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挖煤的,我媽是種地的。這埋頭苦干的職業,造就了他們的沉默寡言。一家三口像是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里,早上悶頭吃完飯,我上學,爸爸下井,媽媽忙家務和農活。中飯、晚飯也是一樣,都沒有人愿意開口說話。
這凝重的氣氛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但在我12歲那年,它被一聲啼哭打破。這一年我的妹妹降臨人間,她讓爸爸高興了。
妹妹屬兔,爸爸就叫她“兔崽子”。臨出門的時候,他總要把妹妹抱過來啃半天,“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上幾十遍才肯走,傍晚從礦上回來,把東西一撂,叫一聲“兔崽子呢?”然后又把妹妹抱過去親呀啃呀的。
其實我比兔崽子整整大一圈,也是屬兔的,可他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兔崽子”。只是在臺稱我們兄妹的時候,才說一句“這兩個兔崽子”。不過我倒沒有什么怨氣,反而覺得是合理的結果。因為妹妹實在太可愛了。她哭聲響亮,笑容甜美,總是在大家感到乏味的時候,適時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讓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她來到這個家里,仿佛就是為打破沉悶而來。
稍大一點的時候,妹妹又顯出懂事的天分。很多事沒有人教她,她卻可以做得很好。爸爸每天回來,媽媽都會打一盆水給他洗臉。有一次媽媽忙著炒菜,沒來得及打水,妹妹就用她的小塑料盆打了滿滿一盆水,挺著肚子端了過來。她真的把吃奶的勁兒都給用上了,到爸爸面前時,她的小臉憋得通紅。
那時候妹妹才兩歲多,爸爸的感動可想而知,他一手接過盆子,一手將妹妹抱起來,親得她黑不溜秋的。
從那以后,每天打水的就是妹妹了。估計爸爸要到家了,妹妹就打好水蹲在廚房里,只等爸爸那一聲“兔崽子呢?”她就挺著肚子沖來。爸爸則站在門口,一邊拍巴掌,一邊有節奏地為她加油。
等到妹妹到了面前,爸爸接過水,就會邊洗臉邊問她:“想爸爸了嗎?”
“想!”
“愛爸爸嗎?”
“愛!”
“有多愛?”這時候,妹妹就會挺起胸脯,把兩條小胳膊伸開老遠,做出擁抱全世界的樣子,說:“這么愛!”
爸爸最喜歡妹妹這個這么愛的姿勢,所以每天回來都要進行這段對話,為的就是在最后能欣賞到她這個姿勢。這樣的場景持續了一年多,每天都如期上演,父女倆樂此不疲。
我們家房子很小,除了用土磚搭的廚房、雜屋,就只有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小瓦房了。在我小時候,爸爸媽媽睡大床,我就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到我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就找了一些木板把房子隔了一下,我單獨睡在外面的小間里。
妹妹出生后,頭三年都是跟爸爸媽媽睡的,不過等她過了三歲,也被爸爸媽媽“趕”出來了。爸爸在我的小床旁加了塊板子,這樣妹妹就有地方睡了。爸爸在煤礦做事,每個月有1000塊錢,這個收入在村里算多的了。房子太小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媽媽常跟爸爸說想加一兩間房子,不過爸爸每次都沒答應。這些事爸爸媽媽投跟我說過,都是我晚上隔著木板聽來的。有天晚上,我聽到媽媽說:“趁現在天氣好,還是把房子蓋了吧。你總不能老讓他們擠在一起吧?” 爸爸嘆了口氣,說:“還是等下半年吧。兔崽子馬上要初中畢業了。別看他不說話,他一心想考市里的一中哩!這個錢不能少……”我聽著爸爸說這些,眼淚忍不住流出來。考一中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爸爸竟然這么清楚。原來,我也是兔崽子! 夏天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當天晚上爸爸準時回來了,進門還是叫兔崽子呢?于是妹妹端著水沖出來。不過這次還沒等爸爸開口,妹妹就先報喜了:“爸爸,哥哥考上一中了!”
爸爸好像沒什么反應,對站在一旁的我視而不見,還是繼續跟妹妹說話。
“是嗎?那你高興嗎?”
“高興!,’
“有多高興?”
“這么高興!”
妹妹又擺出她擁抱全世界的造型。在歡聲笑語中,爸爸看了我一眼,這唯一溫柔的一瞥,令我畢生難忘。
第二天,爸爸回來得晚些,手里多了個大塑料袋。妹妹在廚房里腿都蹲麻了,才聽到那一聲“兔崽子呢”,沖出去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
“喲!跑得比兔子還快!”
爸爸趕緊把水接過來,但并不急于洗臉。他故意在袋子里掏來掏去,逗妹妹踮著腳在那里翹首以盼。晃了半天,爸爸掏出了一件連衣裙,是給妹妹的。裙子顏色鮮艷,有漂亮的小碎花,好看極了。
“快試試!”爸爸說。
媽媽接過裙子,很利索地給妹妹套上,那裙子實在太長,都拖地上了。妹妹提著裙擺站在原地不敢動,像個穿著睡袍的小公主。大家看了一會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候,爸爸把那個大塑料袋拎給了我。打開一看,是一個新書包!這是爸爸第一次給我買禮物,我想說一句感謝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獎給你的。”爸爸丟下四個字就轉身洗臉去了,留下我在原地發呆。
那天天氣很熱,吃完飯我們都在外面乘涼。月亮升了上來,蛙聲四起。忽然,爸爸問了妹妹一個怪問題:“以后爸爸死了是用土埋起來好呀還是用火燒了好呀?”
“埋起來好一些。”
“為什么埋起來好些呢?”
“埋起來就可以長出一個新爸爸呀!”
爸爸笑了,重重地給了妹妹一個“啵”。不過我很快發現,媽媽不高興了。她站起身,招呼大家睡覺去了。
妹妹爬上床睡著了,還是她那個擁抱全世界的姿勢。可我毫無睡意,因為爸爸今晚的表現讓我覺得怪怪的。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媽媽在隔壁說:“你沒事說死啊埋的干什么?”
“今天坑道里老是掉煤渣,我擔心塌方哩!”
“那還不停工?”
“老板說沒事,出了事他負責。”
“要錢不要命……那你趕快別做了!”媽媽急了。
“不做,到哪里去找1000塊錢的事做?有老板負責,你怕什么?”
爸爸嘻嘻笑了兩聲,兩個人沒有再說什么。
這是爸爸留給我們的最后聲音。第二天快收工的時候,爸爸頭頂的煤層突然塌方,他真的被埋起來了。
傍晚的時候,幾個人到家里報信。他們還沒說完,媽媽就暈過去了。大家慌忙展開急救。
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我卻顯得異常冷靜,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媽媽很快醒了,睜眼看了一會兒,就號啕大哭起來,那聲音撕心裂肺,隔村相聞。我突然想起妹妹,她一定還在廚房里。
我走進廚房,見妹妹還死死端著一盆水,蹲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的眼淚如決堤之水,霎時涌了出來。
“起來吧,爸爸不會回來了。”我蹲下身子想扶起她。
“會回來的1還沒叫兔崽子呢!”妹妹倔強地不肯動,但眼淚也已流了出來,一滴一滴,都掉在了她的小盆子里。
竹葉//摘自(兒童文學·選萃)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