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耳光斷案

民國初年，愛國將領馮玉祥麾下有一位孟團長。此人崇尚民主，投身北伐戰功顯赫。堪稱一員驍將，且又文武兼備，通曉古今，素有文治之才，深得馮玉祥器重。當年馮玉祥進兵中原，孟團長率部駐扎巴縣，兼職縣知事。署理政務。在任雖不足一年，因其勤政廉明，善待百姓，深受當地民眾擁戴，在民間也曾留下了許多佳話。

孟團長到縣上任的頭三天，便落下了一個性情古怪的閑言。這人一不刮風，二不放火，三天里閉門謝客，只讓副官找來當地縣志研讀，夜晚讀書，通宵達旦，白天卻蒙頭大睡，不理公事。那些本想為他接風洗塵攀附權貴的士紳名流，一個個都吃了閉門羹，私下里難免議論，說新來的縣長大人大概只會帶兵打仗，連官場上的往來禮數也不曉得，不過一介武夫而已。

到了第三天早上，孟團長忽然來了興致，一個人布衣便裝悄悄出了側門，要去街上走走。小小縣城不過彈丸之地，繁華之處是一條不足百米的小十字街，沿街上不過幾十家大小商號，這年月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小街上顯得冷冷清清。時值初秋，暑盡天涼，昨夜又下了一場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雜物遍地，積水汪汪，泥濘不堪。孟團長盡管小心，可是沒走多遠，看看腳上鞋子已是泥漿點點了。他忽然想起昨夜讀縣志時書上的一句話：“……自古窮山惡水，生就潑婦刁民……”

來到十字街口，傳來一片嘈雜，只見一家店鋪門前聚著一群人，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漢子，手舉皮鞭，邊打邊罵，引得好奇的人紛紛圍攏上去，嚷嚷著：“捉住賊了，快去看審賊啊!”孟團長不聲不響湊過去，透過人群朝里張望，看見老槐樹上綁著一個年輕后生，模樣不過十六七歲，耷拉著腦袋只是嗚嗚地哭泣。孟團長抬頭看一眼商號的招牌：茂源綢緞莊。

店老板打得累了，氣咻咻地朝眾人說：“諸位街坊鄉鄰，小店不幸出了家賊啊，昨夜，這小伙計把店里一匹上品杭紡絲綢給偷了!我平時待他不薄啊，大伙看看，他腳上穿的新鞋，是我昨晚傍晚才給置的，兩個伙計，一人一雙，嘖嘖，雪白的千層底，塵土還沒沾上幾星哩，我夠仁義吧?可他卻做出這般缺德壞良心的事，存心要敗了我的家業呀!”

“是呀是呀，家賊難防啊!”人群中議論紛紛。也有愛管閑事的說：“掌柜的，捉賊捉贓，你怎么就斷定是他偷的呢?”

店老板道：“各位別急，我不會冤枉他的，現有證人親眼所見。”說著拉過身后一個人，“這是店里的大伙計，昨夜只有他們兩個睡在店堂，明華，你把知道的跟大伙說說。”

叫作明華的大伙計長得白白靜靜，斯斯文文。一雙小眼睛滴溜溜透著精明，未說話臉先紅了。他囁囁地說：“唉，師弟呀，你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呢?你聽我勸，就認了吧!”

小伙計抬起頭，淚眼汪汪地說：“師兄，昨夜我困，醒來時天已大亮，直到你發現丟了東西喊叫起來，我半步也不曾離開店鋪，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明華搖搖頭，又嘆口氣，道：“既然這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昨夜下雨時，一聲響雷把我驚醒，借著一道閃電。我見你的床上空空無人，當時我并未在意，迷迷糊糊的，誰想就丟了東西呢。”

他的話音剛落。人群里一個女人哎呀叫了起來，繪聲繪色地接上了腔：“可不是嘛，昨夜二更時那響雷真嚇死人了，我正巧聽見街上有動靜，隔著門縫朝外一瞅，霹靂一道閃，正照見一個人扛著東西朝街東頭跑哩。”

孟團長聽得饒有興趣，打量這說話的女人，穿紅戴綠，插花抹粉，在小縣城里倒也算得上一個人物。悄聲跟身旁的人一打聽，果然不差，這女人是街對面茶館的掌柜，人稱賽西施，是這條街上一枝花，上上下下都混得開的主兒。孟團長再看賽西施身前身后圍著一幫痞子混混，也在跟著起哄瞎嚷，不由點頭自語：“今天這出戲有點看頭哩。”

店老板聽了賽西施的話，氣洶洶地又舉起了鞭子，打一下罵一聲：“你還有什么可說?再不招供，老子送你到縣衙。新來的縣長可是個當兵的，耍起橫來沒準一槍崩了你!”

孟團長聽到此，一步跨到前面，伸手按住老板的手，笑吟吟地說道：“掌柜的息怒，依我看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犯不上去縣衙。你就不怕那縣長耍起橫來，糊里糊涂連你也給崩了?”

“嘿，你這人真會說笑話，他崩我有啥道理?”

“因為你這官司讓人聽著糊涂啊!”

店老板上下打量一番，見這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粗布衣衫草鞋布襪，打扮雖俗卻氣度不凡，再看他面帶微笑，一雙眼神卻咄咄逼人，便耐住性子，說：“不知客官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說出來大伙聽聽。”

孟團長不慌不忙，拉過大伙計明華，和顏悅色地說：“你的名字聽起來就像個好人。我問你，昨夜你聽見下雨，電閃雷鳴，是在什么時辰?”

明華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下，想了想：“大概二更吧。”

孟團長又問：“從昨晚到今天早上你去過哪里?”

明華說：“哪兒也沒去過，夜里睡覺，早上更是沒有邁出店鋪半步，掌柜的可以做證。”

孟團長點點頭，從頭到腳將明華看了一遍，說：“這就對了。”說著走到賽西施面前，問：“這位大姐，你聽見雷鳴看見閃電是什么時辰?”

賽西施浪聲一笑：“沒錯，正是二更天，雨就是那時下起來的。你這外鄉人，怎么神神道道的，賣什么玄藥啊?”

孟團長倏然變了臉色，回頭甩手一個耳光，啪地落在了大伙計臉上：“明華，分明是你偷了東西，卻要陷害別人，還不快快招來!”

這一掌打得明華目瞪口呆，也打得眾人個個暈頭轉向，驚訝訝愣怔怔茫茫然不知所措。賽西施怒不可遏，雙手叉腰跳將起來，指著孟團長破口大罵：“找死啊你!你這瘋漢怎么跑到這里亂打人，也不睜眼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賽西施一發火，她左右的一群幫閑無賴自然不甘落后。這幫家伙正愁無事可干手癢得發慌，惟恐沒有機會向賽西施獻殷勤，當下他們又是捋胳膊挽袖子，又是嗷嗷怪叫著上前就要動手。這時只聽人群中一聲喊：“哪個敢動!”立刻沖出幾名布衣打扮的壯漢，齊刷刷撩開衣襟抽出家伙，嘩啦啦幾把盒子槍頂膛上了火。原來，孟團長的副官隨從早上見他獨自出了門，便遠遠跟在后面，早在一旁恭候多時了。

再看這小小的十字街頭，頓時齊呼亂叫，炸開了鍋，人們你推我擠，爭著要瞧個明白，只見人頭攢動，水泄不通。明白人心里已猜出了八九分，敢情是縣長大人在此了。

孟團長雙手抱拳向眾人一躬，說道：“諸位父老鄉親，孟某人初來貴縣，今天巧遇這場是非，街頭斷案，實屬偶然。都說當兵的是二桿子，我就二桿子一回，諸位看斷的公與不公。”說罷俯耳對副官交待一番，副官即刻帶上兩名衛士朝街對面茶館奔去。不大工夫，果然見副官扛著一匹綢緞出來。孟團長一把拉過賽西施，揮手一耳光抽去：“贓證查獲，還不如實交代!這樁竊案，主謀是你，你和明華勾搭成奸，反倒一唱一和，誣陷他人，戲演得不錯，只是火候過了點兒。”

一樁竊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街上頓時歡聲雷動，群情振奮，有稱奇的，有說怪的，有拍手叫絕的，有茫然不解的，還有那張口結舌看傻了看愣了看呆的。茂源綢緞莊的老板就是這后一種，他仿佛是看了一出戲，聽了一回書，做了一場夢，直到曲終人散才猛然蘇醒。他先是捶胸頓足，大呼人面獸心的不良之徒該死，又撲通朝孟團長跪下，誠惶誠恐地連連哀求：“孟團長!孟縣長!孟大人!你真好比包公在世海瑞顯靈啊，今日小店有幸，蓬蓽生輝，大人請賞臉到小店一坐，小民備薄酒答謝!”

孟團長看他這副模樣，也不答話，冷不丁又是一個耳光，叭!脆生生地在老板臉上開了花：“掌柜的，這一掌為何賞你，你可明白?”

老板摸摸發燙的臉，擠出一堆笑容，連連點頭：“明白明白，該打該打，我善惡不分忠奸不辨，聽信讒言，還自以為是……”

“明白就好，本縣長最討厭的就是心術不正的小人!”

老板眨眨眼睛，壯起膽子說：“孟大人，小民愚鈍，還有一事不明白，斗膽請教，你怎么就知道誰是竊賊呢?”

圍觀的民眾不肯散去，也是為這個疑團不得其解，是啊，孟縣長初來乍到，人地兩生，如何就能一眼辨出真偽，莫非能神機妙算?

孟團長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其實沒有什么奧妙，無非就是‘望聞問切’四個字而已。茂源掌柜的口口聲聲說他待兩個伙計不薄，昨天才為二人辦置了新鞋，兩個伙計又一口咬定從昨晚到現在不曾外出半步，請看那小伙計腳上，鞋子白底黑幫纖塵不染，再看大伙計明華，鞋襪泥漿斑斑，可見有人說了假話，這便有了三分可疑。昨夜的雨是二更天下的，但是，心中無事落枕如眠的人大多并不會留意，而明華和賽西施二人卻把下雨的時辰說得如此準確，這一點他二人倒說的是實話，可見二人當時并未入睡。他二人異口同聲說聽見雷鳴電閃，昨夜我燈下讀書直至天亮雨住，根本未見雷鳴電閃，畫蛇添足反倒弄巧成拙，其用意何在?這便又有了三分疑處。稍許留心觀察，現場二人一唱一和，眉目傳情，在我問話時，明華眼露驚慌目光游弋，匆匆向人群中瞟了一眼，這眼神的流露被我捉到了，他定有主謀。我打他一耳光，明為逼供，實為引蛇出洞，那女人果然跳將出來，豈不是不打自招?這便十有八九了……”

眾人屏息靜氣，聽孟團長層層撥開迷霧，這才恍然大悟，折服地唏噓不已。轉眼之間，一傳十、十傳百，街談巷議，家喻戶曉，三記耳光斷疑案的美談不脛而走，從此，百姓送給孟團長一個綽號：“三耳光”。

此事傳到馮玉祥那里，馮將軍哈哈大笑，說：“打耳光稍失文明，斷疑案果然如神。孟團長真雅士也。”

轉眼秋去冬來，北風呼號，大雪紛飛，天寒地凍，路斷人稀。這一天閑來無事，孟團長跟幾個幕僚正在縣衙談天說地議論時局，忽聽外面一陣喧嘩，說是有人要告狀，眾人你推我讓反倒無人上前，都說自己是來看熱鬧的，真正告狀的是陸家灣的陸老二，大伙說著把陸老二推到了前面。

“陸老二，你要告誰?”

陸老二張張口，幾次欲言又止，憋了半響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話：“是他們說你是清官，讓我來的。你是真是假，咱也不知道……”

孟團長強忍住笑，說：“陸老二，今天你倒先審起我來了。痛快講，你究竟要告誰?”

“告你手下的馬排長，他的弟兄烤火取暖，燒了我家柴草，我說那是咱全家一冬天的柴草，牲畜的口糧，馬排長說老子是革命軍，燒你點柴草算個毬!罵完了抽出皮帶就打人……”

孟團長聽了，好一陣沉默不語。陸老二抬頭瞄了一眼，心里打鼓，轉身要走，說：“咱不告了……”孟團長說：“案子還沒審，怎么說不告就不告了，誰也不能走!”隨即吩咐下去，即刻傳馬排長到廳。這下可嚇壞了那些原想起哄看熱鬧的人，心里不由暗暗叫苦，惹惱了孟團長是鬧著玩的么?

不一刻，馬排長傳到。孟團長不動聲色地將陸老二的話復述一遍，然后問他可有此事。馬排長自知理虧，囁囁嚅嚅正要分辯，孟團長勃然變色，“啪!”一個耳光甩了過去，喝道：“馮將軍三番五次訓導我等，兵以民為本，事以民為大，‘北伐革命軍，愛民不擾民，’你身為排長，竟無視總司令訓，壞我聲譽，來人，革去職務，關他禁閉!”

孟團長快刀斬亂麻，幾句話就把一場官司斷了，使在場民眾無不驚訝嘆服。偏偏又有好事饒舌之人，說：“只聽說三耳光斷案，今天怎么才打了一耳光?”

孟團長一步跨出大堂。站在回廊前的臺階上，對眾人說：“諸位慢走，本案尚末了結呢。今天這樁事，錯在馬排長，責在我孟某人，我身為團長，對部下管術不嚴，是罪之一；身為縣長，使百姓不能安居樂業，是罪之二。我既是有罪，理應同樣受罰!”說著舉起兩只手，左右開弓，“啪啪”在自己臉上打了兩個耳光!

這一驚人舉動把在場的人嚇得心驚膽戰，呆若木雞。陸老二雙腿一軟，撲倒在地，大叫一聲：“好哇!三耳光，我服了你了!”

孟團長勇于自律的事很快又被馮玉祥得知，將軍慨然贊嘆：“吾軍將士如若都像孟團長這樣襟懷坦蕩，天下何愁不公!”

適逢戰事吃緊，馮玉祥急調孟團長率部隊趕赴鄭州與吳佩孚部隊趙倜作戰，雙方在隴海鐵路線上交火。孟團長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不幸中彈，以身殉職。馮玉祥痛失愛將，下令修建祠堂一座，親筆題寫“孟公祠”匾額，祠堂前塑有孟團長跨馬鑄銅雕像，以表彰其功勛。后經動亂年代，雕像被毀，不知去向，惟有孟公祠，至今仍坐落在鄭州人民公園內。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