩咐鳳嬌,快到代銷店稱糖。
馬林母親冷氣逼人,搖了那嫩膚小手,不讓割肉,不準稱糖,竟連水都不想喝。娘不知這客人咋回事,仍精心伺候,卻不領受盛情,傲傲地把二郎腿蹺了,展示出貴人風度。娘說,親家母,沒開親是兩戶,開了親是一家,說啥也得在這吃飯。馬林的娘始終沒用禮節話接應,開門見山說主題,你們鄉下人,也都不糊涂,兒女親事,不可當兒戲,要得門當戶對,好比一個挑夫,擔子一頭重,一頭輕,既挑不穩,人也走不準正路。鳳嬌聽出話意,滿身悄悄冒汗,感到事情不會吉利,寒涼跑進體內,有控制不住的顫抖。娘仍堅持滿臉笑,說,我們是農家人,是攀高了,只是孩子的事,雙方要情愿。馬林母親說,再把話說透點,你們沒見過天平吧,藥鋪里有,如果兩邊不相稱,那就平不了。我聽說這事后,吵了我家馬林,自己干城里工作,難道掂不出自己輕重了?我今天來,就為這事,話如果說得不中意,還求你們多理解。
鳳嬌半蒙半幻,似若有重物撞頭,有錘子砸心,一萬個想法說不出,只有一個悲涼。爹是憨實人,言語終也短笨,加上自家姑娘被人推辭,如何駁出道理?娘是一家的出頭鳥,臨危不亂,像巖上老松,風來了,雨來了,還是立在山壁上。她一邊穩住客人情緒,一邊想方設法挽救,想了想,急急找來村長,暗暗請托,讓他以官人的面子說情。
村長也養兒女,話也說得切體,請允許我叫你嫂子,男娃娶妻,要的是人,戶口是人改變的,不能以這一點小事,把姻緣拆散了。你看牛郎織女,相距十萬八千里,想著法兒會面。你看梁山伯與祝英臺,變了蝴蝶還成親,如今年輕人的婚事,父母別阻擋,依了他們自己。
馬林娘說,話也對,但這事不能成,啥原因,你們也清楚。我今天也看到了,姑娘是個漂亮人,不愁找不到稱心郎。再說透徹點,如今戶口是個大事,婚姻問題不弄好,總有一連串的麻煩事。
村長說,辦法是人想的,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這事不是個大事。
馬林娘拿出最后撒手锏,村長,你大小還有點權力,既然戶口不是大事,你把鳳嬌的戶口解決好,我明天就讓兒子來定親,你說怎么樣?
這話像刺,扎得村長渾身疼,一時間,言語短笨起來,臉上凝固著淡淡的笑。
鳳嬌娘接了話,你們城里人有面子,戶口的事慢慢解決,以后讓她爹從家里送米送面都行,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馬林娘冷笑一下說,你們見世面少,想得天真,想得簡單,姑娘嫁到我家,是傳宗接代,還是搞三線建設?我再當村長面重復一句,如果你們想開親,就把戶口搞好。另外,我也給村長說一下,我準備找鄉上,找縣上,把馬林換個地方駐隊,免得在這里犯糊涂!
這洋派婦人告辭了,鳳嬌慘白了臉,眼窩里,盈了淚水。村長怒眉橫言,咬牙罵了一句,天下好男兒多的是,少了他這個挨刀的!鳳嬌,別難過,憑你這長相,他馬林不配你!娘也順村長話說,農村人,莫高攀,相信自個命。爹長嘆一聲,彈出了粗重話語,鳳嬌,這口氣你自己去爭,找路子弄城里戶口,老子賣房子都支持你!
這聲音有力量,也悲壯,在鳳嬌茫然世界中,擦亮了一根火柴,使前進的暗夜里,閃射了一抹淡淡光焰。哪里跌倒,便從哪里站起,戶口這玩意,對于鳳嬌來說,是自尊,是生命。
三
鳳嬌去了縣城,陌生得不知東南西北,像走進另一世界。順車站向南,長長一段街,比鄉上的鎮子繁華,房子扎新,也挺高大。縣城就是縣城,遠比鄉上漂亮,人也如此,鳳嬌憋足一口氣,不信戶口是城里人專利,鄉下人,也該分得一點油水。鳳嬌問,戶口誰管?村長搖頭,想想說,聽說不是一個門道,過去是計委管,批了條子就到公安局上戶,你先去闖闖,等摸出門道了,我就讓村上年輕人都去闖。
帶著勇氣,一路打探計委,好心人指了路,鳳嬌看看樓房,門上掛了招牌,計委到了。進了單位大門,見一婦女抱著小孩,淚流滿面,質問一中年男子,準生證是你們發的,大小一樣,字也一樣,為啥城里人直接上戶口,我的就不能上?中年男子說,你商品糧?婦女說,我老公是城里人,他吃商品糧,我是他婆娘,這娃是他的,為啥不讓上城市戶口?既然不認賬,當初就別發準生證,既然讓生,就得說公道話,我這娃來世上,也是人,總不能一輩子黑戶?
中年男子說,出這后遺癥,怪不著誰,怪自己。婦女說,咋怪自己?我是老公明媒正娶的,這孩不是私生子,怪我啥?中年男子說,莫纏我,這是老規矩,娃隨母親。這事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事,找公安局,上不上戶口,我們管不著。再說,公安局你也找不著,要不嫌煩,就找到北京去,求大領導把政策改改,我們辦事部門都好工作。見中年男子推諉,婦女無耐心,知道再說費口舌,不如不說,只得噤了聲,煩躁地出了大廳,一路嘮叨不止。
鳳嬌站在大廳里,目送婦女走了。中年男子側目望鳳嬌,也許漂亮,吸引他了,態度變得極友善,問她,有事?鳳嬌陪了笑,把頭點點說,戶口是不是你們這里解決?中年男子從上至下,細看鳳嬌一眼,把頭搖搖,姑娘,你找錯衙門了吧?鳳嬌說,你們不是計委嗎?中年男子譏笑,走到門邊,用指頭搗著門牌,我們是計劃生育委員會,只解決生育,不解決戶口。你說的計委,就是現在的發改委,和我們這個計生委不是一回事。鳳嬌一臉赤,心想,村長說錯了,解決戶口,不是計委,而是發改委。于是,羞于再究問,賠了笑,連忙告辭,又往前找。
因步子匆匆,走了不遠,見到了剛在計委說事的女子,便急忙跟上了,還熱情地幫她抱了小孩。這女子心情沉重,眼圈發紅,邊走邊說,我這娃可憐,投胎到我懷里,算他命不好,哪天才上得了城市戶口?鳳嬌和她齊步走,一路閑問,上戶口真的這難?女子回答說,沒戶口難找工作,誰都想過好日子。大人啥苦能受,孩娃可憐,本來為了后代幸福,才嫁城里人,沒算到政策緊,竟連老公也罵,不該討我這種女人,八輩子遭罪!鳳嬌見她悲憤,安慰說,反正嫁他了,咋說也算城里人,孩娃的事,慢慢解決。女子說,妹子,我心焦哩,錢也花了不少,就是沒門。轉眼娃就要上幼兒園,要讀書,不是城里戶口,人家不收,就是收了,花錢不說,娃還被人另眼相看,娃遭罪,大人好受嗎?你剛到計生委,是不是要準生證?鳳嬌紅了臉,將頭搖搖,羞羞地說,錯把計委當成發改委了。胡秋蓮說,正好一塊走吧,過去的老計委就在我家那邊,看來,你也像我一樣,半邊戶?鳳嬌點點頭,沒言語。
穿過一條直街,又拐一個斜巷,要找的單位,也便呈在眼前。望望樓房,高大漂亮,比周圍建筑雄偉,有煞氣逼來,把孩娃送到女子手里,怯怯走進大樓。有人把守,不敢多問,站在門口猶豫,仰頭看字牌。這舉動,被保安盯住,盤問幾句,思想得到溝通,欣賞了好看的面容,也就點頭放行,并給了熱情,指了一間辦公室,讓去里面咨詢。鳳嬌身上緊張,扯拉一下衣角,還是邁進去了,屋里有人,談得火熱,一少婦長得麗艷,坐在沙發上,目光有情有意,與一個領導模樣的胖子對話。少婦說,周科長,你知道我的情況,前后在城里開了八年店,找您多次,申請寫了九回,陽光應該灑到我身上了。
這周科長表情隨和,顯然與少婦熟悉,開著玩笑說,農村戶口,照樣開店,你高玉瑩八年沒戶口,誰敢攆了你?只要掙得來票子,比啥都好,搞個城市戶口你就光彩了?
這個叫高玉瑩的少婦說,我的周大科長,你別再耽擱我了,今天務必幫我簽個字,我求求你老人家好不好?你要多體諒我們鄉下人,祖祖輩輩可憐,就是輪流轉,也該輪到我們了!
周科長說,中國的戶籍制度,遲早會改的,現在忙這些沒多大意思,我說的是真話。這時注意到鳳嬌,問她,干什么呀?
鳳嬌拘謹,就站在桌邊,手在胸前不自覺地把玩,說了戶口的事。周科長言語冷峻,止斂了好表情,在煙霧中半瞇著眼睛,問,想解決戶口?哪里的?黑山的?竟把目光直視過來,問,現在什么單位?是不是打工的?解決戶口是有條件的,不是想解決就解決。鳳嬌搖頭,話止在喉間,沒勇氣說婚姻上的事。周科長冷冷笑了一下,望望高玉瑩,頭仰起來,吹了一口,像炊煙升騰,說,每天總有這些怪事,好像城市戶口簡單,一張口就給了。
高玉瑩側過頭,細觀鳳嬌面部,再瞧全身,顯然為姿容而動心,友善地說,姑娘,解決戶口你還不懂程序,你剛聽到了,我八年抗戰呀!走吧走吧,我幫幫你,到時再來找領導。這慈情善意,令鳳嬌的心發燙,從周科長辦公室出來,雖有失落,卻對這位大姐多了好感,然后加了稱謂,叫她高大姐,一路夸贊,說她熱心快腸,好人好心!高玉瑩說,妹子,同病相憐,也算我們姐妹有緣分,你是農村人,我也是農村人,俗話說得好,不是一樣人,不往一處行,我最愿幫底層人,同情她們,見到人家吃苦,我心里不好受。
既然遇了知音,必倒真言,便把婚姻挫折說了,高大姐,不瞞你說,我來城里,是想找個路子,這輩子沒想別的,就想轉個城市戶口,農村人,有天大本事也比人賤。高玉瑩說,妹子,我有同感,這多年,人變得沒有自尊了,所以要求人。鳳嬌說,高大姐在城里時間長,路子肯定寬,如果有方便的機會,真的幫我一下,一輩子感謝你。高玉瑩爽快,毫不推辭,接受任務一般,妹子,要是愿意,先到我店里干事,一邊干,一邊想辦法。溫熱的心腸,讓一顆心激動起來,連聲說,高大姐,你真是好人,那我就到你店里做事吧!
高玉瑩問了名姓,了解了全部,遂講出一套道理,鳳嬌,先落個身,抓緊掙點錢,買也得買個戶口,現在這世界,沒錢白搭,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爹娘不認親。我如果有票子,能像今天這樣,在小科長面前低聲下氣?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等機會到了,我會好好幫你的。
真言摯語,讓鳳嬌真想千恩萬謝了,心下暗暗發誓,愿為她移山填海,多賣苦力。遂細細看了店面,裝飾華艷,門楣多彩,幾位小姐坐在門口,有如冬日老者曬太陽,慵慵暖暖,無精打采。不過,小姐們始終瞧著街道,觀望路人,一見有人過來,個個立身恭請,激情倍增,用歡愉情緒,感染來客。
鳳嬌初來乍到,諸事雖然不算明白,但也窺到一點,覺得這店并不雅潔。一連幾天,只干掃掃擦擦的事,不敢多走一步路,也沒多問一句話,竟連護理的房間,也沒敢閑逛。這一日,太陽當頂時段,店里來了一個客,且風光陽光春光,有些派頭。這客進得店門,望一眼大家,似乎有點心猿意馬,最后挑挑選選一陣,目光給了鳳嬌,盯望良久,遂問高玉瑩,你這老板也不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回答說,你這人眼睛總是尖,也會趕新潮,剛進門,就把面相分清了。高玉瑩轉過頭去,看著鳳嬌,將大拇指豎在客人胸前,說,妹子,你現在可是有眼不識泰山吧,這是世紀公司的吳總,認識這樣的大老板,算你有福氣!鳳嬌點了頭,望吳總,禮節地道聲好。高玉瑩靠近鳳嬌,手搭上肩,說,妹子,好好幫他護理一下,多結識這樣的老板,往后你的事情就好辦了。吳總說,還沒開始護理,就找我辦事,你這高老板總在給我為難!高玉瑩說,不貼心為她辦點事,她能好好為你護理嗎?鳳嬌出了傻言,高大姐,我還不會護理,你教教我行嗎?
這淳樸的傻話,惹得吳總一臉笑,看高玉瑩一眼,轉過頭,樂喜得眼眉上,懸掛了更多得意,爽爽地說,看得出,鄉村女娃,像沒污染的蔬菜。告訴你,護理不是難事,今天就專心學唄,又不是著書立說,還用得上高老板教?
店面雖不寬闊,卻見幽深,高玉瑩帶著吳總,鳳嬌尾隨在后,穿堂過道,到了一間小屋。這房間光線柔和,有詩情畫意般的溫馨。一個小鋪靠在暗角處,小凳倚在鋪邊,鳳嬌掃視一圈,不免糊涂,委實不知如何護理?望高玉瑩一眼,心下茫然。趁這時機,高玉瑩卻告辭了,似一項艱巨任務,全都委托給了她。看看小床,有尷尬,也施了潑辣,發指令般地對客人說,來吧吳總,你教我,真不會。吳總只是坐在鋪上,身子沒躺,挺認真地看著鳳嬌,別慌,說說話也好。你是傻丫頭,護理就是按摩,用不著教,捶捶打打誰不會?鳳嬌得意了,解脫了,說,捶打我會,在家時,常給娘捏腿捏胳膊,爹累了,我給捶背,打得咚咚響,爹喜歡打得重,說筋脈舒服。言罷,舉了一雙小小拳頭,要開始捶打。
然而,吳總笑笑,推辭說,今天背有點疼,受不住捶打,就聊聊閑話吧。遂開口夸她說,鄉村里,也出絕品,你長得像鞏俐,也像章子怡,是一副演員模樣!這夸聲,使一張臉鋪滿紅霞,有掩飾不住的激動,也有掩飾不住的羞澀,說,謝謝吳總夸獎,我哪跟得上演員?吳總問,怎么不找個工作單位,要尋這來當小姐,這不是虧了你嗎?回答說,難,沒門道,又不是城市戶口,找不到工作。吳總目不轉睛,將她看得癡,有夸海口的意思,人長得這漂亮,尋份工作還難?剛才,你們高老板讓我幫你辦事,是不是工作的事?
見吳總說得輕松,關系陡地近了,讓她少幾多拘謹,掏了一顆心,說了真實目的,我們鄉村人,不吃商品糧,就難找工作。吳總默默點頭,忘了護理,露了興奮表情,言語切入主題,我理解你的心意了,工作嘛,戶口嘛,都不是蠻大事情,關鍵看你有啥優勢。這話,有如強心劑,震顫了鳳嬌的心,當即潑了膽,爽爽地推銷了優勢,我在黑山常演節目,歌子唱得不好,喜歡唱;舞跳得不好,喜歡跳。這算優勢嗎?
立即,就有一雙驚異的眼睛,射出詫異光芒,幾乎驚嘆,好啊!是個演員坯子!如果愿意,到我公司工作行嗎?我正想尋找一個這樣的人才,企業也要文化。血在周身沸騰,當即顯了輕浮,沒禁住激動,將手拍響,說,這太好了,謝吳總!雙方言語多時,鳳嬌竟忘了護理,最后想報答,說,我好好給你按按,說真的,我爹我娘都喜歡我敲打。次日,鳳嬌便找了托詞,滿嘴誆言對高老板說,高大姐,親戚幫我找了一份工作,雖然沒在這干,仍要謝你好意。高玉瑩顏面流露出遺憾,卻無理擋攔,說,往好處奔我支持,以后常來,把這看成你的家。便有一腔感動,深深地點了一個頭。
四
到底是城里,比黑山好,陽光艷艷的,也暖暖融融,讓鳳嬌喜歡,小孩過年似的,樂得臉龐鋪了異彩,多了春光。到吳總這里來,新環境,新氣象,雖然滿目異樣,但帶來了新感受,世界好像成了自己的,前程星光燦爛。吳總面對公司職員,有了口頭委任,讓她做自己的秘書。按常理說,秘書是老板的貼心人,說明吳總把一顆心送她了。這公司小,效益不是很好,卻天天繁忙,主要工作,就是四處網羅生意,依大樹乘涼,傍大公司支持。吳總自己開車,車輪天天在外面碾軋,帶著她,穿行在生意場上。對于她來說,坐小車,進豪華酒店,見幾多大場面,吃很多稀有菜肴,這是生命煥發的光彩。暗想,待戶口轉了,接爹娘進城,一塊過富裕日子,讓二老不再田地勞累,頤養天年。
心下憋不了喜悅,借了吳總電話,打到黑山,托村長幫忙,把工作的事告訴了父母。娘激動得不行,催了爹,快去城里的公司,給她送衣服,送鞋襪。爹說,再過兩天,我專門安個電話,你直接打給我們。鳳嬌說,以后我掙錢了,都寄回去,讓你們吃好穿好。爹激動,選快樂事說,你知道吧,上前天縣里來了一個喬縣長,檢查了我們家菜園,擰了一根菜苔,當眾生吃了,連連夸,黑山菜好,味甜味正,沒有半點污染。爹的言辭,雖激動了自己,卻引不起鳳嬌興趣,囑咐說,爹,你抽時間把衣服給我送過來,我在世紀公司。爹仍在講述黑山新事,鳳嬌知道通話要錢,便把話打住了。
這天,又談生意,吳總自然又帶了鳳嬌,暗暗囑咐說,今天這老板不能得罪,他是大財主,縣城有名的龔總,諢名龔蠻子,只要他來了興趣,從指縫露一點,就夠養活我們公司了。見面后,吳總指著龔總,作了介紹,果真,姓龔的財大氣粗,一次次掃視鳳嬌。吳總雖然也被人稱做老總,地位卻有別,氣勢上沒有姓龔的威猛,言語也遜色。一陣寒暄,便入席喝酒,龔總那雙眼睛二邊穿梭,先是斜著瞟,不知瞟啥,六神不定的樣子。酒過三巡后,目光固定下來,直直看鳳嬌,遂對吳總說,能不能把這美女介紹一下?自然就介紹了,龔總一笑,顯示出禮節,抬了屁股,把手伸到鳳嬌身前,友好地握了一下,說,我叫龔蠻子,有幸認識小美女。席間人都笑,說他這塊頭大,與美女比,是顯得有點蠻。隨后,龔總端了酒,特邀鳳嬌喝了一杯,說,今天大家高興,美女能不能助助興,唱一小曲?
吳總連連點頭,笑著說,龔總要求的事,美女敢不遵從?遂扭過頭,對著鳳嬌,翹嘴提示,這是你的拿手好戲,給龔總唱一曲吧,也讓大家欣賞欣賞。
自己會唱,自然不怯場,當即站起身,拿了話筒,想想曾經常唱的歌,便有歌出腔,唱的《十五的月亮》。剛展喉,龔總來了興潮,要和鳳嬌對唱,說自己最喜歡唱這首歌。于是,圓月一分為二,彼此各占一半,贏得掌聲。唱罷,龔總挽了鳳嬌腰,親切得不行,惹得大家都樂。接下來,又唱了三曲,龔總曲曲陪唱,云中霧中,天上地下,水里岸邊,逍遙飄然。
就在龔總興頭上,吳總搶了先機,開始洽談生意,并給鳳嬌遞了眼色,讓她施壓,迫使當場表態。龔總興奮之中,口無遮攔,立馬點頭表態,這事好說好說,無非就讓我多出幾萬塊錢的事吧,看在美女面子上,我出!吳總大喜,遂接連敬酒,一杯又二杯,三杯再四杯,喝得龔總幾乎失態,色眼看準鳳嬌,掌控不了心性,提了要求,今天我想出個題目,每個人說幾句黃段子,讓大家樂樂行嗎?鳳嬌說,我不會。龔總說,別謙虛,農村人黃段子最多,我先開頭,后面你跟,行么?言畢,便講了起來,他說,一個鄉下妹子來城里打工,到了電信局,想給家鄉的媽媽打個電話,一位男營業員說,要先付五十塊錢。鄉下妹子說,我沒有這么多錢,如果讓我打電話,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男營業員說,是嗎?那么跟我來吧。然后領著鄉下妹子,來到隔壁房間,說,把門關上,把我的拉練拉開。鄉下妹子照著做了,男營業員說,把它掏出來,快點開始吧。鄉下妹子將嘴巴靠近那根東西,大聲說,喂喂,你好,是媽媽嗎?我想你!
大家爆笑,一桌人快樂。鳳嬌卻無語,覺得受了傷,咬咬牙,想報復,遂端了杯說,龔總,我不會講笑話,今天喝醉算了,敬你幾杯酒。龔總笑笑說,沒看出,有些秘書資本,既然敬我,好事成雙,那就連喝四杯怎么樣?回答說,喝!于是,站起身,爽爽喝起來,四杯一會入口,被敬的人還在觀顏察色,她卻眼冒星花,天地旋轉,肢體無力,任人觀賞。龔總樂喜,將頭貼近吳總耳邊說,舍得嗎?讓她陪著去賓館逍遙逍遙。吳總想著生意,哪敢怠慢,利索地點了頭說,龔總,你的要求我能不滿足嗎?以后在生意上,還得靠你這棵大樹。
于是,吳總開車,送鳳嬌到了龔總下榻處。在黑山,姑娘閨氣甚濃,一般不喝酒,好在爹酒量大,遺傳性強,她也能飲幾杯,但從沒放過量,不知自己潛能。現在非常場合,不喝不知禮,也賴不過,便喝得身不由己。朦朧中,隱隱感到,有什么壓在胸上,臉部也有針似的東西扎得癢癢。想睜開眼,卻倦乏得厲害,強喚意識,終沒力氣動彈。過了一陣,又有新感覺,衣褲好像被人侵犯,這時,陡地有了意識,使勁把眼睜開,只見龔總正在忙碌,而且放肆。再摸衣褲,沒在身上,嚇出一身冷汗,猛地坐起,下意識捂著胸。
龔總色眼閃出淫光,一下摟住她說,美女別怕,我和吳總談好了,生意上的事,我不聽他的,只聽你的。鳳嬌抓過旁邊的衣褲,匆忙穿上,憤怒地說,龔總,你也養兒女,看你年齡,比我爹差不上下,咋能做這些流氓事呢?我到吳總公司干事,是混口飯吃,找個事做,不是賣身的!龔總說,美人,見到你我克制不了自己,你只要和我好,吳總生意我包了,也會讓你今后榮華富貴。現在這時代,你還這么老實干啥,好多鄉下女子,專門來城里干這事。
鳳嬌大汗淋漓,酒意全無,穿好衣服,怒氣難平,遂揮右手,重重扇打在龔總臉上,搗著指頭說,你這老板瞎了眼,我們鄉下人,做牛做馬不賣身!我現在要告你!龔總變得乖巧了,嚇得慌張了,愣怔一刻,立即給吳總通了電話,然后喘著粗氣,一下坐到沙發上。很快,吳總出現在面前,見房間氣氛緊張,已明白八分,當即說,鳳嬌,龔總開你玩笑是不是?莫非你當真了?你這姑娘也是,往后路還長,這是生意場上的禮節,不配合咋行?鳳嬌便有哭聲出腔,停頓一刻說,姓吳的,姓龔的,你們都是畜生!
吳總說,你的事難道不想解決了?鳳嬌說,如果要我干下流事,你們都想錯了!龔總沒有再說話,站起身,把手一揮說,這種鄉巴佬實在太俗氣!吳總見事態惡化了,擔心生意砸鍋,翻了臉說,鳳嬌,今天如果壞了我好事,損失你賠!有一句話立即迎頭打來,好吧,要賠也行,我們先到公安局算算賬,讓賠多少,由他們來定!
吳總感受到了,鄉下人,有的乖巧,有的憨拙,像這種貨,決不是省油的燈。他怒怒地翻了鳳嬌一眼,作了決斷,好吧,我這里用不上你這樣的職工,從明天起,你離開我公司!
五
世界精彩,令鳳嬌羨慕,像饑渴人進了茶館飯館,想尋吃的,又戀喝的。然而,這世界有標記,貼上了城里人招牌,不歸黑山人所有。身在異鄉,如麥秸扔進海中,漂浮不定,管不了自身。受了如此侮辱,心境壞了,元氣俱傷,想回到黑山去,過鄉下人的日子。然而,想到戶口,再想到馬林拋棄的經過,覺得辱中加辱,一口氣,久久停擱在胸,自然難消散。想了想,戶口是身價,盛世年華,不能放了這追求,硬了頭皮,回轉心意,繼續闖蕩在城里。找了幾處,老板像選模特一樣,目測了她,幾家都欣然同意招收。不過,犯疑的卻是她自己,見這些公司都沒辦公場所,老板常年租賓館,把公家房子當自個家,她怕了,這樣的情形,是黑洞還是沼澤,她猜不清。聯想到龔總,心下發涼,也就涌起猶豫,如臨虎穴,不敢向前邁步,自問,這種公司能進么?奔波幾天后,暖陽雖曬著,細風也撫摩,沒飯吃定會焦人。客觀說,人要少漂零,就該尋棲身之所。于是,便有了一個決定,回了康樂休閑村,再次投靠高玉瑩。她揣摩過,都是鄉下人,可以共患難,身子不至于受糟害。
慷慨人,有慷慨之心。高玉瑩見了她,有些詫然,問,工作咋了?親戚沒幫你?鳳嬌羞愧,也亮出了誠懇,恐屈了高大姐情分,說了前前后后經過。高玉瑩說,好吧妹子,壞事也是好事,讓你長了見識,也算我姐倆有緣分,那就在這里安心干吧,不管咋說,每月掙的錢不會比公司職工少。這句話,讓一顆心熱了,昏黑天,點亮了一盞明燈。
來店次日,她學了其他小姐,端得小凳,坐在門旁,看街道行人。這天,里間屋里傳出手機歌唱,是鄧麗君的曲,委婉纏綿,濃情厚意。小姐們都聽得出,是老板高玉瑩來了電話。果然,就有聲音飛出來,說得熱情,也頗有勾纏之意,我的周大科長,你快來吧,保你滿意。高玉瑩話音落,人就從里面走出來,有驚喜的表情,拍了鳳嬌肩頭,讓她進屋換件衣服,有貴客到來,請她接待。自然順順地,到了里面,高玉瑩拍肩囑咐,妹子,今天這客人不尋常,由你來護理,別看門上那些小姐人模人樣,沒你聰明,也沒你有素質。這些夸獎話,讓她多了自信,回話說,高大姐,我不會護理,好好學唄,我懂你的話,讓客人高興就行。高玉瑩便送了她一件衣服,荷花色,樣式新,一穿上身,頓時一個麗人。
一刻之后,就進來了一個客人,胖胖肥肥,面孔很熟,正回憶,高玉瑩便迎上去,阿慶嫂似的,挽了客人膀臂,說,我的周科長,你整天為人謀福利,坐成了勞傷,再不好好護理護理,會把腰和頸椎葬送掉!今天,我讓這個新手給你護理,保你高興。話畢,便往里面走。鳳嬌尾隨在后,自然又是穿堂過道,來到里間,正是上次吳總呆的地方。高玉瑩指了鳳嬌,介紹說,周科長還有印象沒有?上次她去了你辦公室,可能忘了吧?這一提醒,讓鳳嬌記起來了,這客人就是發改委的那個周科長。想到戶口,激動難抑,心也跳得狂熱,不知怎樣使這位大人物滿意。
高玉瑩抓緊時間,談了要求,我的周科長,戶口的事,你最近能不能考慮一下?這件事不解決好,心里安穩不下來,你這當領導的心慈心善,也該同情同情我們鄉下人了。周科長笑笑說,急啥?早一天晚一天,也不影響你生意。高玉瑩便撒嬌一般,拍打了周科長兩下,我不!今天你不表態,我讓妹子纏你一天,不讓你回去!周科長情緒撩起,興奮到膨脹程度,臉上有熱血沖騰,點著頭說,是的是的,不會忘了你的事。高玉瑩將頭妖氣地偏著,這倒是話,解決時,也別忘了我這妹子。好吧,我不打擾了。然后,側目看鳳嬌,鄭重交代,今天周科長高不高興,都是你鳳嬌的事,聽到了?
鳳嬌看著周科長,給他一張好看的笑臉,遂拍他一下,讓他伏下。周科長聽從指導,仰躺在鋪上,半瞇著眼,把一張麗臉望著。鳳嬌見這具胖身體,心中神秘,覺得這不是人,而是一本戶口簿,只要在上面填一筆,就解決了一個人的命運。她說,周科長,主要哪里不舒服?你喜歡捶打重點,還是喜歡輕點?回答說,常伏案工作,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我不知道你手藝怎么樣,先捶著試試。竟有一聲自豪的笑,說,在家時,娘的腿我常捏,爹的背我常捶,他們都喜歡,你也會喜歡的。于是,纖纖小手舞動了,一上一下,輕輕柔柔在臃腫的膘上游走。細聲問,周科長,這樣行嗎?回答得較勉強,可以。既然說可以,就這般操作,捶打三五天都行,不給錢也情愿,只要能解決戶口,便是大恩。
周科長定定上看,問,好像在哪見過你?邊捶邊答,你可能忘了,那次在你辦公室,請你解決戶口。立即就記起來了,說,黑山的是不是?鳳嬌立即夸他,到底是領導,記性過人,我這小人物你也能記住?受到夸獎,談話興趣濃了,問,黑山原來有個駐隊干部,不知道你認識他嗎?問到黑山,鳳嬌自然敢夸口,我從小在黑山長大,沒離過村子,誰個駐隊干部我都認識。又問,有個叫馬林的認識嗎?這話似箭,射進一顆曾經流血的心,有一種劇疼!她怔住,手忘了捶打,記憶走過時空,回到悲傷的那一刻,強忍住疼,點點頭,說認識馬林。周科長沒在意她表情,還往下說,馬林是我家女婿,實在是個糊涂人,在黑山駐了幾天隊,就想在那里討媳婦,如果不是他娘去鬧了一場,他真討了。受傷的心,不想再遭箭射,手又捶打起來,把話引向另一端,說,周科長,我們鄉下人,咋樣才能解決戶口?回答說,解決戶口是有條件的,要有招工指標,或者夫妻有一方是城里戶口。不過,這也不是絕對的,有時想點辦法,也不是不能解決。
話如火光,燃起的是希望,鳳嬌低了頭,尋思中靜靜捶打,一遍又一遍,咀嚼這些話。想問究竟,像她這樣的鄉下人,怎樣才能解決?然而,只是默思良久,組不成詞,擔心問不得體,竟忘形地在膝蓋那里打,小拳柔柔的,走不動。周科長見她愣神,提醒說,捏捏吧,別在一個地方捶,也許常坐,我這腿怎么有些酸麻。這種提示,讓她蘇醒過來,既然不讓捶打,只得捏了,遂便一下一下捏這粗腿,從下至上,手到胯部時,發現驚奇事,襠內有物體拱動。見此現象,羞紅了一張臉,心蹦蹦跳,把目光移開,小手又往膝下回捏。周科長終是領導,比龔蠻子內斂,見鳳嬌拘謹,自己也不能放肆,有點犯羞地坐起來,說捏得不錯。
就在這時,有手機唱起歌來,周科長從兜中掏出,貼上耳門,粗喉大嗓講起來,張杰,找我有事?問罷,靜靜聽對方說。一分種后,又發出高腔,表情不是很好,說,找保姆不是簡單的事,你和陳蕭克服一下,兩人的工作都不是很忙,孩子上幼兒園,誰先回家誰接嘛!張杰,我前天就說過,這事怪陳蕭自己,上次我找的那個保姆多好,非得疑神疑鬼,結果把人家氣走了,以后再也不好找這樣的人了。我再打聽打聽吧,不要催我!
鳳嬌聽得出,對方找保姆。見周科長放下電話,把眼睛亮亮睜起,緊盯她,態度和緩地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愿意干家政工作嗎?沒等鳳嬌回答,他就走到門邊,大聲叫了高玉瑩。只聽一聲應答,人便飄然而至,殷殷一張笑臉,如五月桃果,八分媚人,問,科長有啥吩咐?怎么只護理這一會就罷了?回答說,我那舅子也煩人,上次你幫我找的保姆,被舅娘子氣走了,現在又想讓我找。高玉瑩愣了一下,將目光落到鳳嬌身上,是不是看中了我這妹子?立馬回答,這是你店棟梁,舍得?高玉瑩笑,看你大科長說哪里去了,別說一個姑娘,就是這店里的人你全要,我能不支持?我還有好大事拜托你,這點小事算啥?周科長說,你支持算不了數,得看姑娘自己。高玉瑩伸出手,搭在鳳嬌肩上,說,妹子,你今天碰到大運了,周科長能相中你,是對你抬舉,你說是不是?沒及時答話,但有一張燦爛的臉。
六
房子寬敞,客廳似舞廳,裝飾也豪華,有如皇宮,不過,男主人不是皇帝,女主人也不是皇后。鳳嬌到了新境,心生不少喜悅,住這種房舍,縱使做保姆,也比鄉下人高貴八分。來時,周科長送來的,進得門,剛坐下,就將指頭指著鳳嬌,望望舅子張杰,再看看舅娘陳蕭,一并囑咐,你們也看得出來,這姑娘靈便,鄉下人,會做事,但不懂你們家規矩,要說,要教,不要動嘴就吵,再趕走了,我可不再幫你們找。
鳳嬌說,我有不對的地方,叔叔和阿姨只管吵,沒事的,吵了我改。張杰說,別叫叔叔阿姨,就叫我張大哥,叫她陳大姐。鳳嬌笑笑,連點兩次頭。遂看著陳蕭,覺得是個極倔的女人,身板結實,滿臉橫肉,給人印象少慈態,多驕橫。此時,她手里拉著孩子,快速把鳳嬌看一眼,再復看一眼,連看兩次,有了冷硬的話語,叫啥名?回答說,叫鳳嬌。問,哪的人?答,黑山的。又問,專門來城里當保姆?周科長接了言,這姑娘在康樂休閑村做事,我是從店里挖來的。陳蕭皺了眉,一口重氣之后,輕搖一下頭,姐夫,咋又是那店的?周科長說,陳蕭,啥意思?那店里姑娘哪點不好?鄉下人,城里人對她們要大量,這種人誠實,素養也不低,不靠關系不好找,張杰,你說是不是?
張杰笑了笑,把頭點點,說,陳蕭,姐夫說得對,現在鄉下姑娘都有門路,大都到沿海一帶打工去了,能找這樣的好姑娘,也是我們和笑笑的福氣。不是姐夫人際關系好,別人看他面子,真的難找這種姑娘,這點我清楚。
陳蕭側了頭,望著周科長,姐夫,談工資沒有?鳳嬌急急搶答,陳大姐,工資好說,給多給少都行。陳蕭又皺了眉,說,明賬明算,我不想沾你這便宜,你也別想多要我錢。張杰說,話從你嘴里出來,總這么不柔順。陳蕭一翻眼,甩了冷話,性格是娘老子給的,想讓我改,除非殺了我,再投胎!鳳嬌見她這樣,心下有些發涼,但為了戶口大事,狗受不得的氣,自己也得受,便微笑著說,大姐,我說真的,給多給少我都愿意。周科長說,我看得出,這姑娘有人情味,那就按別人的規矩,每月二百塊行嗎?陳蕭猶豫一下,說,別人家請保姆,好像一百五。張杰說,姐夫難道不知道行情?你摳人家五十塊干啥?鳳嬌輕輕松松說,張大哥,一百五就一百五吧,我平時不買東西,一百五可以了。張杰搖頭,看周科長一眼,輕嘆一聲。
陳蕭沒用正眼看鳳嬌,只是半低著頭,斜瞟過去,問,會做飯嗎?回答得十分謙虛,在家也做過一些,只是手藝不好,還得請陳大姐多教,我好好學。問,會洗衣嗎?我們衣服可不是你那衣服,不能開水燙,不能瞎揉搓。回答說,你們衣服料子好,洗時我會小心的。陳蕭臉上缺笑,接下來,作了一系列安排。
張杰望了陳蕭一眼,有了制止的口氣,說,囑咐這么細干啥?人家是聰明姑娘,以后邊干邊學嘛,非得一口氣把事情都說完!自然就露了反感腔調,張杰,別打岔好不好?你啥時都喜歡當好人!對保姆就得把惡人做在前面,打開窗戶說亮話,我是拿錢請她做事,不是為她養老!周科長望著鳳嬌,說,初來,有些事不熟悉,說清楚也行。鳳嬌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陳蕭抬手,在沙發上拍拍,繼續說,平時不要在沙發上坐,這是布的,容易臟,就坐那個木椅上;我們不在家時,你不能開電視,整壞了是要賠的;地板和家具每天擦一次,城市不是你們農村,要講衛生;家里要經常擦灰,如果損壞了我的東西,丑話說在前頭,值多少錢,就得賠多少錢,從工資里扣;還有一個事,我得說直點,如果發現手腳不干凈,別說我對你心毒。一口氣,講了數條規矩,鳳嬌臉上始終沒斷笑容,一直點頭說好。
這時,周科長手機開唱了,話中聽得出,有人接吃。遂起身告辭,小聲對陳蕭囑咐兩句,對這姑娘態度要好點,不是求我辦事,人家還不愿當保姆哩。陳蕭說,肯定和上次的保姆一樣,求你解決戶口吧?難怪她話說得好聽,給多給少都行,屁,不是求你給她辦事,少一分都不干!周科長壓低聲音,總的看,這姑娘懂事,不錯的,為她辦不辦事,主要看她表現。
送走周科長,張杰進了廚房,見鳳嬌這里看,那里瞧,一籌莫展的樣子,便接了圍裙系著,讓她配合,自己做了主廚,操演給她看。邊忙碌,邊細聲小氣講了老婆的事,等于教規矩,說,你剛來,不熟悉她的脾氣,她是倔人,別見怪,有些話你只當沒聽見就行了。鳳嬌點頭,說了心里話,張大哥,看得出,你是心腸好的人。張杰從冰箱拿出幾樣菜,鳳嬌清洗,兩人繼續言語,恐被外面聽到。張杰說,你大姐對人苛刻,平時多順著她點,看得出,你是個聰明人,會處得好的。自然就點頭應允,說能做到。又說,今天你看著我炒菜,等會兒坐上桌,她要問,就說你炒的。回答說,張大哥,你真好,為我貼金。于是,就有一聲嘆息,沒辦法呀,我怕你受不了她的態度,上次的保姆,就因她這脾氣,人家咋說都不干了。鳳嬌也許自信,說得十分輕松,張大哥,放心吧,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只要多尊重大姐,她慢慢就熟悉我了。
一主一仆,氣氛融融暖暖,沒多時,四菜一湯上了桌。鳳嬌觀察著陳蕭,見她眉宇伸展,顏面斂了陰氣,心下高興。張杰故意說,鳳嬌手藝不錯,色香味都可以,言罷,拿了筷子,各盤嘗了一點,夸個不絕。陳蕭給了冷言,別夸,顏色不算清爽,勉強能吃。張杰指了自己旁邊的凳子,讓鳳嬌坐。因話在先,鳳嬌看看陳蕭的臉,不愿上桌,拉了笑笑,為她盛了飯,拈了菜,坐到另一邊陪吃,把主仆關系分得清清白白。
七
到了月滿,該付保姆費了,始初談好一百五,也便不多給,如數照付。張杰背開鳳嬌,乞請陳蕭,保姆當得不錯,家事也干得好,孩子也有樂,每月索性給兩百吧,何必摳那五十。有厲言扔過來,保姆干這些事是正當職業,有規矩就該講規矩,私人家,還能多勞多得?張杰說,她比上次的保姆優秀,就該論功行賞。陳蕭用銳目看他,話語仍帶毒,我不知道你到底啥意思,從來的那天就幫她爭,一個月時間,在我耳邊說過六次?你也不想想,她這樣盡心盡力,不是考慮戶口的事,能對孩子好嗎?能給我們好好做事嗎?張杰不好再說,恐惹了怒,再傷鳳嬌。
保姆費付了,張杰不能安然,這天,中午下班回家,趁陳蕭不在,匆匆掏了五十塊錢,塞給鳳嬌。然而,不接受,強蠻退回來,說已給了一百五,不可再多收。張杰見她推得果斷,不好多糾纏,竟喪了面孔,你這姑娘咋這樣,再推來推去,戶口的事我就不會幫你說話!這一句,果然見效,便不再推搡,小心把錢裝進兜。不過,她怕這錢燙手,細想過,背著妻子塞給她錢,又有啥目的?咋想,也沒想透,偷偷看錢,覺得這不是錢,是石頭,把她壓著。到了下午,走了一趟商場,為笑笑買了一件衣服,紅色的,樣式新,然后去幼兒園,給她穿上。在幼兒園門口,遇到一個女人,很有點面熟,愣愣看著喚不出名。最后一下記起來了,就是進城第一天,在計生委遇到的女人,名叫胡秋蓮,是她幫著領到發改委的。鳳嬌就主動打了招呼,胡秋蓮眼一亮,稍一反應,就走過來了,問,那次你去發改委,戶口解決了?鳳嬌搖頭,說難。兩人都拉著孩子,慢慢往回走,方向一致,一路閑談。胡秋蓮問,怎么到這里接小孩?鳳嬌似乎遇了知音,話極投機,講了去康樂休閑村的經過,也講了周科長,引得胡秋蓮詫異,躁躁地說,姑娘,你上當了,哪能相信那個姓周的科長呢?鳳嬌愣愕,問,咋?周科長不管戶口?胡秋蓮說,姑娘,實話告訴你,康樂休閑村的高玉瑩,就是我親表姐,姓周的把她坑苦了。便急忙問,咋坑苦了?我接觸過周科長,他對高大姐蠻好哩。胡秋蓮說,八年多時間,姓周的無數次到她店里按摩,幾十個小姐陪過他,表姐送他五次錢,他一直答應解決戶口,就是不兌現,騙了一年又一年。不久前,表姐又找他,他推辭說,以后戶口會放松的,沒必要在乎城市戶口。表姐生氣,把這事告到縣里了,就該整整這種人。
鳳嬌訝異,眼睛幾乎有些失神,話出口,有責備,高大姐告了他,以后轉戶口怎么辦?胡秋蓮有忠言,姑娘,你千萬不能上他當,他能騙一天就騙一天,不會給你解決的。我嫁到城里后,也著急轉戶口,后來表姐說,她熟悉姓周的,我就和老公到他家,又送錢,又送禮,花了幾千塊,等于丟水里去了。聽了這話,鳳嬌心里發怵,滿目光明,卻陡地黯黑下去。拉了笑笑,忘神地回到家,張杰已下了班,陳蕭沒回來,竟耐不住心里的話,焦切地問,張大哥,我一定好好為你們帶孩子,為你們干家務,周科長會給我解決戶口嗎?自然就給了她安慰,你安心呆在這里,我會催他的。鳳嬌說,那天我打了電話,讓爹想辦法弄點錢,我知道,戶口要錢。張杰搖搖頭說,你不知道行情,現在鄉村人還不富裕,拿錢買城市戶口,你承受得住嗎?急切地問,張大哥,要多少錢?回答說,這話就不好講了,你安心吧,我會幫你想辦法的。言畢,抱了笑笑問,誰買的衣服?笑笑指了鳳嬌,讓張杰不解,說,你是不是把那五十塊錢花了?實在太老實!遂站起身,走到窗邊,探出頭望了樓下,匆忙拉開提包,取出一件衣服,淺黃色的,遞上去讓她穿上。看著新衣,未敢接過手,問,誰買的?說,我買的,你穿著試試,看你身上衣服又臟又舊,我擔心你陳大姐嫌棄。
這舉動,烤熱了一顆心,謙讓說,張大哥,哪能讓你買衣服呢?張杰說,工資太少,你不可能有錢買衣服,別告訴陳大姐,她問到這事,就說自己買的。鳳嬌說,那天我給爹打了電話,讓他把衣服送來就行了。但張杰執意,推辭不開,只得當面穿上身,頓時,有媚艷亮眼,說了一聲,謝謝張大哥!
就在這時,陳蕭推門進來,見笑笑穿了新衣,再看鳳嬌,也是新衣,一大一小拼成一道陽光。于是,抱了孩子,摸著新衣說,今天怎么這漂亮?誰買的?胖小的手指過去,阿姨買的。陳蕭有了感激的目光,謙虛話出了口,怎么能讓你給孩子買衣服呢?張杰搶話說,領了一百五,就給孩子花了這么多,我剛還在說她哩!陳蕭一副慷慨樣子,手立馬伸進兜,掏出一張錢問,多少錢?一百元夠嗎?自然就強蠻地推開,連聲說,大姐見外了,我不要!既然不收,也就把錢揣進兜,給了幾句夸獎話,算作答謝。繼后說,鳳嬌,你這件衣服也挺漂亮,穿起來像個城里姑娘。張杰高興,糾正說,本身就不比城里姑娘差。鳳嬌臉上,綻出燦爛。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鳳嬌忙去開了,門上站著自己的爹,令她訝然。個把月不見,爹似乎蒼老了許多,像灰黃的土地,又如一株枯槐,他手里拎著蛇皮袋,鼓鼓囊囊,額上有汗,樣子很熱。父女見了面,難免生許多激動,急切切喚老人進屋,問,送這多衣服?爹看看張杰,再看看陳蕭,拿出一張笑臉,感激了主人,便在沙發上坐了,打開蛇皮袋,拿出一捆菜苔,說,黑山的菜,聽喬縣長說,沒污染,捎點嘗嘗。鳳嬌發現,陳蕭臉色陰冷,看了菜苔,不見感激。張杰卻有不少熱情,讓鳳嬌陪坐,他親自沏了茶水,還準備下廚做飯。爹覺得,女兒在這里,也便多了不少自由,夸笑笑漂亮,再伸手去抱。陳蕭顏面發冷,急忙把孩子拉開,重重干咳一聲,到里屋去了。這表情,這舉動,鳳嬌明白,嫌棄爹臟,加之不該坐沙發。心下恐慌,拉過一把木椅,說,爹坐這上面來吧,比沙發上舒服。老人不解其意,固執說,坐這蠻好,舒服舒服。看看女兒,身上穿著新衣,又仰頭滿屋看個遍,有極多樂喜,說,鳳嬌,在這好好干,要對得起大人和孩子,以后轉戶口了,一輩子都要記得恩情。鳳嬌無心說這些,想爹早點離開,便掏了十塊錢遞他,說,爹,你喝點水早點走吧,天晚了坐不上車。爹沒接錢,說,你這姑娘不知道時間了,太陽早就偏西,哪還有車到黑山?上次給你送衣服,沒找到你,晚上坐在保險公司門前,衣服全丟了,如果不是喬縣長,我會討米回去。這次你娘賣了四只雞,還賣了八十斤谷子,給你買了一件新衣服,不過,沒你身上衣服好看。
鳳嬌沒忘催爹,又把錢遞上,說,爹,你在外面買點東西吃,找個地方住一夜,明天早點回去。爹發愣,覺得女兒極怪,剛來到家,汗沒干,怎就催客出門?張杰有些過意不去,忙挽留說,老人家這么遠來一趟,就在這里住一晚上,不要走。
突然,陳蕭在里屋一聲重咳,張杰聽得出,咳中夾帶威脅,自然未敢再說留客的話。鳳嬌有些急,幾乎在趕爹了,將十元錢蠻蠻地塞進爹手,對張杰說,張大哥,家里的事還得請你辛苦一下,我想幫爹找個旅店。老人呆呆看女兒,心下不解,火上得急,起身便走,跨出門,幾乎一陣小跑。鳳嬌緊跟,到了大街才追上,說,爹,你不了解情況,我好難。爹有滿腹怨,一臉陰霾,鳳嬌,我遙途路遠來看你,哪能攆呢?便苦苦解釋,爹,笑笑媽脾氣不好,我怕你受了傷害,才催你走。爹回頭,見女兒眼中泛淚,陡地軟了一顆心,咋?他們對你不好?回答說,爹,這些你就不管吧,我受氣沒事,你和娘常說,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等哪天轉了戶口,我把你和娘接到城里,好好盡孝心。這話,使爹心熱,也心疼,說,他們如果對你太苛刻,就回去吧,天下黃土都埋人,黑山往后不會太差,喬縣長很關心。鳳嬌說,爹,我撐得過,他們咋對我都行,我忍著;只是有件事很難,萬一戶口定好了,聽張大哥說,要不少錢,那咋辦呢?爹說,只要給你城里戶口,錢的事,我操心,賣家當也行,求人討借也可。爹的話,如黑夜中的電筒,把鳳嬌眼前照出一道光明。爹說,回去吧,主人家有事讓你做,現在我身上沒帶啥東西,在哪困一夜都行。鳳嬌溢出淚,心好疼,先把手里十元錢給爹,然后又掏了五十,讓爹吃好飯,睡好覺,早回去。
八
日子如流星,滑得快,轉眼之間,鳳嬌做保姆已近百天,常想著戶口,卻沒消息。這天下午,幼兒園放假,笑笑在家。小小孩童喜歡仿大人做事,鳳嬌掃地,她要笤帚;鳳嬌擦灰,她要抹布。主人的臥室,也該常擦,床頭旁有花瓶,插一株玉蘭,每周必擦,讓花鮮艷。這天,鳳嬌剛進臥室,笑笑像尾巴,立馬跟進去,學了大人模樣,拿著抹布擦花瓶,誰知身子矮短,一踮腳,將花瓶扳倒,竟摔成數片。慌亂間,鳳嬌用手撿拾,指頭劃得鮮血淌流。恰在此時,陳蕭回家了,當場有怒言噴射,你要敗我家當是不是?沒啥可說,趕快賠我花瓶!鳳嬌傻傻站在那里,雙手滴血,衣服上也留下殷紅,怯怯地說,我賠我賠。遂用抹布拭了血手,去兜里掏錢。張杰正好進家,見這情景,問了原由,搗了陳蕭一指頭,你還不找點紗布幫她包一下,咋能這樣狠心呢?言罷,見陳蕭不動,自己便慌慌找來一片布,為鳳嬌把傷纏了。鳳嬌掏了一百塊錢,遞給陳蕭,竟接下了。張杰看在眼里,怒不可遏,忍無可忍,一把將錢奪過來,還給鳳嬌,口無遮攔罵起人來,陳蕭,你真他媽沒人性!到底是人是狼?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了!這話顯然犯了大忌,招惹一串侮辱,張杰,你敢罵我?這婊子剛來幾個月時間,身上的臭味還沒洗掉,就把你迷成這樣了?真要心疼她,現在就把我和笑笑趕走算了,免得礙你好事!罵畢,抱了孩子,疾步沖出門,像趕狼一樣上了大街。
似鋒利刀刃,插了鳳嬌心,賊疼!她沒惹人,卻遭辱罵,然而,還得強忍疼痛,不能因了自己,使他們夫妻分崩離析,為了戶口,更不可節外生枝,不管咋說,得把這團火澆滅。她釋放了大義,展示了大度,如田徑運動員,飛步追出去,直到街市正中,才將陳蕭攔了,乞求說,大姐,千錯萬錯我的錯,快回去吧,你還餓著,我給你做飯吃。陳蕭站住了,顯現一副狼相,怒目而視,憤憤罵道,今天我叫你婊子,你當眾答應,我就原諒你了!這話刺出了兩行淚,歡暢不止。后面,自然怒性升級,既有毒言,也有惡招,一下抓了鳳嬌頭發,連聲叫婊子。這種強弱對峙,引起街人圍觀,巧在胡秋蓮遇上,觀察一刻,覺得主人過分,上去掰開陳蕭的手,抱不平說,鄉下人還不夠可憐了,哪能在大街上欺負呢?你是主人,有錢有勢,對保姆也得大量點。遂將鳳嬌拉到自己身旁,推出人群,一路拽走。
鳳嬌回到家,好像進了風沙地,眼前全是霧塵,讓她看不到陽光了。張杰見她衣上粘血,把那件新衣取來,逼她換了,說,她是這樣一個潑婦,別理她。鳳嬌好像見了親人,突然哭了,張大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在大姐面前,你少說點氣話,看到你們吵架,我好為難。張杰說,她做事有些過分,不攔一攔咋行?我也想過了,最近我再催周科長,讓他幫你一下,早點把戶口解決了,然后你去找份職業吧,在這委屈你了。
幾句話,像膏藥,涂抹了受傷的心,便感激地說,張大哥,你心好,我記得你。現在,陳大姐不知哪去了,請你去找找她吧,我怕出事。張杰說,別慣壞她了,以前對保姆這樣,我就沒制她,現在不能再讓她得寸進尺。鳳嬌無言,走進廚房,給張杰做飯。見她受傷的手,張杰不忍心,將她推了出來,自己刷鍋切菜。
陳蕭與笑笑回來,不語,吃飯。飯后,笑笑摸摸自己衣服,推張杰一下,嚷嚷說,爸爸,你給阿姨買的衣服好看,我也要這樣的。張杰嚇了一跳,快速望鳳嬌一眼,兩人都驚慌不已,屋里空氣本來凝結似霜,此刻卻像冰凍。張杰強制自己鎮定,說了一句話,想讓陳蕭聽,拉過笑笑說,你這蠢孩子,阿姨衣服是自己買的,不是爸買的。竟將小腦袋偏了,一臉固執,你買的!你買的!陳蕭凝視張杰一刻,將笑笑攬進懷,說,別瞎說,不是爸買的。雖然人小,如若巖石般犟執,說,是爸買的!是爸買的!于是,一場新的禍端降臨,陳蕭眼光直逼鳳嬌,審問一般,你這衣服誰買的?臉有些變色,先紅,再白,繼而又紅,回答說,我自己買的。仍逼問,在哪買的?答,商場買的。問,哪個商場買的?多少錢?回答得有些遲緩,在人民商場買的,八十八塊。張杰如臨大敵,身上早已流了汗,隨即變守為攻,指責說,陳蕭,小孩說話,你哪能當真,這衣服如果真是我買的,你會把我吃了!陳蕭翻他一眼,抬腕看了表,站起身,怒怒地出了門,彈出一句話,我現在就去人民商場,今天非得兌現不可!
張杰驚得不行,心跳似敲鼓,竟連小腹都在發脹。鳳嬌站在屋中,呆傻如木雕,待陳蕭下了樓,急切抱著笑笑說,這衣服是我自己買的,不是你爸買的。笑笑語氣堅決,不改初衷,是爸買的,是爸買的!張杰知道,小孩意識一旦形成,也就難變。遂給鳳嬌遞了眼色,一起進了廚房,輕聲責備說,你不該說人民商場,這衣服是在中南商場買的。價錢你也說錯了,一百四,你說八十八。鳳嬌焦慮,滿面哭態,張大哥,這可咋辦呢?張杰長嘆一聲,你咋這么背時呀,本想幫你解決戶口,誰知我姐夫出了事,有人告他受賄,被檢察院關起來了。我看這樣,你陳大姐脾氣不好,對你太苛刻,加上衣服的事,她不會罷休的,為了不受氣,你還是離開這里吧,到別處找個事做,老在這里受罪,我心不安。言畢,掏了三百塊錢,強蠻地塞進她衣兜,讓她收拾東西,立馬離去。
九
落荒日子,將康樂休閑村視為自己的家,而高玉瑩呢,卻是親人。鳳嬌覺得,這長時間里,自己在空中飄,身無依傍,腳無實土,光陰像石頭壓在頭上,沉重似鉛。現在,來到店里,似乎踏實了,心也不再野飛。高玉瑩說,妹子,我說真話,戶口的事我不再想它了,好好掙點錢,一樣養家糊口。這八年來,我等啊盼啊,到頭來,受人哄騙了,回想這事,我心里難受。鳳嬌見她說得寒心,回她說,高大姐,我知道周科長騙你了。高玉瑩沒多解釋,講出大道理讓她聽,妹子,你還小,從現在起,就安心在這里干吧,這輩子變了女人,就別想做神仙,好好伺候男人,掙了錢才是能人。這話,帶出一片疑惑,想了想,聲明說,高大姐,重活臟活我都不怕,就怕不三不四的男人。便有一聲淡淡的譏笑,搗了指頭說,妹子,你真正是個老實人,如今這社會,像你這樣做人,簡直要成古董了!我開這店子,如果沒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早關門閉戶了。鳳嬌默默無語,嘆一聲,再搖頭,滿臉惶惑。高玉瑩不再說話,心下看得清,這鄉下女子,冰雪不融,泥古不化,便改口說,女人守潔也好,各有各的活法,我看這樣吧,如果不愿伺候客人也行,那就在吧臺上收費,話給你挑明說,工資低多了。
從這日開始,鳳嬌沉了一顆心,為店子收費打雜,不干護理事。一天中午,有個客人來店,個子不高,面皮粗黑,身材武壯魁實,面像有些冷酷。進得店,幾個小姐圍上,看情形,早已是這里常客。他關注了鳳嬌,站住廳堂正中,目光傻鈍,情態異樣。高玉瑩熱情迎上,爽利地拍了他背,說,喬師傅稀客,這幾天怎么不來呀?回答說,忙著哩,叔讓我幫法院收欠賬,哪有時間到這里來瀟灑?高玉瑩抬腕,對著小姐指一圈,問,想讓哪位伺候?只見這姓喬的冷笑一下,朝吧臺一指,說,這小姐沒見過面,讓她伺候吧。鳳嬌急忙回答,對不起,我不會按摩。喬師傅臉上綻一絲冷笑,啊?還有這回事?稀奇稀奇!
高玉瑩正要解釋,店門外突然鬧聲四起,顯然有人吵架,聲音震耳,語氣極兇,好像還在砸東西,一塊石頭飛進店,正巧落在喬師傅腳邊。店里人,全都嚇了一跳,擁出門外觀看,果真有鬧事人。鳳嬌聽到一個聲音,八成像爹,速速撥開人群,果然不錯,是自己爹!見幾個年輕人圍了爹,個個都耍兇,鳳嬌驚慌得厲害。爹的身邊,放著一個梳妝臺,她認得,自家的。爹怯得過分,一雙粗糙的手,死死抓著梳妝臺,生怕被搶似的。鳳嬌自個壯膽,跨前一步,橫在爹的身前,怒問幾個年輕人,憑啥欺負一個鄉下人?其中,有個高個子年輕人邁前一步,將頭偏得有些妖氣,雙手叉腰,臉上出現猙獰,搗著指頭說,小美人,沒看出來,還蠻豪俠,是個仗義的女杰哩!回答說,他是我爹,你們為啥欺負他?高個子年輕人笑了一下,戲罵道,原來還是老岳父?那好,這梳妝臺更不應該向我要錢了。鳳嬌憤慨,你們到底想干啥?又有兩個年輕人走上前,我們大哥想收藏這貨,老雜種不想賣,就為這!爹說,不是不想賣,是給錢太低。鳳嬌不解,爹,這梳妝臺你怎么要賣呢?回答說,轉戶口要錢,我想早點給你準備,免得到時來不及。高個子年輕人說,今天給你二百元,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言罷,揮了手,幾個同伙虎威威沖上,要把梳妝臺搬走。鳳嬌哭了,哀求不止,你們不要欺負人好不好?
突然,人群外擠進一個人,一聲斷喝,住手!大天白日,誰敢這么猖狂?鳳嬌側目看,喝聲正是那個喬師傅,他沉著臉,畫圓似的指了一圈,誰敢把這梳妝臺再動一下,我就卸他胳膊!這種氣勢,震懾了所有人,高個年輕人問,你是誰?回答說,老子姓喬,大名喬大山,不認識?高個年輕人有如觸電,立馬雙手合十,鞠了一躬說,兄弟有眼不識泰山,早知道喬大哥,今天有緣相會,望多包涵。話落音,便揮了手,命一伙人當即散去。喬大山問鳳嬌,你爹這梳妝臺想賣?爹感激,連點三下頭,言出兩個字,賣、賣!喬大山亮了俠肝義膽,掏出一沓錢,并沒清點,直接遞到老人手上,說,這東西我買了。鳳嬌和爹,亮兩雙大眼,連聲道謝。喬大山手膀有力,拎了梳妝臺,返回店中,對高玉瑩說,這段時間,我幫法院收賬,遇到很多惡人,比這些家伙兇多了,見到我,乖乖結賬。這語氣,這架勢,令鳳嬌敬佩,便主動說,喬師傅,我幫你按摩一下行嗎?在家時,常給爹按。爹也附和說,我家姑娘捶打得好哩!喬師傅搖了頭,今天算了,老人家過來,該好好陪他說說話,這會我還有事。
言罷,扯了高玉瑩衣袖,神神秘秘,進了里屋,把一扇木門關了。半頓飯工夫,兩人出來,臉上都漾了春風,猶似喜事沖心。喬大山望鳳嬌一眼,抬手打了招呼,就告辭了。高玉瑩拍了鳳嬌肩頭,說,今天你父女倆有福,遇到貴人了。鳳嬌和爹,一同點頭說是。高玉瑩問鳳嬌,喬師傅這人咋樣?鳳嬌爹搶先回答,好人好人!鳳嬌說,我爹說得對,這種人正義,肯定是好人。這種回答,正中高玉瑩下懷,笑著說,既然父女倆都夸,我覺得是天意,那我就幫著搭個橋,實話告訴你們,喬師傅看中鳳嬌了,不知老人家愿意嗎?
鳳嬌臉上飛紅,目中有羞,將爹看著,不好言聲。老人家覺得唐突,害羞一般,把老手搓起來,嘿嘿笑了一下,沒話出口。高玉瑩說,我了解喬師傅,他很仗義,朋友也多,在城里有名望。老人家微微點了頭,問,城里人?自然回答得爽利,不但是城里人,而且人老八代都是城里人。鳳嬌牢記著關鍵問題,搶問,喬師傅城市戶口?吃商品糧?有一根指頭伸出來,搗了鳳嬌,真是傻妹子,實話告訴你吧,人家叔就是喬縣長,管戶口,管公安,管縣里大事,如果這事成了,算你掉進福窩了,搬進金山了,也是前八輩子修出來的。一席話,閃出金光,讓鳳嬌和爹的心愉悅起來,兩張臉,一雙燦爛。爹臉上有激動,語氣中有驕傲,我認得喬縣長,可是大領導哩,上次給我一百塊錢,至今未還他。遂又搓手,愣了一會說,這好條件,人家會嫌棄我們農村人。高玉瑩擺了手,哪會呢?既然他想娶鳳嬌,就會給她解決戶口。鳳嬌說,要是能解決戶口,那就行!爹自言自語說,福氣福氣!真要成了,那就高看我家閨女了。父女倆一錘定音,讓高玉瑩高興,頓時滿口慈言,鳳嬌妹子,我倆也算有緣分,從你進城那天起,我們就認識了,雖然兩次都被人挖走,我心一直想著你。以后,我這店就是你的娘家,想回來,隨時歡迎。這些如蜜話,甜了父女兩顆心。
十
昨日黃花閨秀,今朝成為人妻,一段凄苦,總算如云如煙,在日子里散盡。鳳嬌做夢也沒想到,副縣長的侄子,如今成了自個丈夫,且對她恩愛,視她為寶。蜜月間,常問話,大山,我是你老婆了,啥時能轉戶口?答,慌啥?我給叔說了,他會放在心上的,早點晚點無所謂,也不缺你吃,更不少你穿。她說,大山,你到底干啥職業?回答說,啥職業都沒意思,我這職業,是別人干不了的。她笑,偷?搶?回答說,偷雞摸狗的事不干,那是小人干的。問,大山,這大年齡,怎么一直沒結婚?回答說,實話告訴你,我離過婚。話出口,如大錘砸頭,鳳嬌一陣呆,兩天悶悶不樂,三日陽氣不振。后來想想,也便罷了,既然結了婚,前事追究無益。
這日,家里來了一個中年人,說要找喬大山。從話中,鳳嬌聽得出,中年人找他,說龔蠻子欠了債,一直賴賬,想求他出馬。鳳嬌記得,那次在康樂休閑村,喬大山說過,他幫法院收賬,但她不明白,收什么賬,是不是職業?如今,自己做了妻子,不明白的事全可打聽清楚,當即問,你出馬能干啥?喬大山傲傲地說,縣城里耍賴的人,我不出面擺不平。鳳嬌不解,咋要你出面?中年人幫著解釋,喬兄出面,再難收的錢都能要回。鳳嬌叮囑說,大山,你可不能打人。便揮了手,將頭歪起來,笑笑說,到底是鄉下娘們,不知行情,不打人誰能乖乖給錢?
中年人要犒勞,夫妻就得一同去。入酒店,爽爽喝酒,三五巡之后,喬大山問中年人,多少欠賬?有兩根指頭伸出來,晃晃說,二十萬,欠一年了,無數次上門催,動不得他神經。喬大山無聲了,一個勁碰杯喝酒,待半醉時,提出回扣條件,二十萬,你得給我開個價。中年人豎起一根指頭,一萬行么?鳳嬌聽得驚訝,一萬元對于她說,天文數,像河中漲水,浪物來得出奇,制止說,大山,這種事你不要干!中年人有一句譏諷,看來,喬兄上面還有天,是個不自由的人啊?喬大山手一揮,說,沒長卵子的人,說話不算數,大老爺們,哪會受她管束?鳳嬌說,我為你好,這事不能干!喬大山未理,好像桌邊沒她,只顧與中年人賽喝。酒過數巡,喬大山已近大半醉,突然,把鳳嬌脖頸摟了,說,我的婆娘,你怕啥呢?前年雖然失手傷了人,老婆跑了,我也進了號子,但現在算算賬也值,落了一套房子。
聽說進過號子,鳳嬌接受不了,自己嫁的男人,不是金,不是銀,而是勞改犯,是黑道人。她呆怔了,繼而泛了怒,喬大山,你瞞我了,也害我了!這話一下惹出了刺激,兇話如箭射來,兇兇罵她,放你娘的屁,我啥瞞了你?又咋害了你?揮了拳,想打砸過去。中年人驚慌了,舉臂攔擋,鳳嬌氣得滿眼潤澤,心也難受,站起身沖出酒店。
初為人妻,生活的路剛邁一步,竟遇波瀾,像當頭浪沖打小船,八成易翻沉。這晚,喬大山生了悶氣,沒有歸家,也沒捎話,就這么不聲不息在外夜宿。鳳嬌情殤心疼,通宵無眠,把憤懣蓄在腔子里,待喬大山回家時,扔出一句話,嫁你這種人,我瞎眼!這毒言惡語,并沒傷到喬大山自尊,竟掏了一沓錢,作成小扇,在空中舞了舞,為她連扇三下,說,一萬,全給你,還不讓我干這事,你喝西北風!
在鄉村二十多年,不曾見過這多票子,一時間,心發顫,眼也明亮許多,蓄下的怒氣,自然消減大半,說,怕你吃虧。接話說,吃個球虧,這種事是無本生意,比婊子都劃算,我為啥不干?你做了我婆娘,就是我的人,總想讓你吃穿不愁。一席話,如烘箱,把心冰融化了,貼一個朗朗晴空在臉上。當即,如干柴見火,燎燒迅疾,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其環了,便有了云雨溫情,萬事都被幸福所包裹。在喜樂中,諸事都能隨意言說,問,大山,戶口啥時能轉?答,近天再催叔。問,你叔會答應嗎?答,遲早的事。鳳嬌說,等戶口轉了,把我爹娘接來,我伺候你,也孝敬他們。這話卻惹出了不悅,有粗言迸出來,啥?把鄉下老人接到這里來?肯定不行,我不同意!回應說,大山,你咋是這樣的人?家有老,是個寶,我老人等于你老人。仍有粗話出口,雞巴寶,球寶,我自家娘老子都不愿一起過,咋會和別人的父母混得攏?要想孝敬,可以給點錢,決不能住在一起。鳳嬌眼里刷刷漫淚,喬大山,要是這點你就不同意,我嫁你干啥?喬大山話生硬,雙眉緊緊鎖了,咋?后悔了?想離婚是嗎?好!我今天把觀點亮出來,讓你知道,給你兩條路,由你走,一條路,離婚可以,賠我五千塊錢,這錢是我親手交給高玉瑩的,不為這個蘿卜,就不揪死這蔸菜,現在明著告訴你,你是我買來,這錢一分不能少;第二條路,免了這錢,留下一根膀子!兩條路,隨你選!
鳳嬌看他,那雙眼睛充滿殺氣,臉也陰黑起來。見到這形象,只有恐懼,反倒無意再哭,如僵尸般癱在床上,心如鐵絲捆扎。天空里,太陽很明媚,氣候也溫潤,然而,她似若在冰窟呆著,寒涼無比。喬大山心酷,不在乎她的感受,走到客廳,靜著坐了一陣,突然打了電話,大聲嚷嚷,喂,吳總嗎?別老鉆在錢眼里,還得勞逸結合,現在叫兩個人過來,好好殺幾盤吧。
不足半小時,客廳來了人,隨后,有麻將敲擊桌面的聲音。臥室連著客廳,門雖虛掩,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有人開始責備,喬兄,你對不起人,結婚就不告訴一聲。便有笑聲從鼻孔發出,吳總別怪,情誼領了,主要叔有交代,不能大操大辦。鳳嬌聽得出,與喬大山說話的是吳總,這聲音讓她厭,令她煩,想到那次龔蠻子的無恥,越發怒恨升騰。如果不是受了喬大山的威脅,這當兒,她要沖到客廳,把姓吳的趕走,免得污染了這個新家。
接下來,又是吳總問話,聽說貴夫人是鄉下人?另有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鄉下姑娘好是好,就是戶口難解決。吳總說,你這話說得愚,在他叔面前,除了天星不能摘,還有啥辦不了?喬大山又在鼻孔一笑,聲音提了起來,顯然泄憤,故意讓鳳嬌聽,討農村女人,決不能忙著給她解決戶口,鄉下人容易硬翅膀。吳總一笑,嫁你喬大山,算她前世修成的,你出馬一次,讓她一年不愁吃穿,誰愿意從金窩飛走?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又說,聽說昨天你去了龔蠻子家?回答說,是呀,他狗日的膽大,還不想給我面子,我對他也沒客氣。吳總說,這樣的鐵腦殼,就得銅錘砸,教訓他沒有?
還沒接應,外面有人急急敲門,吳總慌慌過去,把門打開,進來兩個戴大沿帽的,威武雄壯,盛氣凌人,讓桌邊個個驚訝。警察自我介紹說,我們是公安局的,找喬大山有事,其他都出去吧,麻將別再打了。喬大山問,找我啥事?警察說,啥事你自己清楚。鳳嬌猛地掀被起床,披著衣服,驚駭地跑到客廳,焦慌地問警察,他咋了?回答說,問他自己。喬大山聲音低沉,夾帶顫抖,說,是不是龔蠻子的事?兩個警察同時冷笑一聲,知道就好,告訴你,姓龔的已經死在醫院了,你收拾一下,跟我們走吧;另外,把那一萬塊錢交出來。
晴天霹靂,靜夜獅吼。喬大山身如抽骨,好像魂魄飛散,臉呈土灰顏色,乞求鳳嬌說,把那錢交給他們吧,對不起你。
人財兩空,身發冷,心發涼,天地黑漆漆,世界混濁濁。看著一個魁偉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鳳嬌好像殘了,無力走動,便斜躺在沙發上,傷心,流淚,兩天沒吃,一夜沒睡。在這種冷涼時刻,想了爹,也想了娘,還想到家鄉的黑山。給爹打了電話,訴了無盡哀怨,把哭聲送了回去。爹說,鳳嬌,吃這些苦,全為了那個戶口,我和你娘心疼。昨天中午,村長也來家說這事,讓你回來,沒必要尋這點福。上前天,縣里喬縣長來了,給村里開了一個會,說這里無公害,把蔬菜基地定到黑山來了,給村里人都轉城市戶口。喬大山不成器,你別再守在他家,回來吧。爹的話,似熱水燙身,陡地驅了寒涼,死了一半的心,便復活了。
次日,她把衣服收攏,捆扎起來,決定回黑山。從這個陰冷的小家走出來,突然覺得,陽光分外明亮,天也特別湛藍,步子在街上踩踏,大腦卻在細想,來縣城,過了一日又一日,心始終蕩著秋千,人像殘鳥,想奮力飛起來,卻有半邊翅膀折了,無法飛展,窺視著藍天上不去。現在,周身一下輕松了,憶起黑山的人,黑山的事,有一種無窮的回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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