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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妓館

2009-01-01 00:00:00吳東曉

得寶離開煙妓館來到江邊,一腳踏上竹排,搖碎了江面上鑲嵌的點點燈火。得寶齜著牙笑了。他要找根拇指粗的麻繩,親自了結(jié)一條性命。麻繩用力拽了拽,手感很好,長短合適。他吐口濃痰,又挖出一大坨鼻屎,從內(nèi)心鄙視這項任務(wù):對付一個乞丐,就像捏死只蚊蟻那般輕巧,用得著繩子?碼頭上砍砍殺殺十幾年,多大陣勢沒見過?沿江哪個碼頭上又沒淌過血?按了按屁兜里幾塊大洋,他又笑了:他得照東家的意思辦,這是行規(guī)。

乞丐就在江邊的吊角樓下蜷縮著。正是初夏,水勢不甚大,江水還只淺淺地漫齊到江岸一溜蜿蜒的吊角樓的腳踝。透過地板一個碗口大的窟窿,就見到了他。得寶將一大塊卵石徑直朝他扔去,當乞丐慌亂地立身躲避時,在窗邊候著的得寶將繩套悠出一根弧線,一下子就套進了他的脖頸。得寶膀上的肌肉蠕動幾下,乞丐就被悠到半空。

不太遠的地方是城隍廟,那里正在演皮影戲。戲班子是漢口來的,鑼鼓家什敲打得正歡。但得寶似乎還能聽到乞丐頸椎“嘎嘎”的斷裂聲,就像正在被他臼牙嚼碎的鹵雞爪。

得寶劃火柴點燃了馬燈。他用手從攤在地板上、用馬糞紙包裹的一堆鹵菜中拈了幾塊精肉填進嘴里。他揚脖咕咕地喝了兩大口酒。但只一小會,得寶忽然覺得腹中絞痛起來,他大口吞咽著熱烘烘的江風,趴在窗邊。江面上星星燈火就最后一次駐留在視網(wǎng)膜上了。他沒聽到自己倒地時沉重的悶響。

吊角樓忽然騰起的莫名大火,讓看戲的人少了興致。火終于被撲滅了。竹樓下,人們卻發(fā)現(xiàn)了兩具燒得半熟的尸骸。空氣中還彌散著稀薄的煤油味兒……

無垠的湖面上浮有兩座小島,一曰清水島,一曰黃絲島。很對稱的,像熟婦挺起的雙乳。夏日到了,一叢叢的葦草茭葉遮住了視線。邵爺撩開轎簾,想看看遠景卻不甚真切。邵爺要去那座清水島,住上個把月,陪陪在墳瑩里的親人的魂靈。

這日是民國三十七年的農(nóng)歷五月初六。邵爺本是五月初五端午這天要來的,但得寶的死延誤了他的行程。若是往日,關(guān)帝廟的和尚就戴著各種面具,披彩衣,敲鑼鼓,游走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戶地“穿神”了。街上的小孩子也會人人拎一柄破芭扇,沖著隊伍尾后的一人拼命地扇風,據(jù)說這能驅(qū)邪避瘟。但今年端午,滿街穿行的盡是擎著一柄柄砍刀的碼頭工人。得寶是碼頭工會的人,即便他是條狗,也是入了籍的,更何況得寶在歷次爭斗中還處于前鋒位置,令對手膽寒。幾百號弟兄簇擁在縣衙前示威,白花花的刀片襯得青天白日徽更加耀眼了。

縣長擺不平,自衛(wèi)團長和警察局長也奈何不了。只有邵爺,這位文武兼?zhèn)涞念I(lǐng)袖人物——老街商會的名譽會長才能調(diào)停此事。戴著金絲鏡的邵爺伸出三個指頭。第一,厚葬得寶。除碼頭工會支付的撫恤費外,另由商會拿出500塊大洋安撫遺孀,贍養(yǎng)二老。第二,由縣衙責成警察局破案。商會解決辦案經(jīng)費1000塊大洋;緝獲兇手者商會再獎大洋500塊。第三,各幫會不得相互猜疑,手足自殘。待案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再作定論。

得寶的葬禮很氣派,在邵爺?shù)奶栒傧拢虝念^腦和碼頭工會的弟兄都去了。得寶像一只烘烤得焦黃的紅薯蜷縮在警察局停尸房里。出來的人被腐尸惡臭熏出了熱淚,包括邵爺。

一行人坐上候在岸邊的幾艘快船,只一會工夫就上了島。蒼郁的樹林掩映著莊園。幫傭和佃戶都垂手立在庭院外候著。邵爺一年來不了幾次,但每次來都要給上下人等捎帶點東西。他們很感激,覺得老爺是個仁至義盡的大善人。他們希望他多來。邵爺吩咐管家將從老街上帶來的芝麻糕、綠豆糕等糖食一封封打發(fā)給他們后,徑直進里屋歇了。

天邊的一綹綹紅霞被夜的墨一筆筆涂抹得不見了顏色。宅院通道上掛起了幾盞馬燈,為院內(nèi)的人走動提供方便。但這只是多余的了。只要邵爺來,這里就要保持絕對的肅靜。邵爺是個心靜且不茍言笑的人,就像圍在小島四周那清幽的湖水,他要在這里歇著,他要在書房里呤詩作畫??傊?,他第一腳踩上島的泥土,這座小島就變成了一座靜謐的墳?zāi)埂?/p>

邵爺像具尸體安詳?shù)仄綌傇诹_漢床的竹席上,只有均勻的呼吸才能證實他是個活物。門輕輕地推開,旋即合上,馬燈光芒照亮了邵爺?shù)臅菁媾P室。邵爺是喜歡嗅著墨香睡的。提著馬燈的是被稱為王媽的中年婦人。欣長的個頭,一身傭人的打扮;松墨似的黑發(fā)盤起,插一只筷子長的玉簪。滿月臉龐,膚色白凈,一雙大大的眸子,很漂亮。她坐到邵爺?shù)呐赃叄冒派容p輕地扇著風,一只手輕撫邵爺?shù)纳碜?。那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與她現(xiàn)有的身份似乎不匹配。

夜很靜,湖面上一波波蒸騰的暑氣化為熱烘烘的風游走后,細微的南風,穿過絲絲葦林,滑過田田荷葉,如螞蚊般爬滿了邵爺裸露在外的肌膚。這風還捎來清荷的甜香。邵爺頓時就驚醒了,一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邵爺穿著圓口布鞋,踩在湖邊土埂的泥巴上沒有絲毫聲響。荷花的香更濃了,邵爺忽然覺得被這濃香蒸騰起來,一直在飄……在這靜謐中,腦子里忽地出現(xiàn)了白晝:兒子的油畫……那用蠶絲繡的并蒂蓮……那湖上靜靜泊著的小舢板……邵爺一下沒有知覺。這一幀幀畫幅就像省城的西洋片在無聲息而又快捷地放映著,是黑白的。那放映機還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節(jié)奏聲。

邵爺在墳前坐下了。這荷香更像是地里冒出來的,濃濃的一股讓他窒息。那夯得結(jié)結(jié)實實、周邊沒有一根雜草的墳包仿佛化做了一片倒立的碩大荷葉,在荷風中簌簌作響。邵爺喉嚨里涌上一股血腥味。是兒么……爹來晚了一天,有事去辦……是聽你哥說的……事已經(jīng)了了。邵爺?shù)吐曊f。那香一下子就沒了,遠處幾只生下來就會值夜班的狗,用此起彼伏的吠叫聯(lián)絡(luò)了幾聲后,四周又歸于一片靜默。

邵爺掏出袋里的一小塊絲綢,慢慢擦試著金絲眼鏡上的淚痕。

名曰怡春園的煙妓館,門前的兩根立柱始終像充血的龜頭那么紅艷。綢緞莊的老板戚爺徑直就奔向樓上西南面的那間屋子。這里冬暖夏涼,陳設(shè)考究。靠墻的是一張國漆雕花的大羅漢床,冬月有豹皮鋪墊、火柜暖腳、香爐暖手、女人暖身;夏日則芭扇輕搖,涼風習習,毛巾拭汗,煙妓敗火。更有那煙燈、煙槍、煙盒、煙托、小剪刀等配件,一應(yīng)俱全。戚爺擎著象牙鑲金的煙槍,與幼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媚娘小玨則在一旁打著用參水熬制的煙泡子。

“邵爺走了好些日子了吧!”“是的,戚爺?!薄澳阍诩揖吞舸罅毫恕!薄安桓?。”“你把邵爺伺侯著舒坦咧,邵爺好福氣?!薄拔沂窍氯?,服伺哪位老爺都是一樣的?!薄罢鏁f話……我欠你情。明白去綢緞莊拿點布料,你做一套,給小玨做一套。你們兩個畜生。哈哈……”

小玨像是異物插進身子,“嗷”的悲鳴一聲,兩手粉拳就接連敲打戚爺油抹水光的脊背。

“嗯……好?!逼轄敳[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后,像彌留在世間最后一刻的人那樣,氣若游絲的吐出兩個字。

戚爺打起了驢一樣的呼嚕,一絲涎水蕩漾在嘴角。小玨坐在一旁,一手輕搖著芭扇給他扇著風,閑著的另一只手就和幼安做起小動作。

“……他在這留夜么?”“嗯。”“那我走了?!?/p>

小玨躡手躡腳跟了出去?!澳惆盐亿H出去吧。我還有私房錢,用不了你幾個錢的。我主要是要個名。”“……以后再說吧!”

幼安知道她是個婊子,可他還知道她是老街長得最漂亮的婊子。幼安也想贖她出去,做個妾。他曾跟邵爺探過口氣,可邵爺輕輕對他說:“你是想找死咧。她做了你的填房,再讓別人上了身,你就是王八;別人上不了身,你就準備吃槍子挨刀子?!痹谏蹱斆媲埃装仓坏眠鲞雎犆?。但在幼安眼里看來,瘦小干癟的老婆,不過是小玨這朵花旁伏著的一只臭蟲。

幼安怏怏地走下樓梯。小玨剛才隔著褲子,把他的物件攥了半天,攥出些許尿意。

怡春園獨具匠心,前面兩進18間房擺著煙具,后面兩進18間房放著活蹦亂跳的新鮮肉,前后都供人快活。幼安走到后院的茅房時,伴著“嘩嘩”尿聲,聽里面兩人在說話。其中一人聲音辨得出,是縣自衛(wèi)團長史大渭。幼安就蹩到墻跟,解下褲子,擺出個尿尿的造型,屏息細聽?!啊莻€乞丐是江南那邊新四軍里的人咧!”“……查出來了?”“對?!薄澳撬趺春偷脤毸涝谝粔K……這又是誰干的?”“不曉得。”兩人不再說話,束褲子出來走遠了。

幼安在街巷里穿行,有人給他打招呼時,他神情漠然。沒有人注意到,大熱天,幼安雙手居然揣在西洋紗做的褲子口袋里。

江水輕拍著堤岸。幼安踞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不停地洗著手。他看見天上的繁星一律向他瞅著詭秘的眼睛……石頭旁扔了十多顆煙蒂后,他決定過兩天再去漢口調(diào)些煙土回來,這不必跟邵爺說了。

慕云在桑樹辟出的一大塊蔭涼下屏氣凝神繡著一幅并蒂蓮,聽到母親從茅草房里喊道:“云兒,去湖里扯點藕占下飯?!蹦皆凭锞镒?,蠻不情愿地立起身來,隨即解開系在岸邊的繩纜,丈高的竹竿斗氣似的一用力,小舢板和她箭一般地射遠了。

舢板在緞面一樣順溜的湖面滑行,嫩綠的水草在清澈的湖底搖曳,新荷發(fā)散著清香,瓦藍的天際下通體雪白的水鳥在翻飛。慕云的精神清爽了好多。單手只入水探摸了幾下,就接連牽扯出像自己雙臂般嫩滑的藕占來。這是修長的一枝枝,掐一小段放在嘴里,清脆甘甜。

慕云在繡花時一動不動,俯身采占時又勞作了半天,便立起身來,捶了幾下后背。驀地,她發(fā)現(xiàn)了近在咫尺的一位小伙。他直勾勾地瞧著她,手持的一個像鐵盒般的物件不時發(fā)出輕微地聲響。慕云索性迎了上去。他垂下頭,臉龐竟像身旁的紅荷一般色澤。她不禁啞然失笑,但旋即收回了表情。戴著卷沿的遮陽帽,穿著小立領(lǐng)的學生裝,單看他氣色就是官宦或商賈子弟。小伙一臉柔情,慕云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她將船撐開。撐老遠了,她偷偷回首,那人還直勾勾地朝她看。手中的竹篙忽然覺得沉甸起來。

慕云還有兩個多月就要出嫁了,定的是娃娃親。農(nóng)家子弟沒有太多禮教的束縛,她見過那后生:高挑個子,薄薄的唇,鼻梁高挺,眼不大卻有神。而那后生也瞧上了慕云的體面,是一種很大眾的圓臉,健美的身段,一雙杏核眼有如湖水般清澈。前兩天,媒婆來了,她沒有將稻草加工成金條的本事,卻有將它變成食品的能耐。后生家送到了聘禮,一只玉鐲,兩套在老街染坊浸潤了大紅的春裝和冬衣,四封糖食,兩床粗布被罩,一席棉被及數(shù)十斤參差不等的鮮魚。這在湖區(qū)亦算是奢侈了,這花了大約三塊光洋。慕云的母親覺得撐了臺面,很欣慰。末了,將幾條大的鮮魚轉(zhuǎn)送給媒婆。慕云也將一雙布鞋、一雙襪墊、一個荷包托她轉(zhuǎn)送給未來的丈夫。晚上,母親在慕云父親的靈牌前焚了三炷香,作了三個揖,把女兒要嫁人的訊息傳呼給他。并請他將具體意見以托夢的形式帶回。

桑葉上爬滿了蠶,它們果腹的同時,也為慕云家打好幸福生活的鋪墊。清水島是因湖水清澈而得名。而黃絲島則因島上生長著諸多的桑樹。這樹的根須吮吸著好似天露的湖水,為那肉肉的蠶蟲提供青嫩的葉片。從江北到江南,商賈皆知這里產(chǎn)出的是絕好的蠶絲,賣得出絕好的價錢。明朝時它還曾作為貢品進奉皇室,故島名又叫皇絲島。

那偶見的后生很斯文,但他的確是條犬,沒過幾天就嗅上了黃絲島。他依舊拎著匣子,但手上還多了一些花花綠綠的顏色。他在埋頭趕工的慕云旁,用筷子粗細,如小毛刷似的東西在一張雪白的布上涂抹了一會,就畫成了一張荷花圖。這閃爍的油彩太打眼,勾引得慕云起身,在他旁看起這畫來。她覺得這太容易,比一針一線的刺繡要快得許多。

她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她抱憾終生。你給我畫個并蒂蓮!那后生幾乎馬上應(yīng)承。三五筆就畫好了。夏的風是爐火,凝固了油彩,還烘熱了兩個年輕的心。

邵曉棟。慕云起身送別時,記住了另一座島上這位少爺?shù)拿?。那匣子是照相機,他把偷拍她的照片洗印好了,送給她。

曉棟在漢口讀美專,哥哥曉諒在經(jīng)商。曉諒稟承了邵爺?shù)膫€性和應(yīng)付人情事故的手段,交接了三朋四友;曉棟則喜愛上了書畫,這對同父異母的愛子讓邵爺很欣慰。曉棟回來度假的第一天起,邵爺?shù)难劬蜎]有離開過他,他的行蹤自有隨行的家丁回來稟報。曉棟與慕云一對眼,家丁就明了三分;待曉棟將些糖果給慕云時,家丁就明了十分且生妒意。要知道,這些糖果以往是讓家丁分享的呀。家丁見邵爺臉色好看就報了原委,但邵爺很開心:這丫頭是個村姑又不打緊,只要進了邵爺家的門,就可以改變她,讓她成為人上人!

但慕云的母親在邵爺愛撫著兒子的頭、臉上帶著微笑的同時,卻一直愁眉苦臉。她丟不起這個人。慕云的兄長慕瀾隨島上幾個小伙為躲壯丁出去闖蕩后,一直杳無音信。只剩母女倆相依為命。這茫茫湖面上吃食靠自己撈,可身家性命卻是鄉(xiāng)親給的——只需在長長竹竿上頂上一只籮筐示警,就有鄉(xiāng)親們駕舟持械前來解難……娃娃親是什么?它是誠信、品德和名聲。但這是少爺,還是邵家的少爺……慕云母親沒將不快寫在臉上,但將隱憂埋在心里。桑樹上掛滿了紫黑色的桑果,摘下來嘗嘗,慕云嘗到了是回味無窮的甘甜,但母親放進嘴里則有些澀口。

暑期要結(jié)束了,慕云也快嫁了,曉棟的心里一片悵然。臨行前的一天,曉棟依舊和家丁去了黃絲島。他徑直上了慕云的小舢板,撥開高達丈許、濃厚如氈似的葦草,第一次進入兩個人的空間。

“給你?!睍詶澨统鲆粋€彩色緞綢的錢袋,遞給慕云說:“你要成親了,送你一百塊銀元,作陪嫁的壓箱錢!”慕云搖搖頭推開了持錢袋的手:“……他們一家都走了。媒婆說的?!彼瓜骂^說。

“為么事……”

“不曉得咧?!蹦皆瓢肷尾耪f。她有些不耐煩了:“難道你也不曉得么?”話語未完,幾顆淚珠便滾落下來。

兩個不再言語。曉棟用手帕輕拭著慕云面頰。她絲毫未躲避。

風剛才還只是輕輕搖晃著叢叢蘆葦,沙沙的聲音如兩人低語,但天忽地陰沉了臉,狂風像只碩大的磨盤抑或是巨掌,要將蓬起的蘆葦及茭草全部揉搓碾碎。

“少爺,少爺,趕緊回去吧……有大暴雨來了!”家丁聲嘶力竭地大喊。

“去吧,去吧!”慕云忽地攥著曉棟的手說。

“你不要,我就不走。”曉棟賭起氣來。

烏云打著滾蜂擁而來。天剎那間像鍋底般黑黝黝的了。家丁呼喚的聲音變成了狼嗥。

“好,我收下了!謝謝你?!蹦皆浦缓脤㈠X袋袖進兜里,頂著風將船劃出葦叢。風扯亂慕云盤起的頭發(fā)。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慕云突兀地問道:“老爺知道你和我好么?”“知道呀!”“那就是了……”慕云迎著風,費力地說:“……老爺真是喜歡你呀!”曉棟只是點點頭,不知道這話的準確含義。

暴雨在黃昏至深夜間又來了兩場,連珠似的脆雷在頭皮上頻頻炸響。招呼好曉棟換了衣,吃了飯后,王媽在書案旁伴著邵爺,在搖曳的燭火旁閑言碎語。

天上不時閃耀著彤紅的閃電,像利剪絞開了兩人塵封已久的記憶。

曉棟出生的那天亦是如此。閃電同樣地紅,扯將起來就將島上的茅草房變成一支支碩大的火把。島上忙著滅火,人聲鼎沸;曉棟的母親也因疼痛聲嘶力竭。她畢竟是個嬌弱的女人。當一個火球晃悠悠地從庭院的天井上空墜下,將院里的一口大水缸如刀劈斧砍成為兩半時,曉棟終于“哇”的一聲從產(chǎn)道中掙脫出來。而母親也在炸雷的驚恐和難產(chǎn)的痛苦雙重夾擊之下提前到天堂享福去了。她本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

王媽是次日承擔起哺乳任務(wù)的。她本是傭人。邵爺已有大小兩個夫人。大夫人是結(jié)發(fā)的,亦是大小姐的她不愿在老街這土里土氣的地方生活,便由邵爺置了地產(chǎn),攜子曉諒在漢口享受文明的陽光。邵爺知曉江湖的險惡,想到了家眷不在身邊的種種好處,爽快地同意了,閑時也去去。偌大的庭院坐落在江邊,緊挨碼頭,有時成為煙土生意的中轉(zhuǎn)站。小夫人故去,憨厚忠誠的王媽不多久便填上了羅漢床的空缺。雖然妻不妻、妾不妾的,但王媽知足,她并不在乎名分。

王媽的丈夫在距此很遠的一個村子里得到了一位新娘,一間大瓦房,十幾畝地。這無疑是邵爺?shù)酿佡浐脱a償了。他很愜意,覺得是個很劃算的買賣。好比挎著一簍雞蛋去趕集,回來時換回了一頭牛。他本是農(nóng)民,愿意這樣想。

在雷歇雨息后不久,邵爺和王媽偎在一起睡著了。

邵爺?shù)拿忠讯逊e在滿是塵埃的老街《縣志》中,在那個年月,與他同齡的人大多都不是含笑就下了九泉的。但考證起來,老街人現(xiàn)在常形容某個人辦事不牢靠,火燒腚似的不沉著時,掛在嘴邊的“鑼響也跑,鼓響也跑”的俚語,其實與邵爺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民國二十七年剛?cè)攵?,一個陰冷的天氣,兩條腿的日本人就牽著四條腿的狼狗進了老街。老街上把持經(jīng)濟命脈的“八大巨頭”中,有好幾戶就像小孩捉迷藏,攜些細軟“刺溜”一下不見了蹤影。只有邵爺不懼,幾家鋪面照常敞開大門,正常營業(yè)。這倭寇是洪水,它到哪,哪就要遭殃。但你能怨它么?要怨的只是沒有堤壩的隔阻才使它肆意妄為!邵爺就這樣想。話也說回來了,邵爺能躲到哪去?在老街,邵爺是個頂天立地的人物;出了老街,邵爺不過是個不起眼的鄉(xiāng)坤,誰都可以叫他身首異處。所以幾名日本兵闖進他在老街的宅院時,他正在書房中凝神研習書法。像宣紙上鎮(zhèn)紙用的瑪瑙獅子般巋然不動。

邵爺自幼習書,頗有所得。其篆書廣納石鼓、鐘鼎、吉金之所長,凝重奇逸,峻險方正,氣象渾穆,真力彌蕩;其魏書溶入篆書筆法,結(jié)構(gòu)嚴謹,筋骨內(nèi)斂,業(yè)已自成一家。待一方朱印按在宣紙上時,幾個人竟定眼看得癡了。

“……來噠?!鄙蹱斕а蹖﹂L得和中國人一模一樣,穿得像黃泥巴那樣色澤軍裝的日本兵,用標準的老街國語說。說完這兩個字后,邵爺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異種,是不懂這兩個字是打招呼的。那幾個人還是不抬頭,只瞅著書案上的墨跡未干的書法?!皢盐?!”一個挎腰刀、戴手套的,像個官的日本人揚眉咧嘴說。邵爺微微笑了,他不是聽懂了這句話夸贊的含義,是他所挎的腰刀不過比清水島上傭工的鐮刀大了一號而已。軍官哈了下腰,緩緩地退出院子。邵爺也沒拱手相送,只是依舊用左手撩起絲緞面棉袍的下擺,右手擎起的狼毫抓筆,在端硯邊沿上不停地修整著筆鋒。良久,邵爺用小指頭輕拭宣紙上未干的墨跡時,額頭上堅守了好一會的冷汗終于不聽話地一連串滴落到宣紙上。

日本人是在攻陷了武漢后,從空中俯瞰到老街的。當時,兩架零式戰(zhàn)斗機正在江面執(zhí)行轟炸任務(wù),返回時,一個發(fā)顛瘋的飛行員就把剩下的最后一顆航空炸彈扔到了處在老街盡頭那足有好幾百年歷史的娘娘廟屋脊上?,F(xiàn)在老街熱愛古物的人談起來,都咒罵飛機員母親的生殖器。飛機溯江而上時低空掠過,老街好多人都跑出來,昂首扭脖循聲看這個發(fā)出尖厲嘯叫聲的怪物。這家伙通體黑黝黝的,機身上的猩紅的圓圈像是女人經(jīng)期的穢物。老街上就有人吐唾沫:媽逼,么鬼東西!隔了半個時辰,鬼東西就在老街上空盤旋了兩圈后,晃晃悠悠屙了一坨黑屎,隨即一聲爆響,火光沖天!娘娘廟燒了兩天一夜后,就變成了一堆瓦礫。騰起的煙塵覆蓋了整個老街,老街的人鼻孔里盡是塵垢。

老街所在茅埠縣城里外全是水:周邊的是江水,里面的是湖水,只有一條褲袋寬的陸路通向外界。進出的人,十有八九是借舟而行。在日本人來的前個把月,邵爺在城郊用一人一月一塊大洋的誘人價格,請了二十多個精壯的莊戶人,在一高堆上住下。不論時辰,晝夜輪班,防止兵匪進來擄搶。高堆上置四面大鼓,人手一鑼。若遇行蹤可跡之人,便上前盤問,敲鑼示警;若有兵匪成群結(jié)隊而來,則擊鼓為號,婦孺人等及時逃遁,身強力壯者則攜刀棍或土銃御敵。

那時,兵敗如山倒。隔不了一個時辰,不是敲鑼,便是打鼓。土堆上的莊戶人累得手酸,土堆下茅草房里的人跑得腿軟!城內(nèi)外成千上萬的民眾搖身變成了草原的野兔,支楞著雙耳,聞聽隨時可能飛來橫禍的訊息??芍^“鑼響一聲,精神百倍;鼓錘一落,通霄不睡”。不幾天,湖畔和江邊以及路旁莫名挨刀子吃槍子的人多了起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衣著體面和衣不蔽體的人;或伸或曲,或仰或俯的倒斃。在日本人還沒殺將過來之前,中國人之間就相互收拾起來了。

娘娘廟上空騰起的煙火讓土堆上履行職責的漢子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從天而降的惡魔讓他們想的是如何僥幸溜出死神的指縫。在日本鬼子像蛇一樣吐著信子,蜿蜒著繞過土堆,開進老街時,湖里的諸多葦草已經(jīng)像海綿將逃難的人如水滴般吸了進去。

日軍頭目岡村大佐侵占老街后,緊鑼密鼓地開辦了東亞娛樂所和物質(zhì)調(diào)配所及宣撫班。娛樂所滿足煙欲和性欲;調(diào)配所控制糧棉等物質(zhì);宣撫班則以宣傳安撫為由,行排查八路和新四軍及游擊隊之責。岡村有個性,他并不喜歡職業(yè)漢奸,瞧不起這些沒有骨氣的中國人。在煙土收購銷售問題上,第一個考慮的是邵爺。“二八分成。你二他八?!庇确g譯完這八個字。邵爺還以為后四個字是罵人的,但想想不對,就很快應(yīng)承了。

偷運煙土有四法,一曰“糖(鹽)包偷運”,將煙土夾雜在糖(鹽)包里,糖(鹽)多煙少,較難發(fā)覺;二曰“油簍偷運”,購買豬油若干簍,將煙土用不透油水的上等油紙包好,置于其間,亦難發(fā)現(xiàn);三曰“藥物偷運”,將煙土與龜膠或阿膠置于一處,色澤渾然一體,可謂天衣無縫;四曰“靈柩偷運”,假報某人死亡,運靈柩返鄉(xiāng),將腐爛畜牲的尸體裝入棺內(nèi),故意不將棺板蓋嚴實而使惡臭外溢,讓檢查者掩鼻讓道,則可通行無阻。亂世出英雄,混世出魔王。邵爺和岡村的生意做得又大又好。

煙土是個很壞的東西,它摧殘了肉體、掠奪了錢財?shù)耐瑫r,也麻醉了諸多國人的魂靈。但邵爺在自覺和不自覺中做了對抗日有裨益的好事。掩蓋煙土的食鹽或阿膠還有些沿途打點的錢物被隱在偽軍中的內(nèi)線送給了抗日救國的各類武裝力量。國民黨一二八師中有人和他見過面,希望這位開明紳士能遞送些情報來。但邵爺是在兩方博弈中觀戰(zhàn)的閑人,做棋子的代價太大。他謝絕了。在見面的人掃興地離開前,邵爺奉送了1000塊大洋,以后,他每月都要送點,直至一二八師全線潰散。

開春,郊野的風光和空氣都很好。邵爺和尤翻譯陪同岡村踏青。大佐興致很高,揚脖唱了一支日本民歌。尤翻譯聽得半懂,邵爺完全不懂,只佩服他丹田激蕩的元氣,還是及時地擊掌稱好。

行至郊外,聞聽喧嘩聲。循聲而去,只見碉堡外一伙日本兵和偽軍將去老街購置嫁妝的父女二人攔住,強行剝下兩人衣物,令其交合,父親與女兒羞辱難當。跪地求饒時,父親竟被刺刀戳破面頰,血流如注;女兒的雙乳被皮鞭抽得血葫蘆一般。兩人伏在地上,畜牲似的悲號。邵爺看不過眼,便請岡村令其歇手。并稱家中有一手掌大小的上好碧玉相送。這才撿回兩人的性命。與此同時,他也保全了自己的性命。當時正有一批過哨卡的百姓,混雜其間的新四軍“鋤奸隊”的隊長目睹了這一切。

抗戰(zhàn)勝利后,茅埠縣數(shù)十名鐵桿漢奸被五花大綁,脖頸插上打有紅叉的木標后拖到江邊處決。一陣陣稠密的槍聲響過后,橫七豎八倒下,后脖頸像擰開閥的水龍頭“嘶嘶”噴血的人中唯獨沒有邵爺。

邵爺有道行!邵爺賽諸葛!他的名頭在江湖上更響亮了。

從漢口到老街的水路不足二百華里。因是逆水,艄公整整搖了兩個晝夜的櫓。只這一趟,大方的東家就扔給他一匝金元券。這足可能讓全家吃喝上好幾個月。艄公的亢奮的精神與疲憊的肉體形成了反差。他也很驚訝這窩在小船艙里的中年人,為啥也無倦意,只是一支支地抽著紙煙。

船終于抵岸了,中年人鉆出艙請艄公到岸上充點饑再走。艄公受寵若驚。而讓他驚訝的是,中年人兩手空空地就和他上了岸。他本想問問咋不帶行李這一類的話的,但那人用鷹一般的目光逼住了他。

天還只是麻麻亮,津鮮酒樓下一溜賣燈草窩窩、米耙、油條、米酒的攤點前的吃客三三兩兩,但不遠處西正街榮豐糧行的門前,卻密匝匝地湊著拿著布袋、笆斗的老百姓,這些都是住在小轎巷、油榨坊、堤坡街的貧民。雨點般的拳頭敲得包著鐵釘?shù)募Z行大門山響。鼎沸的喧囂中,人們不停地咒罵糧行老板和駐老街“國軍”整編第18軍一師的鄧營長。糧行老板的女兒也是鄧營長的干閨女。一個低進高出,一個以充軍餉為名,強打惡要,將糧食倒賣,老街一天一個米價。不多時,鄧營長率荷槍實彈的士兵趕到。幾聲尖厲的槍響過后,糧站前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好多散落的草鞋、拖鞋和幾個橫七豎八躺在地下齜牙咧嘴“哎喲、哎喲”叫喚的人體了。大門“吱呀”一聲洞開。糧行老板滿懷勝利的喜悅,沿圈給長官弟兄們作了揖,隨后陪他們進酒樓喝早酒去了。

對街屋檐下袖手旁觀的人中有識得中年人的,見到他來,低眉順眼,恭敬地打聲招呼:“安爺早??!”中年人微微頜首,并未止步。

中年人正是幼安。和艄公折返回到舢板后,就從船尾兩只沒在水中的漁網(wǎng)中取出兩大包用油紙密封好的東西,裝入褡褳似的口袋,頭也不回地上了岸。那艄公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切。

怡春園是老街三十幾家煙館中最體面、最大規(guī)模的一個。來此尋歡的人大都是達官顯貴,煙土和媚娘成為交際應(yīng)酬的必需品,縣里的大事基本上在煙盤子上搞掂。當然,怡春園內(nèi)媚娘和煙土皆為上品,從而為官賈的決策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怡春園的老板黃春艷是個半老徐娘,起初亦是武漢群樂園的床上摸爬滾打的角兒。日本人攻陷漢口后,春艷帶著錢款逃到老街,投靠邵爺開了這家煙館。當然,煙土自然是邵爺提供。沒有邵爺罩著,只消一刻,黃某人就會被日本人抑或中國人擄盡錢財,死于非命。春艷尊重邵爺,對他像對自己的父親,甚至是祖上。她弄不懂的是,日本人來,視他為朋友;日本人走,國民黨邀他做官;共產(chǎn)黨也在明里暗里地活動,沒有侵擾過他。老街有錢有勢的“八大巨頭”,提及邵爺畢恭畢敬。但邵爺不是共產(chǎn)黨,不是三青團、國民黨,更不是青洪幫,他只是個人。但確鑿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人物。小玨是老街最有名的媚娘,是她從山溝溝里千擇萬選出來,精心培育最后茁壯成長的搖錢樹。但如果邵爺愿意,她愿意扒光她的衣服,香湯凈身后,再將她用毛氈裹起,親自將她扛到邵爺?shù)母先嗡?qū)使。但邵爺沒這個想法,他在老街的住處,只有幾個粗手大腳的女傭和幾個家丁。他的太太在哪,長什么樣,借個膽,春艷也不敢打聽。

這些日子有些鬼氣。汽燈剛點著,縣里有權(quán)勢的人忽啦啦地一涌而進,房間里擠得滿滿當當。以往來客皆講究,一人一間房,再喚媚娘,稱之謂“龍鳳呈祥”。現(xiàn)在則三人擠在一張床上,“品”字形側(cè)臥一起——“三星拱月”。香茶、水果、糕點、冰糖這些東西是充足的,但上好的煙土卻供應(yīng)不上。春艷去幼安家。幼安老婆明里數(shù)落小玨,這個“一張朱唇百人嘗,一雙玉膊千人枕,一個窿隆萬人搗”的臭婊子,但暗地里在追究負有直接領(lǐng)導(dǎo)責任的春艷。春艷薄施脂粉的臉上只是陪著笑,不辯一句。你床上都拴不住自己的男人,說明你白長了個逼。幼安的老婆嘴里說一聲,春艷心里罵一句……后來打聽到邵爺去了清水島,春艷只有另謀它法。

怡春園請的幾個蠢才在執(zhí)行任務(wù)途中卻出了麻煩。在岳陽碼頭逢例行檢查,幾簍豬油中裝著的煙土倒未被查覺,但只一會警察就連人帶貨扣了!警察將幾個蠢才分開,要求每人只回答一個問題:這些豬油是送到哪個店鋪去的?一問人人都傻了眼,人人傻了眼就挨了好幾槍托,鬼哭狼嚎的。引著碼頭上圍觀的人一片咒罵聲:“狗日的,販煙的缺德鬼不得好死!”警察局長只要錢不要命,春艷托老街的警局同行出面,800塊銀洋了了此事。

昨夜累得夠嗆,先是惹不得的人一涌而進,春艷忙著安排房間和媚娘;到了子夜時,煙泡和媚娘都不夠了,春艷又加上瓜子、冰糖之類的過口,逐個房間陪小心。戚爺是喝了夜酒來的,一來就發(fā)脾氣。春艷對他一直就心里有愧。東挪西借弄來幾個煙泡,把他攙進自己的房內(nèi),充當媚娘的角色,伺候起他來。以往戚爺吞云吐霧之后是要睡個囫圇覺的,充溢脂粉氣的房間激起了他的性欲。他不由分說地將春艷推到床上。策馬揚鞭,縱橫馳騁了半晌。久未人事的春艷也斗志昂揚,操練了一番床上功夫。

戚爺前腳走,幼安后腳進。春艷坐在床側(cè)簾布后的馬桶上小解,聽見虛掩的房門響動,撩簾一看,見是幼安,忙立起身。幼安見她身無寸縷,便將那雪白豐肥的屁股使勁擰了一把,隨后指著梳妝臺上的兩袋東西說:上好的云土,八塊現(xiàn)洋一兩,比市價便宜至少三塊。給錢,邵爺急著用。春艷剝開油紙一看貨色,嘻嘻地笑了:“心肝寶貝,這幾天可想死你了!”春艷說著又擠眉弄眼地浪笑起來。這些日子就為煙土操心,見幼安不聲不響地幫了這個大忙,喜出望外。

春艷正在盡興,幼安忽然把她從身上掀開說,“你等等,還是把現(xiàn)洋數(shù)出來包好。一手錢一手貨?!贝浩G微張腥紅的雙唇,嗔道:“正在辦好事,你狗日的還惦著這檔子事。怕我不給你么……”“老爺?shù)氖?,不辦妥不安心?!薄啊冒伞T醯?,不是賬房的來對帳?”“他有事哩……”春艷不情愿地起身從床檔頭的梳妝盒里取出鑰匙,撅著臀打開藏在樟木箱里的錢匣,來不及細數(shù),就被幼安抱回到床上。“好了,好了,我是怕你沒現(xiàn)錢?!眱扇擞衷诖采戏瓭L了一會,這才歇手。

太陽爬上了怡春園的屋脊,盛夏的日光像鋼針那般剌眼。女傭給春艷送來早點——她最愛吃的油條和牛腩米粉。敲幾下門,無人應(yīng)聲。再推,虛掩的門開了。老板娘呈大字形躺著,作了人生最好的注釋: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了。

慕云一宿沒睡好。城工部傳達了襄南軍分區(qū)的重要指示,委派三名同志赴老街,其中兩位同志負責偵察江岸及湖區(qū)駐守的國民黨兵力布署情況,另一名同志做好策反工作。重要指示是一周前發(fā)出的。次日,三名同志就分頭潛入老街。在城工部傳達的目的是讓部里的同志周知。自從慕瀾赴老街執(zhí)行任務(wù)的第三天即被暗殺后,城工部的地下工作更加保密了,分區(qū)首長開始懷疑隊伍內(nèi)部可能有內(nèi)奸。

慕云在湖區(qū)生活了整十八個年頭,走遍了湖區(qū)每個角落,當她要求赴老街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部隊長阻止了。父親早逝,母親病故,兄長犧牲,同志們舍不得讓她再冒風險。慕瀾年長胞妹整十八歲,一個歷經(jīng)數(shù)次戰(zhàn)斗的驍將慘遭不幸,令人扼腕。

今日也是慕瀾犧牲百日。到了后山,摸出一張哥哥的像片,慕云伏在一塊石頭上哭泣了起來。昨夜沒睡踏實,再加之傷悲,掏出小圓鏡看看自己,雙目都腫了。掬幾把清水洗洗臉,慕云無精打采地返身回營房。

順著凹凸不平的山路走,分區(qū)《解放報》的小鄧挎著相機迎面而來,她就客氣地打了個招呼?!敖o你照張相吧?還剩幾張膠卷呢!”小鄧很熱情地說。慕云笑笑,婉言謝絕了。對這種討好不領(lǐng)情,小鄧覺得臉上掛不住。要知道,膠卷是有限的,是主要供各類戰(zhàn)斗和首長用的。人家要照,小鄧還不愿意呢。慕云比幾年前消瘦了一些,灰布衣灰軍帽穿戴起來,英姿娑爽。她也是女兵中個頭高挑且最漂亮的一個。小鄧瞅著她窈窕的背影猜想:是她相中了哪位首長?還是哪位首長相中了她?

誰也沒相中。慕瀾犧牲前,他是父親和兄長的雙重角色,她沒有感到寂寞。慕瀾犧牲后,她想到的是要報仇。但潛意識里,慕云仍在思念那個斯文的少爺。她不是不愿照相,她是不愿睹物思情:小鄧的個頭和少爺一般高,背影也像,手持的相機也是洋貨,好像都叫“萊卡”什么的。

慕云有一個藤條編織的小箱子。很普通的,山民們經(jīng)常在老街上挑著叫賣的。小箱子上加了一柄銅鎖。封存了慕云漫長的一生中一小段美好而傷感的印記:一張畫有并蒂蓮的油畫,一只錢袋,一只連心鎖,自己的幾張發(fā)黃的照片及那一百塊銀元。女人是有私密的,沒人詢問過藤箱內(nèi)盛有何物。包括慕瀾。

那天送走曉棟后,慕云爬上用泥巴和蒿草糊起的屋子的屋頂,在幾處漏雨的窟窿上鋪上一層茭草,再用草繩固定好后,才鉆進低矮的屋子生火做飯。昨日撈了些魚蝦,和著點小米熬成了粥,久病未愈的母親吃得很香。但慕云卻沒胃口,只在腦海默記著少爺?shù)南嗝玻簣A圓的臉,高挺的鼻梁,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天黑了,菜籽油很金貴,母親舍不得用,早早的睡下。不停的咳嗽和喘息聲也讓慕云她無法安眠。待暴雨停歇后,慕云赤腳出了門。擇一塊石頭坐下了,只瞅著清水島上的燈火,呆呆地想著沒有頭緒的心思。

湖面上依稀見到了一艘小船,不是直線,卻是扭扭捏捏過來的。好不容易抵近了,那人卻上不了岸。慕云定睛一瞧,不是曉棟又是誰?她三步兩步上前,固定了繩纜。牽著他的手,將他拽上岸。雙眸照亮了彼此。慕云一把將他摟柱,臉貼在他的被汗水和雨水澆濕的前胸,聽著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兩行幸福的熱淚“吧嗒、吧嗒”滴落下來。

少爺,你咋來了?慕云半晌才問。少爺從褲兜里摸了摸,摸出枚黃金打制的連心鎖說: “我奶奶留下的,送給你做個紀念吧?!蹦皆撇桓医邮?,說:“……這么金貴的東西,你留著吧……”曉棟掰開她的手指,將金鎖放進她的掌心后,又用自己的雙手將其合上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你總是要嫁人的。我今生今世說不定就見不著你的面了。里面有我的一張小照片,看到它,你就記著我的……說罷,又返身上船拿出包裹了幾層的畫兒,說,那次在島上畫的荷花圖,也送給你!

深夜了,風又刮得緊了一些,平靜的湖面上涌起了浪花,“嘩嘩”地擊打堤岸。在湖上漂泊了多年的慕云知道,馬上又會有陣雨。母親的咳嗽一陣緊著一陣。這癆病是見不得風寒的,但在曉棟耳里聽起來,分明是催促出發(fā)的聲聲號角。慕云返身回屋取出斗笠和蓑衣,給他戴上穿好。解開繩纜時,曉棟怯生生地說:“你能不能……把那蠶絲繡的并蒂蓮送我呢……”“好吧。只是還差一點沒繡好……”慕云點頭應(yīng)承了。

見他別別扭扭地劃離岸,慕云壓低聲音叮囑說,快點劃,回去喝點姜湯啊。曉棟揮揮手去了。兩島不過三四里水路,慕云直勾勾看著對面那島的燈火出神。

風刮著更緊,慕云站立不穩(wěn)。刺眼的幾道閃電過后,頭頂上突然炸雷暴響,緊接著尺高的浪頭打在腳下。

黃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了下來,雨幕頓時混淆了天地??耧L將屋頂撕開了幾個口子,雨水似瓢潑傾下。母親摸索著摟住了慕云脖子,連連喘氣,費力地問:“他會水么?”母親追問?!安粫??!蹦皆普f。“完了,完了……兇多吉少,禍事到了?!币坏篱W電,定格了母親慘白驚恐的面容,她不停地捶著床板,聲嘶力竭地說道。

攜些細軟,母女倆倉皇上了小船。這船兒頂風搏浪,融入蒼茫的夜色中。

這是一幅《風雨牧歸圖》,系仿宋代國畫家李迪的一幅絹本淺著色的作品。雖是膺品,亦足以亂真。它是描繪風雨將作之時,兩牧童急匆匆趕?;丶业那榫啊楹嫱袣夥?,功力深厚的畫家將畫面中的樹葉及倒伏在地上的小草都描繪得栩栩如生。邵爺每年來,都要臨摹這幅畫。只不過他刪減掉了圖幅中的一名牧童,剩下了那名蜷縮在牛背上,戴斗笠、穿蓑衣的童子。這分明就是愛子曉棟,不是他又是誰呢!繪完景和物,再用狼毫一筆筆勾勒那蓑衣時,邵爺不禁擲筆于地,痛哭流涕。年復(fù)一年,這幅畫畫了又畫,但終究沒有畫完整過。

“邵爺,出去走走吧!”看著邵爺瞧著墻上的這幅畫愣神,王媽說。邵爺隨王媽出了宅院。驀地,他發(fā)覺王媽臂彎挽著一只竹籃,竹籃里盛滿了一枚枚碩大的荔枝?!笆抢辖值南氯怂蛠淼拿?。”“是的,老爺。”王媽剝開一枚,喂進邵爺?shù)淖炖?。邵爺放眼望望遠處的葦林和點點白帆,收回目光,嘆了口長氣。王媽尾隨著邵爺慢慢地走,她想轉(zhuǎn)換個話題,讓老爺開開心,便說:“剛才城里的管家送水果來時說,前些天,城里怡春園的老板、一個姓黃的女人被人掐死了……精赤條條地就躺在……”邵爺不待講完,便追問道:“人呢?”“誰?”“管家呀!”“走了,走了一個多時辰了?!?/p>

邵爺背著王媽立住了步,瞅著湖面好一會才說:“回吧?!辈淮鯆寫?yīng)聲,邵爺就大步進了宅院,喚幾個身強體壯的傭戶在正屋前候著,匆匆地進了書房。王媽一臉疑云地邁著小碎步跟隨其后。好幾枚荔枝滾落在石階上。

把你的東西,還有曉棟的東西拾掇好,隨我進城里……明天一大早就走。邵爺在書房里來回踱著步,吩咐王媽道。

起初,邵爺還以為春艷是被戚爺做掉的。幾年前,這個老色鬼為得到春艷,曾與駐茅埠城關(guān)的日偽團長爭風吃醋。被其借助日本人的力量,以私通新四軍的罪名關(guān)進大牢,打斷了一只胳膊……破盡錢財出獄后,戚某人不得已逃匿到漢口,在洪幫兄弟的門下棲身……直至日本人滾蛋后才敢回到老街大搖大擺地走動。但剛想到這,邵爺又自我否定了。為何春艷的死訊今天才遲遲得到……這么大的事,幼安怎么不傳信過來。他人呢……還有小玨呢?

孤燈下,邵爺發(fā)出陣陣冷笑。

月明如鏡,清凜如霜。邵爺依舊去上墳。劃著洋火,將冥紙一張張燃著。忽明忽暗的火光印照著他悲凄的面容。他對著墓碑自語:本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再來的,爹這一走就不定能回來了……說到這,臉上盡是淚水。過了半晌,他緩緩走近墓碑,臉貼近它,輕聲說:時局不妙。國民黨要完蛋了,共產(chǎn)黨要來了。你瞅得見么,縣城也就剩這兩座小島和老街了……你哥曉諒他媽也去了臺灣,她叫我也去,我是不去的……我是舍不得你呀……他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痛慟一場,一再用衣袖將碑體拭過后,邵爺郁滯的心稍稍好受了一點:我這是最后一次來看你了,從今往后,就再沒有邵家的人來了……你說你哥么?他改名換姓了,現(xiàn)如今在新四軍里做事……他咋來?他咋敢來……他來了,邵家最后一支人脈不就沒了……他只能把你放在心里了……

微風已把紙錢的灰燼打掃得不見了蹤跡,圓月滑入了一片浮云,大地因此變得有些陰暗了。臨走前,邵爺將這墓碑緊緊摟住,親了又親。

老街仍舊還是熱鬧,除怡春園緊閉大門外,茶館,戲院內(nèi)賓客滿座。大小煙館門前,還有三三兩兩穿著泡泡紗旗袍,腳蹬高跟鞋,披著紅色紗巾,面涂胭脂花粉的娼妓在攬客。

戚爺是在一家煙館癮足神爽后被傭人請回府的。邵爺來,他是不能也不敢怠慢的。當初若不是邵爺仗義相助,他要斷的恐怕不是一條胳膊了。攙扶著邵爺下轎后,戚爺忙不迭地上前帶路。邵爺只來過戚府一次。還是戚某人的綢緞莊、漁行被偽團長打砸之后,連夜送來1000塊大洋慰問的。

邵爺待奉上茶水的丫環(huán)躬身退下后,繃著臉說:“戚爺,你知道春艷是誰殺的……”“不知道呀……反正不是我干的……您懷疑我么?”戚爺一頭霧水。邵爺也不正眼瞧他,將盛茶水的蓋碗輕敲了兩下說:“我知道?!薄笆钦l?”戚爺從太師椅上幾乎是蹦跳下來的,他湊到跟前追問。邵爺微微一笑說:“是幼安吶。他為了個婊子,居然害死了春艷……盜走了錢財,背叛了主人……”見戚爺只是撓頭,邵爺心里罵道:老東西,你這一生就是長了個雞巴!他撣撣衣袖,還是笑著點撥道:“我問你,我去清水島這些日子,幼安是不是天天在那泡著……春艷死后,幼安和小玨是不是都蹤影皆無了……”戚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大二三哥犯了條,自己挖坑自己跳;四姐五哥犯了條,三刀六眼自己鏢;六八九么犯了條,五十大棍定不饒……”聽到邵爺一字不拉地誦出洪幫律條,戚爺趨步上前,正色道:您老放心,明早我選幾個精明的兄弟,下海也要把這幫中的敗類撈到,聽憑您發(fā)落。不用了。邵爺輕描淡寫地說:做掉就行了,干凈點。共產(chǎn)黨就要來了,你想讓多少人知道你欠下了人命?

王媽一直等著邵爺回來。這老街的房子既熟悉又陌生,格局與島上的相同,只是這書房更寬敞豁亮一些,四壁上盡是些在絹綢和宣紙上繪的畫、寫的字。除了一張大大的書案,再就是一張羅漢床了。邵爺洗漱畢,王媽說:“老爺您勞頓了一天,早點歇著吧。宅子里的幾個女傭已經(jīng)給我收拾好了床鋪。”說完就要出去,被邵爺抬手止住了:“你再倒些清水來?!蓖鯆寫?yīng)聲出去,端盆進來?!皼]洗凈么?”她問。邵爺只是指指門栓說,銷上吧。他將毛巾擰個半干,給立在床旁的王媽擦拭起臉來。王媽一下子就呆了,跪下身子,抱著邵爺?shù)碾p腿說:“老爺,使不得,使不得?!鄙蹱斔餍远紫律韥?,捧著她的面頰說:“好日子不長了……你跟了我這些年,沒享過幾天福。從今往后就天天和我在一起吧……”

這是頂天立地的老爺說的話么?王媽楞了半天,才點點頭。

白云寺內(nèi)一塊寬敞平整的土地上搭起了戲臺,二百多人擁在臺下,如醉如癡地昂首聽那明目皓齒的女子如泣如訴的唱腔。激情處,掌聲雷動,喝彩之聲不絕于耳。一整天好戲連臺,曲目均取自《水滸傳》。先是《山神廟》《三打祝家莊》,接著又是《活捉三郎》。這幾出戲是自衛(wèi)團史團長的母親點的,這臺上的戲子和戲她都喜歡。今天是她七十大壽,曾是壓賽夫人的老人家愿意在戲中回味那烽火連天、打家劫舍的悠然歲月。史大渭是令茅埠十余萬百姓聞風喪膽的土匪,而他爹亦是赫赫有名的綠林豪杰。縣城的要人名紳、黑白兩道的人都不得不來送恭賀。并借此小聚,議議時局,盤點一下各自去留的問題。

邵爺?shù)恼埣硎亲孕l(wèi)團副團長楊帆親自送到府上的。他是史大渭的高參??箲?zhàn)勝利后,既官既匪、亦偽亦頑的史大渭不僅未被治罪,反而被編入國民黨部隊,并出任第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的少將參議。委任狀一下,茅埠及周邊縣城嘩然。迫于各界指控,史大渭革職返鄉(xiāng)。不多時,他拉起舊部,重操殺人越貨,謀財害命的勾當。

就像是一位有策略的班主任將最為頑劣的學生任命為班長一樣,縣長上下活動后,將其又委任為自衛(wèi)團長;為有效制約他,縣長又磕頭作揖地從六十六軍中拖出二個連隊的兵力,由營長楊帆率領(lǐng),兵匪結(jié)合為自衛(wèi)團。營長改任團副,便是楊某人了。這楊帆出身武林世家,身手矯健,善使飛鏢,史大渭便讓了他三分;兩次和江南渡江過來的游匪作戰(zhàn),大獲全勝,史大渭便尊了七成。走遍全境,史某也只服邵爺?shù)奈捻w和他的武略。

“團座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邵爺蠻客氣。“不敢不敢,老夫人大壽,奉團座之命恭請會長賞光蒞臨!”楊副團長很恭敬。高手一過招,各自說明了上下高低。一個心里話:這偌大的宅子,役使的下人就這幾個?平時忙前忙后的幼安呢?邵爺旁的那婦人是誰?另一人腦子在轉(zhuǎn):這楊某人雖與“八大巨頭”等有些交往,但只是泛泛而已。平日也未見其出入歡場吃喝嫖賭,行為作派與常人迥異。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兩人依舊客套了一會,雙雙拱手道別。

這邵爺是個靈光人,時時處處顯得較俗人的高明。清晨,估摸著史母已洗漱畢,便攜了王媽,帶了管家及下人,來到張府。雙雙給老夫人叩了響頭后,奉上幾件有別于尋常人的禮物來:999塊現(xiàn)洋、兩枚鏤花金鐲盛在一朱紅漆木盤內(nèi);一幅金粉書寫的斗大的“壽”字;一幅寫有“金桂生輝老益健,萱草長春慶古稀”的對聯(lián);六面書有吉語的絲幛;另四簍從漢口專程運來的時令果疏。老夫人見了,胡桃似的臉上盡是笑意。待聞得如自己年輕時那般身健體碩、粗手大腳的王媽,如今做了填房,便又對邵爺敬重了幾分。“……好一個……仁義的漢子!”她夸贊道。一旁的大渭見了,面色訕訕有些愧色。以往邵爺?shù)臒熗寥刖?,除了孝敬銀洋,還要被他們克扣些煙土,以充做士兵的月餉。此次老母作壽,也只是應(yīng)付性的邀請而已,卻不料團副竟然親自登門恭請,邵爺又送來這番厚禮。細細思量起來,團副和邵爺都是能成就大事的人物了!

白云寺內(nèi)擺了三十多張席面,“八大巨頭”分為兩桌,分別由史大渭和楊帆作陪;邵爺、王媽及縣長應(yīng)邀和老夫人坐在一處。酒過三巡,本不勝酒力的戚爺就爛醉如泥,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嚕。與其坐在一處的楊帆只是夾著菜,小口抿著酒,細聽著桌上人高一聲低一語的對時局的評判和日后的打算。邵爺注意到,楊帆給壽星敬完酒返回坐下后,還不時地朝他這廂張望。

邵爺小聲問史大渭:團副酒量如何?史大渭道:一般。比邵爺您差遠了。邵爺笑著說:老夫人華誕,普天同慶。想她老人家巾幗英雄,出生入死,真乃女丈夫也。幾句話就把史大渭的眼圈感動得通紅。邵爺又道:讓團里的兄弟們和老街的幾位爺開心,要喝好。讓老壽星開心,更要喝好!史大渭頻頻頷首。老人家年歲已高,勞頓了一天,晚上你要伺候;還要招呼好這四方來的至愛親朋,少喝為佳……依愚兄之見,不如請團副代勞。更能讓官兵兄弟們親近,今后對你俯首聽命……至于酒量么?喝的無非是個情字。史大渭附耳向母親轉(zhuǎn)訴了邵爺這番話后,老夫人頓時向邵爺挑起了大拇指:……好一個……處事周全的邵爺!

邵爺冷眼見楊帆依次敬酒,席面上的人又一一回敬他,便時不時地給老夫人和王媽夾著菜,和縣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當邵爺和王媽把老夫人送上轎時,楊團副亦被兩個士兵攙著,踉踉蹌蹌返回了營房。

本想在酒足飯飽之后,聽聽邵爺對時局的意見的,但王媽如影隨形的和他在一起,且邵爺也無和他暢談的意思,縣長也就不好說啥了。

眨眼就到了臘月,朔風干號了好幾天后,就接連下起了暴雪。這風也不消停,刮了整整半個月,將落到地下的一層又一層雪花澆鑄成板結(jié)的一大塊。

這天,喝了銀耳蓮子湯,穿著皮褸、戴著棉帽、揣著暖手爐的“八大巨頭”及其他顯要陸陸續(xù)續(xù)到了縣衙??h長見邵爺未到,吩咐人再去請時,回話說:邵爺一早和王媽出去了。

風雪較之前兩日略微稀疏了些。兩人起得很早,吩咐下人將庭院內(nèi)撒了鹽化雪,又將大門外的青石板街道打掃了一段后,這才來到白云寺。

據(jù)情報,襄南軍分區(qū)獨立第四團已抵至距老街不足八十華里的水晶港。唯一的陸路進出要道已被堵死……湖區(qū)活躍著至少五百多人的游擊隊和武工隊……大同湖也有新四軍一部在集結(jié)……三面被圍,一面是水。縣長面無表情地將省城來的電文和本上記的東西念了一遍。在座的人或是吸著紙煙,或是瞅著屋檐下那瀑布般的冰溜子愣神……有幾人欲言又止。國民黨省府來電要這里固守,但他們那里亦危如累卵。共產(chǎn)黨的部隊已占領(lǐng)了大半個中國,這邊茅埠全境也只獨剩下了這條老街和這縣城內(nèi)的二萬多百姓及不足三千人的雜牌部隊。國共博弈已見分曉?,F(xiàn)在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從者甚眾。但人心隔肚皮。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皆在作袖手旁觀狀。本想借助邵爺聲望來達到這一效果的縣長大人,在長嘆一聲之后,宣布散了會。

白云寺的主持見邵爺來,忙不迭讓進了禪房。房內(nèi)生著火盆,較空蕩蕩的廳堂要暖和許多。邵爺、王媽并未坐。到了正廳,朝著久仰的各神諸佛,雙手敬了三炷香,俯首作了三個揖,雙膝跪下叩了三個頭,這才立起身子,從主持雙手捧著的簽筒中抽出一簽。定睛一看,卻是下下簽。上書:手執(zhí)金彈打飛禽,借問江湖有幾深,縱然打得飛禽到,金彈落水也難尋。這是在說自己得不償失么?王媽湊過來看看,尚不明就理。見邵爺悶悶不樂,便道:再抽一次。邵爺依言又抽出一支。還是下下簽。上書:波浪滔天萬里程,小舟馬龍渡江心,須加提防要仔細,且宜守舊好安身。主持接過簽,置于簽筒后寬慰說:還好、還好,世間萬物還是順其自然為佳……邵爺嘆息道:天意如此,我又能何為……說罷,從衣袋中掏出十枚銀元作為香火錢交與主持。

主持與邵爺私交甚篤。邵爺每年捐贈的善款至少有500塊大洋。恭送兩人出門時,主持面色訕訕地有些抱愧。倘若邵爺下次來求簽,事先一定將下簽抽走一部分,讓這位仁義的施主開開心心。他甚至于這樣想。

黃昏時分,邵爺家剛收拾完碗筷,就聽下人來報:門外有一小伙子,自稱是夫人的親生兒,來見母親的。衣衫襤褸,如同叫花子。但話說得頭頭是道,又不由人不信……王媽聽了,有些羞赧,幾步邁出了廳堂。果不其然正是兒子潤生!人高馬大的孩子臉上、手上盡是凍瘡,見了娘便雙膝跪倒,號啕大哭起來:娘啊,我怕再見不到你了……

每年王媽都要去看看孩子的。但探親之事一直沒讓邵爺知曉。兒子與曉棟同年同月,她不愿讓邵爺總想那傷心事兒。

那女人和丈夫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生育,她不是個愚笨人,心里有數(shù)。小心服伺丈夫和她前世就該有的、現(xiàn)成的兒子——潤生。前兩天,一伙土匪突然闖到他家搶擄,這平日寡言少語的后娘突地從廚房里擎起柴刀就要拼命,當場被一陣亂槍撂倒在地。爹也被槍擊傷后抓走,兇多吉少。自己趁亂在樹林里躲了一夜才以脫身……

在宅院的門外,兩人哭哭啼啼。邵爺吩咐下人,讓母子二人進來。“快叫邵爺!”王媽道。潤生應(yīng)聲跪下,叩了個響頭。見這孩子一臉凄慘,邵爺忙讓他起身坐下。不料孩子說道:不敢。來老爺家本來就是不該的,打擾了老爺……站著就行了。邵爺見他很懂事,心中憐惜頓生:“就在這住下……先吃了飯再說……”說罷笑了笑,進了書房。

不多時,下人又進來道:縣長和楊團副到了!邵爺急忙出門迎候,將兩人讓進大廳。隨后吩咐下人續(xù)上火炭,沏上熱茶。

聽楊帆介紹完時局,靠在太師椅上的邵爺面無表情,不發(fā)一言。縣長聞聽邵爺上午進寺廟敬香,便道:眾生遭遇到急難,卻不救。這是罪過呀!話說得很輕松。邵爺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笑笑說:不錯。這是山精水怪的因緣呢!楊帆道:邵爺是全城最有名望的人物,若救百姓黎民于水火之中,功德無量呀。邵爺朗聲笑了:一位掌管萬馬千軍,一位位極人臣,號令一下,誰敢不從?我一做生意的商販,不過百姓中一分子,兵臨城下,自身難保,只求乞得一命便謝天謝地了……

話不投機且互存戒意。說些閑話后,兩人告辭了。

王媽安頓好孩子后,輕輕推開門,見邵爺靜坐在椅子上,面對滿壁字畫愣神。便道:歇了吧。邵爺只是微微點頭。明天我就叫孩子去他大伯那。她接著說。兵荒馬亂的,別去。就在這吧……陪陪咱倆。邵爺起身,接著又說:潤生還沒成家吧?王媽搖搖頭。我看這樣……你去打聽一下,尋個合適的女子,接進門來吧……他也不小了,和曉棟一般大。丁卯年的,足有二十一歲了吧?該辦事了……

王媽不知該說什么為好,只是呆呆地站著?!啊瓡詶澥悄隳檀蟮?。在我眼里,你就是他親媽……現(xiàn)在潤生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是不能推出門去的……我看這孩子是個知好歹、不迷糊的……留在你身邊,日后有個照應(yīng)!”邵爺緩緩地說:至于辦事的開支,我來安排……

王媽“撲通”一聲跪下,說:老爺,你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下輩子給您當牛做馬也還不完吶……邵爺輕撫著她的頭發(fā)說:這輩子你做得已是足夠了。大夫人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這江湖上從無法則,也虧她凡事有主意……現(xiàn)在脫身走了……只是曉棟……我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就替我多去去清水島,去看看他好么……王媽當即立起身子捂住了他的嘴。老爺。她說,這簽上的話若那般靈驗,這世上還有那多苦么……老爺,您吉人自有天相哩!

睡下前,邵爺突然問她:“你見過曉諒么?”“只是曉棟辦十歲宴時,見過的……他長得像大夫人的,不是么?”王媽說?!笆堑?。那你現(xiàn)在見到他還能識得出來么?”邵爺盯著她說。王媽連連搖頭:“我哪有那般好記性。再說一二十年了,該有多大變化喲。”邵爺頻頻點頭。過了會,他又緊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記住了,就算你見到了他,也不要認他?!薄盀樯丁笊贍斎悄鷼饬嗣??”王媽聽得有些糊涂。“不是的,我做生意幾十年,得罪了些人的……這樣是為了他平安呢!” 邵爺瞅著屋頂,噓了一口氣后說?!爸懒?,這是老爺家的最后一根命脈呢……就是把我千刀萬剮也不會說的。”王媽雞啄米似的點頭?!靶税?。明天你去戚爺鋪面上扯點布料,給潤生做兩套冬衣……”邵爺對王媽最后幾句話很滿意,說了這番話后靜靜地躺在床上想起心思來。

子夜時分,幼安和小玨大搖大擺地出了怡春園。春艷豢養(yǎng)的兩名打手倚在大門口,以為是幼安帶她外出過夜,未曾阻攔。只是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走好啊,二位。進門前幼安給了他們一人兩塊銀元。

幼安和小玨上了事先租好的快船,順江而下。老街上依稀的燈火也慢慢隱入到夜色中。天幕上依舊星光璀璨。在幼安的眼中,這不是詭密的眼神,而是那幸福、羨慕或者說是忌妒的目光了。小玨的心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撲騰:先是害怕家丁追來。若抓回去,亦不打罵。打傷身、罵傷神。春艷只是在這人那賺錢的物件內(nèi),塞進一把豬鬃。讓她好幾天痛得像螃蟹似的走道……幼安見小玨像打擺子地哆嗦,知她害怕,就指指錢袋讓她寬了寬心。小玨又是激動了半天……

隨邵爺快十年,邵爺是何秉性,他是一清二楚的。販煙是在牟取暴利的同時,還在賭自己的身家性命,這就是站在尖刀上跳舞。但邵爺黑白兩道走得順暢,該出手時,邵爺絕無情面……曉棟夜晚溜去見慕云,葬身湖底。邵爺待喪事辦完后,不就親手殺掉了那倒霉的家丁么?如果不是慕云娘倆溜得快,還不是一樣的下場……那乞丐雖說死了,得寶也殉了葬。但他也知道成了大氣的共產(chǎn)黨的厲害,更明白殺了新四軍后要付出的成本。從那時起便萌發(fā)了脫身之意。

江面上,偶見了一艘國軍的炮艇,艇上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小船。躲在倉內(nèi)的兩人大氣也不敢出。小玨的尿都快嚇出來了。幼安悄悄把槍上了膛。幸而艄公冷靜,從船艙撿了幾尾魚扔給了他們。士兵們才未上船搜查。漂泊到第二日晌午,船終于抵岸。幼安除足額支付了船資之外,又付與艄公一把金元券。

他倆要找一僻靜之地躲避一段時間后,再另作打算。

在平靜之中過了些日子,小玨開始有些厭惡這種生活來:身上的首飾卸下了,只能穿上粗布衣衫,連那胭脂花粉也沒了。對著鏡子看了看,就是一農(nóng)家的堂客了。這哪是香遍老街的花牡丹呢?幼安不讓她出門,買菜買物都是他一人出去,且一出去便將大門反鎖了。自己只能在屋后林子里轉(zhuǎn)悠一下,采納點新鮮的空氣。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喲!這間屋是幼安買的,前后左右沒有人家,只在一座山包上孤立著。這與守墓何異?小玨漸漸萌生了回老家的心思。幼安將錢藏在了只有他自已知曉的地方。平日衣兜里除了手槍,只有幾塊銀元或是金元券。那一大筆錢呢?

晚上,幼安大醉而歸,帶了些燒鹵類的吃食放在桌上后,就沉沉地睡了。次日一大早,幼安剛醒來,小玨道:此處離漢口只不過幾十里地,你去給我買點水粉胭脂類的來,還買幾件過冬的衣物,好么?說著使了使許久未用的媚態(tài)。幼安爽快地 答應(yīng)了。他也正想去趟漢口,打探一下時局;邵爺若想下他手,他也會從旁人言談中窺其端倪。再說,邵爺就是下了他的手,他有個三長兩短的,邵爺脫得了干系么?只是耽心小玨亦要吵鬧著去,不太方便。見小玨無同行之意,幼安大喜過望,張開腥臭的嘴,親了她一口。小玨又說,你看還有啥東西合適的,買些回來。啥合適的?我給你買對耳墜來!見幼安上了套,小玨又賣弄手段,和他溫存了一回。幼安洗漱完,再去茅房拉了泡屎,就鎖上門走了。

小玨去了茅房,見地上多了些柴草,抬頭望望,明白了幾分?;位斡朴普驹诘首由?,終于從屋頂?shù)牟荻阎刑矫鲥X袋。細數(shù)了數(shù),留下一半,另一半打了個包裹。隨后從后山上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十一

民國三十八年的春節(jié)是單調(diào)且冷清的。窮人和富人都沒有心思。

以往到過了小年,家家戶戶就要準備年糕、糍粑、炒米糖、豆皮、玉蘭片、芝麻片之類的吃食了。日子過得再拮據(jù)的窮家小戶,也要從牙縫中剔出一點,買件衣物或是將大人的衣服縫縫補補、掐頭去尾后去趟染坊翻新一下顏色,給孩兒穿在身上;那街頭巷尾好熱鬧:有踩高蹺的,吹糖人的,寫春聯(lián)的,賣米糕的,耍龍燈的,舞獅子的……現(xiàn)在一切都仿佛從世間蒸發(fā)掉了。就連驅(qū)邪避穢的鞭炮聲也稀落了許多,更多的是老街周邊偶爾響起的槍炮聲。年關(guān),街上突然出現(xiàn)一些穿著不同制服的軍人,有衣上寫有阿拉伯數(shù)字的國軍國防部的,有湖南保安總隊的,還有不同番號的國軍,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晃蕩。

縣衙門前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把守。當?shù)剀娬舜┬胁粩?,天天皆在開會議事;茶館里密匝匝地坐著面呈菜色的市民,交頭接耳地評述著時局,為自己尚未可知的命運憂慮。這一群體性的猜謎活動,大概是老街唯一的節(jié)慶娛樂項目了。街上,還不時出現(xiàn)些腆胸疊肚的孩子,唱念著《黃河謠》《古怪歌》和《義勇軍進行曲》,蹦跳著從身邊竄過。王媽看在眼里,這是童趣和可愛;而在邵爺心中,分明是兇猛的幼獸了。

寒冬臘月讓老人的日子難挨。身上的氣血仿佛都凝固了,身體是死一般地冰冷,人就像騎坐在生與死的門檻上,稍不小心,就到閻羅王那去了。斜依在床頭的老夫人指指鋪墊著獸皮的太師椅,讓應(yīng)邀前來的邵爺和王媽坐下了。

國共交戰(zhàn)數(shù)載,漸漸現(xiàn)出共黨的手段高強。黨國氣數(shù)已定……我渭兒秉承父志,光宗耀祖,謀了一官半職……古人曰,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也。那水滸一百單八將不也歸順了朝廷么……但兩軍對壘,你死我活,焉能不損將折兵……若共黨日后不用降將,還要秋后算賬……我們又何苦背上背叛黨國的罪名呢……老夫人費力地說著話,女傭不停的拭去她嘴角的涎沫。

史大渭只是在室內(nèi)的火盆旁交替地烘烤著手足,不發(fā)一言。

老夫人所言極是。不出門乃知天下事,真可謂是有勇有謀,料事如神的女巾幗也!邵爺說這話時,有意提高了音量,好讓她聽個仔細。依我之言,此事以靜制動為妙。若共黨高層有人許諾,不妨順應(yīng)時局,率眾起義,讓生靈免遭涂炭,落個青史美名……反之,則率部另作打算,待日后東山再起……

一番入情入理的話,博得老夫人贊許。大渭與你相見恨晚……老夫人藏掖在被里的手腳激動得直哆嗦。邵爺又對史大渭說道:若時局有異,速率部離開。如蒙差遣,本人必盡侍候老夫人之責。史大渭騰地起身,雙手摁在邵爺?shù)募绨蛏险f道:邵爺不虧賽諸葛的美譽,日后凡事均聽您差遣,隨時恭聽高見。邵爺擺擺手說:不敢不敢。老夫人非常高興,喚女傭?qū)⒁蛔鹁К撎尥傅挠穹鹳浻柰鯆?。見邵爺沒有拒絕之意,王媽道聲謝后收下了。

……目前物價飛漲,民不聊生。萬望團座整飭軍紀,嚴禁擄搶,莫授人以柄……同時物色好幾個鐵桿弟兄,備好交通工具……在庭院內(nèi),邵爺?shù)吐晣诟来笪肌?/p>

從史府走出,邵爺瞥見對面小巷中立著兩人在說閑話,眼卻直勾勾朝這邊看,心里明了幾分。吩咐王媽帶下人去置辦潤生結(jié)婚的物品。自己便大搖大擺地去了戚爺那里。

江面上游弋著國軍的兵艦和省直屬水上警察局的巡邏船,下游江岸邊駐扎著白祟禧的部隊,茅埠縣城的出口已被襄南軍分區(qū)守住。年前,在武漢京口駐防的張軫部在巡邏中,一次就殺掉了十余名煙販。如此一來,這煙土真成了稀罕之物。老街的幾家煙館遭兵匪搶劫之后,紛紛停業(yè)。戚爺也就只好屈就,喚了個媚娘到家中伺候起他來。戚府曾有七八個家丁,每月均有一二十塊的餉銀。戚爺見偽團長這唯一的敵手已被鎮(zhèn)壓,便把進出煙館當做唯一要務(wù)了。在綢緞莊慘淡經(jīng)營且又將附作風雅的古董及字畫送到當鋪之后,為節(jié)約開支,戚爺就陸續(xù)打發(fā)他們另謀生路。

今天叩了半天門,才見年過半百的家傭慢吞吞地打開。有氣無力地說:“老爺,過年好哇。”“一樣的,一樣的?!鄙蹱斶呎f邊從褲兜摸了塊銀元遞給他。家傭立即振奮起來,一溜小跑地進了內(nèi)院,喚起在煙榻上打盹的戚爺。

支走媚娘后,邵爺和戚爺只是靜靜地坐著,半晌未發(fā)一言。見家傭進來續(xù)茶,邵爺便要告辭。

“那件事……”戚爺終于開了腔?!叭卞X么……”邵爺問?!啊皇堑模呀?jīng)做好了?!逼轄攪@口氣又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喲!那辦事的兄弟們事后還是要打賞來封口啊……臘時臘月的,我本想去趟漢口,把這事徹底地給弟兄們了斷的,可是……”邵爺微微一笑:“是我疏忽。不就是錢么?我來給?!逼轄斦f:“錢只是一方面。這人情我是欠下了,這名聲我亦背上了。我在江湖上走動這些年,只有這次是以我的名義辦的……我也是真的還了你當初救命之恩的人情哩!”邵爺又笑了笑說:“萬分感激,容日后圖報……現(xiàn)在時局詭秘,像你我這般人遲早要死在共黨手上,不如……”

邵爺回到宅子,心情出其地好,臉上始終帶著笑意。大年初三下午按習俗是吃送年飯。黃昏時分,鞭炮“噼噼啪啪”響過之后,邵爺吩咐將兩張八仙桌合在一起,全院上下人等均聚在一處。邵爺拿著酒壺給每人斟了一杯酒,然后雙手端起酒杯說:諸位與我邵某人投緣,在我府上盡責辦事數(shù)載,邵某感激萬分……只是這共產(chǎn)黨眼見得要奪得天下,老街業(yè)已成為孤城。若有一役,則生靈遭劫;若圍而不攻亦是如此。即便不戰(zhàn)屈人之兵,共產(chǎn)黨白取這城池,也要對我等商賈有所舉動。甚至會牽累在座的各位……各位皆有妻兒老小,依我看,不如近日由賬房厘清條目后,視情補發(fā)路資和有關(guān)費用……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正眼看邵爺,只是偷偷瞅著同樣一臉納悶的王媽。起初大家有些割舍不下,等到幾杯酒水下肚后,大家情緒忽地愉悅起來:晚走不如早走。這是邵爺?shù)母呙髦帲谴氯说闹艿街e哩!飯菜吃完又打掃了廳堂之后,人們各自歇了。

夜深了。臨江的吊腳樓和小茅屋里大都亮著油燈。人影在搖曳的燈火旁送走這沒滋沒味的新年。

行走在街巷的邵爺覺得了罕有的孤零。沿途街面上,在風中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的大小幌子,像是出殯的挽幛。邵爺想到這,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他徑直來到了江邊的昌盛碼頭的躉船上,特地和即將遠行的戚爺話別。

江面上刮起了一陣陣風,這風依舊是寒,但較之冬月收斂了好多。江面上除了幽長或短促的一兩聲汽笛外,只有江水輕撫堤岸的聲響。

戚爺終于來了。他在碩大的躉船上轉(zhuǎn)了一圈,并未發(fā)覺邵爺本人及為他備好的船只。歷來辦事嚴謹?shù)纳蹱敒樯端s……當他從兜里掏出懷表,準備劃燃火柴看看時間時,后頸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記,他頓時癱軟在甲板上。隨后,他的兩腳就通過一根繩子與裝有石塊的麻袋相聯(lián),一同墜入江中。落水時的轟響與江面上一聲粗獷短促的汽笛相呼應(yīng)。浮在水面上的就只有剛才那一小盒火柴了。

邵爺不緊不慢地上了岸。他覺得很疲憊。過去這些事都是叫幼安或是由他役使人干的。可現(xiàn)在事必躬親了。戚爺為了個女人,幼安可能亦是如此,而自己呢……

十二

又到荷花盛開時節(jié)。

茅埠國民黨的軍政團體及各界組織人員,洗刷了老街所有建筑物上的反共標語,重新寫上了“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熱烈慶祝茅埠和平解放”的口號。家家戶戶插上了歡迎的彩旗。在兵臨城下的情形下,襄南軍分區(qū)城工部通過做茅埠縣城兵匪及反動會道門等人的工作,迫使其棄暗投明??h長密遣親信與軍分區(qū)首長頻頻接觸,終于敲定了和平解放的具體事宜。作為地下黨的團副楊帆,亦將自衛(wèi)團實際指揮權(quán)牢牢掌控在手。自知罪孽深重的史大渭見大勢已去,帶自衛(wèi)團數(shù)十人從長江水路逃遁。

中午,天睛日朗。襄南軍分區(qū)部隊千余官兵兵分三路,或徒步,或乘船向老街挺進。沿途口號聲、鞭炮聲不絕于耳??h府要員及鄉(xiāng)紳名流隨縣長在城郊相迎。商會名譽會長邵爺自在其中。幾天前,邵爺已打發(fā)王媽帶兒和媳去了清水島。老街的宅子里除留下一名幫傭及一名廚子外,其他人都散了個干凈。邵爺靜候著難以預(yù)料但兇多吉少的命運。

慕云隨部隊回到了一別三載的故鄉(xiāng)。她和一個女戰(zhàn)士借住進幼安家,在廂房里鋪了谷草,打起了地鋪。又幫幼安老婆從河邊挑了幾擔水,這才去斜對面一塊空地上吃飯。十幾名戰(zhàn)士蹲在一起,就著一盆向陽白的青菜,兩碗小魚蝦和一碗醬蘿卜,吃得香甜異常。幼安那八九歲的兒子趴在自家門前石凳邊,饞涎欲滴。慕云喚他過來,幼安老婆卻一把將他拽進屋子。慕云見狀,就跟了進去。將剛剛盛進自己瓷缸的飯菜轉(zhuǎn)到孩子的碗里。幼安的老婆代孩子謝了。慢慢地,幼安的老婆和慕云她們的話語多了起來。但一提及幼安,老婆便三緘其口……

老街曾有兩所小學。解放前夕均由三青團骨干分子把持。新年過后,學校便停辦了。剛剛讀二年級的孩子也隨之停了學。閑時,慕云便幫著孩子補習功課。這孩子也著實頑皮得很,上躥下跳的,天天耍得如泥猴一般。慕云是個勤快人,時不時地就幫著他母親做些洗洗涮涮的家務(wù)。有天一大早,孩子很聽話,早飯都沒吃,就吸溜著鼻涕泡寫作業(yè)。未了,竟趴在小飯桌上沉沉地睡了。慕云伸手探探額頭,火炭似的燙手。遂急忙背到軍醫(yī)那打針吃藥。接連好多天,在幼安的老婆在江邊幫人剖魚或搓麻繩掙錢時,慕云便像位母親似的照料孩子。

一天,軍管會在白云寺內(nèi)放電影。慕云便帶上他娘倆去。兩根木柱高高地懸掛著銀幕,老街的百姓把空地占得滿滿當當。孩子猴急得吱哇亂叫,要往前鉆,但哪里鉆得進去?慕云便將他騎坐在自己的肩膀上,讓他看個真切。散場后,腰酸腿疼的慕云和娘倆慢慢地走。

孩子回家后仍就興奮不已。“你說我爹爹是好人還是壞人?”他突兀地問他媽。幼安的老婆沒有吱聲?!澳揭蹋阏f國軍還會打回來么?”見他媽往灶膛里塞柴禾燒水,不答理他,孩子忽地又冒出這么句話來。慕云還未曾回上話,幼安的老婆便咒罵起兒子來:屎塞了心肝的東西!快洗了去睡!說著立起身來,抽了孩子一記耳光。孩子哇哇大哭起來。

孩子執(zhí)意要和慕云一塊睡。后半夜,朦朧中的慕云被孩子弄醒了。孩子附耳說:去年熱天時,我爹對我說,要是國軍不打過來,就叫我把個東西給新四軍……新四軍和解放軍是一樣的么?見孩子說得很認真,慕云便點點頭。兩人點燃了油燈。孩子指指廂房角落的一個衣櫥腿下壓著的幾塊青磚又說:“我爹不讓我動。他說我要翻了里面的東西的話,就回來扒了我的皮……”“你媽知曉么?”“不曉得哩,他不讓我告訴她……”慕云便不再吱聲,哄著孩子睡實了。自己卻眼睜睜地盼著天亮,好長時間才迷糊著。

第二天一早,待幼安的老婆出去忙生活后,慕云便安排同住的女戰(zhàn)士,速將楊帆請來,稱有重要事情報告。慕云便依舊待在廂房里,她覺得了一絲詭秘的氣氛,緊張中一會兒把門拴上,一會兒打開。時間仿佛滯住了,她的心臟加快了跳動。

楊帆只聽了三言兩語,便明白了幾分。令隨行來的戰(zhàn)士速將幼安的老婆叫來。

那女人來后,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兒子,不發(fā)一言。楊帆道:你不知柜子下藏匿何物么?那女人忙不迭擺手。那好。我們現(xiàn)在當著你面看看!說罷,揮手令戰(zhàn)士將笨重的衣櫥挪開,用刺刀撬開下面的青磚。

方磚下有一麻布包裹的東西,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一支毛瑟M1896型手槍。仔細看看槍柄上,還有用銳器銘刻的“瀾”字,就是慕瀾生前的佩槍!這是他親手擊斃三名日寇后,上級首長獎勵給他的……

慕云頓時失聲痛哭起來。幼安老婆不明就理,只覺得楊帆的眼睛發(fā)出一道寒光,便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裹槍的還有一小塊布,上面潦草地寫著:邵爺令我指使得寶殺了新四軍后,又囑我將得寶滅口,焚尸。此槍為新四軍所有。事先我與得寶均不知情。若長官見此物之日,便是我喪命之時,望乞恕罪。切勿加害我妻兒老小。幼安字。

天溽熱,邵爺睡不實,醒得很早。醒來時身上有些虛汗。在后院打了一套太極拳后,就開始洗漱。

院子里的幫傭在用竹竿晾衣時,雙手持竿一揚,竟將那楝樹的果子“撲楞撲楞”打下幾串來。邵爺瞠目結(jié)舌:那白云寺的下簽上所言的“手執(zhí)金彈打飛禽……”竟真的要應(yīng)驗么?

在和平解放的前幾日,楊帆幾乎和邵爺天天待在一起。邵爺是有名望的人,雖是老街上的毒梟,但行善積德之事做得體面,在上下層盡是些人緣。且邵爺還是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書畫家,撰寫口號標語之類的事就只有請他代勞了??h衙內(nèi),人們各懷心事地議完事后,就是品評邵爺?shù)哪珜毩恕罘ㄟ^內(nèi)線了解到,邵爺還背著他們?nèi)プ龊昧耸反笪嫉墓ぷ鳌J纺橙穗m然潛逃了,但臨走前尚未孤注一擲,從事破壞活動,說明邵爺?shù)墓ぷ鬟€是很到位。他亦算是和平解放的有功之臣?;诖耍瑮罘退e聊的時間更多一些。此外,他還暗暗地思忖著,身為邵爺親信的幼安神秘失蹤及春艷之死和邵爺之間可能存有的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

邵爺自知是走不脫身了,就是駕起祥云也只是在楊帆手心里轉(zhuǎn)悠。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盯上了他。其實他沒打算走,他只是想多陪陪在墳塋里的孩兒——曉棟。另外還想知道的是,幼安是否真的被做掉了……

他知道戚爺撒了謊。并且他也敢肯定幼安不會殺掉春艷。幼安只需雙手合力,就可擰斷人的脖子,何必要用枕頭悶死人!人在憋氣時手足亂動,且不壞了幼安心緒?春艷之死,只可能是流氓盜匪之流所為。戚爺還言之鑿鑿稱在幼安身上找到了春艷的項鏈,更是無稽之談。當他故意索要這一物件時,戚爺又謊稱賞給了辦事的人……幼安必須得死,他知道得太多……那日,曉諒化妝成一商販到宅院推銷文房四寶。父子見面,說些閑話。他告之邵爺,自己已經(jīng)參加了新四軍……在部隊里認識了一些茅埠籍的戰(zhàn)友,其中有慕瀾,系慕云之兄……現(xiàn)已潛入老街活動……他只是順口說說而已。不想讓喪子之痛的邵爺動了殺心……待他離開書房,從后院走出時,剛回宅院的幼安竟冒出這么句話:這販子的背影好似大公子一般。此言一出,邵爺便容不得他了……

在史大渭帶嘍啰溜走之時,邵爺將1000塊銀洋和殺掉幼安之事同時交給了他。

抓捕邵爺?shù)倪^程很順利??戳擞装擦粞院?,軍管會立即令駐扎在老街的部隊封鎖了水路和陸路;楊帆則帶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趕到了他家。邵爺依舊在書房里寫著字。好多張宣紙揉搓后扔在地上,分別用行、草、隸、篆寫著同樣四個字:歸去來兮。但字不像是邵爺親手所書,筆法生滯笨拙,寫得很難看。

單憑這些還難以認定慕瀾的犧牲與邵爺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

楊帆安排專人并通過原來警局辦案的人員了解得寶在行兇前后與幼安在一起的活動情況,無果。待向邵家傭工了解情況時,原先的人早已與東家結(jié)完賬,作鳥獸散了。不料在提審邵爺時,他竟爽快且翔實地招認了謀害及滅跡的全過程……問他如何識得慕瀾時,他說,臉面左側(cè)一處寸許的刀疤,如何識不出來?再問他為何要殺掉慕瀾時,他說,只因他是慕云兄長。最后問他是否知其真實身份時,邵爺推說并不知情,純屬誤會……

慕云在獄中見到了他。同樣問了他上述三個問題,得到的是同樣的答案。未了,邵爺,不,應(yīng)該說是邵丹青反問了慕云兩個問題:“你知他不會水么?”“知道。”“你又給他穿了蓑衣么?”“是的?!薄鄣で啾悴辉僬f話了。

公審大會那天,老街萬人空巷,男女老幼基本上都去了。從街巷匯聚到會場的人們思襯著昔日敬畏的邵爺而今是一副什么狼狽的模樣?中途有街坊說,那乞丐是新四軍的探子,如果得寶不殺害他,可能老街早就在去年冬月就解放了,過年就不會沒米吃。大家聽了就嘴巴形成圓形,“哦、哦”連聲。接著又有人插言,那新四軍是個戰(zhàn)將,屈死在得寶這個土匪手里心不甘,就托夢給妹妹,伸了冤。

邵丹青像端午的棕子那般被繩捆索綁著押上了臺。熟識他的人見他幾乎認不出來了:金絲鏡沒戴,綢緞的衣服被繩索編織成了棕葉,那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幾天不見就全白了,凌亂地附著在頭皮之上,像郊外的蒿草。中等個頭的他夾在兩名手持鋼槍的戰(zhàn)士中間,竟顯得十分猥瑣。押到臺上時,他一直垂著頭看著原在脖頸之下、可現(xiàn)已抵近唇齒的對襟衣扣。這也著實系得太緊了。他沒瞅下面密匝匝攢動的人頭。也不知王媽來沒來;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臺子站立的人群中,一定有曉諒。他內(nèi)心有些欣慰。

宣讀完罪狀之后,干部立即組織群眾高呼口號。此起彼伏的聲浪完全掩蓋了那一聲要命的槍響。邵丹青死時五十二歲。

王媽沒來。她在曉棟墳前不吃不喝坐了一整天。那天天沒亮,她就喚醒了還在酣睡中的兒和媳。吩咐二人早早去老街,給老爺收殮。

處決邵丹青后的當夜,楊帆沒有睡著。邵丹青被押到后臺吃槍子前,朝主席臺上端坐的楊帆撇撇嘴。楊帆就知道他帶走了隱密。

慕云同樣一夜難眠。她早已從幼安家搬出來,住在軍管會院內(nèi)。夜靜更深,她將那藤條小箱子從床下拎出來,用布擦拭后,就一直呆呆地瞅著……她不知這段記憶該如何處置。

十三

距處死邵丹青三個多月后,軍管會由楊帆負責,組織武裝力量赴湖區(qū)開展了一次為期一月的清剿行動。摧毀五股匪徒力量,生擒悍匪四十余人。當場擊斃負隅頑抗匪徒二十六人,幼安便在其中。他在一顆手榴彈的導(dǎo)火索還沒來得及扯斷前及時挨了五槍。

幼安的老婆認領(lǐng)掩埋了尸體。煙妓館最后一個人物的故事也從此掩埋在老街的歷史中。

(選自芳草網(wǎng)http://www.fangcao.com.cn/)

網(wǎng)友評論:

癡人說夢:文章很好看,其主角——邵丹青復(fù)雜的人性刻畫得入木三分,足可見雙重人性的光面及陰暗。

薄唇:語言很洗練,遣詞造句非常講究。敘小城舊事,讀起有歷歷在目。明線是反面人物邵爺及幼安之流,暗線則是邵曉棟與慕蘭的戀情及王媽對邵爺?shù)囊栏?。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是非和美丑似乎不是易界定的。

將心比心:將煙妓館作為了一個臨時搭建的表演舞臺,將不同人物的情感演繹得淋漓盡致。描寫心態(tài)細致入微。

責任編輯:陳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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