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之薪火在中華民族千載的延展中,沉積出璀璨的文明,中國古典繪畫的意境表述,更是令今人嘆為觀止。古雅雍華的人物,寂寥闊野的山水,姿意天籟的枯枝卉禽,赫然映目,其境盎然。伴繞著婉柔纖纖地線條和酣暢淋漓的筆墨,宣泄出古人的情致,其傳統繪畫規則的一致性和程式化的筆墨,有序地闡述出千百年的意蘊詠唱。
“傳統”何焉?先甲骨,以刀行紋;后施毫入墨,又添敷巖彩,遂形顯意出,其民族的“線形”審美冥冥之中貫行至今。
由秦漢的雄渾,至隋唐宋元的華美、謹嚴到明清的水墨為上。以書入畫的筆墨規范,界定了中國傳統繪畫樣式。
中國傳統繪畫的文脈如行筆的捻轉抹涂、回峰提按,或急或緩地伴著漣漪一路走來。其間亦逢高山,亦逢谷底,難界高下?!皞鹘y”在好事的畫人傳承中,歷盡千載,現出她的體貌,時而杳渺朦朧的如一團墨暈,時而又清晰的如一絲游云……
智者,搭起根根支撐“傳統”結構的骨筋;慧者,添加些肌腱;從者,擁戴著添增些皮毛,“傳統”悄無聲息地存在于時空和絹紙間。
平庸的墨客,盲從著,惟恐一筆無出處,多少誦經般地念叨著“傳統”的畫客沉寂在過去。亦有葷素不忌的和尚石濤的概嘆:“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河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卑橹嘣谱V里八大山人的孤寂,半生云游的石濤步履輕健地踏遍黃山、金陵、華岳。以“師造化”為臨本,梳理數家筆墨,用自己的畫筆和著“遺貌取神”的心念爽利地點染出自己的家譜。
石濤遺留下來的畫多,話亦多,人稱“石濤話語錄”。姿意的畫作與“出格”的畫語兩全,故獨領風騷三百年。
同輩于石濤的八大山人則反之,少語,況口吃,自語“一個相如吃”,少言,乃畫家本色。畫與款多隱晦,令人費解,費解,更撩人深究。其畫境,只可感悟而不可言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世人多賞其花鳥,一紙孤禽,既被收藏高眼,擲四百萬匿于林下。且竊喜,稱此孤禽圖僅此一件,孰不知,八大山人那帶著凄惘神情的孤鳥,還有若干只蹲立在枯木梢頭。
八大山人荒寂的山水,還少有人注足,其間卻存有更多的探究之處。八大山人的山水循著董其昌的路數探尋過來,成就了自己高古廖寒的面目,卻令人全然看不出籍于何處,筆墨文脈的潛移默化卻顯見其中。
董其昌的上線是誰?董源、巨然、倪云林,傳承往復循回,代代相繼,交疊重錯?!皞鹘y”高山仰止,也一如平川,己見為是。
“畫家以古人為師,已是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由此可見,董其昌亦觀萬象為摹本,體察自然內在美蘊籍之精神,隨以恬淡的筆墨表現出虛靜致遠的景致。寬泛的傳統精神內涵和文化積蓄順沿著縱姿的筆墨自然流淌出來,轉而成為邃寂傾注的素山凈水。
董其昌是聰慧的人,也有些畫太過理性乏激情,其影響更多地由其劃分為南北宗學說。
自古高士多潔癖,布衣倪云林其潔雅顯見于利落的筆墨中。倪云林總是倚著那幾棵樹尋幽抒懷,樹,象幾多詩友畫伴,相互顧盼著,是那樣的適心。也見近時邋遢遢的蒲華涂的墨竹,濕漉漉地清澈,衣袖上的油污競不見半點落在素紙上,難怪牛氣十足的吳昌碩,梅、菊、蘭,“三君子”稱霸十里洋場,卻單單躲開“竹君子”不畫。
八百里秦川逶蜿錦延,終南山深處,范寬披著草蓑蹲在山旮旯里迷著細密的線眼,透過蒙蒙細雨分解出雨點和豆瓣的皴染。師造化,師心乎?對臨自然,觸類生變,摒棄雜念以形寫神,心物相應轉為理性與情感的交融。范寬靜靜的捻轉著筆鋒、蒼蒼茫茫地筆墨瀝現出雪月爭燦的景致,這是怎樣的一種境界。
生活在今天數字時代的畫家們,面對著千百年來的傳統文化與科技、經濟的迅猛發展以及多種視覺審美樣式的出現,或多或少的感到無所是從的困惑。經濟社會的繁榮,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許多便捷,同時人們的價值觀念也相應產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肆意擴散的媒體文化和繁雜的大眾文化及歐美文化,似是強盜般地加壓釋放給無奈的人們,人們的審美取向變的模糊了。
今時,內涵豐富而又平時寬厚的作品少了,一蹴而成的東西,隨處可見。匠俗有行市,高雅亦有人賞,只是曲高和者寡。
聰穎者在覓察著古人與今人的思維差異,企望搭起兩者間的鏈橋。
現時的吳冠中先生,從西方油缸里取出一瓢顏色,又從傳統的水缸里取出些許黑色,攪和在一起,試著美國波洛克的辦法,滴灑揮刷,紛紛揚揚的,有些好看。
骨法用筆是什么?中鋒,屋漏痕,滴滴答答的,中國人真會琢磨事,什么事都蘊蘊籍籍地、繞繞地,磨損了幾千年的文化,其景氣依然。
曲折迂回的幽經,才可探春。世人夸贊的中國園林,擺擺弄弄地道出了中國人的肚腸。
傳統是什么?今天的東西,歷經歲月,還好好的呆在那里,既是傳統。
尊重傳統吧,她是歷史,歷史是由時間鑄就的。時間只沉積素樸的精華。
尊重傳統,不是固守不變。
傅抱石的畫價,今天已經很難按平方尺計算了,拍賣行里時不時的拍出天價。是“創新”的剛故去的“黃古人”就繞彎了。
木匠一一巨匠,何等距離。齊璜先是以刀刻木,又是以筆浸透紙背,他只是想養家糊口,沒有太多的雜念。放棄了“大器作”,揀起“小器作”,齊璜早早就懂得“輕巧活,能多掙錢”。不多時,又放下刀鋸,拿起毛筆,更輕巧,能掙更多的錢,齊白石終于上崗了。上帝在蕓蕓眾生中,扒拉出齊白石,加上虛瞞的三歲,湊合著“九十七年”的歲月,由“小器作”轉而大器晚成。
白石老人是貼貼切切地從生活中點擊畫題,凡畫之物,皆知理數。由傳統中討法貼,從生活中喚情致。其畫,讓人看得適意,白石畫出了真我,難能可貴的一點遮攔都沒有。白石的才情適時地遇到了畫壇才杰陳師曾的點撥,由此生衍出“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哀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的感慨。白石老人的哀年閉門變法,顯然是從吳昌碩的門庭中走出。
“紅花墨葉”吳昌碩那里沒有?二人相居南北,同吮吸了六十年的氣息,卻不曾相誼。一人講“有人學吾點皮毛,竟成大名。”一人先欲做狗,為其把門,又無奈“人罵我,我也罵人?!贝蠹议g的“文人相輕”可見一斑。
數年前,在西安見到圓敦敦的石鼓上的篆書,竟有種幽幽的感覺。吳俊卿即是從這些鼓礅上臨撫下他需要的筋線,吳俊卿躬耕之時,即詩文書刻的蓄意已久,步海上,才涉足任頤府上,討些畫技,轉而成為“以氣寫形”的吳昌碩。
畫技無所不能的任伯年,帶著些熟稔的習氣過早逝去。其畫材的寬泛和藝能的高超,也終在僅花卉行世的吳昌碩畫品之下。
畫當出己意,慕仿墮后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
吳昌碩的理念成就了他的藝術,也成就了海上幾多名家,其霸悍的氣勢至今影響著畫人。
吳昌碩不屑的齊璜,在其逝后三十年,其藝術成就達到了顛峰,一代大師齊白石的橫空出世。
看齊白石的畫作,似是清茶聊天般的輕松。而吳昌碩的畫就顯得有些裝腔作勢了,盡管爽爽的大筆鋪就。
吳昌碩與齊白石的藝術,難界俗雅,但齊白石的畫顯然比吳昌碩的畫更為感人。泛泛地看畫界,學齊白石者,難為成畫名。學吳昌碩者,卻總能做出些名堂。
“師造化是為本,自存面貌之真是為貴?!秉S賓虹先生縱施橫抹的筆點墨染為我們撩開了“渾厚華滋”的大美場面?!耙粡墓糯嫾疑砩先ふ易兓欢耐嫾业淖髌分星蟮脝l;三是觀察、體會生活的情致,加以取舍創造?!笔桥颂靿蹌撟鹘涷炛?。
繼承,是學習優良文化傳統的方法。
創新,是民族進步之根本。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深入生活,適應時代審美觀念的變化,拓寬創新思路,是提高創作水準的必經之路。
面對傳統,無須畫地為牢,墨守成規。汲取傳統之精神,體現中國傳統文化內涵和現代人文精神是創作的意義所在。
傳統繪畫的形式在于筆墨的精微適度,畫家創作的表現賴于筆墨跡現。單是盲從的癡迷于筆墨表象,而面對傳統繪畫精神和筆墨之間的關系,卻無認知能力,也只是慕形追狀,未觸其本。
歷經千年的傳統繪畫,多樣的路數已過招,沉積給今人的筆墨程式已臻完善,但強化新的筆墨樣式,仍是創新的關鍵手段,而發揚傳統精神是創新之源,潘天壽認為:“一切藝術都有它本身的軌道。你可以開辟或延伸軌道,但不能脫軌?!?/p>
智者,造物冼心,別辟新境,別創新局。庸者,追擁時趨樣式,不知所言云云。體悟心靈與物界的溝通,是胸臆情感的抒發,是筆墨心跡的顯現。其樣式法則不拘,又在法理之中。
縱觀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名垂畫史的大家,無不是在繼承和發展中認識傳統,在生活中印證傳統。其繪畫行為,也無一例外的規范在“傳統、生活、創新”的藝術循回中。千百年來,盡善盡美地闡吟大美的精神境界,已成為畫人在繪畫創作中鳳凰涅檠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