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窗子,那么多的麻雀落在電線桿上,它們將頭縮進身子里,像個逗號,在長長的電線桿上停頓,似乎在積蓄一次飛翔的能量。看它們灰頭土臉的樣子,就容易想起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有一些木訥,有一些天真,有一些可愛。
雪后的田野,天仿佛被洗過一般,太陽出來了,雪野上閃著針尖一樣晶瑩的光。太陽仿佛發出了個暗號,躲在林梢間、柴垛里、墻縫里、屋檐下的麻雀嘩啦啦一下子飛了出來,嗖嗖飛過,翅膀劃過氣流的聲音驚得落在樹枝上的雪簌簌落下。它們麻利地落在雪地里,嘴唇啄開被大雪埋在下面的麥草,爪子一下一下,刨開麥草,啄食麥草里有限的麥粒。不覓食的麻雀們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像校園跳皮筋的小女孩。淡紅的細爪子留在雪地里的足跡,像極了書法中的小楷,橫豎撇捺,一筆一畫,嚴謹、工整、簡潔,看不出一點急躁的脾性。很顯然,它們是剛人道的書生,小心、細致、謹慎的脾性已經深入骨髓了。
麻雀飛翔的時候一點不像燕子那么有點輕佻,一會兒飛到屋頂,一會兒貼近地面,膽子大的燕子甚至還和行人故意擦肩而過,看樣子見多了世面,而且作風極不端正。很顯然,它們還是沒有脫掉出入于“舊時王謝堂前”的公子脾氣,輕浮不言而喻,明顯地捎帶在它的姿態中。而麻雀不,它們無論身在何處,身上總有一股嚴謹、小心、警惕之氣,這是與生俱來的,脫不掉的草根習性。無論它飛翔的姿勢,還是啄食的神情,在何處都是一樣的。唉,這小心眼的麻雀,像極了機關里那些沒有官職的辦事員,做事中規中矩,害怕犯錯誤,擔心稍微的不慎導致的批評。你看,燕子飛翔的時候,無所顧忌,大大咧咧,有點玩世不恭,儼然是酒后癲狂的書法家,把天空、大地當作水墨宣紙,狂野地草書一番,茫茫天空,似乎唯它瀟灑,到處顯山露水,刻意而又做作。它的舉止很容易讓人想起在單位深得上級寵愛、在俗世生活中游刃有余的小部分人。
再來說說麻雀的舞臺吧,我了解了一下,麻雀的活動范圍在2.5~3千米以內,它不耐遠飛。年少時生活在鄉下,麻雀們一輩子生活在有限的方圓內,它的舞臺僅僅是局限在樹林、瓦舍、田野,它不可能像鷹那樣翱翔,飛得很遠很高。這類似于在機關里工作了一輩子的小公務員,一生的大半時間擲在了單位,每天過著兩點一線或者三點一線的生活,一輩子連一次長途旅行的機會也沒有,總是與世無爭、默默無聞,不求飛黃騰達,不求榮華富貴,安安穩穩工作、生活,心如止水。
我多次在旅游景點、廣場看到被人們用優質食物寵壞的鴿子、海鷗,肆無忌憚地落在游客的肩上、手臂上,低著頭獻媚,乞討一塊面包和谷粒。它們心甘情愿淪為人類嘴角淺淺一笑后照相機里“喀嚓”一瞬定格的活物。我想,它們的骨氣、尊嚴和那些廉價的面包沒有多大區別吧。當飛翔變成乞討,當天性變成表演,當堅守淪為投降,再高貴的禽物,再有資本的人也無法避免其奴仆的輕賤與悲楚命運。
我也在幾家飯店看見過油炸的麻雀。它們被擺在精致的盤子里,眼睛鼓鼓的,一副死不瞑目的堅貞。恥辱的總是人類。看到飯桌上一些人舉起筷子,滿嘴油脂,津津樂道野味給他們腸胃帶來的原生態快感愜意時,我的臉總是灼熱,我先他們而恥。誰會對麻雀所具備的美德感慨?更多的人喜歡籠子里會唱歌獻媚的鳥兒,沒有人鐘情美德被人類的貪婪抹殺的麻雀。他們更感興趣的是,那種野味能給他們貪欲無限的腸胃帶來的新鮮和刺激。
年少時在山里放羊,最大的樂趣莫過于用彈弓射鳥,或者在草叢、樹枝上掏鳥窩。有一次我在枸杞樹上掏到一窩麻雀,晚上把活著的麻雀裝進塑料袋里帶到家中,關進用鐵絲編織的籠子里喂養。回到家我就給它喂水、喂糧食,可是它不為所動,滴水不進,一副凜然不可冒犯的神態。像極了影視劇中深陷困境但大義凜然的將軍。沒過兩天,那只麻雀就絕食自盡。硬骨頭的麻雀以死抗爭我的粗暴,它的骨氣、硬氣讓我十分汗顏。
我犯了致命的錯誤。它屬于天空和大地,人類制造的牢籠里不可能看到它們的身姿。現在想來,比起那些養尊處優的八哥、鸚鵡和諸多寵物鳥,麻雀是動物界最后的烈士。它秉持的骨氣是鐵,是鋼,自由的天性是它至死不渝的信仰。身為草根的我,如果為麻雀免費代言,我必將發出:你可以俘虜我的肉體,你可以撕碎我的翅膀,你可以藐視我的卑微,但你永遠無法嘲笑我比鋼鐵還堅硬的骨氣。
紅塵之人,面對繽紛誘惑,為了丁點權勢物質所得,能有幾人巍然不動,穩如泰山地堅決捍衛生命的高貴和尊嚴?
麻雀落在地上,它沒有為了一些不起眼的谷物失卻自己的骨氣、尊嚴、風度。它們飛翔、駐足,在大地上拓下一行行筋骨分明的小楷。我看到俗世紅塵,很多人為了謀得丁點風光,不停地扭曲生命的筆法、變形尊嚴的結構,變繁為簡、化曲為直,走上一條條捷徑,享受著簡易的尊嚴支撐的幸福。我擔心,這血肉的身軀過早地坍塌。
小眼睛的麻雀,眼里盛著多少澄明的祈愿啊。褐色羽毛的麻雀,在我身邊飛過,頭也不回,脫離我們生活的精彩現場,在遠處模糊成一串省略號。現在,一群麻雀以它贏弱的身軀在我頭腦里書寫小楷,一撇一捺,一橫一豎,筆筆如刀,字字帶血,劃得我心痛。
我身混在城市,極少看見麻雀。那么多的麻雀背井離鄉,去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那么多麻雀停止了虔誠的歌唱,封閉了干涸的喉腔。它們飛走了,遠去了,或許它們早已抵達天堂,或許它們還在路上,模糊的身影像一個個淡淡的省略號,又像一把把刀,割斷了我們的回憶,割斷了我們對漸漸消失的光陰所保留的溫暖懷想。
尊嚴和骨氣,常常令人致命。如果有一天,人類喪失了恥辱之心,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崩潰的不僅僅是一幢幢堅硬的建筑物,流失的不僅僅是一方方肥沃的水土,而是人與自然。人與人彼此友愛、和諧的秩序。
以我愚見,雄鷹在高空搏擊,它堅硬的利爪書寫著的是浸透帝王將相之氣的篆書,很容易讓人想到帝王將相發號施令后摁下的玉璽、大紅印章;燕子穿梭于亭臺樓閣,屋檐鬧市,它在市井、富貴之間游刃有余,書寫的是狂放的草書;我獨愛麻雀,拘泥于凡俗塵世,你可以笑它胸無大志、謹慎小心,而你決不可以笑它端莊的小楷寫就的棱角分明的尊嚴、硬骨。
小楷的麻雀,鐫秀的美;端莊的姿態,堅硬的骨。當我們的尊嚴和骨氣因為追求物欲的快感、愜意而土崩瓦解時,我不知道你低分貝的啾啾鳴叫是嘲諷還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