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玩笑

一、水面上浮來個大紅球

大阿福是爬洪水來到惶向老街的，所以人們的印象特別深刻。那天，大雨傾缸而下，雨束粗如小指，地面頓時洪水滔滔。老人都說，多少年沒見過如此大雨，老街的混賬下水系統無法承受偌大負荷，各家的房屋恐怕難保了。果然，傍晚時分老街變成一片汪洋大海，臨街的房屋底層一概被淹沒。人們坐在二樓窗口，一邊注視著洪水，一邊咒罵城建局光收錢不辦實事。

這時，人們看見一只紅色大球從水面漂浮過來。大阿福人很胖，穿一件紅色汗衫，大半截身體泡在水里，所以看上去像一只紅球。他貼著街邊的房屋走，水太深就扒拉著胳膊游兩下，一邊還探頭探腦往屋里看。這樣，他漸漸來到美羅家。

美羅的父親強發叔有一股與天奮斗其樂無窮的精神。別人家一樓淹了就淹了，他卻不肯，用裝尿素的尼龍袋填滿泥土，在大門口筑起一道圍堰。他還奮力把房間里的水潑到門外，展開一幅抗洪圖。美羅很開心，在一旁蹦蹦跳跳，為父親加油打氣，并不插手幫忙。大阿福從門前經過時，強發叔把最后一桶臟水掃攏來，朝外一潑，恰好潑了大阿福一頭一臉。美羅笑得前翻后仰。強發叔一邊向人賠禮道歉，一邊用眼色制止女兒。

大阿福卻不惱，趁此機會輕輕一跳，躍入圍堰。

大阿福笑瞇瞇地說：不錯，不錯，這家人家干凈，我就想找這樣的人家。

強發叔還懷著歉意，命女兒拿毛巾給客人擦臉。他有些好奇：這樣的大水，你來老街干嗎?

大阿福說：我想租一間房。人都說惶向老街的房子最便宜，我來看看房子。

美羅絞了一把熱毛巾出來，聽了這話，就甩著毛巾笑起來：這人腦筋有毛病，看房子哪天看不好，偏要爬著大水來，還讓人潑了一頭污水!

強發叔瞪了女兒一眼，但對面前這個胖乎乎的、滿臉堆笑的男人智力也產生了懷疑。大阿福趕忙解釋：我清早才到惶向，不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晚上就沒處睡覺。住旅館太貴，我又不是老板……

美羅插嘴：你一臉福相，看上去還真像大老板。

大阿福謙虛地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急需一個窩，老伯，我能不能租你家一間房間?我一眼就看中了你們家。

強發叔謹慎地審視這個胖子。美羅就開心地叫起來：好的好的，你住樓下，可以替我們看門。

大阿福說：這位小妹妹真爽氣，直接認我做看門狗了。

強發叔見他倆一唱一和倒挺合拍，也只得點頭答應了。

當時，他心底閃過一個想法：說不定這胖子是未來女婿。美羅的母親早就去世，他一直為女兒的婚事操心。雖然美羅長得白白凈凈，但強發叔心中有數，他的女兒有點缺心眼，就像鄰居們閑話所說：十二點加一點——是個十三點。這個胖小伙子與美羅說得來，人也富富態態，一副老板相，若是有緣，倒也不錯。他便模棱兩可地答應下來。

在房租上面他也沒吃虧，廚房隔壁一間朝西的小屋，一個月就收大阿福二百塊錢。一切都好，正如美羅所說，這胖子還能起到看門狗或者保安的作用。惶向治安不好，有這樣一個胖子把門，睡覺也踏實。

強發叔以他的精明做成一筆交易，從幾個方面來看他都滿意。從此，美羅家有了一個房客。惶向老街都是二三層小樓，住著本地農民，他們都希望招到房客，得一份收入。但有錢人都住在新城區，肯在這里租房的都是打工仔，因此房租收入也有限。見強發叔收了一個老板模樣的房客，鄰居都好生羨慕。他們紛紛打聽房客的姓名，做什么生意?強發叔含糊其辭，不肯泄露。

他只說出自己最深刻的印象：這人福相。日后必發達。姓名也排場，叫做皇甫福祥，看吧，多么吉祥!

二、瞎道人的預言

強發叔很快就后悔了。他的判斷發生重大失誤。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這話用在大阿福身上再恰當不過了，只是要把傳統含義反過來理解。這家伙是個倒霉鬼，一身晦氣無與倫比——販豬豬賤，販羊羊賤。成鹽里招蛆，放屁也砸腳后跟。他簡直就是個災星!誰的命運都有起起伏伏，而大阿福一路倒霉，從無喘息機會。

這一切，都是皇甫福祥(多么富麗堂皇的名字啊!)親口跟強發父女說的。他倒是一個坦率的人，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就像天真無邪的孩子訴說自己哪里磕碰擦傷一般，對房東父女吐露出他那長長的倒霉史。那天晚上，洪水剛剛退盡，美羅炒了幾個菜，讓父親陪客人喝她釀制的米酒。那酒極香醇，強發叔最愛喝，阿福卻不勝酒力，很快就臉紅脖子粗，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的不幸。爹死娘病、半途休學、求職不利之類事情不必說了，單單瞎子算命所做的預言，就使強發叔心驚肉跳!

大阿福出生于山東蓬萊，七歲那年有個老瞎子坐在蓬萊閣下為游客算命，極為靈驗。他父親領他去算算，希望老瞎子說出兒子有光輝前程。不料，老瞎子一摸阿福的小手，臉上就浮現大驚失色的表情。此人原是蓬萊閣老道，擅長揣骨，“文革”被趕走，便憑這手藝混口飯吃。他一雙枯手把福祥渾身骨頭摸了個遍，不停搖頭，最終黯然揮手，連錢也不收他們的。父親急問詳情，道士說：給你打一個比方吧，這孩子命中有一道寬三丈三的瀑布，越不過去，事事走背字，災禍連連；越過去了，他所有的福氣都攢著，必定大富大貴。三十歲那年，鯉魚躍龍門，生死全在這一跳啦!父親急問：那么，他到底能不能跳過去呢?老道士閉目嘆息：我只看見他騰空一躍，只看見一線藍光閃閃……能不能過去我卻算不出來，就看這孩子命根硬不硬了。

算過命沒幾天，他父親出海打漁遇到風暴，葬身大海。

強發叔內心的驚嚇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今年多大歲數?

大阿福笑容可掬：正好三十。

美羅大驚小怪道：哇，正是跳瀑布的年齡哎!三丈三寬的瀑布，你一躍而過，好酷哎!

她父親冷冷地說：要是跳不過去，跌在瀑布里，還酷什么酷?

大阿福一拍大腿：就是，跌進瀑布還不淹死了?老道士說得明明白白!我就是害怕今年過不去啊……

美羅為他斟酒，說：這是迷信，你還當真呀?怕，怕個鬼，我看你的腦筋真的有毛病!

大阿福愁眉苦臉地說：可我真是那么倒霉，走到哪兒晦氣跟到哪兒，攪得大家都不太平。

仿佛為了證明大阿福的話，屋里的電燈突然滅了，一股焦煳味從他住的小房間冒出來。

強發叔喊一聲：不得了，房子要燒掉了!

配電盤就在大阿福住的小屋。他摸到手電筒，進里屋查看，發現保險絲燒掉了。奇怪，新買的空氣開關應該自動跳閘啊，怎么就沒發揮作用呢?強發叔一邊罵，一邊修理。由于家中沒有保險絲，折騰半天也沒法子。

大阿福倒很懂事，趕快站起來說：叔叔你等一下，我去電料行買保險絲。

父女倆在黑暗中坐著，久久沉默。強發叔終于開口說：這人留不得，趕快叫他走。

美羅對付父親一點兒也不缺心眼兒。她知道父親最怕官府，就說：你和人家簽了合同，又要趕他走，他要是拿了合同跟你打官司，你就不怕法院來傳你?

父親焦急地說：這么一個倒霉鬼，誰敢沾他?

美羅嚷：迷信迷信迷信……

大阿福拿著保險絲回來了，屋里出現光明。他抱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美羅瞪他一眼：電表不好，怎么能怪你?不要遇事就往自己身上攬。

大阿福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我。這種事情以后經常會發生，我有數。

強發叔哼了一聲，酒也不喝了，獨自上樓睡覺。

三、災星

如果說倒霉是一種才能，大阿福無疑是一位天才!他的霉運簡直是一種特異功能，凡是沾著他邊的人很快就會遭殃。大阿福在惶向老街住下，不長一段日子，他的這種天才或者是特異功能便聞名遐邇。

最先遭殃的是一幫皮小孩。他們結識了這位和藹可親的、總是穿著紅襯衣的胖子，就吊著他的膀子，揪住他的頭發，往他身上亂爬。胖子哎喲哎喲地叫喚，一邊笑一邊求饒。每天見面都要廝鬧一陣子。然而，這幫頑皮孩子的災難接踵而至——作弊被發現，打鬧被抓著。回家偷兩個小錢玩游戲機，剛坐下，就被母親揪著耳朵回家。父親的老拳更是因這樣那樣的原因，雨點似的落在他們頭上。這幫皮孩子鼻青眼腫地湊在一起，稍加分析就找到災難的根源：沾著那個紅衣胖子，這一天準倒霉!他們再也不敢和他瘋鬧，更不敢往他身上爬。

大阿福不明原因，見到小孩子就嬉皮笑臉往上湊。小孩們一哄跑散，口中高呼：災星來了!災星來了!

大阿福笑容在臉上僵住，仿佛被人點了死穴，臉色漸漸變得灰白。從此，災星成了他固定的綽號。

惶向是一座新崛起的城市，不久前僅是海邊一小鎮。整個城市分為新城、老街兩個世界。老街都住著本地農民、外地打工仔，是一條窮街，窮人的世界。新城區則住著老板、小姐，是有錢人的天堂。大阿福災星的名聲尚未傳到新城，所以他很快找到一份送快餐的工作。他圓頭圓臉、肥頭大耳的福相，再一次具有諷刺意味地幫了他的忙。

當他跨進鴻運大酒店，老板鄧鐵樹一眼就相中他。鄧老板回頭對女秘書說：我們就要這樣的人。快餐業講究形象，你派長得像瘦猴似的業務員去送飯，顧客一看就惡心，誰還吃你的盒飯?像這位，紅光滿面，營養充足，為我們的盒飯無形中打出廣告。你，叫什么名字?大阿福莊重地回答：皇甫福祥。鄧老板說：好!多么富麗堂皇的名字。比我鄧鐵樹好。鐵樹雖然萬古長青，但太硬。用你這樣的馬仔，我命中八字一定得到滋潤!

大阿福當場被錄用，并獲得一份不菲的工資。他換了行頭，穿一套酒店統一制作的藍色制服。蹬著三輪為各家公司、企業送盒飯。這下好了，就像傳播病菌一樣，他把霉運送往四面八方。

我們不能把所有的不幸事件都歸罪于大阿福，但許多現象確實難以解釋。大阿福走到哪里，不出幾天那地方準會出事。比方說，大阿福第一天為一家房地產公司送飯，送去了燒鵝飯、叉燒飯、咸雞飯，還有一大桶湯，一切都平平常常。飛云房地產公司的老板職員對大阿福印象很好，他慈眉善眼的，就是有人緣。送一次飯，就與大家交下了朋友。可是誰能想到，當天晚上飛云房地產公司遭到一伙飛賊盜竊，而保險箱里恰恰放著十來萬元房款。這筆款子是老板一位朋友送來的，時間太晚，銀行已經下班，老板就把它鎖在保險柜里。結果，保險柜被撬開，這筆巨款不翼而飛。此時，惶向房地產正陷入低潮，收一筆房款何等不容易啊!第二天一早，老板急急趕到公司，看見敞開的保險柜，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當然，沒有人把這一事件歸結到大阿福身上。大阿福自己心虛，從此不敢再去這家公司送飯。可是，他那該死的特異功能繼續發揮作用，沒過多久，他給美眉發廊送飯，這家發廊又遭到匪徒打劫。發廊里的小姐都喜歡大阿福，管他叫肥哥，每次去送飯，她們都把他按在椅子上，免費為他按摩一陣。大阿福怕癢，小姐們纖纖玉手一捏他膀子，他就咯咯咯地笑，人扭作一團。懂事的小姐便說：怕癢的男人怕老婆，誰有福氣嫁給肥哥，準能得一個好老公。大阿福雖然對這些暗地從事色情勾當的小姐抱有警惕，但她們，那份熱情還是叫大阿福心中溫暖，如春風吹過。就是這樣一群小姐，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被三個歹徒摸迸發廊，一個個裸身縛住，像捆了一串赤膊雞。發廊被掠得一分錢不剩，小姐們的金銀首飾也掃蕩一空。第二天中午，大阿福去送午餐，拼命敲門也敲不開，還是他親自報警，才發現這一劫案。當小姐們嘴里塞著的襪子、褲頭被扯出來，她們一起朝著大阿福放聲號哭：肥哥，肥哥，你怎么才來救我……

大阿福不勝惶恐，無比心酸，陪著美眉們以淚洗面。不過，他做賊心虛，知道這事件冥冥中與自己有著脫不了的干系。所以他趁亂溜走，從此再也不敢去美眉發廊。

阿福心中充滿絕望。夜里，他獨自在惶向老街漫步。這里的街道很有名，緩緩旋轉如海螺，迷魂陣一樣令外人迷失方向。據說，這是古人留下來的，隱藏著難解的奧秘。現在，外地到惶向的游客，必來老街轉轉，體驗一下自我迷失的感覺。大阿福沒這份閑心，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座迷魂陣，自他懂事起，就已經迷失在其中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上帝給他這樣一種怪誕的命運，究竟是想證明什么呢?

大阿福轉來轉去，鉆入螺絲殼的中央，就是長著一棵古榕樹的紅土廣場上，實在走不動了。他在裸露出地面的樹根上坐下，背靠皴裂的樹干睡著了。

他夢見無盡的黑暗。夢見遠處一撮跳躍的火光。他向火光爬去，卻怎么也不能縮短與火光的距離。

據說，在古榕樹下睡著的人，都會做同一個夢。

四、美羅：你還怕地塌了嗎?

美羅對大阿福的看法，與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以她在暗中說的話表達，這個胖男人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從她第一眼見到他，就是父親把一桶污水潑在他身上的一剎那，美羅就喜歡上他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見到這紅衣胖子，心中就充滿甜蜜的喜悅，真想親親他。別人都說美羅傻，美羅卻認為自己比誰都清醒。特別在愛情方面，她一直持有與眾不同的擇偶標準。這標準既復雜又簡單，復雜方面你分析三天三夜也說不清，而簡單地說，她就是要找大阿福這樣一位丈夫!可以這么理解，長這么大她一直在等他。當大阿福面帶溫和的笑容出現在她面前時，心底里就有一個聲音喊：你終于來了!

但是，大阿福是一個真正的傻瓜!他竟然毫不體查美羅的一番心意。美羅悄悄地把他臟衣褲洗掉，晾干后又疊整齊放在他床頭，大阿福卻沒有反應，抓起衣服往頭上一套，仿佛那衣服從來就是干凈的。大阿福飯量大，美羅常常在桌上留些好吃的，給他當消夜。為了躲避父親的眼睛，她甚至把粽子、叉燒包、雞蛋之類的吃食端進大阿福的小房間，放在茶幾上。這家伙真像豬八戒，餓了就吃，也不問問這些好東西是誰給他送來的。對于這一切，大阿福連謝謝都沒對美羅說過。

美羅生氣了。她決心讓大阿福表態。

有天晚上，父親在外面吃酒，吃到很晚才回來。父親醉了，躺在自己的床上鼾聲如雷。美羅就下樓來，敲開大阿福的房門。大阿福穿著三角褲，上身赤裸，露出一身肥嘟嘟的肉塊。他一見美羅，慌忙拿衣服往頭上套。美羅撅著嘴說：你不用忙，我問你一句話就走。大阿福拿著那件紅短衫，問：什么?美羅說：你是不是覺得屋里有個仙女?老天爺派她來照顧你，你就應該白吃白喝白享受?大阿福一臉迷惑：沒有啊，哪里來的仙女?美羅的眼淚就一串串滾落下來：那你的衣服是誰洗的?每天晚上你吃宵夜，是誰做的?大阿福撓撓腦袋，憨笨地說：是啊，我也納悶，誰在學雷鋒呢?……

美羅跳到他胸前，兩只小拳頭擂鼓一樣擂他身上的肥肉，一邊哭一邊笑：你這沒心沒肺的豬八戒，人家不是要學雷鋒，是要做仙女，做你的仙女……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大阿福以有力的擁抱感謝美羅，美羅則以溫柔的親吻回答大阿福，他們相擁上床。美羅關閉電燈，卻讓門敞著。大阿福不解，美羅很有心計地指指樓梯：你聽!樓上傳來我爸的呼嚕聲，這聲音只要不斷，我們就可以放心了。大阿福笑道：你是真心要做我老婆啊!

當事情進展到一定的深度時，大阿福忽然住手，猛地坐起來。不行不行!他搖頭說道：我不能害你，一定不能……

美羅在黑暗中問：怎么了?你不高興?

大阿福說：不……我是災星。你這樣美，這樣好，我怎么能把災難帶給你……

美羅坐起來，鉆人大阿福懷里，伸出柔軟的雙臂環抱住他的脖頸，嬌喘微微地說：我是福星，我旺夫!來吧，有我在什么災禍都解了……

從來沒有人如此深刻地安慰過大阿福，他的感動壓倒了一切。兩手蒙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他說：我這一輩子，直到今天才像個人。

美羅自信地說：有我，你當然是人，一個最棒的男人!她以如火的熱情吻干大阿福的眼淚，并使他欲火如熾，重振男人雄風……

這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實在膽大，過于樂觀，竟在床上向命運發起了挑戰!命運也真不含糊，馬上做出反應。當他們進入高潮時，從未有過的幸福席卷他們的身心，大阿福那張小床忽然發出一聲巨響：轟!這對恩愛鴛鴦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床板斷了!簡直不可思議!

大阿福摟著美羅躺在水泥地上，一動不敢動。樓上的鼾聲停了，寂靜中黑暗仿佛有了重量，緊緊壓在他們的身上。這是命運的警告?幸而，強發叔的鼾聲漸漸響起，重又壓倒一切……

美羅余興猶在，貼著大阿福的耳朵說：再來，別怕!

大阿福惶恐地說：可是，床塌了……

美羅堅定地說：就在地上于。你還怕地塌了嗎?

五、仙阿婆

強發叔不是傻瓜，女兒的細微變化他都看在眼里。洪水退后，他開了個煙雜店，讓美羅看鋪面，這丫頭整天樂呵呵地唱歌，引得一條街的小青年都來買煙。強發叔心里明白，女兒可不是熱愛這份工作以至于此，她目光時時隨著大阿福肥胖的身影轉，已將自己的心思暴露無遺。

這個倒霉蛋早晚是禍害。強發叔暗想。但他苦于抓不到把柄，又怕挑破了美羅翻臉，只好暫忍著。但他腦子里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趕走大阿福。

美羅哪里曉得父親的心事?她正幸福得要命呢!她撒了個小謊，把鋪面丟給老爸看著，自己讓大阿福陪著逛街。大阿福不想請假，推推諉諉的。美羅一瞪眼睛：我陪你跳瀑布去呢，你還不趕快走?大阿福立馬向鄧老板請了一下午假。

他們去了新世界，惶向市的大商場都集中在那里。炒地皮的高潮已經過去，老板們的鈔票都套在一塊塊荒蕪的土地上。這座新興城市出現了明顯的蕭條現象。車少了，人少了，像新世界這樣的購物中心也變得冷冷清清。

美羅在商場里蹦蹦跳跳，嬌憨無比。她要大阿福買這樣那樣的東西，仿佛自己是一位什么公主。大阿福很緊張，因為他口袋里只有十塊錢。售貨員小姐們再一次犯了錯誤，認為這樣一位肥頭大耳、面相富態的大老板肯定出手不凡，一個個笑臉相迎，殷勤巴結。美羅一套一套換試著最時髦的時裝，一雙腳套著兩種品牌的名貴皮鞋。項鏈手鏈丁零當啷往脖頸手腕上套，甚至為纖纖十指套滿各色各樣的鉆石戒指……哇，好過癮!結果當然是什么都沒看中，這地方的東西檔次太低，沒法和香港比。最后，美羅依偎在大阿福臂彎中，揚長而去。

大阿福推推美羅，道：都出來了，你怎么還不睜開眼睛?

美羅說：別說話!閉著眼睛，那些漂亮衣服就還穿在我的身上，金銀珠寶也還戴在我的手上……真美啊!

大阿福深受感動，發誓道：總有一天我會發達，我要叫你睜開眼睛在大街上走，讓你自己、讓行人都看見你一身珠光寶氣!

他們走過證券公司，大阿福就站住腳，伸長脖頸看電子盤上閃閃爍爍的股票行情。美羅問：干嗎?你也炒股票?大阿福連忙搖頭，喃喃道：我哪里有錢炒股票?不過，我有這方面的愛好……美羅雙腳一跳拍拍手掌：了不起，你還懂股票!我有指望了，炒股票發財耶!大阿福面紅耳赤，倒有些自知之明：我哪行，兩手晦氣，碰哪只股票哪只股票準跌……美羅信心滿滿：不怕，有我哩!用我的運氣，用你的腦袋，我們肯定天下無敵!

美羅拉大阿福逛了半天街，就是不提跳瀑布的事。大阿福有些沉不住氣了，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不是還有一個重要目標嗎?美羅手指前方：到啦!

她引他走進一條小巷，七拐八拐來到一座美麗小院。主人仙阿婆是惶向的神界領袖，不知道多大年紀，如今仍白發紅顏，精神矍旺。年輕時她可是一位美麗的巫婆，擅長算卦占相，跳神治病最拿手。惶向人有了大事，都要溜進這座小院求問仙阿婆。美羅和大阿福跨進院門，仙阿婆正拿著噴壺澆花。她斜眼瞅瞅兩個年輕人，就兀自笑起來。

她說：來了怪人，今天又拿不到香火錢了。原來仙阿婆有條規矩：為命運奇特的人看相，一概不收費用。美羅與仙阿婆熟悉，湊上前去問：阿婆說我是怪人吧?仙阿婆說：去，去，你是強發家的妹子，怪什么怪?別調皮。美羅將大阿福推到老人面前，央求道：阿婆，我要嫁給這個胖子!你好好給看看，這男人嫁得嫁不得?

仙阿婆放下水壺，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支過濾嘴香煙，大阿福忙為她點著火。仙阿婆吐出濃濃一團煙霧，隔著煙霧說：他剛進門我就看過了，三丈三的水面就看他跳不跳得過。

一聽這話，大阿福和美羅都吃了一驚。美羅抱著老太太的胳膊直晃：怎么跳?啊?阿婆指條道，到底怎么跳?仙阿婆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兩個年輕人失望地嘆息一聲。

不過……仙阿婆似乎過意不去，特地透露一點兒信息。她瞇起眼睛，伸出修長的指甲在大阿福眉心一帶劃了一個圈，道：妹子你看，他在這地方積攢了多大一塊福氣呀!它熬、熬，熬成一塊寶了。有朝一日爆發起來，賽過一顆原子彈!

老巫婆頗具現代感的語言，大大鼓舞了美羅，她喊：我就要嫁給原子彈!

仙阿婆笑：可你先得賭一把。

美羅揮揮小拳頭：不就是那三丈三的水面嗎?牙一咬，眼一閉，也就跳過去了!

大阿福有些底氣不足：只怕沒那么簡單吧?

美羅一偏腦袋：沒出息，人生還不得靠自己?神仙菩薩說到底都是封建迷信，是騙人的把戲……

大阿福急捂她嘴，已經來不及了。仙阿婆淡然一笑，拿起噴壺澆花：話都被你們說絕了，我還是閉嘴吧。

六、命運在詭笑

美羅像一針強心劑，或者像一支海洛因，使大阿福徹底興奮起來。以前所未有的勇氣與自己的命運作斗爭。他早晨起來跑步，晚上做俯臥撐，努力減肥讓自己的外貌變得精明強干。他說話挺著胸脯，底氣十足，處處顯露自信。有一次，他看見兩個爛仔搶一個女人的手袋，竟然挺身而出，揮起缽頭大的拳頭打得爛仔抱頭鼠竄——要知道在惶向見義勇為，可得準備付出生命的代價啊!大阿福不在乎，他處處按照美羅的要求做。美羅從沒把這些要求說出來，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大阿福在戰斗，他要通過戰斗塑造一個嶄新的自我。

命運極狡猾，它像毒蛇一樣盤踞在陰暗角落里，靜靜地看熱鬧，看大阿福盡情表演。有一段時間，日子風平浪靜，災難似乎真的離他遠去。美羅總是碰碰大阿福胳膊，說：是吧是吧，我說過沒事的。什么命運，什么三丈三瀑布，都是鬼話，命運就掌握在人自己手里!大阿福舉起拳頭，慷慨激昂地說：人定勝天!

命運在詭笑。它調兵遣將，把對太阿福不利的因素點點滴滴地匯集起來。比如，鄰居桂花嫂把關于美羅與胖子關系的風言風語透露給強發叔，并勸他極早采取強硬措施。鴻運大酒店管人事的副經理長得竹竿一樣瘦長，天生是大阿福的對頭。他搞一份統計，呈遞給老板鄧鐵樹，一一指出大阿福送飯與某些遭受災難的公司、企業之間的相關陛。鄧老板撓撓光頭，心底深處某種忌諱被觸動了……就這樣，明云悄悄壓來，而大阿福全然不知。

出事還是出在送飯上，這一次大阿福可真冤枉!他給新港玩具廠送去快餐，因為量多，酒店里的小伙計欒生跟他一塊去了。恰巧美羅往酒店打電話，說家中有急事，約大阿福在希望大道花壇碰頭。欒生對大阿福說，我去送飯，你去約會。大阿福不太放心欒生，蹬著三輪把飯菜一直送新港玩具廠門口才離去。那小鬼還向他討了兩塊錢小費。大阿福跑到希望大道那著名的花壇，卻不見美羅的蹤影。這時，他就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多日來建立起來的信心就像白雪堆積的大廈，被火一烤，迅速融化。

等了一會兒，他的右眼又跳起來。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俗話他從小就記得，并且一輩子總是右眼跳。大阿福心想：壞了，欒生那邊別再出什么事情。他顧不得等美羅，拔腿往玩具廠跑。

越怕鬼，鬼越敲門。大阿福跑了一陣，一抬頭，就發現新港玩具廠上方黑煙滾滾，身旁有救火車呼嘯而過。糟了，玩具廠著火了!可憐的大阿福，臉色頓時嚇得慘白，兩條腿一軟一軟的再也跑不動了，一身肥肉往下墜，似乎要強迫他癱倒在地……他不住搖頭，就像搖撥浪鼓一樣，口中向冥冥中的審判者申辯：不不，不是我!我連玩具廠的大門也沒進，怎么能怪我呢?……

大阿福完全被擊垮了。他不需要申辯，也沒有人聽他申辯。新港玩具廠的火災是由于一個工人亂扔煙頭引起的，原因很快就查清楚了，與大阿福沒有絲毫關系。但是，依照慣例，依照某種奇特的邏輯，也不能說完全與大阿福無關

因為那個工人正是急著用午餐，才匆匆忙忙把煙屁股扔在一堆廢料里。而這頓午餐恰恰又是大阿福送的。大阿福惴惴不安，生怕別人也能看透其間的因果關系。

噩運早就暗暗布下另一顆棋子——長著一雙毒眼的竹竿經理。他俯在老板鄧鐵樹的耳邊絮絮叨叨，添油加醋，終于把老板心里的火堆撥旺了。鄧鐵樹找來欒生，讓他講講大阿福送飯的情景。那小鬼害怕，就把自己送飯進廠的情節隱去，倒繪聲繪色地描述大阿福如何分飯舀湯。

鄧老板摸著光頭，喟然長嘆：皇甫福祥啊皇甫福祥，你不是一只吉祥鳥啊!

鄧老板還算一個仗義之士，他約大阿福到菲菲酒吧喝咖啡。還備了厚厚一個紅包，算給大阿福的遣散費。他說話也直率，就把竹竿經理所做的統計一條一條向大阿福指出。大阿福低垂著胖腦袋，基本認罪。只是聽到玩具廠失火這一條，欒生小鬼證明是他把飯菜送進了廠門，不由抬起頭來，兩眼頓時涌出淚水，說：鄧老板，這可是冤枉，冤枉!那天我，我，我……他說不下去了。鄧老板注視著他，意味深長地一笑：瞧。不是你干的，都記在你賬上，那不是更說明你倒霉到極點了嗎?大阿福怔了一會兒，徹底服了：是，是。

鄧鐵樹選菲菲酒吧遣散大阿福，是怕大阿福把最后的晦氣留在鴻運大酒店。他這一招頗有心計，也頗有道理。因為在分手的最后一刻，大阿福又一次地顯示了他的特異功能般的晦氣。鄧老板與他握手告別，說：人生何處不相逢，等你時來運轉，我一定重用你。這份薄禮，算是我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他忽然住口，兩只眼睛瞪得電燈泡一樣，驚叫道：錢包，我的錢包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扒手悄悄地光顧他，把他的錢包和那裝著五百塊錢的紅包一并竊走了!幸虧鄧鐵樹與菲菲酒吧的老板熟悉，否則結不了咖啡賬，人也走不脫。他對大阿福說：你行，我真服你了!大阿福憨笑道：這錢，就算給過我了。

鄧老板像躲避瘟疫一樣，急急忙忙逃出酒吧。晦氣卻緊迫不舍，他出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整個人長拖拖地跌在人行道上，引起行人一片驚叫!

大阿福捂住雙眼，不忍看自己的前主人被害到如此地步。

七、私奔

傍晚時分，大阿福回到自己住處。進門，他就看見自己的行李捆扎停當，堆在門前。強發叔坐在他家唯一一把紅木太師椅上，身邊立著幾位本家弟兄，正橫眉豎眼地瞪著他。大阿福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心跳得厲害。

他一張口就犯錯誤。提了一個最不應該問的問題：美羅呢?美羅哪里去了?

強發叔咬牙切齒道：你還有臉問美羅?你干的好事!

大阿福發蒙：我沒，沒干什么壞事呀……

強發叔說：我好心收留你，你倒來算計我女兒。你做那些畜生不如的壞事，美羅都對我說了!你趕快走，走慢了，我把你捆起來揍一頓，再送到公安局去!

那幾條漢子齊吼：滾!

大阿福渾身顫抖，慌不迭地撿起行李，連滾帶爬出門。他有些不甘心，回過頭哭喪著臉問：我能不能再見美羅最后一面?

強發叔一邊關大門一邊說：她后悔了，到她姑姑家去了。臨走讓我告訴你，她不想再看見你了!

大阿福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離開美羅，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他人生最后一點兒希望破滅了，除了美羅，這個殘酷的世界還有什么意義呢?他趔趔趄趄地在街上走，仿佛一個醉漢，不知不覺中他來到希望大道的街心花壇。美羅約他在這里碰頭，是要告訴他一個突然變故。大阿福不相信美羅會變心，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卻一點兒也猜不出來。現在，大阿福只有一個愿望，最后再見美羅一面，讓她親口告訴他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大阿福一直傻坐在花壇水泥臺階上，到了半夜，他迷迷糊糊睡著了。他沒有地方去，幾乎身無分文，他只能守約在花壇等待美羅。雖然約會已經失去時效，但除了守約大阿福還有什么辦法呢?

就像發生奇跡，黎明時分，大阿福被人推醒了。他抬頭一看，美羅宛如仙女站在他的面前。大阿福揉揉眼睛說：我不是在做夢吧?美羅抱著他頭說：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傻等，總算見到你了……她摟住大阿福就哭，兩人哭作一團。

這一天的遭遇，美羅比大阿福好不了多少。她胳膊上腿上有一道道紫紅杠杠，是父親用藤條抽的。從早上起，父親發動突然襲擊，強逼美羅與大阿福斷絕關系。美羅激烈反抗，父親找來本家兄弟，要把她捆起來送到鄉下，找個主兒嫁人。美羅一看硬抗不行，也就假裝順從，答應了父親所有條件。大阿福被趕走時，她就被鎖在樓上房間，哭得死去活來。晚上，父親請本家叔叔喝酒，感謝他們靜忙把那掃帚星趕走。放松了警惕，父親又喝醉，美羅才有機會逃出來。

天色已經大亮。美羅怕被人看見，拽著大阿福就走。大阿福問她到哪里去?她也不回答，一徑奔往小東門長途汽車站。

到了候車廳，兩人找了個僻靜角落站定，美羅宣布了她的重大決定：你跟我私奔!大阿福睜圓眼睛：私奔?往哪兒奔?

美羅告訴他，她有一個姑姑住在羅浮山區，自小疼愛她。他們先結婚，再讓姑姑做工作，父親早晚會接納他們。美羅說：只要我們倆鐵心在一起，我爸拿斧頭也劈不開!

大阿福卻猶豫了。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說：美羅，我只是想見你一面，怎么敢私奔呢?現在見面了，我心里踏實了。你還是自己走吧，回家也行，到你姑姑家住一段也行。總之，我們就在這里分手……

美羅驚呆了：什么?你不肯跟我走?你不肯跟我結婚?難道你一直在騙我?

大阿福眼眶里就汪起淚水：不是，我實在不敢再沾你，再連累你。我這樣一個倒霉鬼，沒有資格和你結婚。我沒有信心了，我跳不過那三丈三的水面……

美羅用力揪大阿福的耳朵：你站起來，你這個豬八戒，給我站起來!大阿福齜牙咧嘴地站了起來。美羅雙手叉腰道：我告訴你，我就要嫁給你這倒霉蛋，嫁定了!倒一輩子霉我也不怕，我愿意倒霉!我就不信這個邪，讓鬼或者神把你身上的晦氣都轉移到我身上來吧!我扛著，我不怕!皇甫福祥，你聽清楚了沒有?她又一揮手，像電影里的女游擊隊長一樣果斷，大聲說：走，私奔!

他們買了兩張中巴車票，往羅浮山方向前進。

八、墨菲定律

孫悟空翻跟斗，翻來翻去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那猴子的心情肯定很沮喪。大阿福和美羅一對戀人，情況也和那位反叛英雄差不多。噩運緊迫著他們，像一條惡狼，既無法理喻，又無法擺脫。私奔路上，他們甜蜜而緊張，只怕再發生什么意外。

據說洋人相信一種“墨菲定律”，其定義為：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往壞的方向發展，那就肯定會往最壞的結果發展。糟糕的事情總是接踵而來，比如，一只蛋糕掉下桌，你越怕它奶油朝下，它就偏偏奶油摔在地毯上。大阿福現在也被這怪圈罩住了，心中惶惶不安。如果讓他猜猜下一次災難是什么，他肯定會指指屁股底下的中巴。是的，這輛車太破了，四面漏風，渾身顫抖，幾乎快散架了。大阿福右眼老跳，只得用手捂緊。

破中巴駛入山區，像老牛一樣不停喘粗氣。美羅見大阿福老捂著眼睛，關切地問：你眼怎么了?大阿福說：沒什么，吹進點兒灰塵。美羅扒他的眼，要給他吹吹。就在這時候，那輛破中巴不知怎么脫離了盤山公路，一頭鉆進河溝里。

尖叫。旋轉。碰撞。當一切都過去后，大阿福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他一骨碌爬起來，大喊：美羅!美羅!護士進來制止他，并告訴他美羅在隔壁病房，傷勢很重。大阿福倒沒事，只是頭部有些擦傷，裹著一頭白紗布。

大阿福心中的悔恨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最明白，所謂災星有一重要特點，那就是他總能給別人帶來災難，自己卻往往沒事。因此毫無疑問，美羅是被他害了。

大阿福下床，想去看看美羅。在走廊上，他遇見哭得淚人兒似的強發叔。兩人一照面，老人家就要給他下跪，大阿福扶也扶不起。

他說：求求你，別去看她，別去碰她。你就不肯饒了我們一家嗎?我造了什么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求求你快走，要不我就跪著不起來!

大阿福滿面羞慚，說：老伯，你起來吧。我只要看美羅一眼，從此不在你跟前露面。我說話不算話，就是畜生!

他在強發叔引領下，終于看見昏迷中的美羅。他站在病房門口，手扭著衣角，嘴里喃喃不知說些什么。最后，大阿福揮淚而去。

外面下大雨，與他來時一樣，惶向老街又要發洪水了。大阿福仰望漆黑的天空，喊出憋在心中的話：你要逼死我啊!好，來吧，我死給你看，這就去死!

喊夠了，大阿福感到無比輕松。他知道自己應該到哪里去，其實他一直無處棲身，只在人間漫無目標地游蕩。他不想再做掙扎，也不想進行無謂的跳躍，只想躺下，永遠地躺下……

一輛轎車順著希望大道急駛而來。大阿福幾乎沒有思量，奔到馬路中央蹲下。轎車直向他撞來。這樣的雨天很難看清前方，幸虧大阿福穿著那件紅襯衫，像一個紅色大球蜷縮在地下。司機急忙踩剎車，雨天路滑，轎車仍撞在大阿福身上。這只大紅球滾動起來，緩慢地滾著，滾到路邊停下。

大阿福坐起來，扭頭沖著司機喊：干嗎不用點力?尋死也得花錢嗎?

司機跑到他面前，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災星就是災星。大阿福沒事，轎車卻壞了。那可是輛昂貴的寶馬車，撞了大阿福一下，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司機再也無法將它發動起來。車后坐著一位大老板，他讓司機先去救人，自己打電話再招一輛車。司機打著傘，把大阿福扶到車上。

大阿福不停地哀嘆：世界上怎么會有我這樣的倒霉鬼?想死也死不成，還把別人的車撞壞了……先生你說，一個人晦氣到家，究竟怎么處理他呢?我實在是沒轍了!

老板給他一瓶礦泉水喝，頗感興趣地說：我們等車，就聽你講講倒霉的故事吧。

大阿福搖頭：太多了，時間不夠用。喘口氣，我還要去尋死呢!

大老板說：倒霉鬼也得負責任吧?你撞壞了我的車，總不見得拍拍屁股就走人，是不是?

大阿福嘆息：明明是你的車撞了我，還得我負責。罷罷，我就用倒霉故事作賠償吧!

于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在熄了火的高級轎車里，大阿福講述了他命中那三丈三的瀑布以及一系列不可思議的遭遇……

大老板聽得眼睛發亮，閃出綠瑩瑩的光芒。

九、山本龍太郎

我不信神，我要改變這個人的命運。大老板說道，他伸出一根手指，輕巧地勾著：實力懸殊的兩個人，強者改變弱者的命運，只消動動小手指頭就可以辦到。所以我要看一看，我的干預，會對這個倒霉鬼產生什么影響。

大老板是在裝修豪華、仿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里說這番話的。他雖然不是中國人，但普通話說得比惶向本地人流利百倍。那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大阿福腦海里嗡嗡回蕩。大老板當著他在中國的代理人宣布：大阿福正式被聘為公司高級職員，頭銜為投資經理。后邊的丁香別墅供他居住，吃喝玩樂只要有單據，都可拿到公司報銷。工資是年薪，暫定一百萬，根據業績年底至少有翻倍的獎金……

一項項有關大阿福待遇的指示，使得在場的人目瞪口呆，更別說他本人了。大老板戴著一頂小圓帽，此時他取下帽子，露出一顆刮得精光的腦袋，因燈光照耀，頭皮閃著刺眼的光亮。在大阿福眼中，這閃亮的圓球可是他生命中的大救星啊!

大老板的做模特兒出身的中國妻子，公司總經理冷艷，點燃一支細長的香煙，聲音輕柔地問：他的具體工作是什么?

你不是掌管著公司在股市的投資嗎?交給他，今后買賣股票由他全權負責。大老板他對艷美而冷若冰霜的妻子說。

大阿福一陣激動，有些忘乎所以地說；我就喜歡炒股票!

冷艷冷冷地問：你炒過股票嗎?

大阿福搖頭：從來沒有。

副總經理丁浩從北京來，是大老板的侄子，一口京片子帶著沖勁兒：我就奇了怪了，沒帶金剛鉆他怎么敢攬瓷器活?叔，對這位新來的投資經理，必須確定工作目標，咱總不能聽他用嘴胡侃吧?

大阿福二臉真誠：是，我需要目標!

大老板臉上浮現高深莫測的笑容，輕輕吐出兩個字：賠錢。

冷艷幽幽地道：好，如果這是目標，他準能完成任務。

丁浩說：我耳朵沒聽差吧?他的工作目標是，是賠錢?

大老板臉一板，果斷地說：我就是要他賠錢!只許賠，不許賺，賠得越多越好!你們聽明白了嗎?

不等眾人回答，大老板就邁著頗具軍人氣概的步伐走出橢圓形辦公室，篤篤的皮鞋聲仿佛甩下一串問號。

大阿福如同騰云駕霧，迷迷糊糊地被送入丁香別墅。賠錢，嘿嘿，我找到的工作是賠錢，真他媽的物盡其用啊!大阿福反復咕嚕著，度過難眠的一夜。

不久，大阿福知道了有關大老板的一切。他是日本人，有一個很長的日本名字：山本龍太郎。山本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他祖父是中國人，早年東渡日本做生意，娶了日本老婆安家立業。山本一直把中國視為第二故鄉，等他長大成人，繼承了豐厚的家產，就到惶向這片熱土來投資。可以說，他是惶向投資最多的一位日本商人。這個山本有些不務正業，把公司丟給妻子、侄子管理，自己常常到香港、澳門去賭錢。也許他真正的長處在于賭博，因為他是常勝將軍，過一段時間就滿載而歸，皮箱里總是滿滿地塞著現金。那個名叫吉野的投資公司卻經營得很不理想，買的地皮，蓋的別墅，隨著房地產低潮全被套住。他又想人非非投資中國股市，用他中國妻子的名義開了戶。也是屢戰屢敗，一套再套。他似乎還嫌賠得不夠，竟把大阿福這顆災星請來，似乎要加速滅亡。

按照山本大老板的指示，公司以皇甫福祥的名字重新開戶，所有的股票投資就在這個賬戶運作。大阿福無權提現金，但是買進賣出的指令非得由他一個人下。他要單獨設置密碼，公司其他人無權下單。換句話說，冷艷總經理也被排斥在外，大阿福一躍成為公司舉足重輕的人物。

無論山本大老板的想法有多么古怪，一個卑微的小人物的命運就是改變了。大阿福決心好好干，報答老板的知遇之恩。同時，他打算掙到一筆錢(比如領了年薪)，混出個人樣子再去找美羅。

大阿福腦子里不時閃過一個念頭：那三丈三的瀑布，莫非已經跳過去了?

有天晚上，冷艷幽靈一樣來到丁香別墅。此刻的冷美人使大阿福感到恐懼。她圍著他轉圈，上下左右反復打量大阿福。她問了大阿福一串問題，想知道他與山本龍太郎是否早有關系，此番來公司懷有什么目的。大阿福憨頭憨腦，說話驢唇不對馬嘴，冷艷實在找不到破綻。

她牙縫里抽著冷氣：奇怪，就因為你是個倒霉蛋，他就收留你?他在你身上看中了什么?

大阿福說：是啊，他看中我什么?我身上能有什么?實在不明白啊!

冷艷說：我們都是中國人，今后要常常打交道。其他事情不明白倒也罷了，誰是真正的主人你心里可一定要清楚!

大阿福滿腹狐疑。冷艷姍姍離去。

十、災星炒股

阿福第一次走進大戶室，激動的心情無法形容。他早就夢想炒股票。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游戲，你做著游戲就能發財，是何等愜意的事情?他以敬畏的心情撫摸電腦，那閃爍跳躍的數字，那蜿蜒伸展的曲線，使他感到神秘而激動。他按鍵盤時手指顫抖，久久不敢用力……他的新生就在這個環境里開始了!

公司里一幫老客戶消息靈通，猴精馬怪。他們見新來的胖子一臉福相，又打聽到他開戶就入金三百萬，不由肅然起敬。追風楊最愛跟風，老在大阿福身后轉悠，看他買什么股票，自己好跟進。可是大阿福兩眼盯著屏幕，老不動手。周師爺搖頭晃腦地評價：沉著。冷靜。穩。一看就是高手。花狐貍寧翠花立刻粘了上去，扭動著腰肢為大阿福斟水泡茶。大阿福受寵若驚，起身道謝，險些把茶杯碰翻了……

惶向炒地風潮一度風靡全國。這些人都是炒地皮的老手，現在地皮套牢了，他們把剩下的錢拿來炒股票。大阿福很快和他們混熟了。他們各自感嘆何處何處有一塊地套著，假如能出手，這些資金殺人股市抄底，定能一舉翻身……當然，這都是白日夢。可投機者哪個不做白日夢呢?

議論之際，追風楊乘機探問：這位老板，你買了哪里的地?

大阿福搖頭：我不是老板。我剛來惶向，也沒有錢買地……

花狐貍尖聲笑起來：不買地你到惶向來干嗎?全國的老板都來炒地皮，你不見得是來討老婆吧?

大阿福想到美羅，紅著臉道：我還真是想來討老婆的……

周師爺推推老花鏡，高手!在惶向安營扎寨，娶妻生子，一邊炒股票，一邊等著地皮往下跌。跌到我們受不了，都割肉了，這位老板才抄底買進。現在，他手里當然沒有地皮，他等著買便宜貨呢!

大阿福對這些高論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做答，只說：不敢當，不敢當。

大家以為他謙虛，更加高看他。

大阿福一旦動手買股票，大戶室的人又傻了。他挑來挑去，挑了一只ST股票，大把買進。這只名叫福祥紡織的股票，連年虧損，官司纏身，欠了一屁股債嚇死人!據說，這股票今年年底就要被摘牌，從此徹底消失。ST福祥可算是股市里最爛的貨色，人們都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它，因此股價不斷下跌，跌到兩元一股，幾乎是最便宜的股票。

大阿福選中ST福祥，可是下了很深的工夫。他仔細研究這家公司的情況，為它一連串不幸遭遇而難過。他用拳頭揉揉眼睛，喃喃道：我就不信咸魚不能翻身!它跟我一樣，一定會渡過難關的……

接著，他咬咬牙，化悲痛為力量，大筆大筆地買入福祥股票。

追風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有沒有搞錯?這只爛股你也敢碰?

他這次無論如何不敢跟風。這幫人都是股市老手，每只股票的家底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們又不禁疑惑：這位相貌堂堂的大老板，一來就猛買ST福祥，莫不是得了什么內部消息?

周師爺是上海人，當過小學校長，早期炒股票發了大財，到惶向來投資房地產，又被套牢，成為長期居民。他一向矜持，這時也忍不住踱著方步來到大阿福身邊，不恥下問地彎下腰：請教，請教。這位先生你買股票是依據技術指標?或是依據基本面?如此大手筆地買進ST福祥，你的依據究竟是什么?

大阿福傻乎乎地問：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啊?

周師爺繞到桌子另一面，說：我們共處一室，也算有緣，希望能分享你的高見。追風楊、花狐貍一迭聲地響應：是啊，你就向我們透點兒風，為什么要買這只股票?

大阿福似乎有點兒羞怯，說道：我叫皇甫福祥，這只股票也叫福祥，我們同名，又一樣倒霉，所以我一眼就看中它……

眾人差點被噎得背過氣去!

你真幽默。周師爺說了一句，就忿忿回到靠窗口自己的座位上。

ST福祥成交稀落。大阿福連續買進，使那股票的曲線昂起頭，走勢圖變得漂亮起來。追風楊沉不住氣，心想：這胖子裝瘋賣傻，肯定有內幕消息。我且跟進，不久就會見分曉!他以年輕人的魯莽與魄力，滿倉追進ST福祥。

花狐貍寧翠花也不甘落后，急急忙忙追買ST福祥。她暗自打著主意：只要把這胖男人花倒，早晚能掏出他一肚子秘密。花狐貍炒股票屢戰屢敗，對付男人可從沒失手過。

經驗老道的周師爺當然不會跟發財機會賭氣。股市里掌握內幕消息的人都是這樣，虛虛實實不會給你說一句真話。越這樣，越說明這家伙真有料!一貫強調謹慎二字的周師爺，終于走出一步險棋，將固守多日的資金全部投入ST福祥。

災星降臨這家證券公司。像以往一樣，沾著他的人無不大倒其霉。ST福祥爆出猛料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散戶大廳的人們也紛紛跟進，一時間這只即將謝世的垃圾股成了明星，像模像樣地拉出一根根漂亮的陽線。但是不久，一陣拋盤將它砸回原形。

什么消息也沒有，爛股票就是爛股票。接著它又加速下跌，竟封到跌停板上。周師爺、追風楊等人慌忙割肉，短短幾天工夫損失慘重。

他們朝大阿福翻白眼，恨不得在他肥壯的胳膊咬兩口!

十一、印堂，的確鼓起來了

美羅拄著雙拐，在證券公司走廊上找到了大阿福，哇地哭出聲來。

她張口就罵：你這喪盡天良的豬八戒，把我扔在醫院一走了之，也不管我死活……你還躲著不見我，害我拄著拐杖大街小巷到處找你!

大阿福臉色大變，連人帶拐抱住她：你的腿怎么了?還能不能好?你別嚇著我，咱們還得過日子呀!

誤會很快就消除了。大阿福把自己的奇遇告訴美羅，他發達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大阿福了!但他絕沒有變心，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會夢見美羅。他打算領到第一筆工資(高得驚人!)，就買上各種禮物到美羅家正式求婚。他認為去早了沒用，徒然招強發叔生氣。待條件成熟，水到渠成，強發叔會接受他這個女婿的。大阿福說話時充滿自信，面上潤著一層紅光。

美羅也知道了父親以下跪的方法趕走大阿福的情節。不過，父親當時對她說大阿福害怕，獨自溜了。美羅當然不相信。她找他找得好苦啊，最后是從一位炒股票的鄰居口中得知大阿福的消息，才找到這里來的。她告訴大阿福，那次車禍，造成她兩條小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才拄得起雙拐。不過不要緊，醫生說拆了石膏腿就好了。兩個人說不盡的關切，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贈與對方。

大阿福領美羅參觀大戶室。美羅見他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佩服得不行，差點兒要親他一口。她說：我早知道你會有今天的!美羅拄著雙拐在大戶室走來走去，熱情地向每個人打招呼。她問：大阿福棒吧?你們也覺得他很棒，是不是?

周師爺、追風楊、花狐貍氣得鼻子也歪了。

周師爺用上海普通話說：你老公棒是棒，就是名字起得不好，起碼不太準確。他怎么能叫大阿福?叫晦氣星還差不多!

大阿福并不生氣，笑哈哈地向眾人告辭。

帶美羅去丁香別墅。丁香別墅位于馬連洲，面對鷗歌灣海域，風景極美。那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在惶向投資的外商、老板都集中在海邊別墅區里。大阿福很有氣派地招了一輛出租車，把美羅扶了上去。不一會兒，出租車就駛進漂亮的童話般的別墅群。

美羅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小聲說：不會吧，你不會住在這里吧?我以后再怎么見你呢?

大阿福把美羅抱下出租車。就這么抱在臂彎上，直接走進他所住的那棟別墅。別墅內的大廳、旋轉樓梯、帶衛生間的充滿陽光的臥室，無一不叫美羅發出驚嘆。精美的裝潢，華貴的家具，墻上的油畫，各種古玩更使美羅張大嘴巴，不停地吸氣。哇!這都是外國電影里才能看得到呀!美羅驚嘆道。大阿福把她放在席夢思床上，深深地吻她。美羅眼睛里涌出淚水，嘩嘩地流淌。

大阿福問：你怎么了?看我住別墅你就激動成這樣?

美羅輕輕搖頭：不，我不是為別墅流淚。我是因為你終于……終于跳過來了!

大阿福心中一陣激動，緊緊抱住美羅，在她嘴唇上吻了又吻。

山本龍太郎突然來了。他剛從澳門回來，臉上還帶著通宵不眠的疲倦。冷美人、丁峰跟在他后面。他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年輕人。大阿福對美羅說：就是這位大老板改變了我的命運。

山本聽大阿福介紹美羅的情況，點點頭，說：既然是你的未婚妻，就讓她搬來同住吧。他往客廳真皮沙發上一坐，摘去灰色小圓帽，露出锃光閃亮的禿頭。美羅見這大禿頭不由心驚肉跳。

山本龍太郎讓大阿福與他并排坐下，詢問股票投資情況。大阿福狼狽起來，口中嗚咽，將他買ST福祥的經過述說一番。大老板問：套住了?大阿福說：套住了。大老板又問：三百萬元資金全用完了?大阿福點點頭：全用完了。大老板一回頭，對丁峰下達指示：明天往他賬戶再劃五百萬元，明白嗎?丁峰遲疑一下，馬上說：明白。

山本龍太郎，這個謎一樣的日本人又轉過頭，操著流利的京片子對大阿福說：很好，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你甭怕，只管往里賠，賠得越多越好，越賠我越高興!

大阿福迷迷蒙蒙地說：好吧，那我就盡量，盡量多賠錢……

美羅嘴快，忍不住追問：什么?你賠錢?這樣干活，對得起你的老板嗎?

山本大老板很有禮貌地對美羅點點頭：是的，他的工作就是賠錢。為此，我要發給他一筆獎金。你可能不理解，但我肚子里自有一本生意經!

接著，他又問起大阿福幾次算命的故事。當他聽到仙阿婆說，大阿福的運氣攢在眉心間，幾乎成了一顆原子彈時，這位大老板忽然站起來，沖大阿福鞠一躬，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觸摸他額頭。良久，他喃喃道：印堂，的確鼓起來了!

山本大老板一行人走后，美羅對大阿福說：快走!這工不能打了。我怎么老覺得不對勁?

大阿福問：為什么?美羅說：他讓你賠錢，天下哪有這種事情?哪天你把他賠急了，這日本人會一刀砍了你!大阿福說：不可能。他說過要改變我的命運，還說他喜歡這樣做。人家當大老板，思想深遠著呢。你沒看他那顆光頭，里面裝滿智慧!

美羅在廳里轉了兩個圈兒，搖頭道：就是不對勁，我看見他那光頭就心驚肉跳……我覺得，那是魔鬼的腦袋!

大阿福把美羅抱起來，一邊吻一邊說：魔鬼我也不管了，等拿到年薪獎金，先娶了你再說……

大阿福一路親吻著，把美羅抱到樓上臥室。

十二、賭神

山本龍太郎寬敞的書房里到處堆放著書籍，閑暇時，他躺在一張造型奇特的躺椅上，一邊搖晃一邊看書。讀完一本隨手一扔，抓起另一本再讀。他讀的書大都屬于博弈論，涉及到數學、經濟、游戲、哲學，是一種神秘深奧的理論。世界各地出版的有關博弈理論研究，他都搜羅來放在這間書房里。他精通許多國家的文字，讀書的態度既隨便又認真，幾分像學者，幾分像文士。讀到興奮處，他就從躺椅跳起來，用力拍打精光閃亮的腦袋，在書房里來回踱步……

冷美人從來不明白丈夫那顆光頭里裝著什么。以她的理解，博弈論也就是關于賭博的理論。這世界好荒唐，居然從賭博中抽象出一門學問!山本龍太郎肯定獲益匪淺，才能在賭場贏回大把的鈔票。冷美人對丈夫的學問沒多大興趣，但她對這個日本人深藏的城府卻懷著一份警惕。她擔心大阿福的突然出現，是丈夫從她手中奪回掌管公司權力的一個步驟。在此之前，吉野投資公司基本是由她和丁峰掌控，而丁峰對她唯命是從。

冷艷結束模特兒生涯時，在惶向開了一家小公司。公司即將倒閉，山本龍太郎出現在她面前。她委身下嫁，那家小公司也發展成今日的吉野投資公司。說到底，這家公司是她的，是她以青春、以肉體換來的。所以，她必須提防一切外來入侵者，當然也得提防著丈夫那顆深不可測的、水晶球一般的光頭。

冷美人來到山本龍太郎跟前，為他沏上一杯香濃的巴西咖啡，放在紅木茶幾上。她俯身向前，似乎在看丈夫手中的書，一對高聳的乳峰緊緊貼在他光禿禿的腦袋上。山本龍太郎把書按在胸前，閉著眼睛沉思。

他口中自言自語：贏時加碼勝率高?還是輸時加碼勝率高?這可是永恒的難題啊……冷艷說：好容易休息一天，你就別費腦筋了。我相信你永遠是大贏家!山本仍然閉著跟睛，獨自咕嚕：概率、概率、概率……概率是真正的魔鬼!

丁峰夾著幾張報紙進來，一臉驚慌失措的神情。山本叔叔，他叫道，ST福祥又出事了!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因貪污被逮捕，整個公司都被他們掏空了!《證券報》剛剛公布這消息，股市開盤ST福祥就封在跌停板上。昨天劃人大阿福賬號的五百萬元，又給通通套死了……

山本龍太郎忽地坐起來，嘿嘿一笑：這個大阿福真能干，賠錢速度比我預想的還快!

冷艷說：災星降臨，我們的公司十分危險。這場游戲應該停止了!

不，山本龍太郎一擺手，堅定地說：再劃給他七百萬!讓他賠，讓他發揮所有的能量，使勁兒賠!

冷艷眼睛里冒出火星，再也無法保持冷漠的態度。她喊道：不!我們沒有錢了，再也賠不起了!我們的地皮、房產全被套住，銀行整天逼債，現金流已經枯竭，吉野公司面臨破產……這些情況你還不知道嗎?

山本很冷靜：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讓公司迅速擺脫危機。

冷艷神經質地大笑：迅速擺脫危機?就憑大阿福?哈哈哦就不明白，在這樣的時刻你讓一個白癡去炒股票，還要拿出錢來一個勁兒讓他賠，究竟有什么目的?

山本大老板站起來，冷冷地看了妻子一眼，卻不回答。他一邊撓著光頭，一邊在書房里轉圈，聲音清晰地對丁峰下達指示：我會打電話，馬上讓香港匯豐銀行匯七百萬元到公司，你把錢兌換成人民幣，立即劃人大阿福股票賬號。一刻也不得耽誤，明白嗎?

丁峰遲疑地看了冷艷一眼，點點頭：明白了!

丁峰轉身離去。冷艷緊逼老公：我再也無法忍耐了，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

山本龍太郎狠狠抽了妻子一個耳光：巴嘎!這個公司，還有你這個人，都屬于我的，明白嗎?

山本龍太郎回到躺椅躺下，又抓起一本博弈論。

冷美人含著眼淚說：你好冷酷……你正在押賭注!我不知道你又要賭什么，可你這個人骨子里就是賭徒!

山本大老板把書放在胸口，糾正一句：不是賭徒，是賭神!

十三、情敵的圖謀

山本大老板以強有力的臂膀接去所有的災難。落在大阿福身上的當然就只有幸福了。

他口袋里裝滿鈔票，買好各種禮物，就去探望強發叔。而美羅早已把大阿福發達的奇跡告訴父親，她甚至領父親到丁香別墅轉了一圈。眼見著女兒從丑小鴨變為白天鵝，強發叔還有什么話說?今日大阿福進門，他怎么看未來的女婿就怎么像一個大老板，不免誠惶誠恐。他為自己過去的言行羞愧，想表示點兒歉意，又張不開口，吭吭哧哧憋得滿臉通紅。大阿福張口叫阿爸，表明了要娶美羅為妻的決心，感動得老人差點兒流下淚來。他撫摸著女婿肥碩壯實的身軀，喃喃道：我好福氣呀，后半生就靠你享福了……

美羅就要張羅結婚。大阿福說：你別著急，等股票漲起來，我向大老板有了交代，他肯定會給我一大筆獎金。到那時，我們再排排場場舉行婚禮!

美羅說：你買那只股票老是跌，它若漲不起來，我們還能一輩子不結婚?

大阿福有些不高興：烏鴉嘴!誰說它漲不起來?我皇甫福祥已經翻身了，ST福祥翻身的日子還會遠嗎?它一定會漲，漲上天!

美羅喜歡看未婚夫信心滿滿的樣子，就不再和他爭辯。

大阿福在大戶室的表現，更令周師爺那幫人頭暈目眩。他明明選錯了股票，卻毫不擔心，整天樂樂呵呵的。ST福祥壞消息不斷，跌了再跌，似乎一直要跌到地獄里去；大阿福則買呀買呀，無論跌到哪里，他都只管買進。仿佛有天兵天將助他，資金源源不斷注入他的賬戶。大家都納悶，難道這胖家伙開了個銀行?

當第三筆資金，七百萬元巨款劃入他賬戶時，大戶室里的人都震驚了——大阿福已經超過了所有的人，成為惶向證券公司頭號大戶!他們對大阿福的判斷又動搖了。追風楊說：不得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老板，是個亨啊!周師爺不得不點頭：看來，他背后有整整一個大財團支持著。別瞧他裝得像白癡，他比我們誰都聰明，裝瘋賣傻在耍我們呢!

ST福祥破產退市幾乎已成定局，若不是大阿福不停地買進，股價早已跌穿兩元。大阿福坐在電腦前，熟練地敲打鍵盤，一邊哼哼小曲，一邊成千上萬股地買進。他神氣活現地嘀咕：老子有的是子彈!他一點也不害怕，心態極佳。他甚至滿心喜樂，見人就想道謝，卻又不知道謝誰。與此同時，他頭上的光環越來越大，人人看他神奇，當他那肥碩的身軀從營業大廳穿過，散戶們都會產生一陣騷動。大阿福成了真正的明星!

花狐貍骨頭縫里都癢癢，使盡渾身解數勾引大阿福。無奈大阿福無動于衷，一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樣子，根本不把花狐貍放在眼中。花狐貍磨磨細牙，恨恨地說：別太得意，走著瞧……

美羅以女人的敏感，當然注意到花狐貍的存在。不過，她沒太把這騷娘們放在眼里。做情敵她還不配!倒是大阿福的頂頭上司冷艷冷總經理，使美羅隱隱感到不安。

美羅后來才知道，整個丁香別墅小區都是吉野公司投資開發的。起初別墅賣得很好，香港人都乘船過來買。惶向房地產陷入低潮，丁香別墅也就賣不動了。剩下東一棟，西一棟，吉野公司的管理人員自己住。丁峰住5號樓，冷艷與大老板住豪華型8號樓。大阿福也有幸住進簡易型3號樓。由于不景氣，業主都離開惶向，整個小區冷冷清清。在花園小徑晃來晃去的，多是吉野公司的人。

美羅喜歡在花園小區散步，她早已扔掉拐杖，雙腿就像小鹿腿那樣靈巧。彎曲的小徑連接一個個精巧花園，美羅一邊跑一邊看，總也看不夠。有嬌美奇特的花朵特別引人喜歡，她就會跨過低矮的圍欄，偷偷穿過草坪，把那花掐到手，一邊聞一邊溜走。有時恰逢業主在屋內看見，她就紅著臉，像小偷一樣飛也似的逃跑……

如果不是那個冷美人存在，美羅差不多認為這里就是天堂了。可是，冷美人經常提醒她注意，誰是丁香別墅的主人。美羅非常親熱地叫她大姐，冷艷則冷冰冰地糾正她：冷總，你要叫我冷總。美羅好容易才改過口來，叫一聲冷總心中就冰涼冰涼的。

這位冷總，隨時隨地闖進他們所住的3號樓，直奔臥室。在小兩口睡覺的床前，她筆直站立，整得他們很狼狽。冷總卻板著臉，對大阿福下達命令：你，到8號樓來一下，公司有一個重要會議!大阿福馬上跟著冷美人走了，屁股一撅一撅像條哈巴狗似的。美羅恨恨地把枕頭扔到墻角落。

老是重要會議。要不就是商量工作。有時候，大阿福半夜才從8號樓回來。這個女人對大阿福越抓越緊，似乎有什么企圖。她那個日本男人總不在家，據說他在天上飛來飛去，到世界各地參加賭博。美羅很奇怪，難道賭博也像舉行重大國際會議一樣?總之，大老板很忙，惶向這個小小的公司根本不放在他心上。

大阿福得意洋洋地說：大老板把現金都給了我，讓我炒股票。丁香別墅這樣缺資金，山本就不肯追加投資。整個公司的錢都在我手里!

美羅撇撇嘴，說：你別臭美，人家與你非親非故，為什么這樣抬舉你?我看里面有文章。

大阿福說：當然有文章。可是山本那顆大光頭里想些什么，誰也不知道。這不，冷總繞著彎兒在我這里探聽秘密，仿佛我和大老板有什么私下交易似的。嘿，我能有什么秘密?真見鬼。

美羅有些放心了，摟著日益顯耀的未婚夫說：別理她，咱們也別想那么多，享一天福是一天。睡覺!

然而，冷美人的目的似乎更為復雜。美羅隱隱覺察到，她的注視大阿福的目光有些異樣。晚上找他去商量工作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周末，她還開著寶馬車，單獨拉大阿福去豪華酒樓用餐。美羅聞到未婚夫口中的酒氣，就憤憤地責問：這也是商量工作嗎?大阿福倒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沉沉睡去，鼾聲如雷。

美羅告誡自己：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瞪起你的眼睛，別讓那女人把你嘴邊的肥肉叼走了!但是，美羅無法控制事態發展，形勢日益嚴峻。

有一天，冷總開車把大阿福帶到綠心島去玩，綠心島處于鷗歌灣中央，風景優美，地勢獨特。島上開著許多度假村、桑拿城，是惶向著名的地下色情場所。游客在海中游泳，在沙灘曬太陽，就有穿著泳裝的小姐像蚊子一樣成群飛來，陪伴他們，誘他們墮落。大阿福打來電話，高興地嚷嚷：我現在躺在沙灘上，舒服極了咻真應該到綠心島上玩玩，天下會有這樣美的地方……聽他的聲音，肯定喝多酒了。大阿福酒量不行，喝一杯就臉紅，喝三杯準醉。現在他恐怕十杯八杯也喝了，要不不會打這個電話。

美羅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幅圖景：大阿福穿著小小的游泳褲，肉球似的赤身裸體躺在沙灘上，冷總當然也是袒胸露脯，像一條美人魚，緊緊挨他躺著。喲，她可真美!叫她冷美人，這會兒也不冷了，借著酒勁與大阿福嬉笑瘋鬧!哦，她為什么讓大阿福打這個電話?分明她把自己的手機借給大阿福，這是要把這幅圖景傳送過來，刺激美羅的神經!這女人太狠毒!美羅決定向冷美人攤牌。

她趁大阿福去證券公司上班之際，獨自來到丁香別墅8號樓。她站在冷美人面前。冷美人正在涂指甲油，涂著一種透明的指甲油，涂上后幾乎看不出來，長長的指甲透出一種肉色。冷美人撇了美羅一眼，不動聲色，繼續涂她的指甲。美羅一開口，就顯得很沒有水平。她數落總經理老是借工作之名，把老公從她身邊奪走。昨天競把大阿福帶到綠心島，在那種地方還能干出什么好事?為了表示憤怒，美羅很想拍一下桌子，但她把小拳頭舉得老高，終于沒敢亂拍。她只是發狠道：你休想打我老公的主意!你知道女人為了男人有時候也會拼命的!

冷艷一直擺弄著她的指甲，精心細致，一絲不茍。美羅講完了所有的話，她把十指擎在空中，仍在欣賞自己的指甲。冷場。過了許久，她才緩緩地道：咱們合作吧。美羅一怔：合作?我和你合作?笑話!冷美人從辦公桌抽屜里摸出一盒細長的摩爾香煙，自己點上一支，吐出一連串的煙圈。美羅不甘示弱，也抽出一支煙叼著，但不會點火，她擺弄不開打火機。

冷美人說：是的，我們合作。我對你老公本人不感興趣，但我希望他賣掉股票。干脆對你說吧，公司里所有的錢都在你老公的股票賬戶里。我有權提錢，他有權買賣股票。我們合作，他把股票賣掉，我把錢提出來，事情就成功了。你幫我做他工作，只要他把股票賣掉，我就會給你們五十萬元獎金。那時候你們遠走高飛，到某個城市開個店，建設你們的小家庭，豈不過上幸福生活了?

美羅明白了，這女人原來另有圖謀。她有點動心，感覺到一個好機會就擺在自己面前。

冷美人打著火機，為美羅點上煙。她語重心長地說：怎么樣?既拿到錢，又除掉情敵，這可是兩全其美呀!

好吧，我們合作。美羅吸了一口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十四、綁架

美羅活潑的聲音在證券公司大戶室里回蕩。她搬把椅子坐在電腦跟前看大阿福工作。其實，她是來督陣的，經過一夜的糾纏，大阿福終于讓步。現在，他哭喪著一張肉嘟嘟的臉，開始賣出ST福祥股票。他小筆小筆地掛著賣單，就像不肯吃飯的孩子故意不把嘴巴張大一樣。

大阿福腦子里放電影似的回放著昨晚的鏡頭——

美羅揪著他的耳朵說：你聽我一次，就聽一次!趕快賣股票!

胖子從床上跳下來，努力掙脫耳朵：士為知己者死，我不能做這種事情!

美羅說：你別傻，那日本鬼子不是什么好東西!哪有拿自己錢讓別人去賠的?他肯定在搞啥鬼名堂!咱們拿了錢，趕快脫身。就像老人常說的：三十六計，那個，溜之大吉……

大阿福揉著耳朵，恨恨地說：冷總沒安好心，真是一個叛徒!

美羅連忙道：對呀，人家連自己的老公都叛，你有什么不能叛的?山本龍太郎又不是你爹!

大阿福眼圈紅了：我忘不了那個大雨直下的夜晚，我想死，是山本大老板救了我。救命之恩還沒報，我怎么能，怎么能出賣他……

美羅又來軟的，她把大阿福拉上床，一邊吻他一邊說：你別難受，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運氣不好，一買股票就套。你已經讓你的恩人賠了那么多錢!還要繼續賠下去嗎?再賠，你負得起責任嗎?我和冷總的意思一樣，是要你懸崖勒馬!是為你好……

大阿福一擰脖子：它馬上就會漲起來的!

美羅不愿和他爭辯，斬釘截鐵地說：你要愛我，明天就去拋股票。你要不愛，我現在就起身，咱倆拜拜!

大阿福軟了。他為愛情出賣了自己的主人。

他慢騰騰地、極不情愿地賣出s1福祥。福祥股價無人照應，沉沉下跌。大阿福心里明白，他一撤退，這只股票不知要跌到哪里才能止住。最近，債主連連將它告上法庭，董事長總經理攜款逃跑，至今沒能逮捕歸案。現在，大阿福突然出貨，在它背后加上一刀，這只破船肯定要沉底了……

阿福心疼它，只希望它沉得慢一些，慢一些……他是在葬送自己的老朋友啊!

美羅坐不住，電腦熒屏上鬼臉一般閃閃爍爍的數字，一會兒工夫就使她頭暈目眩。她滿屋子溜溜達達，很快和周師爺一班人熟悉了。花狐貍是唯一女性，美羅就和她格外熱絡，三句話一說就以姐妹相稱。花狐貍說：妹妹你好福氣呀，嫁個老公又疼你又會賺錢。美羅謙虛地說：傻人有傻福唄，我也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花狐貍道：哪能這樣說……喂，你老公好像在出貨?美羅大大咧咧地說：是啊，賺一點算了，炒股票沒什么意思。花狐貍問：那么多資金，從股市里撤出來，往哪里投資?美羅說：開一家廠吧，對，開一家皮鞋廠。我叔公在香港，就要我們生產大陸的皮鞋，還是開廠保險。

美羅在那邊與花狐貍胡扯，大阿福忽然改變方向，大筆大筆買進ST福祥。他炒了這么些日子的股票，對福祥的股性深有了解。今天上午的盤面不對頭，大阿福發現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拋出的股票都撿了去，他賣出的越多，買盤越強勁，股價不僅不跌，反而緩緩上漲。過去可不是這樣，ST福祥交易冷清，要不是大阿福給托著，幾千股拋單就能把它往跌停板上砸。今天出現的新情況，分明有人在大等買進ST福祥!

這說明什么?有主力機構看中這只倒霉股票，它咸魚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大阿福熱血沖動，不肯讓別人搶去勝利果實，反手大筆買進，與對方搶奪籌碼。他兩眼霍霍放光，額頭冒出一層汗珠，臉頰火燒似的通紅。買進!買進!一會兒工夫，他就把子彈打完了——滿倉持有ST福祥!

美羅走了過來。她伸出小手摸摸大阿福臉頰，驚訝地問：你怎么了?發燒?

大阿福搖頭：沒什么，有點累。

美羅憐惜地說：炒股也好辛苦啊，回家我煲一鍋好湯，給你補補。她又把臉湊近屏幕，問：賣得怎么樣?

大阿福說道：正在賣呢，這事不能急……

美羅左看右看也看不懂，伏在他耳邊說：快點賣，賣完早早回家!

大阿福把心提到嗓子眼兒上，他第一次對美羅說謊。

一連兩天，大阿福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時刻盼望奇跡出現。他相信，有一條大鱷魚游進股市，ST福祥馬上要漲起來了!大阿福不是傻瓜，他選這只倒霉蛋股票時懷著一種信心，國家不會扔下一家國有控股公司不管，不會扔下廣大股民不管，所以問題再多總能得到解決。利空出盡是利好，咸魚總有翻身日。大阿福認準這只與他同名的、最爛也是最便宜的股票，咬定青山不放松，一直熬到云開日出。

關鍵時刻到了!這天上午，ST福祥發瘋似的，股價大幅震蕩，成交量急劇放大。大阿福明白，這是莊家翻江倒海，呼風喚雨!他心臟狂跳，血壓升高，整個人快要爆炸了!不，是印堂要爆炸，他感到眉心處脹得難受，真像有顆原子彈進入倒計時，隨時會騰空起爆!

大阿福上街吃午飯。他沿著證券公司后門的小巷走，低頭疾步，只想吃碗牛腩粉快快回去。

美羅天天詢問出貨情況，他天天撒謊。他在等待一個最理想的結局：ST福祥大幅上揚，他前期被套的股票，贏利解套，來一個勝利大逃亡!那時候，他向恩人山本龍太郎就有了交代，不必偷偷摸摸聽冷艷的指揮。并且他相信，由于他的出色表現，老板會給他一筆不菲的獎金!大阿福渴望勝利。雖然，山本大老板明言，他的任務是賠錢，賠得越多越好。但他始終認為，那是老板的用人策略，讓他減輕壓力，調整心態，以便在股市取得更大的勝利。

大阿福從來沒有打算賠錢，一分錢也不能賠咽而，他不能接受美羅的建議。不管冷美人出于什么目的，讓他割肉賣掉股票，然后拿著五十萬元昧心錢，像小偷一樣逃之天天，實在是恥辱，不可想象!大老板去英國賭馬，還有兩天回來。這兩天之內，股票能漲起來，他順利平倉出局，就可以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大阿福走到小巷口，迎面來了兩個人。他低頭沉思，并沒在意。忽然，那兩人擠住他，腹部就有一把匕首刺來，刀尖觸到肌膚停下。

兩個人一高一矮，高個子持刀，矮個子提問：這是什么?大阿福嚇出一身冷汗：刀。他點點頭：刀，捅在什么地方?大阿福老實做答：肚……肚皮。小個子嚴厲地說：錯，是肝部!肝部懂嗎?一刀捅進去，你馬上大出血，上醫院也來不及。老實聽話，跟我們上車!

大阿福這才看見，巷子口停著一部白色面包車，門敞開著，正等著他呢。

大阿福被蒙上眼睛。面包車兜了幾個圈子，跑了許久，使他完全喪失方位感，終于在一座蓋了半截子的大樓跟前停下。他們推著大阿福上樓。

惶向房地產不景氣，到處都是這種爛尾樓。無門牌，無標識，無人居住，警察也很難找到。大阿福被推到一間無門無窗的房間，按倒在草墊子上。小矮個子說：肥佬，你就躺在這兒享福吧。你老婆一天不送錢來，就一天別吃飯。

大阿福手腳被尼龍繩捆綁，眼睛仍蒙著黑布，只能哼哼著哀求：你搞錯了兄弟，我還沒結婚，哪來老婆?我也沒錢，我是給人打工的，我的老板是日本人……

矮個子冷笑：騙鬼去吧!你的股票賬戶有一千多萬元，股票剛剛拋掉，想開個皮鞋廠，是不是?別小氣，拿出三百萬給弟兄們花花，保你沒事!

那高個的匪徒用透明膠粘住大阿福的嘴，又用匕首在他肥臉上來回劃了幾道，低聲說：老實點，你敢耍花招，一刀捅穿你的肝部!

綁匪出去，在外屋小聲說話，商量什么事情。聽他們的口音，似乎是浙江一帶的人。他有些納悶，這些歹徒怎么會知道他拋股票的事情?顯然，他遭人暗算了!

大阿福連連叫苦，那三丈三的瀑布到底沒跳過去。下個周就過生日，原以為沒事了，卻在三十周歲最后的幾天里遭到噩運!此番在劫難逃了。美羅上哪里搞三百萬元?那匪徒即便不用匕首捅穿他的肝部，恐怕也要活活把他餓死了!……

大阿福胡亂想，漸漸睡著了。他夢見股票狂漲，自己笑呵呵地坐在一座金山上。

這夢很靈驗，當天下午，ST福祥以漲停板報收。

十五、救贖

美羅的手機響起來。那手機是冷艷借給她的，要她隨時報告大阿福賣出股票的情況。手機小巧玲瓏。漂亮的橙黃色，是摩托羅拉新出的產品，美羅很喜愛。她光顧拿著玩耍，給七七八八的朋友打電話，卻很少向冷總匯報工作。每次都是冷美人打電話來問。她快快樂樂地叫嚷：快了，股票賣得差不多了，大阿福好辛苦喲……

所以，下午三點多鐘，當手機又一次響起來時，美羅還以為冷美人又來催。她照例嚷嚷，為大阿福吹噓，手機里居然無人應答。美羅有點奇怪，喂喂幾聲，以為斷線了，剛要關機，就聽見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你的老公在我們手里。股票不是賣了嗎?趕快準備三百萬元贖你的老公!

美羅說：打錯電話了吧?你找誰?

對方說：就找你，美羅。

電話掛斷了。美羅看著手機發愣。

父親走過來，問：誰的電話?你怎么啦?

沒等美羅回答，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她急忙打開手機，問：你是誰?請你把話講講清楚。

手機里傳來冷艷總經理冷冰冰的聲音：你別耍小聰明了!說吧，大阿福為什么沒把股票賣掉?你究竟是怎樣和我合作的?

美羅瞪圓眼睛：不可能，我親眼看見他坐在電腦跟前賣股票呀!

冷美人說：少廢話，我現在正在證券公司，你和大阿福馬上過來!

美羅哭喪著臉說：大阿福不在這里，他好像……好像出事了!

你又要搞鬼?趕快過來!冷美人咔的掛斷電話。

美羅背起挎包，匆匆往外走。她老爸追到門外，問：大阿福出了什么事?

女兒一甩手說：現在還不知道，你就別煩我了!

強發叔望著女兒的背影，搖頭嘆息：發達發達，有什么好處?還不如過自己的小日子太平……他回到小店，在柜臺后面坐下。

事情的輪廓漸漸清晰。大阿福失蹤了，在此之前，他不僅沒有賣出股票，反而滿倉持股。這倒不是壞事，ST福祥暴漲，他的賬戶反虧為贏。可是他人不在，賺錢的股票拋不掉!

美羅趕到證券公司，冷美人正與鄭經理洽談。她出示了許多證據，證明資金是吉野公司劃人大阿福賬戶的。她請求鄭經理容許她賣出股票。證券公司的老總一個勁兒搖頭——大阿福設有交易密碼，誰也不能代他下達指令。

冷總問美羅：你知道交易密碼嗎?美羅搖頭。冷美人狠狠地說：你整天坐在這里，瞎看些什么?

鄭經理問：你為什么這么急?明天讓皇甫福祥同志來平倉不就得了?

仿佛要回答鄭經理的問題，美羅掌中的手機又響起來。這回，冷美人毫不客氣地收回手機。她剛聽了一會兒，嘴巴就慢慢張大，驚訝地道：什么?你們綁架了大阿福?要三百萬?……

與上次一樣，綁匪說幾句話就收線，不留蛛絲馬跡。鄭經理明白情況嚴重，說，這事非同小可，趕陜報警!

冷美人眼含淚水，懇求道：不行，報警會傷害大阿福性命的!只有滿足綁匪的要求，賣掉股票，付上贖金，才能把大阿福救出來。

美羅哇地哭起來，抓著經理的手直搖：鄭經理，求你了求你了，讓我們賣掉股票，救救大阿福吧!

鄭經理被兩個女人哭得心煩意亂，撓著頭說：我得請示，容我想想辦法……

出了證券公司，冷艷的神情又冷若冰霜，美羅還在哭哭啼啼。

她們上了轎車。冷艷拿出手機，按了一串號碼，說：公安局嗎?給我接刑警隊。

美羅睜大眼睛：你干嗎?

冷艷說：報警。你以為我真會為他付出三百萬元的代價嗎?

美羅尖叫起來，小母獅一般撲上前，搶過手機，扔在車后座角落里……

若不是山本龍太郎提前回來，兩個女人不知道會把事情鬧到什么地步。

當山本大老板坐在大班桌后面，聽她們訴說完事情的經過，就伸出一只手來：手機呢?給我。冷美人扭動腰肢將手機交到丈夫手里，山本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從現在起，誰也不準插手大阿福的綁架事件，我親自處理這事。他又做了兩點指示：第一，不準報警。第二，大阿福買進的股票不準平倉。

他問：誰有權力動這些股票?連我也沒有!這是他的杰作，自始至終要由他來完成——用他的手下單，用他的手平倉!玄妙之道，玄之又玄。這其中的意義，你們永遠不會懂得。

兩個女人讓他給說暈了。

山本龍太郎真是一個奇特的人。他從此不再提這件事，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傍晚，他與冷美人攜手在丁香別墅散步，享受著晚風落霞。他講在英國賭賽馬的故事，贊美他選中的貌不起眼的黑馬在關鍵時刻是如何往前一躍，飄逸，神采飛揚，一舉超過所有的駿馬，為他贏得巨額彩金……他又講述下一個賭博計劃：足球世界杯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將飛往西班牙，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賭!誰也不會猜到他賭哪支足球隊贏，賭哪個球星進球最多!

山本龍太郎總是出人意料地下注，并常常贏得大滿貫。他是奇才，是賭王!他喜愛在各種領域里，以各種方式進行賭博。他賭的對象，往往是人。他甚至認為人是最好的賭注。人，多么奇妙啊!在平凡的外表下，有著難以想象的潛能，所以人最能創造奇跡。賭博賭什么?不就是賭奇跡嗎?

冷美人依偎在丈夫的臂彎里，靜靜地聽他發表宏論。她那樣溫柔，那樣安靜，像一位十全十美的好妻子。

在這段日子里，ST福祥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天天漲停板，股價很快翻了一倍。一天，證券報刊登出驚人的消息：ST福祥被國內一家著名的電腦生產商兼并重組，搖身一變，由一家落后的紡織企業變成為高科技公司。這真是母雞變鳳凰啊!先知先覺的莊家早已得到消息，捷足先登了。可是，他們都快不過大阿福，他在最低價買入六百萬股ST福樣，真正抄到大底。大戶室里每個人都說：莊家為大阿福抬轎呢!

然而，大阿福在哪里?

誰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因為與綁匪聯系的手機掌握在山本龍太郎手里。美羅常常去找他，坐在他面前掉淚。山本龍太郎溫和地、彬彬有禮地安慰她，卻不肯透露大阿福半點消息。

他躺在堆著博弈論書籍的躺椅上，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問：你有沒有覺得你的未婚夫有些奇特?美羅茫然地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山本摸摸光頭，道：我是說，其實他是一個福氣很好的人。

美羅用力點頭：對，我就相信他是有福的人!

山本龍太郎坐起來，嚴肅地說：恐怕這世上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信這一點。所以，你不要緊張，大阿福會逢兇化吉，平安回來的!

經過這次談話，美羅的心忽然平靜下來，夜里再也不做噩夢了。

一天，山本龍太郎向大家宣布：他已經與綁匪達成協議，付一百萬元贖金，救出大阿福。他一直在與綁匪談判，直至他們讓步。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若不是擔心大阿福餓死，他還會逼他們讓步的。可是大阿福每天只喝水，不能再堅持了……

聽到心愛的人如此受苦，美羅的眼淚又涌出來。大老板從大班臺下拿出一只黑色皮箱，打開，滿滿一箱百元大鈔耀人眼目地呈現在大家面前。

冷美人牙縫里咝咝地抽著冷氣。她不明白，這光頭魔鬼怎么肯為大阿福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山本龍太郎對美羅招手，美羅慢慢地走上前。

山本龍太郎溫和地說：去吧，帶著這些錢，去拯救你未來的丈夫。

十六、千萬別沾我

美羅站在望蛟山下的風雨亭中等待。她眼巴巴望著公路，希望綁匪如約出現。手中的黑箱分外沉重，仿佛她提著大阿福一條命。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命如懸絲線越來越玄。

約定上午九點見面。匪徒還威脅說：如果發現有警察跟著，我們立即撕票I山本龍太郎彬彬有禮地笑道：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山本把手機交給美羅，親自開車把她送到望蛟山腳下。這中間不會發生任何意外，大老板是個細心周密的人。可是，綁匪不知為何就是不露臉。已經十二點多了，美羅在風雨亭站了三個多小時，除了路過的進山游客，什么人也沒往亭子這邊來。美羅心急如焚。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綁匪變卦了，想改變交易地點?那總該來電話呀?美羅捏著漂亮的手機，手心都捏出汗來，電話就是不響。難道他們發現某種危險，提前開溜了?這一百萬元鈔票他們就不要了?大阿福呢?他們果真撕票了?……美羅猛一哆嗦，不敢再想下去。

秋意濃了，山間有一股蕭瑟之氣。樹木、灌木葉子綿綿卷起，綠色漸褪，風一吹飄飄而下。美羅記起今天就是大阿福的生日，心頭一酸：難道，他真的跳不過那三丈三寬的瀑布?

手機突然響起。美羅渾身一哆嗦，慌忙接聽，是山本大老板打來的。他問：事情辦得怎樣?他們還沒來嗎?美羅連連搖頭：沒有，連電話也沒打來。大老板十分意外，咕嚕一句日語。美羅忽然提高嗓門喊道：我們必須報警!這是唯一的希望了……山本嚴厲地說：不行。你必須聽我的命令!他掛上手機。

美羅呆呆站著，心里的反叛意識越來越強烈。到這時候了，還聽那日本人擺布?大阿福的生死懸于一線，是公安局可靠?還是山本龍太郎可靠?千萬不能走錯一步棋啊!美羅汗珠大滴大滴從額頭滾落。從小受的教育起了作用，她一咬牙，拿起手機，果斷地按了110號碼。

美羅所講的案情，特別是她手中提著的一百萬現金，引起公安局高度重視。他們指示美羅立即回家，一路上不要停頓，不要往兩邊看。什么也別管，警察會在暗中保護她的。

美羅依照指示，提著小黑箱離開風雨亭。她心里踏實了，仿佛有天兵天將護衛左右。她緩緩穿過許坑街道，這里本是惶向最大的村莊，現在已經改建為新居小區。村口原有一棵老榕樹，現在村口改為十字路口，老榕樹也不見了，代之以一盞紅綠燈。美羅不由回想起小時候在老榕樹下玩耍的情景……

忽然，一個穿著三角褲頭、幾乎赤身裸體的男人朝她狂奔而來!美羅嚇壞了，不知往哪里躲好。裸奔的男人嗓子粗啞地喊：救命!一頭撲倒在美羅腳前。

美羅定睛一看：竟是大阿福!

她急忙蹲下，抱住他的腦袋搖晃：阿福阿福，你怎么了?

這時，幾名便衣警察鉆出來，手腳麻利地給大阿福戴手銬。美羅急跳起來：不對，他是人質，是好人!

大阿福幾近虛脫，人瘦得不成樣子，胡須頭發長得老長，美羅都快認不出他來了。他好像上了岸的魚，大口喘氣，斷斷續續地說：救人，趕快救人……

一名便衣警察把耳朵貼近他，問：你說救誰?在什么地方?

大阿福費力地舉起手，指著A區幾座尚未竣工的爛尾樓，說：那里……快去救綁匪，他們不、不行了

以后說起這段故事，就像一場夢。當然，對于那兩個綁匪來說，絕對是噩夢——他們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綁架了一位什么樣的人物!災星，以其不可思議的方式，證明了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兩個倒霉的綁匪，如果預先能知道命運奧秘哪怕一點點，打死他們也不敢碰大阿福一指頭!

自從他們把大阿福藏在許坑小區一座尚未完工的綜合樓里，噩運就接踵而至。幾乎每天都出事：先是小個子夜里下樓一腳踏空，皮球一樣骨碌碌滾下樓梯，差點兒跌斷了腰；接著大個子踩在一塊爛木板上，鐵釘穿透鞋底扎到他的腳板，發炎化膿了；第三天他倆去大排檔喝酒，與一幫喝酒的爛仔莫名其妙發生沖突，被人打得鼻青眼腫……

大阿福眼睛蒙著，耳朵還能聽見。嘆息、呻吟、抱怨不絕于耳，便對他們的不幸遭遇心知肚明。喝水的時候，匪徒把他嘴上的膠帶撕去，他就點明了原因：我是災星，誰沾著我誰倒霉，一輩子都這樣!你們還是放了我吧……那小個子沒等他喝完水，就打他一記耳光：迷信!又把他嘴封死。

他們也真不順利。自從山本龍太郎接手談判，他們就碰見了對手。那家伙精通此道，比兩個綁匪更為專業。他指出大阿福的真實身份，讓他們明白綁錯了人，然后就一步一步擠壓贖金。兩個綁匪幾番爭執，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讓步。最后，他們終于接受一百萬元贖金的條件。他們相信對手不會報警，因為他是行家。

今天早晨，大個子拿出幾罐八寶粥，切片面包、火腿腸，都是頭天晚上他從小超市買回來的。他們準備吃飽早飯，上山拿錢。事情畢竟成功了，兩個人很興奮。他們打算拿到錢，就直接從望蛟山逃走。然而，噩運此時向他們伸出了魔爪!當小個子打開八寶粥罐頭，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忽然發現坐在對面的大個子臉色變得青紫，兩眼發直，整個人向后翻倒在地。原來，他已經把那罐八寶粥喝下去了。小個子一陣惡心，丟下八寶粥，前去搖晃他的同伴。大個子已經死了——他中了劇毒罐頭八寶粥怎么會有毒呢?沒等小個子想明白，就身子一軟，在同伴尸體旁邊昏迷過去。

大阿福耳朵聽得真切，知道兩個歹徒出事了。他想：機會來了，跑吧!可是手腳被尼龍繩綁得結實，嘴也被透明膠封著，身上又沒力氣，如何跑得了?他身體扭來扭去，半天也沒弄開尼龍繩。他心頭一陣絕望：搞不好，我要在這里餓死了。

幸而，那小個子綁匪醒過來，爬到他跟前，說：兄弟，我放開你，你可要救我?大阿福點點頭。小個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刀割斷他手臂上的尼龍繩，自己又暈過去。大阿福搖搖頭：說我是災星，你還不信!

大阿福解脫了。他拼足最后的力氣，跑出爛尾樓。先前，綁匪把他的衣服扒光，以防他逃跑，現在大阿福也顧不得遮蔽身體，就演出了一場裸奔……

刑警很快找到兩個綁匪，案子順利地破了。大個子命歸黃泉，小個子經醫院搶救，保住性命。他主動交代了幕后指使人。原來，這小個子是花狐貍的表弟，偷雞摸狗，不務正業。花狐貍得知大阿福賣出股票，美羅又說要開鞋廠，就動了邪心。這出綁架戲的導演花狐貍也被警察逮捕，在證券公司大戶室引起轟動!

最奇的還是另一個案件：許坑小區有兩家小超市，為爭奪生意，其中一家老板把毒鼠強注射進八寶粥罐頭，派人悄悄放到另一家的貨架上。真是災星降臨，那大個子綁匪偏偏把兩罐八寶粥都拿了。這案子也很快破了，下毒的老板被逮捕歸案。惶向人喜歡刺激，這案中案使他們激動了很長一個時期。

大阿福聲譽日隆。人們把他遭遇的倒霉事匯集起來，公認他是惶向空前絕后的災星!只是有一點不好解釋：山本大老板的陽光怎么會照耀到大阿福頭上呢?而他親手買進的神奇股票，又怎么會給那日本人帶來如此輝煌的回報呢?

十七、活人賭具

大阿福像英雄凱旋一般回到大戶室。美羅陪同他，受到周師爺一班人的熱烈歡迎。連鄭總經理也來看望他。大阿福這天正好過生日，要請大家吃面。每個人都說他命大福大造化大，經歷一場劫難，毫發無損。而且土匪只給他水喝，為他免費減肥，人顯得精神瀟灑許多。

周師爺指出：關鍵是他守住了股票。若沒被綁票，大阿福恐怕早就把那些股票拋掉了。眾人無不贊同，都說人算不如天算!

大阿福問：ST福祥漲起來了嗎?

鄭經理親自為他打開電腦，調出ST福祥的K線圖，說：你自己看吧。

一連串漲停板使ST福祥飛人云端，K線構成一幅令人難以置信的狂飆圖像!大阿福揉揉眼睛，把臉貼到電腦熒屏跟前，看了又看：ST福祥站在尖峰上，似乎向他招手微笑呢!大阿福頭一暈，軟癱在圈椅上

大阿福共持有五百二十萬股ST福祥，他開始平倉。不要了!他一邊按著電腦鍵盤，一邊喊道：這么大的福氣夠我一輩子用的了!人千萬別貪，再漲我也不要了……他不斷地賣出，欣喜若狂地賣了整整一下午。到收盤前，終于將手中的股票賣清了。

這一戰役，他總共賺了四千三百萬元。最奇的是，他出貨以后ST福祥又進入漫漫無盡的下跌通道。

周師爺激動地說：誰說你是災星?你是我生平所見的頭號大福將!

大阿福過三十周歲生日，美羅與他共進晚餐。這是一個重要日子，按瞎老道預言：大阿福三十歲鯉魚躍龍門，命中那道三丈三的瀑布能不能過去，全憑這～躍了!他安全進入三十一歲，并且從各方面看，他已經迎來了幸運的曙光。回想起三十年來命運多舛，兩人都感慨萬分。美羅抓住大阿福一根手指頭，說：好了，你終于過生日了，你越過危險，迎來富貴，今后我能跟你享福了!

手機鈴響，是大老板打來電話。他祝大阿福生日快樂，并請他們吃完晚餐到丁香別墅8號樓來一趟。

他強調道：有一件重要事情我們必須談談!

合上手機，大阿福和美羅隔桌對望，搖曳的燭光使他們的瞳孔著火似的閃亮。他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獎賞。今天勝利大平倉，又是大阿福生日，應該論功行賞了!

美羅忍不住問：大老板會給你多少資金?

大阿福搖頭：不知道。不過，比冷美人許諾的五十萬一定要多，幸虧沒聽她的……

美羅說：多得多!想一想，你為他掙了四千三百萬呀!只要給一個零頭，就夠我們三輩子用的了。

他們舉杯，為遲到卻終于來臨的幸運干杯!

大阿福走進那間仿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得到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結局。

你，被辭退了!山本龍太郎直截了當地說。

大阿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辭退?那，那是為什么……

山本龍太郎在辦公室踱步。他西服革履，戴一副金絲眼鏡，仿佛出席正規會議。冷艷、丁峰坐在沙發上，驚愕又有些喜出望外地望著大老板。他們與大阿福一樣，突然被召集來開會，事先不知道大老板要說些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山本龍太郎身上，而他沉默著，來來回回在辦公室轉圈。他的光頭在水晶大吊燈照耀下精光閃閃，上身筆挺，步伐機械，小牛皮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時候，他變成一個地道的日本人。

他在大阿福面前站住：你應該記得我們的約定。我給你的任務是什么?賠錢，不斷賠錢，對不對?可是你呢?你卻去贏錢。你犯規了!

大阿福結結巴巴道：難道你真的，真的要我賠錢?

大老板鐵板著臉：當然。這就是我們的游戲規則，你不應該違反它。所以，我必須辭退你!

山本龍太郎回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只牛皮紙袋。牛皮紙袋里裝著五萬塊錢，他把錢倒出來，一沓一沓摞起來，對大阿福招招手，又指指這堆錢，說：這是你的遣散費。很遺憾，我不能給你獎金，因為你犯了錯誤。我承認，做這樣的決定我心里也很難受……

大阿福咧著嘴巴，真想大哭一場!可他哭不出來，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連一滴淚珠也擠不出來。他走到辦公桌前手指哆嗦著把五沓百元大鈔裝回牛皮紙袋，推到山本龍太郎面前。他說：如果你容許，我就用這些錢再買一次機會。你讓我賠錢，我一定徹底賠干凈!

山本龍太郎面無表情，略一搖頭說：不，不會再有機會了!游戲結束了，那就是結束了。我從不出賣機會。希望你在人生旅途上走得更好!

大老板雙手捧起牛皮紙袋，一哈腰，遞到大阿福面前。大阿福苦笑，也來個日本式的鞠躬，夾著錢袋走了。

山本龍太郎來到冷美人跟前，望望她滿是迷惑的臉龐，笑了一笑。他伸出右臂，邀請妻子散步。

果然好月夜。銀色月光灑滿花園，丁香別墅上空彌漫著清逸的香氣，山本龍太郎瞇起眼睛，深深呼吸，似乎完全陶醉在夜色里。冷美人倚在他臂彎里，溫柔順從，卻又不時從側面瞟他兩眼，透露出滿腹狐疑。山本龍太郎呵呵一笑，笑聲古怪，冷美人知道丈夫允許她提問題了，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

親愛的，告訴我吧，你在做什么?

我在賭博。山本龍太郎得意地說，我進行了一次生平最有意思的賭博!

冷美人更加驚奇，在丈夫面前站定：你和誰賭?

大阿福的命運。從我第一次見他，聽他在汽車里訴說一連串不幸遭遇，我就明白我遇上了一個奇特的人。山本龍太郎停頓一下，不住地撫摸光頭，似乎在尋找正確的表達方式：關于命運，我是這樣想的，從概率上說它應該是均衡的。你可能遭受一兩次挫折，就長期而言，命運不會失之偏頗。這就像拋硬幣一樣，你拋的次數越多，正反面的幾率就越是相等。我們的世界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概率的基礎上……

冷美人說：你別給我講理論，親愛的，我聽不懂。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拿大阿福的命運賭博?

山本龍太郎點點頭：這個人的奇特，在于他總是倒霉。這有些不可思議，他的另一半好運到哪里去了呢?他既然活著，并且還要活下去，那么他的好運或遲或早一定會爆發出來!他就像一座金礦，金子埋在深處。于是，我決定賭一把，賭他深埋的好運氣。我讓他炒股票，讓他賠錢，讓他把所有的不幸全倒出來。他越是輸，我越是加碼，按照博弈原理，我只要贏一次，就會全贏回來!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倒霉到底，我賭他是一匹黑馬，一定會奔騰跳躍甚至飛起來!瞧，就像我賭足球、賭跑馬、賭梭哈一樣，我最終贏了!只是，這一次特別有趣，我賭的是一個人的命運啊。這，真是太奇妙了!

冷美人問：你可真行，拿大活人當賭博工具!那么，你又為什么炒他魷魚呢?

大阿福精華已盡，已經是一顆棄子了。山本龍太郎搖晃著光頭說道。

冷美人眼睛里閃爍著警覺的光亮：你這人好冷酷，以后不知道會怎樣對我……

不是冷酷，是理性。哦，我正想告訴你：不要再擔任吉野投資公司的總經理了。以我的觀點看，你獲得的幸福太多，應該提防災禍了。

冷美人牙縫里抽著冷氣：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必須同意。因為你別無選擇!

冷美人臉色慘白。山本龍太郎橫起右臂：來吧，讓我們攜手同行。

冷美人略一猶豫，終于依偎在丈夫的臂彎里。她又變成一名溫柔順從的妻子。

山本龍太郎發出咳勒咳勒的笑聲，咳嗽似的，仿佛黑暗中飛來一只不知名的怪鳥。

十八、跟你開玩笑

以后的日子，大阿福一直處于蒙嚨狀態。仿佛后腦勺挨了一棒，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一天，他和美羅在街上偶遇仙阿婆。老太朝大阿福臉面一瞧，頓時大驚，眼睛睜圓，滿臉的皺紋都扯直了!

哎呀，你遭人暗算了，完了!

兩個年輕人嚇壞了，忙問怎么回事?仙阿婆用小指點著大阿福前額道：這地方原來鼓鼓的，好像長了一個包，那是他攢了半輩子的福氣。我原先說他過了三十歲大福大貴，就是應了這塊福氣。現在沒了，額頭平塌塌的，福包不見了!怎么回事?一定是遭人毒手，把那塊好運偷走了!

大阿福拍拍腦袋，恍然大悟：山本龍太郎!

仙阿婆搖著頭，仍是迷惑不解：那福氣好大的能量，我說是顆原子彈哪，怎么會被人偷走呢?

美羅說：原子彈爆過了，他為別人賺了四千三百萬元，能量耗沒了。

她就把大阿福為山本龍太郎炒股票的事情說了一遍。仙阿婆不停搖頭，連連惋惜。

這個打擊對阿福太大了，他蔫頭搭腦地，幾乎沒信心生活下去。美羅反倒清醒了，走到希望大道花壇，她站住，一臉嚴肅地問：你說，什么是福?大阿福木然，這問題廣泛而深刻，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美羅接著說：發大財就是福嗎?那四千三百萬都歸你就是福嗎?我看不見得。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在這里碰頭，決定私奔嗎?我們求什么?不就求永遠相愛，永遠在一起嗎?

大阿福一拍腦袋：對啊，有你就是我的福!

這時，一輛寶馬車在他們身邊停下。車門一開，戴著墨鏡的冷美人探出頭來。她對大阿福說：上車，我會給你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我制定了一個完美計劃，咱們聯手對付山本龍太郎。

美羅看著大阿福，說：往哪去，你選擇吧。

大阿福原地轉了一圈，朝冷美人揮揮手：你走吧，我要過自己的日子!

冷美人冷笑一聲，關上車門，駕車駛去。沒走多遠，砰一聲巨響，車胎爆了!美羅和大阿福哈哈大笑。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年輕人忙得不可開交。他們登記結婚，舉行婚禮，把惶向老街的親戚朋友請來熱鬧一番。然后，他們用五萬元的資本把樓下小店大大擴充，掛出招牌：阿福士多。轉過年，美羅就生下一對雙胞胎，大阿福一手抱一個小胖孩兒，里外忙活，樂得整天合不攏嘴。這日子就和和美美地過下去。

吉野投資公司不久就結束業務，山本龍太郎準備帶冷美人出國。可是一天夜里，別墅忽然起火，把山本大老板燒死在床上。有傳言這事是冷美人干的，大阿福和美羅都信。

大阿福的倒霉經歷演變成傳奇，悲劇色彩淡化，笑料成分加重。惶向人茶余飯后講一遍大阿福的故事，總要捧腹大笑。關于一個日本人盜走大阿福積攢了半世好運的情節，也使人們義憤填膺!日本鬼子當年燒光了惶向老鎮，現在又來掠奪我同胞運氣，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完全忘記了山本龍太郎還有一半中國血統。談到大阿福炒股票，惶向人更是嘖嘖稱奇。他們斷定，若不是遭到日本鬼子暗算，大阿福留著運氣慢慢受用，現在說不定已經成了股王!

說得起勁，人們都想看看大阿福。于是，一天到晚有人探頭探腦來阿福士多。他們想和大阿福談談，又怕沾了晦氣。美羅熱情上前招呼生意，來者便支支吾吾買兩盒煙，拿兩瓶酒。回去沒事，便自認為運氣好，欣喜萬分。這樣，去阿福士多買東西的人越來越、多，生意竟日益興隆。

大阿福后來的日子過得平安而又平淡，全無離奇事情發生。

有一天午睡，他夢見了自己的命運。那是一個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小男孩，出奇地調皮，從大床這頭蹦到那頭，還抓撓大阿福的胳肢窩。

大阿福好歹抓住他，嚴厲責問：你干嗎?害得我好苦!你究竟想證明什么?

花綠男孩朝他擠擠眼睛：你苦嗎?人生不過一場玩笑，你要放聲大笑才是!

說著，他又在大阿福肚皮上蹦跳，直到大阿福笑醒。

責任編輯 唐嵩

作者簡介 矯健，1954年生于上海，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煙臺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多部，并著有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影視劇本多種，多次獲得國家、省部級文學獎項。主要獲獎作品有《老霜的苦悶》《老人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