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這天,姚雪娟碰到了李春榮,當時他們的攤位設在一起。姚雪娟搭帆布頂篷的時候,李春榮已設好了攤。雙方都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之后李春榮就來幫忙,姚雪娟的公公高德奎也從船上下來,坐著看李春榮忙。看了一陣,說是去看老朋友陳結巴,就走了,這樣李春榮忙碌得更歡了。等一切收拾完,姚雪娟把絞干的毛巾遞過去,李春榮伸手接的同時,順便就想親她,姚雪娟連忙躲開。“是怕你阿公知道?”李春榮拉了一把姚雪娟,她再一次躲開。
今年這一天的上午,高德奎同樣也是走開了,姚雪娟知道,公公中午肯定回不來了。交流會在重固,離他去的縣城有近二十里路,一個來回要兩個多小時。近午時分,攤位上就她一個,因此她不準備吃飯,省得走回船上一趟……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光顧搪瓷攤位的人還很少。雖然這是河東街“黃金地段”。背面十幾米遠就是東廟。每年農歷八月,這里的“十八節”廟會,人聲鼎沸,現在叫城鄉物資交流會。蘇、浙、滬客商駕著大小各式船只早已經云集此地,四條水路泊滿船只,尤其橫涇河更是桅檣林立。船上的艷麗女子,也使沉寂的重固集鎮風景異常,許多本地年輕男人。甚至中老年男人天天往這里趕,看戲一樣看她們。
李春榮做著買賣,開始確實也看過那些女人,他經常讓一旁的姚雪娟照顧攤位,自己到河東河西去逛蕩。確實是仔細看哪個女人的面孔,哪個女人的胸,想跟哪個女人搭訕。可為什么看來看去。“十八節”的女人都沒有身邊的姚雪娟好。以后他不再走了,穩穩坐在自己攤位里,有時幫姚雪娟張羅搪瓷家什,忘了照顧自己的竹器。因此去年的“十八節”,李春榮沒有賺到錢。算上花在看各地夜戲班子及風味小吃上的錢。他是虧了點。但也賺了——認識了剛失去丈夫的姚雪娟。
一般是高德奎先回船吃中飯,然后來替換姚雪娟。這天中午,只見姚雪娟一直坐著。
“你阿公呢?”李春榮問姚雪娟。
“去縣醫院了。”
“吃飯呢?”
“中午他回不來。我就不吃了。”
李春榮招呼隔壁賣鋤頭鐵搭的老黃,請他代看攤位。
“走,到后街吃豆沙饅頭去。”他說。
姚雪娟搖搖頭。剛才有顧客來看搪瓷夜壺,李春榮在一邊攛掇著,暗地里攥了一下姚雪娟的手……還記得去年同李春榮在夜市上吃的小餛飩,皮薄湯濃,想起來是那么鮮,那夜,他們往回慢慢走,到了一個巷子暗處,記得李春榮有力地一抱。讓她真有點激動……只是現在,她還真沒想好,不太想跟他去吃東西。“十八節”才開始,現在就讓李春榮活絡得逞,到了“十八節”結束,不知會發生什么事體。
姚雪娟聽任肚子咕咕叫,說:“不吃了,我不餓的。”
“還是回船去吃吧。”李春榮說。
“真的不想吃。”
“那等著。我去買。”
“不要不要。”姚雪娟急了,“那……幫我看著吧,我去吃。”
沒等他說話,姚雪娟起身走了,在河東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走了一程來到橋堍下。她家的船就泊在“泰安橋”的橋拱附近。橋上人頭攢動,晚上行人漸少,公公高德奎就在橋上坐著,倚住橋欄抽煙。橋欄上刻著云紋,望柱上刻有石獅、竹節。橋欄盡頭處有抱鼓收尾。拱橋頂的龍門石上刻著暗八仙圖案。姚雪娟記得去年“十八節”,一位蘇州來的女客商,從這橋上往河里縱身一跳,就在“十八節”收尾前的那一夜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飯是一早就燒好了的。三頓飯燒在一起。放在篾籮里,上面遮著毛巾,用一根細繩吊在船舷旁的水面上。
把飯篾籮拿進艙,才想起今天沒有備菜,方口甕里有咸菜,沖了一碗蝦米醬油湯,沒有吃幾口,船搖晃了一下,眼前猛地一暗。
李春榮笑瞇瞇地站在她的面前。在她愣怔時,李春榮盤腿坐在艙板上,把油紙包著的四個豆沙饅頭放在矮腿小桌上。
“你吃吧。”姚雪娟說著,扒拉碗中的飯。
“我吃了,別客氣,趁熱吃了吧。”
姚雪娟看著桌上的饅頭,自得像新刷的墻。
“吃幾個饅頭怕什么,又不是要調換什么。”李春榮說。
“知道你不是,是我不想吃。”姚雪娟說。
“買來了,你就吃吧。”李春榮抓一個饅頭放到姚雪娟碗里。
之后。李春榮又抓了三次。姚雪娟挺怕李春榮還有別的什么動作,但是沒有,他的腳也沒有從方桌的四條矮腿間伸過來。只是靜靜地看她嚼嘴里的饅頭。她盡量不露出好吃的表情,慢慢地嚼。想到吃,這一點公公是很舍得的,每頓有葷菜,他的筷子只夾素菜……從她嫁過來到現在,高德奎對兒子、兒媳一直很好,丈夫雖不是公公親生,丈夫有病,她一直沒懷上孩子,公公總是樂呵呵的,爽朗,臉色紅潤,每月都把自己的積蓄補貼給當家的兒媳,丈夫死后。公公與她吃在一起,依舊十分照顧她……今天曉得公公要出門,她懶得做,卻讓李春榮看到自己吃咸菜醬油湯,她有點難為情。
姚雪娟收拾碗筷。
“看上去你有怨氣。”李春榮說。
姚雪娟沒吱聲,把碗筷、饅頭紙歸攏到腳旁的篾籃里。想起身去洗,聽到李春榮說話,就沒有動。
“已經一年過去了。有什么想不開的?”他說。
姚雪娟不知該怎么回答,目光穿過卷簾的船窗,寬闊的河面上,水色清亮,幾只長喙水鳥來回飛掠,傳來婉轉的鳴聲。有一對水鳥停在水面上開始交頸。
李春榮動了一下嘴唇,有點結巴。
“……為啥你不改嫁?”
姚雪娟回過臉看李春榮。她的目光讓李春榮害怕。
“你阿公是單身,你再不找,有人會說閑話的。”
“什么?”姚雪娟像是沒聽清李春榮的話。
“怕你名聲不好。”
“我已經被人嚼慣舌頭,叫我嫁給誰?”姚雪娟低著頭說。
李春榮指指自己,姚雪娟沒有反應。
李春榮想到高德奎與姚雪娟站在船板上的畫面。在他眼里,他們公媳之間像是從不講話,只有動作上的配合,一個搬東西,一個往攤位上擺放,沒有見到他們說笑。
船窗外有一股水氣襲來,他們突然無話可說。
姚雪娟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回答。
“有水氣,簾子放了吧?”李春榮說。
姚雪娟點頭。李春榮探身把船簾放落,艙內的光線隨之暗了好多。
李春榮安靜地坐在姚雪娟對面。姚雪娟不知他今天為什么這樣,周圍沒有人,用不著避眼目了,怎么他這樣本分。
“你今天蠻老實的。”
說著,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小方桌上。
“你一直反感我動手動腳嘛。”李春榮說。
“是真的反感,你一直要動。”
“我現在不是不動嗎?”
“所以我奇怪。”
“現在反而不想了。”李春榮說,“我要你自愿。”
“以前是不情愿的。”
“你從沒自愿過,你的手一直像條白魚,從我手里滑脫。”
姚雪娟注視李春榮,笑。
“現在不是魚了,不會滑掉的。”
她的目光落在方桌上,她掌心朝上。現在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等待李春榮。
于是李春榮抓住了姚雪娟的手,攥緊她的手腕。肚子擠住小方桌邊沿,方桌另一邊,也頂在姚雪娟的腹部。姚雪娟想往回抽走。李春榮抓得很緊,站起來,用腳把兩人間的方桌撥到一邊。姚雪娟也站了起來,想把李春榮從自己的身上推開。李春榮的手是兩根老藤,繞在姚雪娟的身上。姚雪娟推李春榮,怎么也推不開。腳下的船左右搖晃得厲害。
“我要叫了,你再不松手。”姚雪娟推搡李春榮。
李春榮終于感覺到無趣,頹然垂下雙手,后退,氣喘吁吁看著姚雪娟。姚雪娟也看著他,胸脯一起一伏。忽然間,姚雪娟挨過去,身體貼著李春榮。握住李春榮的手。
“夜里八點,到船上來好嗎?”姚雪娟說。
李春榮一時沒有反應,姚雪娟重復了一遍。
“做什么?”李春榮甕聲甕氣回答。
“想做什么,就給你。”
李春榮吃不準姚雪娟的路數了。感覺她貼近的柔暖的身子,李春榮的呼吸急促起來。暗暗抑制自己,一切留到晚上吧。他想。這時有一絲疑慮襲上心來。那她公公夜里不在船上?
“八點?你阿公呢?”他問。
姚雪娟說:“他在橋上抽煙。”
“不是害我吧?他回船來怎么辦?”
“不會的。他總在我迷迷糊糊快睡著時才回船的。”
“我不來。”
姚雪娟更緊地貼住了李春榮,李春榮有了反應,經驗告訴他,如果他主動,姚雪娟會又一次躲開他的。但此刻他真不想讓姚雪娟柔柔暖暖的身子離開他。
“即使他回船上來,怕他什么?他不是你對手。”姚雪娟說。
“我不想跟他斗。”
姚雪娟低下頭,空氣變得凝重了。
“跟他斗。我就弄翻船。”李春榮說。
姚雪娟不說話,抱著李春榮。
“你落水要緊嗎?”他說。
“我會游水。”姚雪娟說。
李春榮看一眼船窗。簾子遮蓋得嚴嚴實實。他感到一種委屈。他知道姚雪娟面臨著選擇,牽掛著她的公公。水氣從簾子縫里穿過來,很涼爽,讓他清醒。“你阿公肯定不會游水。”李春榮自言自語。
“我會的,我會把他拖上岸。”她說。
“我晚上不過來。”李春榮說。
說這話時。莫名的悲哀漫上李春榮的心頭。緊貼姚雪娟的身體,他放不開這個女人,就想一直這樣抱著她……
傍晚時分,橫涇河兩岸的一個個水階上站滿了打赤膊洗澡的男子。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參加“十八節”物資交流會的各地客商。他們往往跳到河里游幾個來回,不著急去看后街各地戲班子的演出,在河里花費好長時間。整個橫涇河水浪翻滾。撲騰之聲此起彼伏。時不時地響起“嘩”的水聲。有一條白白的肉身躥上岸邊的水階,薄暮中,也依稀看到某個渾身精赤的暗影。而附近另一段水階,是一些中年婦女在洗澡,她們身上的薄布衫,被河水浸濕,緊貼身體,勾出曲線。有幾件布衫是淡色,明顯映出內里深色的突起和暗影。因為有這樣的婦女在河中,薄暮中的河東街、河西街上,就會發出亮光,吸引那些站立著沒有下河的閑散男人。目光直溜溜徘徊。總是隔不多久,一名女子在河中尖叫一聲,然后看她突然躥上岸來,像是擺脫水里可怕的螞蝗或者大條的水蛇。于是他們貪婪地看她,等待她走近來,注意女子身上的薄布衫,甚至注意剛受襲擊的某個部位。女子是惱怒的,抹著滿臉的水,嘴里狠狠咒罵屈死、殺千刀之類的話,可第二天的傍晚,她們依舊禁不住這樣跳入河中,像是忘了昨天的屈辱。
江南的八月,依舊日長。晚上八點左右,籠罩在一層薄暮中的橫涇河兩岸仍是能見度很高,隨時間的推移,一縷縷夜的霾氣在四周浮動,像一條條游龍,吞噬白天遺留下來的燥熱,噴吐本該屬于江南之夜的涼意。泰安橋上,行走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倚著橋欄或坐在橋階上乘涼的人卻多了。
橋下,高德奎家的船身激烈晃動起來。一條渾身精濕的軀身掛在木船左側的船窗上,整船朝左側大角度傾斜,這軀體猛地一扭,滑入窗內,船迅速恢復了正常。
船內很暗,進入船內的李春榮熟練地爬到里艙。躺在涼席上的姚雪娟,直起腰坐了起來。
“呵呵,他沒在,你就想弄翻船?”姚雪娟輕聲說。
李春榮穿著短褲,赤裸著黑黝黝的身體在黑暗中泛著一層油光。他抱住姚雪娟,弄濕了姚雪娟的紗衫,姚雪娟沒有掙脫,兩人朝艙底上的草席倒下。
“不是說不來的嗎?”姚雪娟貼著他說。
李春榮沒有吱聲,只手忙腳亂地動作。被姚雪娟攥緊了他的手。
“不急不急,先躺著講會話。”姚雪娟低聲說。
李春榮還是急,姚雪娟兩只手拼命地攥住他。
“不是說要什么,就給我嗎?”李春榮說。
“也不能一下子就要呀,躺一會。”姚雪娟近乎哀求了。
李春榮安靜下來,摟住姚雪娟的胸口。姚雪娟沒有阻止。李春榮無奈地躺著。挺怕還沒有做成事,高德奎就回來了,那就很慘,就算能在高德奎發現前順利溜走。如果成事,即使被高德奎撞上,挨他幾下老拳,弄翻了這木船,給他帶來什么麻煩,也值得承受。
李春榮不想說話,躺不下去,緩慢壓到姚雪娟的身上,姚雪娟沒有去抓李春榮的手,只攥住了自己褲帶。她豎著耳朵,極力捕捉著引板、船梢頭是否突然有腳步聲。沒有。
這時如果從泰安橋的一側向下望,會看到高德奎家的木船在輕微地左右晃動,系在岸邊船纜石上的纜繩,一伸一縮,牛鼻石發出嗦嗦的聲音。
“再躺一會,保證依你。”姚雪娟說。
姚雪娟知道自己不在狀態,李春榮也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很硬,盡量往一邊倒轉,她抓住褲腰的手也十分堅定。
“你真會弄人。”李春榮從姚雪娟的身上翻下來。在艙板上摸索自己的短褲,想迅速離開這里。
姚雪娟卻扳過他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在自己一側。李春榮想再次坐起來,她就再次扳倒他,撫摩他肩膀,李春榮不動了,朝天躺著,兩眼看著黑黝黝的烏氈艙頂。
“你與你阿公好了?”李春榮突然問。
船舷旁有一陣響亮的劃水聲喧嘩,李春榮的心跳到了嗓子口。片刻工夫后,這劃水聲就遠去了。
“沒有呀,”姚雪娟說,“別怪我,本來是想和你好的。你來我又怕了……”
“你們都是好人,都對我好。”姚雪娟說。
“我其實很笨,”李春榮說,“本來是不恨你阿公的。”
“不要恨他,恨我好了。”姚雪娟嘆了一口氣。
她覺得今天有點特別,平時高德奎都在九點左右上船,今天沒有。她在八點前看到他在泰安橋欄上抽煙的。
“那怎么辦,等不及,我就找別的女人過了。”李春榮說。
“我要想想。”姚雪娟的聲音很無力,“我難過,要不要離開這里,離開我公公,我一直不去想。想到了就很煩……”
姚雪娟淚流滿面。
“你是哪年嫁到高家的?”李春榮問。
“十八歲就嫁去了,已經十年了,現在再嫁你……我兩手空空地走掉?也不甘心的。”
女人嗚嗚地哭起來。
李春榮說:“我不在乎的,只要你答應。”
“我沒想好……叫你來。是想今天就決定的,可你來了,我又怕起來……”姚雪娟淚流滿面。
兩人靜了很久,兩人的手都松開了,聽著水聲……
李春榮像是什么都懂了,也像是一直恍惚,無意間,手摸索到自己的短褲,他驚醒似的立刻套上,堅決地坐起身,彎腰從艙底站起走上船梢,這時候,身后的女人竟發出了嚎啕大哭的響聲。他很害怕,立刻迅速、慌亂地躍入河中。
高德奎靠著橋欄,看看遠處河面上在撲騰著的一些手臂,看著天上,已經有星星在晶亮地閃動。九點鐘了,暮色依舊不是很濃厚,朝橫涇河的兩岸看去,那些還不愿打烊的一個個店家和商販們的攤位前。點起了盞盞汽油燈和電石燈,河東街和河西街看上去就像兩條燈的長龍。泰安橋上行走的人中,也有了提著一只搖晃的彩色燈籠的,樣子有點放蕩。
高德奎手中的煙燃完了,又掏出一支來,用還沒泯滅的煙頭當火種。他的手碰到了系在腰帶上的荷包。外出時系在腰帶上的褐色荷包,并不是放煙葉或者手機,有時,姚雪娟會定定地朝荷包看一眼。每次覺得她在看,高德奎就想,看什么,里面的東西,遲早是你的。
高德奎轉著頭頸。目光再次落到自己家的木船上。一小時前,他的目光突然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發亮。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看到一條精濕的身子滑入他家的船窗內。
“等了幾天了啊。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在心里說。
高德奎沒看清那條身子到底是誰。但這對于他已經不重要了。此刻他真切體會了徹底放松下來的心情。就像他獨自把十畝稻子一擔一擔往場地上挑,挑完最后一擔體會到的心情。一擔擔稻子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自己只是和姚雪娟有過那一次,然后稻子就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他酒醒以后,見姚雪娟不停地擦洗身體,以后他們不再說話了,他睨白了,自己挑到場上的稻子,永遠也挑不完……
高德奎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樣一個時刻到來。今晚的情景說明,姚雪娟分明有自己的心意,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輕松起來,他不必要一直心痛。感到對不起死去的養子。
高德奎一步一步走下泰安橋的石階,朝陳結巴家走去,他要去那里與陳結巴喝幾杯。陳結巴是本地人,住在河東街西梢頭,設攤,賣稻繩、草鞋、稻草飯窠。有年“十八節”結束,高德奎把賣剩的搪瓷器具送給了陳結巴。兩人關系更好。
土燒酒使高德奎臉上的神情愉快起來。
“今天、好、好像、碰到高興、事?”陳結巴問。
高德奎沒有開口。
“一、一定要說、給我、聽、聽、聽。”陳結巴說。
“以前一直覺得自己壞。做了對不起死鬼兒子的事。”高德奎說。
“現在我不想了,來,老陳,你喝呀。”他說。
“什么什么?”陳結巴說。
“我覺得這樣也好,將來,我就和你住養老院去。”
“什么什么?”
河東街上的行人已經少了好多,一些店鋪和攤位前的電石燈和汽油燈仍在放射著橘紅色的光芒,照亮了地上的石板條,照亮了橫涇河的河面。
高德奎走到河沿,走到水階上,上了自家的船。
除了水聲,船上十分安靜,高德奎在前艙里點亮了煤油燈,脫掉了上衣,解下腰帶,解下了那只荷包。
“我說,我大概是胃病犯了,女醫生說,吃藥是沒用的。”高德奎朝著里艙說。快大半年沒開口和姚雪娟講話了,高德奎起先以為自己會說不利索,也許是酒的原因,還算溜順。
“既然吃藥沒用。以后我不再去看了。”高德奎說。
里艙悄無聲息,但高德奎感覺到姚雪娟在聽。
“我對結巴說,我沒有多少日子啦。”高德奎自言自語,拿住荷包他使勁攥了攥,朝里艙扔了過去。
“……前前后后我都想過啦,這幾個存折,還有圖章,遲早要給你的,明天,你代我去取出來,好好去過日子,當心你自己身體,我拿不出什么了。”高德奎心里,再次感到卸了稻擔般的輕松。
“這幾年,也就攢了這點,不過別擔心我的,結巴也要接我去住的,你自管去好了。”他說。
里艙里毫無聲息。
隨后,響起了輕微的,嗚嗚嗚的哭聲,伴隨河水拍打船舷的聲音,像流動著的涼水,像是細雨,逐漸漫上高德奎的心頭。哭聲持續好長時間才停住。
高德奎聽到細微、顫抖的聲音從里艙傳過來。
“你過來吧。”
高德奎躺在前艙里沒有動。
“你過來吧。”姚雪娟說。
原載《上海文學》200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