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終于,黎倩倩來告訴我,她和奧立維準備在圣誕節過后起訴奧立維父母的種族歧視。父母子女間的法律訴訟在法國并不少見,關鍵詞是種族歧視。
事態的發展來自黎倩倩與奧立維的愛情。恰如經典翻版的朱麗葉羅密歐的故事,這場苦戀從頭至尾充斥了奧立維家族的排斥與紛爭。磕磕絆絆挨過三年,窘迫的愛情跑道越跑越窄,索性斷成了死胡同,算是二十一世紀既新鮮又復古的話題。三年里,黎倩倩對我哭過無數次,也怏怏退出過好幾回,又被奧立維死乞白賴拉回身邊,再一起低眉頷首去磕那個高貴的門第,直磕得頭破血流。我都聽膩了,開始煩黎倩倩,煩她那位香檳家族出身的金發帥哥,又不得不為他倆扼腕。這年頭,還有誰肯一條道走到黑,死活堅守一錢不值的純情?這一對中西合璧的男女,也算稀有珍禽了。
黎倩倩告訴我這個消息是在蒙馬特高地的一家咖啡館里。黎倩倩總在這家顛覆了古典情調的咖啡館里約我,也約別人,她對此地情有獨鐘。我們一人一杯咖啡,把小圓桌坐成了三角形。窗外是冬日下的岱爾特廣場,一如既往擁擠著給人畫像的窮畫家與他們鋪展開來的地攤。游客在地攤之間穿梭,相中一個就在前面的凳上坐下,擺起姿勢。攤主乜一眼,提筆去畫,刷刷幾下勾出線條、特征,畫板上就有了人的模樣,有了喜怒哀樂的某個瞬間。有的三分像七分不像,有的七分像三分不像。然后攏成一卷,遞過去,換回幾張歐元票,扔到腳邊鐵罐里,表情半是欣喜半是沮喪。冬日的陽光在凜冽的風里一晃而過,畫家們紛紛縮起脖子,任臉上沉淀了絲絲縷縷的陰影,長久不散。
黎倩倩原也混跡在這些窮畫家當中。她顯得另類,因為年輕,因為漂亮,也因為與眾不同。牛仔褲,藍花軋染中式小襖,長發松松地綰到頭頂,又披散下來;左耳三個洞,垂了叮叮當當的銀環;頸上套一條印第安風情的木質項鏈,長過肚臍,一副摻雜了某些雅皮氣質的嬉皮形象。她腰抵三桿細木支起的一個畫架,就那么素面朝天地往自個兒地攤邊一站,倒也渾然天成。后來“不幸”遇到了奧立維,就在這家咖啡館,一個出門,一個進門,撞了肩膀,耳環項鏈響成一片。便站住,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目光擦出火星,心就澎湃起來,像放飛的鴿子,在岱爾特上空盤旋。一日,兩日,三日,黎倩倩在七十二小時之后斷然收了攤,退出岱爾特,拍拍屁股跟奧立維走了。不再畫人像,只用羅曼蒂克畫餅充饑。
如今三年過去,岱爾特沒變,黎倩倩卻是老了許多。三十剛出頭的女人,眼角都有了魚尾紋,在這冬日愈發疏淡的光影里明明暗暗。略一皺眉,先就有了訴苦的姿態。
我用小勺攪杯里的咖啡,咖啡的苦香黏黏稠稠。愛原是一樁很累的事,一旦升級為戰爭,便是男人折壽女人褪色。再看一眼黎倩倩,發現她的臉有些浮腫,還新添了好幾塊蝴蝶斑。她穿了厚厚的羽絨服,下巴縮在豎領里像被削去兩頰,只剩了嶙峋的鼻子。原本纖巧的蜂腰卻藏不住地臃腫起來。我頓時警覺,你懷孕了?
黎倩倩點點頭,垂下眼簾,就因為這事,奧立維被趕出了家族企業。
討伐升級了?我皺了眉,理由呢,捍衛血緣純潔?女性之間本能的體恤涌上來,我扭頭質問奧立維。奧立維一聲不吭,腦袋耷拉著,一綹淡金的額發披掛下來,遮了淡得幾乎無痕的眼窩。
他母親說,德勒姆家族不容忍雜種。黎倩倩替他回答,兩手下意識捂住腹部,像在護衛遠未成形的胎兒。我知道黎倩倩并不喜歡孩子,壓根兒就沒想過會做未婚媽媽。此時的偏執只是出于被逼的對抗。
我和黎倩倩是在來巴黎的飛機上認識的。那時她還是個生澀的青橄欖,頭發剃成男孩的模樣,說話節奏很快,還一口一聲“操”,帶點憤青的意思。她就坐我右邊的位子上,一上來就說自己學畫,美院剛畢業,要去拜謁莫奈、凡高、畢加索。知道我原是學新聞做記者的,又辭了職來作丈夫的陪讀,就熟稔得像閨中密友,整個航程沒讓我的耳根子清靜片刻。但她確實漂亮,明眉皓齒,皮膚自得發亮,即便同為女人,也讓你賞心悅目。下飛機不出一禮拜,我還未曾安頓停當,她就坐了地鐵找上門來,沒事,說是來認認門。那股熱乎勁,恨不得是顆糖塊黏在你臉頰上。從此更是動輒打電話約我,多半是陪她笑,陪她哭。我比她大幾歲,早闖了兩年世界,已把張狂收斂了許多,就被她當成了知心姐姐。黎倩倩其實很脆弱,時尚憤青只是個殼,貌似強硬。獨自在外闖天下,碰多了壁,蛻掉了殼,小女人的心氣反而扶搖直上。來巴黎的前幾年,她也斷斷續續學了一陣畫,多半是為續護照上的簽證,后來簽證有了,生存又沒了著落,就與諸多心高氣傲來打拼卻總也混不出頭的各路藝人一樣,落魄到蒙馬特練攤兒來了。
她后來與奧立維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我一開始就沒少昕,可謂蕩氣回腸。起初我沒想他們會走多遠。當今時尚,愛就像換季的樹葉,長得快,落得更快。況且一個香檳酒國王子,一個地攤畫家,彼此間隔了重重屏障,要說玩一出屬于岱爾特的游戲,我信;再往深里走,實在缺了俗世塵煙。
誰料他倆竟玩起了真。
出了岱爾特,黎倩倩就搬進了奧立維在馬亥深巷的老式公寓樓里。馬亥在法文里是沼澤地的意思,從塞納河延伸過來,屬于老巴黎核心地帶。十八九世紀的老房子,挾持了細窄悠長的石板小街,有凝重的蒼涼。近些年卻被那些富有的同性戀者看好,逐漸形成了他們的集散地,于是靜謐中又生出些乖戾詭譎之氣。奧立維當然不是同性戀,那幢老樓是他父親二十年前買下的房產,他從香檳省來巴黎子公司營銷部做技術總監,就住了其中一套,其余早都租了出去。房客多半是男性“阿姨”,有扎馬尾辮,有戴牛仔帽,也有干脆女人般扭著腰撅著臀,在樓里花枝招展進進出出。這里的房子租價昂貴,還炙手可熱,偶有一戶搬遷,諸多求租人必要排了長隊在交易所翹首等候。
黎倩倩愛死了這幢老樓,因為老樓投合了她的遐想。被漆成黑色的罐式電梯吊上去,讓她感覺身輕如燕。奧立維從背后覆蓋過來,箍住她,彈性的胸乳就在兩臂交叉間撞來撞去?;剞D頭,咬住奧立維的嘴,古龍水清爽干凈的氣味頓時彌散開來。她被扳過身子:反手推到壁上,衣領嘩啦啦扯開,裸出雪一般耀眼的白。這白映到她自己昏眩的視野里卻是鮮艷的紅,宛若越燒越旺的火。
她才不管升降的電梯里有沒有別人呢。有,照樣做愛。讓那些“阿姨”閃閃爍爍的眼神關在籠里,無處逃遁。夠刺激,也夠開心。時間凝固了,電梯咣當咣當上去,又咣當咣當下來,載了他倆無所顧忌的快感,時而騰空,時而墜地,直至精疲力竭。走出電梯那一刻,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黎倩倩的感覺好極了,猶如女王主宰了腳下的世界。
可惜這類感覺很快離她而去。女王不是她,而是奧立維的母親。在香檳省那座周邊圍了幾萬公頃葡萄園的古堡里,那位滿頭銀絲的德勒姆太太只是不經意瞟她一眼,黎倩倩的氣焰就泡沫般飄散了。當時她與奧立維正從古堡下面的酒窖里手牽手走上來。奧立維帶她回家已有半日,父母不在,倆人就參觀洞穴般深不見底的酒窖。酒窖是整個古堡的地下世界,很大,呈網狀分布,每條枝權都是一個拐彎抹角的胡同,走著走著就連到了別的枝杈上,走不到盡頭似的。每個胡同里都橫橫豎豎壘著木制的酒桶,蒙了薄薄的積塵,仿佛剛從土里刨出來。窖里很干燥,也很通風,連空氣都是安詳的。醇釅的酒香流淌著,也是不卑不亢。就在桶與桶之間,奧立維突然單膝跪下,從身后抽出一枝玫瑰擎在手里向她求婚。黎倩倩聽不清奧立維都說了些什么,她只在搖曳的燈影里看見一雙無痕的眼睛晶亮地眨著,清澈如水。她醉了,隨手操起一瓶香檳往巨大的酒桶砸去,瓶頸碎了,雪白的泡沫飛射出來,濺了奧立維滿頭滿臉。奧立維一把擒住她,她尖叫著,笑彎了腰。
德勒姆太太正小口小口啜著咖啡??Х缺羌毚傻?,鑲了金邊,極薄,也極精致,托在白皙的手里像是一握輕云。德勒姆先生站在對面閱讀架前,手執放大鏡,伏下頭,鼻尖幾乎湊到鏡面。架上一本打開的大書,又厚又黃,精裝的封皮脫裂開來。客廳很大,窗帷沉甸甸的幽暗,人很容易就被淹了進去,躲開焦點。一把年代久遠而拭得锃亮的大提琴豎在角落里,無人演奏,卻有無聲的旋律流淌出來。奧立維背對父親,站到母親面前,他看上去有點失措。他說這是我的女朋友黎。母親像沒聽見他的話,伸手拍拍他的臉頰,要回家也不打個電話來。黎倩倩卻分明接到了一個眼風,看似淡然,實則藏了對峙并且拒絕的意志。她想揚起頭來,表達自己的抗議,頭卻不聽使喚地垂下來。她旋即明白,這位氣質雍容的母親不喜歡她的黃皮膚。
奧立維躲開母親的手,提高了聲音,母親,您其實聽明白的,您知道我要什么。
噢?
既然您不肯,那就算了。奧立維也被母親的輕慢激怒,強硬起來,拽了黎倩倩就走。
站住。母親把咖啡杯往幾上輕輕一暾,唇邊綻開淺笑,不是要這位小姐做你的新嫁娘吧?
不錯,我要與她結婚。
母親抽緊了那幾紋淺笑,如果這個家并不歡迎她?
為什么?奧立維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黎有什么不好,就因為她是亞洲人?
母親不說話,看著他漲紅的臉一點點慘淡下去。
背后的父親一直伏在書頁里,形同豎在角落里的大提琴,沉默如故。
黎倩倩如癟了氣的球,毫無聲氣,在母子間推來擋去。那以后,奧立維與家里僵了很是一陣子。他不讓黎倩倩參與,也不再提自己與父母交涉的進展。黎倩倩也不問,像個局外人,只顧更瘋狂的愛。春天來臨的時候,奧立維牽了她的手走進教堂。白色婚紗在兩排座椅的挾持間拖得很長很長,是個沒完沒了的問號。教堂里沒有任何陪伴的人,除了神父。一對新人交換戒指、互吻,對著上帝信誓旦旦,喜慶的儀式充滿悲劇的沉重。黎倩倩后來告訴我,她其實并不愿這樣結婚,是奧立維的主意。他要表達自己對抗家族的心意,也希望黎倩倩的愛情遐想有一個實在的歸宿。
代價是失去了馬亥區那套老式公寓。
黎倩倩與奧立維一起被趕了出來。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信手拈來。要鉗制兒女,全世界的父母都會用這套把戲。曾經載了黎倩倩神思飛揚的黑色電梯又把他們送下來,是最后一次。黎倩倩挾了她的一些畫,背著她的肩包。奧立維拉了一大一小兩只滑輪箱。這就是新婚夫婦的全部家當。但他們看起來并不難過,我相信這是愛情的力量。我在自己維瑞奈的家里暫時收留了這對新人。不出一周,奧立維就在斯大林格勒街附近租到房,搬了過去。據說只是一間單身公寓,樓層還在地坪,很小,卻也足以安置一份苦中作樂的愛情。奧立維說,真愛只需心來包容。他的話令我對他刮目相看。
可是這一回要棘手得多。
你不會真要把孩子生下來吧?我問黎倩倩。
為什么不。黎倩倩眼睛瞪得如銅鈴,我還偏就生個雜種氣死他們。
畢竟奧立維被斷了糧草,拿什么喂這三張嘴?
德勒姆家族的新招沒什么創意,可它夠損,也夠致命。如果活都辛苦,何來愛的情致?羅曼蒂克說到底還是有錢有閑的消費。當然奧立維可以再找新的工作,但他是學釀造的,專業就在酒的行當里,而法國制酒大多隸屬家族財團,往往直線傳承,各有各的配方各有各的招。一個被別的家族趕出來的人,沒人敢輕易招至旗下,誰敢肯定就不是派出的“克格勃”之類?奧立維父母是香檳大亨,太知道噴出瓶頸的泡沫與醇香是再也無緣收進酒窖的,哪怕最名貴的香檳。
黎倩倩轉動臃腫的腰身,戳戳窗外,賭氣說,岱爾特這么些畫像的人,哪個會餓死?
奧立維按下她的手,不,岱爾特不適合你,也不適合嬰兒。他頭一甩,把那綹額發掖到耳后,那是垃圾,不畫。又說,我們就贏這場訴訟。
我忍俊不禁。畢竟是德勒姆的后人,寧愿肚子癟到后背也決不讓胎教受污染。我當然也希望贏了這場訴訟就能贏回一切。只是,面對龐大而顯赫的家族,遠非勢均力敵,他們真會贏嗎?
奧立維把一個鼓囊囊的文件袋塞到我手里,請你幫我們。
我?
確切地說是你丈夫魏明。奧立維說,我們能否請他做辯護?
沒錯,我那位是法律博士,而且干了幾年律師,已在業界有了點小名氣??墒恰也恢绾螌λ麄z說。
黎倩倩也拽住我,那手冰涼冰涼。你知道的,我們沒錢請律師,你再推辭,就真沒人幫我們了。
我怎么會不肯幫你?我想說魏明不是我,他有他的權衡。其實不用魏明來告訴我我也明白,這是一場難纏的官司,雖然任何理由的歧視都與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道精神格格不入。法律并不萬能,有時甚至脆弱,很難捍衛人類所有的良知。憑借奧立維父母的家族勢力,凌駕于法律之上的可能性太有了。但一觸碰他倆滿懷期望的眼神,我就支支吾吾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好吧,我試試。我把文件袋裝進松松垮垮的包里,拎著手提電腦,起身走了。黎倩倩在身后叫了我一句,夏泠子,給我打電話。
我回頭,看見她正縮進奧立維懷里,翹著下巴迎接丈夫送過來的吻。她頭發凌亂,臉蒼白,眼睛卻灼灼的,很亮,流盼著飽滿的母性。我遽然發現,一個女人,就這樣在愛的苦難里成熟了。
二
回到維瑞奈的家,天已黑,魏明的車停在院里。當年正是這輛白色老福特把我從戴高樂機場接了回來。那時車是簇新的,魏明剛用貸款買下,如今是又老又舊了,如同我們的婚姻。猜測他在張羅買新車,他不說,我也不問,八成是要換高檔車了,黑色,與他律師的身份相襯。我沒有自己的車,出入都坐地鐵,也越來越少坐他的車,除非周末去超市購物。這在維瑞奈這個富人區有點不上檔次,但我無所謂,更不愿為丈夫的臉面去買輛車作擺設。
魏明坐在客廳看報紙,等我回來做晚餐。我在家寫作,一應家務自然都是我的。他吃不挑剔,也從不下廚,純粹的中國,與維瑞奈的法國男人太不一樣。但在效法紳士做派上,又處處比肩,頗有心得。我把電腦與包撂下,他在報上抬頭,對我禮貌地笑,算是招呼。不算不周到,就是缺少溫度。我沒理他,顧自進了霹房。
其實下午在蒙馬特,我曖昧的態度不全在于黎倩倩的官司,而在于我與魏明之間持續的冷戰。
相信我倆都在醞釀離婚,只是誰也不愿意開這個頭。如果說法國人的結婚離婚就像換季、換襯衣那么簡單,我們的情感軌跡卻很中國,每一段都充滿玄機,山重水復。是近兩年才安靜下來,歸于平淡。平淡原是生活本來面目,成為大忌是因為婚姻中人道行不深修煉不夠。應了七年之癢的老話,我和魏明也在第七個年頭上不知不覺走成了兩條平行線,不再交叉。沒有通常的攪局,我未曾遭遇別的男人,他也不存在新歡,我們甚至無架可吵。只是兩人都在圈囿里待乏了,待累了,自然就有了越獄之心。這樣的狀況是最要命的,就像拳頭砸在沙袋上,連鬧也無處去鬧。便懶得說話,懶得肌膚相親,懶得用性來亢奮抑或拯救彼此間的冷漠。讓日子如撒手的網,沒有任何打撈地隨波逐流。
當然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們曾經愛得死去活來。魏明家在農村,是提著網兜從很窮的山坳考進北京的名牌大學的。網兜里一只塑料盆,三兩件舊衣裳。那時他很小,瘦骨伶仃,穿雙破球鞋,腳趾頂出了洞。他是當年報上炒得厲害的少年大學生,從高一直接跳上大學,據說還是他那個省份唯一入榜的,師從父親門下。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家門檻外,褲腿上有土,鼻尖冒汗。我剛上初三,卻有自己的優越,用書本捂著嘴把他迎進門。父親是位嚴苛的法學教授,平日對學生很少溢美,卻總在背地里夸他。我妒忌,便酸酸地恨上他,每逢他來就翻白眼,不搭理他。
后來我也考上了這所大學。父親原想自己的女兒能繼承他的衣缽,我卻偏偏報了新聞系。那時魏明已是父親的研究生,幾乎每周都會來我家,腋下夾著書,鄉氣里混雜了學究派頭。我想我是賭氣才與他錯開專業的。
魏明是聰明的,在我尚不自知的情境里早早明白了一個少女的賭氣意味著什么。他從來不與我的敵對較勁,步步謙讓,隨我劍拔弩張卻失去目標。久而久之,渾身的刺頭兒沒了用武之地,難免萎縮。那天,我在大雨中與他校園里相遇。雨很喧囂,我們都沒有傘。他不說話,脫下衣服把我使勁一裹,背起來就跑。他的力氣真大,膽也真大,背上馱一個我沒事人似的,一溜兒跑過去,濺了兩腿泥和水。淋雨的同學“回娘家嘍、回娘家嘍”跟在后頭起哄。我扛不住,就在背上氣急敗壞地捶他。他不理不睬,偏不放下我。我惱羞成怒,一腳把他踹倒,自己也撲到地上,滾成兩個泥猴。我一陣委屈,嗚嗚地哭。他抹把臉,看我哭,突然拽起胳膊又把我掀到背上,像頭牛似的往前拱。這一回我不掙扎也不捶他了,只是眼淚流成了一條線。
回到家,家里沒人。他放我下來,轉身就把我搡到門后要吻我,我噼啪甩了他兩巴掌,逃開去。他捂住臉,也捂住滿目的驚愕。我像一頭母豹,氣咻咻瞪著他。眼看我的指印在他臉上鼓起一道又一道紅杠。我倒先委屈起來,仿佛火燒火燎的疼痛是在自己臉上。我一步步走過去,一頭扎進他的臂膀。
那個傍晚,魏明第一次走進我房間。他吸著鼻子,獵犬般兜了一個圈,像在搜尋屬于我的氣息。雨越下越大,窗玻璃外炸著響,樹木樓群還有打著傘涉水而行的路人都成了一道虛幻模糊的景。那個傍晚于我于他幾乎都是致命的。他必將蹚過我的歷史與過往,寫下新的一頁。
我質問他,你用什么來證明喜歡我而不是喜歡教授女兒的背景?你要留校,留城,你需要這樣的背景不是嗎?
他倚在窗臺領教我的鋒芒,那個姿勢看起來不舒服。他不以為然,無論姿勢還是我的質問。
他說,我不需要證明,你說的都對。我不愿再做貧窮的農民的兒子,去忍受城市的歧視,富裕的歧視。我承認一直都在覬覦包括你在內的所有資源,如果它們能改變我的命運,為什么不拿?
我倆渾身上下瀝著水,斗雞似的面面相沖,腳下很快積起一攤水洼。
你們天生就有的東西,我殫精竭慮去爭取,反被你們賊一般防著,你以為對我公平?他的臉頰在暗影里凹了進去,紅杠淡去,臉肌在凹里蠕動,活像蚯蚓在爬。他看起來很強悍。這類強悍讓我呼吸急促。難道,這與愛你有矛盾?
輪到他來質問我了。我啞然。原以為他會抵賴,會盡一切所能撇清利用我的嫌疑,我就占領了高地,可以居高臨下,玩玩女孩的矜持。然后說,讓我想想。其實趴在他背上時早把該想的都想過。而魏明沒有給我機會,他用毫不掩飾的肯定把自己赤裸裸推給我,讓我無以逃遁。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如窗外的雨,鼓聲般彈跳。
現在想來,我是被他的勇敢征服的。女人總是注重形式忽略實質,總是崇拜男人的強大,而不管是英雄還是梟雄。
晚餐照例是簡單的火腿沙拉與意大利面。我與魏明坐在餐桌兩頭,相隔很遠,遠得幾乎可以無視對方的存在。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一心一意對付盤里的食物,好像唇齒間的咀嚼已耗去太多的精力再也無暇顧及其他。事實上我半天也沒嚼出任何味道,相信魏明也好不到哪里去。日子過到這份上,言說的動力都不太有了,只剩下了河漢兩界那種情緒的對峙。
怎么就會走到了這一步?想當年,母親在明察了我們的戀情后,說過一句話,魏明太像司湯達筆下的于連了。母親是法國文學專家,清楚于連對愛情對女人的不可靠,因為于連對被歧視的顛覆有著病態的瘋狂。母親一直反對我與魏明結合,她認為自己的眼力足以洞穿父親的這位高足,因而對父親的撮合極有意見。母親的情商在這類事情上往往超越父親的智商??赡菚r我沉迷在愛的迷魂陣里,情愿離家出走也要死心塌地跟了魏明。尤其大四那個暑假,我跟魏明去了趟他們老家,更是非魏明不嫁了。
魏明的家在浙南山區一個叫碧泗的村子里,四面都是山,村莊就臥在山腳的盆地里。浙南山區多雨,山脈的水瀉下來,流成一條溪,把連綿的村舍割為兩半。一半在東頭,一半在西頭,再由兩條汀埠連綴起來。碧泗離我的城市北京很遠,火車、汽車、拖拉機輪番坐,還要爬幾道山嶺。我隨魏明進山,身后跟了一群村童,嚷嚷著要吃喜糖。魏明家是溪邊最舊的那一間,墻皮脫落了,房頂被煙熏得烏黑,看不清里面的人和物。地很臟,有土,有痰,也有雞屎。我無處下腳,就倚在了門框上。魏明皺了眉頭說,你瞧,我能回這個家嗎?一男一女兩位老人迎出來,我猜想是他父母,不太老,臉上的褶皺卻如嶙峋的山石,就硬著頭皮走進去。魏明叫了聲阿爸阿媽,繼續對我說,就這間破房子,還是我姐嫁了獨眼用聘金修的。那晚,我們沒有在家睡,卷了張竹席鋪在溪灘上。月是殘缺的圓,灑下清幽的光,輕柔地撫弄我倆平躺的身體,溪水若在身下叮叮咚咚流過,淹沒了魏明說了整夜的話。
魏明說,那是發生在五年級的事。剛上完第一堂課,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村小坍了,他與同學都被壓在瓦礫堆里。他的腿上壓了斷成半截的屋梁,眼窩、鼻孔、耳洞里灌滿了土,不能動彈,也沒有痛的感覺。他以為自己死了,葬到教室底下。眼淚流下來,眼里的土濕成了泥。后來村民趕來,阿爸阿媽趕來,把女老師與二十多個孩子刨出來。女老師折了整條胳膊,三個同學成了死孩子。其余砸破腦袋,丟了耳朵,豁了嘴。魏明算是運氣,僅是額頭掀去一塊皮,腿骨壓成三截。
那天風大,卷著沙塵,卷著落葉,呼天搶地的哭聲就傳得很遠,在山坳里響成一片。刨出來的孩子都被抬到村校前的溪灘上,一排排躺在風里,流著血,呻吟,嚶嚶地哭,等待鎮上開來拖拉機拉他們去搶救。當時的魏明沒有哭,兩眼怔怔看向天。他看見一輪模糊的太陽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徘徊,要擠出來,卻怎么也擠不出來。他說他永遠記住了那一瞬間。那一瞬間他下了毒誓,一定要離開這個倒霉的窮山溝。
后來,到鎮上讀中學,他是全班最偏遠也是最窮的一個學生,雖然成績年年第一,卻從未評過三好,當過干部。班里校里所有榮譽都屬于家境比他好比他有身份的同學。而一旦哪個同學丟了錢少了東西,大到CD播放機、計算器、球拍、溜冰鞋,那時還少有手機、MP3、MP4、數碼相機之類,小到圓珠筆、練習簿,課外書,班里同學都會不約而同用懷疑的目光看他,好像真逮住了一只偷食露出尾巴的黃鼠狼。還無法辯白,因為誰也沒把眼里的意思說出口。漸漸地,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同學怕考試,他卻只怕班里丟東西,別人還未來得及瞟他一眼,他自己先就膽戰心驚。
有一次,他真在操場里撿到一只皮夾子,里面有三百六十一元鈔票和幾枚硬幣。學校剛開過運動會,顯然是來看比賽的家長丟失的。同學很少會有那么多錢。魏明把皮夾子塞進褲兜,又用手緊緊攥著,就這么徘徊猶豫了三天,連睡覺也穿著褲子不敢脫。那三天對于他就像三年,分分秒秒都在煎熬中度過。臉蒼白,人也失了神。他知道,這是洗清多年聚焦在他身上那些懷疑、歧視的目光的唯一機會,找到失主,把皮夾還了,從此也許就會揚眉吐氣。但是,他舍不得。他還從未一次捏過這么多的錢,會有多么大的用途啊。不買吃,不買穿,吃穿的苦他都能忍受,至少可以買一支鋼筆吧。上了六年小學三年初中,他還沒用過一支鋼筆,那種能抽墨水,能抽藍水,還能抽紅水的鋼筆。擰開筆帽,走筆如飛,撇捺有致,紙頁沙沙作響。還有計算器,還有圓規三角尺,平日都是問鄰桌李小翠借,哪天李小翠生了氣,跟別人一樣不理他了,就只好干瞪眼。如果買套新的款待自己,誰還怕誰?余下錢還能給母親抓幾服藥,家里搜刮了所有的錢供他上學繳學費,母親的腰病越來越重,都下不了地了。所以,錢在褲兜里攥出了水,他終于去了鎮上的文具店?;貋碓阪偨钟龅剿阄合恪=愕芥偵腺u雞蛋,順便給他捎來家里腌的一缽咸菜。他把姐拽到街角,掏出剩下的二百元塞給她。魏香一把捂住他手,哪來的?姐眼里是跟同學沒什么兩樣的猜忌,甚至更警惕。阿明,啥都沒有也要有志氣,這錢哪來的放回哪去,別讓人嚼舌頭。姐的眼神讓他難過,也讓他逆反。他脖頸一梗,漲紅了臉說,我撿的,別人愛嚼不嚼。姐說,撿的也要還。他跺腳,偏不還,拿去抓藥。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回頭,你就不心疼阿媽?!
魏明還說,考到北京,他成了碧泗幾代人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全村人都擁進門來,把他家的破屋塞得像個筷子籠。那張打印的錄取通知書在每個人手里傳了個來回。識幾字的,吭哧吭哧費大勁兒讀出聲,目不識丁的阿婆阿嬸就用粗糙的手去摸一遍,捋一遍,像是抓鬮抓出了金鳳凰。夜深山靜時,人散去,一家四口卻坐在那里發了呆。家徒四壁,用什么來供他這個大學生。屋里點著微明的燈,群山黑黝黝地壓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哭了,姐也哭了。父母唉聲嘆氣。第二日,他早早爬上山,在山梁上一直坐到太陽沉沒。第三日,外村的獨眼上了門,戴了墨鏡,穿成一個毛腳女婿。他與抿緊了唇的魏香坐在方桌兩對面,斜著身子,笑得燦爛。桌上碼了他帶過來的聘禮,好幾沓百元票,很是豐厚。獨眼看上魏香已有時日,也曾托人上門幾次,都被魏香拒絕。魏香是碧泗的美人,嫁給終日帶了墨鏡的獨眼心里委屈。可是那夜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后,魏香決定把自己嫁了。不為別的,就為那些錢能供弟弟上大學。魏明離家的前一天,正是姐出嫁的日子。全村喜氣洋洋,酒席在溪灘上擺了長長的一溜。魏香穿紅戴綠,眼里卻是久久盈著的一眶淚。魏明無顏見人,就低頭一杯一杯喝酒,直到把自己灌醉,倒在溪邊像條死魚。
他欠了姐的一生,又如何還得起。
魏明說這些的時候聲氣哽咽,變了個人似的。我一直靜默地聽,不敢插嘴。我覺著我開始懂他了。如果被利用也是一種愛的表達,我心甘情愿。我要與他攜手走出他的大山,走出大山的陰影。
下意識瞟了一眼對過的魏明,他胖了,白了,臉頰是那種豐滿的滋潤,不再有刀削般的嶙峋。襯衣領子熨得沒有一絲褶皺,細藍格子的領帶與襯衣配得很妥帖。用餐不嚼出聲音,刀叉也使得嫻熟地道。十年北京十年巴黎的脫胎換骨,讓他看起來已經頗有幾分法國紳士的精髓??伤€是他,人的有些東西不是說變就能變的。
我決定打破僵局,就算為了黎倩倩與奧立維。我說,魏明,你愿不愿意接一個案子?
魏明警覺地抬起頭,黎倩倩?他一猜即中,是因為我從不介入他的職業。
沒錯,奧立維因為娶了黎倩倩,被趕出家族企業,他們要起訴奧立維的父母。
種族歧視?!魏明似乎在笑,又不像。
你很專業哪,一步到位。一不留神,我的話就帶出了譏誚。
他沒理會,低下頭,又起面條卷了兩卷,塞進嘴里。
他的吃相還是露出破綻,讓我看見過去那個我深愛的魏明。我不催他,心里卻有了幾分期待。
直到吃完飯收拾了杯盤,我們都沒再提這個話題,也沒說其他什么話。
上床前,我從包里掏出黎倩倩的卷宗,帶到臥室。魏明已靠在枕上翻看他的大部頭法典。床燈是兩團氤氳的橘黃,似有輕煙繚繞在光暈里。我想我依然與他睡在一個房里多半是因為這團橘黃這束光暈的誘惑,它們給我一種由來已久習慣了的溫馨。我上了床,把卷宗放到他的法典上。他看我一眼,把卷宗推了回來。
我問,連看都不看,因為我?
不是。魏明說,他贏不了的,我不想給自己敗訴的機會。
我剛回來的期待倏忽消失,話就不好聽起來,是呵,魏大律師聲名鵲起,哪能砸了牌子。
他皺起眉頭,你別嘲弄,我脆弱。
又偏過頭,你所謂的歧視是什么?是觀念。而法律,只對行為負責。
奧立維都被趕出公司了,還不算行為?我叫道。
是行為沒錯??墒沁@類行為完全可以用其他原因來解釋,你以為被告方的律師都是吃干飯的,坐在那里等你就擒。他振振有詞,還重重乜我一眼,話外有音。我知道他想說的是,當年你母親不也阻攔你嫁給我,你怎么就沒去告你母親?
他對母親的歧視耿耿于懷。他夠狠。
我被噎得夠嗆,說,你總算報了一箭之仇,你找到快感了,是嗎?
他咧了咧嘴,臉鐵下來。說,十多年在一條船里撐,都是看走了眼。又搖頭,你覺得我像是有決感嗎?哭還來不及呢。他真是一臉晦喪,沒了平日的春風得意。
矯情。仇也報了,這案也是不接了,有什么值得哭?
你不懂。
我是不懂。也懶得懂。
我想說的,黎倩倩都懷了孩子,即便只是看在中國人的份上,你也不愿幫她一把?到底還是忍住了沒說。
三
午后,太陽躲到云層后面去了,屋里就有了些黃昏的氣象,沉郁下來。我坐在電腦前,擰亮燈,一個個法文字母就在各自的鍵盤里蠢蠢欲動??晌业氖种竻s是僵硬的,猶如蹩腳的指揮,不知指揮棒朝哪里揮舞。魏明拒絕黎倩倩的案子本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我的心境卻比預想要壞出很多。我與魏明的冷戰終于浮出水面,觸了礁,那塊礁石就是黎倩倩案。這對倩倩顯然不公平,她有什么錯,自己已經滿面污穢了還要蒙受他人潑過來的灰。如果說昨日蒙馬特高地上我對黎倩倩的起訴多少還有點敷衍,不十分熱衷的話,經魏明這一推諉反倒強烈起來。
早上魏明去開車準備上班,我倚著門框不冷不熱地說,沒有你魏大律師,黎倩倩、奧立維照樣會打贏官司的。他在車里探出腦袋朝我擠眉弄眼:那就好。這個世界誰怕誰呵。十足假洋鬼子的嘴臉,真想追上去扇他一掌。我下決心要幫黎倩倩,幫到底,幾乎成了自己的事,雖然尚未想出什么轍來。
暖氣管燒得很熱,我只穿了薄薄一件襯衣還憋出汗來。就起身開了一扇窗,讓冷風灌進來。窗外一片肅殺。園里光禿禿的,沒有花,樹葉落了七八成。即便剩了些暫時沒落的,也蔫蔫然變了顏色。草皮黃著,像剃了一遍的癩痢頭。這個家在維瑞奈是最不起眼最寒磣的,園小,樓也小,圈了細細的白柵欄根本就是童話里的蘑菇小屋,專給那些小兔小貓住的。可就這丁點兒蘑菇小屋,首期也押進了我們的全部積蓄,還貸了十五年的房款。當時我就反對,住哪兒不是住,為啥偏要打腫臉充胖子。魏明就是堅持,死活也要擠進維瑞奈來。他說住維瑞奈就是一種身份,就算你是東方臉孔黃皮膚,法國人也不敢小覷。我不屑,笑他洋奴。他反唇相譏,要做主人,回家去!那個家,指的是中國,而且是我的中國。他不以為自己曾經是那個家的主人,只有在法國,在維瑞奈,他才覺得比我高出半截水平線。那時我愛他,就把自己寫暢銷書掙來的錢全掏了出來。如今若要離開這個家,我還真分文不剩了。
寒意襲來,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趕緊關了窗,重在電腦前坐下。汗貼著后背,冰涼冰涼。剛敲出一行鍵,樓下門鈴響起。我從樓梯咚咚跑下,拉開門。
門前沒有人。那人站在臺階下的遠處,低了頭,像是模糊的—個影。我問,你找誰?
找您。很純正的吐字咬音,低垂的頭沒有動。
我不認識您啊。
他不應,朝前邁了一小步。
我納納悶悶把他讓進了屋。
我們家的廳不大,兼了沙龍與餐廳。我把來人引到沙龍這一邊,請他沙發上坐。他不坐,就直挺挺站在地毯中央。地毯是花色圖案的純毛地毯,他就站在了圓心熱烈綻放的花蕊里。一雙粗重的翻皮舊靴陷入長絨,踩亂了綻放的花蕊。這雙舊靴像已穿了一生一世,臟兮兮的,積了厚厚的污垢,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他個子很高,我在對過沙發上坐著,視線只能勉強瞄到他的褲管以及膝蓋上那個破洞。就把眼睛往上抬,才算有了幾分印象。這是一張不易形容的臉,蓄了把蓬亂的絡腮胡子,胡子很長,頭發也很長,披掛下來,臉的上部下部就被胡子頭發的褐色遮了起來,只剩下兩只眼睛一個鼻子。還有高聳的顴骨深陷的頰。鼻是羅丹雕塑大衛的那種鼻,挺拔,堅毅。眼睛則是大海與藍天的色澤;遙遠的渾厚。眸子藏得深,總像沉思,帶了某種隔閡某種憂郁,又有幾分善意幾分體恤不經意地漏出來。本是一張酷的臉,被粗糲劃破,留下溝壑交錯的褶皺,褶皺便成就了蒼老,也成就了遺憾。我沒有見過這類跨越了年齡的臉,就看得發呆,與他彼此緘默。
我猜想,他是法語里的“克洛俠”——流浪者,無家可歸。雖然他沒有扛著背囊,背囊里塞了睡袋;雖然他的蓬頭垢面經過一番修飾,整潔了許多,甚至還有沐過浴的清爽若有若無地洇開來,但我相信沒有錯,他是一個流浪者。
粗重的呼吸聲里,聽他的皮靴碾著地毯,又聽他輕輕咳了一聲。我發現自己的失措,趕緊對他咧嘴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連自己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面前的男人卻沒在意我的掩飾,他正自顧不暇,比我還多出幾分拘謹。
他從粗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然后又把頭垂下,眼睛看著足尖,決不逾越腳下那圈圖案而窺視客廳四周,是無可挑剔的禮貌。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我的錢包。酒紅色的山羊皮,鼓鼓囊囊,拉鏈扣上墜了小掛件,同樣皮色的一只羊。我調頭就到起居室墻上摘下自己的大挎包,摸了再摸,果然沒了錢包。真是犯暈,什么時候把這錢包丟了?
他說,蒙馬特??Х瑞^。
連同門外的那一個“您”,他總共說了三個單詞,可謂節儉。
你撿的?明知故問。
怎么就找到了我家?還是明知故問。
他無須作答。錢包里有錢,有身份證,有信用卡,還有支票簿。身份證支票簿都清清楚楚印了我的姓名地址。我心旌搖蕩,似乎不是為了錢包的失而復得,便撿了些弱智的問號塞給他,以便使自己亂了的方寸有歸攏的緩沖。失物歸還在法國是很平常的事,可如果他是流浪者,靠了撿拾為生,就有了些不尋常。再循了地址從蒙馬特搭了地鐵,陜線找來,來之前還要專門去流浪收容中心洗了浴,去掉隔宿隔夜齷齪的氣味,像赴一個鄭重其事的約會,就更不尋常。他要表達的是什么?僅僅拾金不昧嗎?我的尷尬慌張還在于,對比拘謹甚至有點木訥的舉止,他的眼神卻如此安然大度,絲毫不見塵世卑微。
我打開錢包,從里面掏出一百歐元的紙票遞給他。我說,謝謝您送還我的錢包,我很幸運,真的。
這個男人還是不說話,縮了縮手,把錢接了過去。
他走了??此叱鑫覀兊男≡海恢獮槭裁淳拖氲搅宋好?,覺著魏明也是沿了這條甬道走出去的,越走越遠,背影融入這個流浪男人寬闊的雙肩,終于淡出我的視野。又想,一百歐元是“克洛俠”預期的收獲嗎,如果沒有這張紙票,這個“克洛俠”會不會對維瑞奈之行懊喪而悔不如干脆侵吞了這只錢包并用支票簿來一次隨心所欲的大購買?或許,鄰居太太是對的,流浪與人格尊嚴無涉。她曾經跟我說,知道嗎,許多“克洛俠”是完全不必去流浪的,流浪只是一種選擇,他們喜歡做“克洛俠”。鄰居太太一直在流浪者救助中心做義工,有很多關于他們的故事。
黎倩倩又打電話來了,聲音虛乏。她說一直在吐,胃酸膽汁都吐出來了,真不想要這個孩子了。黎倩倩說,我犯傻了不是,都到這步境地,還要死撐,干脆去醫院做掉,不受這份活罪了。我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她愛奧立維,愛得簡直視死如,歸,生下這個孩子已成他倆手攜手的誓言。小人兒的眼睛鼻子恐怕都還沒有長全,奧立維就早早起好了名字,女孩叫朱麗葉,男孩叫羅密歐,也是令人心酸的名字。奧立維想要孩子,黎倩倩就必須要,這是愛。我問她奧立維在你旁邊嗎?她說奧立維去應約面試了,他在網上發了幾百封求職信,總算有了三五個回音。又說魏明覺得我們的案子有把握嗎?黎倩倩好像從沒想過魏明會有不接這一說。她與魏明不很熟,談不上好印象,也談不上壞印象。但第一次見面時,她曾湊我耳根說,你那魏明我可不敢恭維,穿得人模人樣紳士派頭,剝開來一看,還是農民。真是一針見血。我支支吾吾不敢把“黃”了的結果告訴她,就說,你別管了,好好躺著,下午我去看你。
掛了電話,我就刷刷地翻看魏明的電話號碼簿,勾出一列名單,吸了口氣,開始逐個撥號。名單里都是魏明的同行,都在界內小有名氣,有的偶來家里做客,有的在酒會上見過面,有的僅是聽魏明提起過。又依次畫了紅杠,在名單里檢索出尤其重要的幾個,各是土耳其人、越南人、摩洛哥人,還有南美的巴西人。我想他們都有遺民后代的傷痛,會對黎倩倩的事多一份承擔。
但是我錯了。電話打通了,都被婉言拒絕,沒人愿意做黎倩倩的辯護律師。說她出不起費用當然是推諉的理由,背后的因素則不言而喻。不說出來是因為擺不上桌面,不堂皇。相比其他白人族群,法國人對種族歧視的歷史多少還是更有一份檢討與懺悔的。他們怎么就都跟魏明一個德性,不肯用現成的武器替別人也替自己捍衛一下尊嚴?那個可惡的摩洛哥大律師還倒打一耙,怎么就不請您丈夫魏先生幫那位黎小姐打這場官司呢,他比我們得意吶。把我噎了個倒憋氣。
又把電話打到萊維教授家里。老頭兒當年是魏明的博導,一直很提攜,魏明去的那個招牌很亮的律師事務所也是他舉薦的。現在退休了,待在家里種花養魚。老萊維是個可愛的胖老頭,頭發掉光了,裸了一個禿禿的圓腦袋,看起來有點像當年蘇俄的赫魯曉夫。他是猶太人,為有關希特勒那些戰犯的審判寫過好幾本書,銷得全世界都是。他沒有魏明那班少壯派的自以為是和咄咄逼人,平日里笑呵呵的,儼然一個家常的祖父,很和善。所以我愿意親近他,有時會獨自摸到他家里去,與他隨便聊些花草蟲魚,然后給他做一頓中國飯,面對面坐著吃。
他在電話那頭一聽我的聲音就樂了,小泠子啊,好嗎?
我說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正發愁呢。就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老頭用心聽著,話筒里有粗重的喘氣聲傳過來。等我說完,那頭長久的一陣沉默。然后說,有位喜歡打獵的朋友養了條小狗叫勃勃,是條狼犬。它從小就不愿過圈養的日子,整天在園子里東撞西沖,尋找突圍的機會。它很彪悍,就一心一意要做狼。長到兩歲上,朋友帶它到原始森林去打獵,它果然驍勇,第一次出征就撲倒好幾只狐貍和一只母狼??墒堑搅颂旌冢尤焕@開篝火,撇下主人還有它的一堆戰利品,悄悄逃跑了。主人搜遍林子都沒找著。到了來年獵季,朋友還去那個原始森林打獵,竟然撞見了勃勃,正雄風獵獵站在狼群的頭里,與他虎視眈眈。朋友“勃勃”、“勃勃”叫它,它嗷嗷地張牙舞爪,竟比狼嗥還兇殘。朋友流下眼淚,一槍打死了它……
我在電話這頭聽著,耳邊刮過呼嘯的聲音。
您是說,魏明他們像這只從狗變為狼的勃勃?
您是說,人都希望自己健忘,不愿回首強大之前的弱?
您是說,所謂的堅守只是利益營壘,而非道德底線?
我猜謎似的回應萊維教授對我說出的這個故事,把他也逼到墻角。但老頭兒就像黏在墻角的牛皮糖,就是不點頭,不搖頭,嘿嘿的樂。我撒了一嬌,您也跟我捉迷藏,小心一炮把您也轟了。我還說,您若不是狼,就幫我朋友一把,求您了。
他說,我老了,幫不動嘍。他好像在電話那頭使勁地搔他的光腦袋,邊搔邊說,我倒想起一個人來,當年就為這類案子,弄得像個堂吉訶德,最后把自己也放逐了。
他叫什么?
多馬,也是我的學生。
電話?手機?E-mail?我看見自己的眼睛都亮了。
沒有。
總有個家吧。我不信,心想一個律師。
老頭兒沉吟一下,他住橋洞,塞納河,亞里山大橋一帶。
“克洛俠”!我叫起來。
轉身出了門。
先去黎倩倩那個蛐蛐籠似的單身公寓。我在中國城外賣店買了一堆黎倩倩愛吃的蝦餃春卷燒麥之類,又買了一束紅得耀眼的郁金香,火炬般擎著,敲開了沿街地坪的那個門。門前是條不太干凈的石板小徑,一個綠色垃圾桶靠在旮旯里,桶蓋沒蓋嚴,有爛西紅柿的腐臭透出來。這是斯大林格勒窮街的一條橫巷,住了不少膚色雜糅的移民后裔。黎倩倩開了門,捂著嘴連連哈欠。她剛睡醒,頂了一頭未及梳理的亂發,眼窩發青,蒼白的皮膚比起昨日,又縮了幾分水。奧立維也在我前腳后步跟了進來,一屁股坐到亂著被亂著褥的床上。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連張沙發也沒有,除了那張不算廉價的席夢思床,就是一張小桌,兩把椅子,還有墻邊的一堆畫兒,幾瓶香檳。廚房是開放式的,就擠在屋角。另一頭有個拉門,門后是廁所浴間。也是巴黎常見的那種老樓,破敗卻不低矮,墻上一堵很大的窗,可以看到斯大林格勒的地鐵天橋。有三條線的地鐵每隔兩分鐘呼嘯而過,轟隆隆的噪音就在房頂從從容容碾過。
回來的奧立維一臉沮喪,想必面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黎倩倩也不敢問,只顧埋頭吃我的蝦餃燒麥。春卷都留給了奧立維。他與大多法國人一樣,愛吃春卷。也真難為了他,自小在香檳省的古堡里養尊處優,卻為一個中國女孩,落魄到住這種貧民窟。我是第一次來這里,小屋的捉襟見肘比我猜的更糟糕。對比魏明,一個走出來,一個走進去,魏明的世故與冷漠,襯托出奧立維愛情烏托邦的溫暖。
我對他們說,我改變主意了,不要魏明作辯護,他不配。
又說,等著,我會給你們找到更好的,一個“克洛俠”。
黎倩倩與奧立維面面相覷。
然后我就去了塞納河。沿了左岸走,一直走到亞里山大橋,順石級下了最底層那爿河堤,黑黝黝的橋洞撞進眼里。河水像在腳下流過,緩緩拍著橋墩,不驚不乍,卻有渾厚的涼氣襲上來。洞里扔了不少破紙箱,是那些電視機電冰箱的包裝,拆開,壓平,豎起來就是一堵墻,能擋塞納河入夜的嚴寒。還有幾床凌亂的被褥,都是些破爛的睡袋、粗呢毯、長大衣之類,很臟,布滿污垢,卻是雜色紛呈。枕頭是麻繩捆綁的行李卷,一兩件夏季穿的汗衫短褲,也是灰塌塌的,沾了汗漬。
洞里沒有人。
那個多馬,真住這里?
我逡巡一圈,感覺刺骨的冷,就退了出來。洞外已是一片暮色,細雨般的霧籠罩過來,塞納河成了虛幻的一個背景。有車在頭頂開過,遠處的燈一盞盞亮了,河堤更為幽暗。我離開幽暗朝燈亮處走去。
越走越熱鬧,越走越繁華。再抬頭,已在香榭麗舍大街落了葉的梧桐樹下。協和廣場就在前頭。我都不知道自己已走了這么遠,競就跨過了亞里山大橋,從左岸到了右岸。香榭麗舍永遠都是熱鬧的,這會兒掛上圣誕彩燈,更璀燦了。那些燈在落了葉的梧桐上交相輝映,把巴黎的輕裘暖香用極致的手筆簡約寫出,無須從頭道來。
我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但我留戀圣誕前夕火樹銀花下熱氣騰騰的暖煙與一座座白色的帳篷。那是科呂什留下的圣心食堂一年一度的開張,意在給饑寒交迫者提供溫飽也提供人道憐憫。科呂什原是一名左翼喜劇演員,曾經競選過總統,后來死于一場撲朔迷離的摩托車車禍。在西方,圣誕節從來都是個回家的節日。流浪者沒有家,也不要回家。屋檐,橋洞,路燈昏暗的墻旮旯,子夜關閉前的地鐵站,都是他們游蕩無定的憩所??墒且故菑毓堑暮?,躺倒了明天或許就再也站不起來。所以這種時候,大多慈善機構諸如巴黎救助中心、天主教佑護會、流浪者愛心協會,還有基督教救世軍等等,都會爭相做些事,協助“克洛俠”也就是流浪者平安走過冷冬。
以前,在街上走的時候,會與流浪者空茫的目光相遇,他們的人生總讓我疑惑和不安,總以為貧富懸殊便是現成的注腳。可是在流浪中心做義工的鄰居太太卻告訴我,并不是所有的流浪者都出于無奈。這些人按月領著社會補助金,這筆錢足以維持最低消費,同時在燒著暖氣、公用浴室干凈寬敞的救助中心有著一張床位一個餐座,如果愿意,換一種活法并不是不可能。然而他們總要說,自由多好!于是,有特定作息時間,晚上會關閉鐵門的救助中心,就成了急于僭越的牢獄。寧愿凍餒寧愿露宿也不要做某種意義的囚犯,就是他們獨特的悖逆。為了不讓他們成為冰天雪地一具隨處可見的僵尸,夜巡的警車只好在料峭的冬夜把他們強行撿拾進救助中心,次日再依次排放出來。遺漏肯定是難免的,死便也難免,說不定哪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變成巴黎早報框了黑框的一條訃聞。
而此刻,我滿腦子“克洛俠”。一早就遭遇了拾金不昧,接著是萊維教授電話里的那個多馬,然后又是橋洞下的窺探,簡直有了某種肌膚相親的熟稔。我想快快找到多馬,當然是為了黎倩倩的案子,又好像不全是。
直奔那頂巨大的白帳篷。帳篷支在協和廣場的角落里,頂上熱氣騰騰,像是一汪溫泉正在噴涌。燈柱上亮了燈,燈下一排蛇行的隊伍,等候入場享用免費晚餐。大多是男人,也有女人,穿戴臃腫,卻都是破衣破帽。他們袖著手,看我一步步走近,就像沒看見。
風仍舊刺骨。我見一對母子在寒冷中對峙。母親穿著羊絨大衣,頭發高高綰起,露出白晳的耳輪,一看就是從深庭大院走出的女人。兒子一身襤褸,扛了沉重的背囊排在隊伍中。母親像在央求兒子回家,央求他與自己共進晚餐。母親扯著兒子袖管,眼圈紅著,唇邊細皺深深淺淺。兒子迎風而立,陰郁的臉疊印在白熾燈下,輪廓堅硬。他從母親手里抽回自己的袖管,說,我不會回去。
母親哭著走了。我想拽住這個兒子,又不敢,就拽住了他前面背朝我的那個女人。她轉過身,兇蠻地瞪我一眼,臉凍得發紫,嘴唇裂開來,翹著皮。我趕緊對她笑,這一笑,竟笑紅了臉。她皺了皺眉,別擋本小姐的路。她穿件破舊的短大衣,扣子掉了好幾個,就用麻繩在腰圍上捆了一圈。頭上戴頂線帽,短發從線帽里支棱出來。身上斜挎了把吉他,彈得很舊,卻油亮油亮。她的裝束與表情,都是吉普賽女人那種狂野的風塵。
我說,我找多馬。
她頓時警惕起來,舔著脫了皮的唇,你找他做啥?
竟然是認識的。我心想,運氣不錯,連忙塞了張紙幣給她,他在哪里?
人堆里旋即爆出一陣嘻嘻哈哈,瞧瞧,又找多馬,還是個亞洲小妞,不會是愛上“克洛俠”,要做小情人吧。哄堂大笑。
我哪見過這種陣勢,窘極,恨不得有個地洞鉆進去。
去去去!女人卻轟走那個沙啞的聲音,惡聲惡氣地問我,你總不會請他去過圣誕節吧?
我想請他做辯護律師。
他早不干了。女人揶揄道,你見過“克洛俠”做律師的?
我抬起頭,沒人肯幫我們,只有他了,我想試試。
女人似乎松了口氣,戳戳白帳篷,說,多馬從來不到這種地方來。
可是橋洞我也找過了,新橋,亞里山大橋,都沒有。
或者他去蒙馬特了,看他的狗。
我扭頭就走。我真有幾分急切。
等等,女人叫住我,就算他在蒙馬特,你也不認識哪。
請你告訴我,他長什么樣?
女人擠眉弄眼,狡譎地對我笑。她不兇的時候挺好看的,是那種粗野的性感。她說,如果你想知道多馬的事,不妨請我吃一頓法式大餐。
我連連點頭。我當然樂意了,多馬的底細現在對我,還有倩倩他們很重要。
四
后來知道,這個女人叫卡萊??ㄈR是流浪歌手。卡萊還愛著多馬,是那種一廂情愿的愛。
卡萊說,認識多馬是在一個沒有月亮刮著大風的夜里。
那天,卡萊在來來往往的地鐵里唱了一天,手彈腫了,嗓子唱啞了,倒是賺來滿滿一兜的錢。心里高興,就進了通宵酒吧喝啤酒。夜已很深,風又呼嘯不停,酒吧里人聲稀落,燈影也愈加闌珊??ㄈR喝得興起,在杯酒之間彈了吉他低啞地吟唱。她把搖滾歌王爵尼·阿里岱的《我等待夜》一遍遍重復,唱進飄蕩的風里,唱進熟了的夜里,也唱進自己掙扎的心里。她就坐在門邊,對著街角那盞被風圍剿的燈,唱得淚流滿面。
抬起頭,看見遠遠走來一個黑影,整個身體都被風刮得飛起來,仍然走得極慢,像是與風較著勁,不甘就這么遂了風的愿被推搡而來。那夜的風也是不屈不撓的,在低空打著旋,就把人卷成了細細的一條。走近來,競穿了一身考究的西裝,系了領帶,腳上也是一雙考究的皮鞋,酒紅色,只是沾滿了土。街上干干凈凈的,鋪了一層沙沙作響的落葉,不知這雙鞋是從哪里踩來的塵土。他的頭發是褐色的,被風攪亂了,貼在腦門上。眼睛是藍色的,有點呆滯,有點空洞,似乎把原有的神采藏起來了。他在酒吧門前站住,夢游般撞進來,撲通一聲坐到卡萊對過的位上??ㄈR停下吟唱,打量他。風里沒了吉他的音符,頓時空了。這個男人似乎感覺到了,眼睛轉動一下,突然說,您能請我喝一杯嗎?卡萊對身后的吧臺打個響指。侍者立馬送出一大杯啤酒。他也不言謝,抓起來一口灌了大半杯。然后又朝卡萊攤開手,有煙嗎?卡萊平日都是向人討煙抽的,今夜也是湊巧,掙了錢,就在煙攤買了包“三五”。卡萊掏出來,把整個煙盒扔給他。他摳出一支,點燃,剛抽兩口就劇烈地咳起來。卡萊覺出滑稽,嘴一咧,肆意大笑。他青白的臉頓時漲紅,您看不起我,是嗎?卡萊忍住笑,我可沒說,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吧。他又灌了一口酒,把咳壓下去,看不起自己才對了,什么東西,懦夫、可憐蟲。他咬牙切齒,恨不得兜頭給自己潑一桶污水。卡萊問他,你失戀了,被太太扔到街上了,是嗎?他一怔,冷笑道,失戀算什么,被太太扔到街上又算什么,一條人命吶,您懂不懂?又搖頭,您當然不懂,您又沒上法庭。他口口聲聲“您”,把上流社會的身份暴露無遺。在卡萊這群“克洛俠”里,第二人稱永遠只有“你”。
卡萊興奮起來。她猜測他的職業,一猜就猜中了他是一個律師。律師對卡萊來說是陌生的,有神圣的一面,更有神秘的一面。她相信這個男人的皮囊底下藏了不少故事。難得今夜大風,難得今夜好心情,她準備與這個失魂落魄的男人玩一玩。她又叫了兩杯啤酒,一人一杯,端起來,胳膊支在桌上,面對面地喝。第二杯啤酒剛落肚,這個男人就趴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薜脽o遮無攔,恰如風的嘶鳴。卡萊從小行走江湖,什么磨難沒受過,但這樣痛徹心肺地號哭還是讓她發怵。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撫男人的臉,抽回來,竟是一掌的涕淚。她玩玩的心態消失了,心里有些空。她走過去,吉他磕著他的后背,把他攬在懷里。他猛地轉身,想要揪住她,卻一把揪住了她的吉他,就抱著吉他嗚咽。琴弦被撥動,發出錚的一串脆響。卡萊不知如何是好,就去吻男人的頭發,想用溫存安慰他??ㄈR十分奇怪自己的行為,她原是很硬朗很強悍的,從小在江湖打磨出來,女人的種種只剩了殘余的風塵??裳矍斑@個無助的男人卻把她性別天性里的東西繅絲般抽出來,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說,如果你愿意,就把心里的痛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那一瞬間,卡萊覺得自己力量很大。
然而,多馬的故事完全超出了她的經驗。
多馬出身世家,父親是退休法官,祖父也是退休法官,他修完索邦大學法學博士后卻干了律師。他不喜歡像前輩那樣做一個高高在上施展威儀的法官,法官永遠只面對結局。而他的興奮點在于過程,在于正義與邪惡對抗的過程,在于弱者被法拯救的過程。法庭辯護更是集智慧于滔滔雄辯,是庸才露餡天才展示不同凡響最淋漓盡致的自我完成。他看重個人的輝煌,更看重由于他的輝煌而使弱者的正義得到伸張。五年的律師生涯不算長,他贏得了多場訴訟。無論富人還是窮人,他的當事人必須有其正義的一面,否則他就不接案子。
多馬也擁有一段與他律師生涯一樣短暫的婚姻。他與他的妻是在一場唇槍舌劍旗鼓相當的法庭對陣中相識。那時妻剛離完婚,穿了律師的黑袍,憔悴的臉顯出黯淡的色澤。但她微鬈的頭發披散在肩,波動著淡金,淡金里若隱若現長長的頸項與細膩的白,讓他很是著迷。他脫下黑袍就去敲她的門。那場辯護她輸了,見是贏者上門,皺起眉頭。他說,不是你的錯,你這場官司換了誰也贏不了。他說的是實話,因為正義不在她手里。她還是沮喪,甩了一張冷臉給他。他不管,攔腰就抱住了她,我愛你。女律師轉過臉,兩眼迷惑地瞪著他。他又說,相信我,你是我最好的對手。他吻住對方的唇,唇冰涼。待把唇吻熱,他便單腿跪下,嫁給我!他直奔主題,把過程全部省略,一反他的職業習慣。有過一次失敗婚姻的女律師把頭發撩向耳后,她懷疑是否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
上了床以后,多馬才知道將要成為他新娘的這個女人名叫安娜,有一個五歲的男孩與國會議員的父親。她的出身與她的現狀都在他的意料之外。安娜的唇被他吻熱時自嘲道,我又輸給了你。他躊躇滿志,以為自己擁有了生命中的女人。
結婚后,他們盡可能不在同一個法庭出現。夫妻成為對手是殘酷的,意味著情感與正義的較量。他們愛意繾綣,不舍得讓溫馨的情感生活造成尷尬。
后來有一天,妻回來對他說,多馬,你把手里的那個案子推掉吧。
他正在煮意大利面條,氤氳的熱氣蒸出了額頭一層細汗。為什么?他問。
安娜耷拉下明亮的眼睛,沒說話。
他對面條頓時失去了興趣,把已經撈了一半的網勺反手扣下,走開去,煮爛的面條留在鍋里撲通撲通翻滾。他扳過妻的肩,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
安娜嘆口氣,說,被告通過我父親,指定要我辯護。
替那個殺人犯?多馬吼起來。
類似的案子在這個愛情泛濫的國度里并非空前,也非絕后。一對愛累了的戀人,男的是薩克斯風手,女的唱藍調,男的女的都在爵士樂圈里有點小名氣。他們所在的這支小樂隊,從美國的新奧爾良唱到加拿大魁北克,又從魁北克唱到法國南部普羅旺斯,最后在馬賽港附近的一個舊倉庫里落下腳。不能說聽眾有多么多,每回演出,小劇場里也能坐到八九成,大多是他們的“粉絲”,有年輕的,也有年紀稍大的,也算狂熱。爵士樂有時好比一座橋,在橋上走來走去,就有了一些故事。關于“粉絲”與歌手,或者關于“粉絲”與樂手。也平常,無非是些風花雪月。愛累了的戀人難免要越獄出去解解乏,嘗嘗新,并不一定當真,權當消遣。
先是樂手,身個兒迷人,薩克斯風也迷人,就成了一名貴婦的首選,常常被邀去家里共進晚餐。那個家靠在地中海邊,曬臺伸展出去,底下就是碧藍的海與黃燦燦的沙灘。家里總是沒人,能讓樂手氣定神閑地注視貴婦倨傲的下巴與眼角的細皺??傇跁衽_上擺一桌豐盛的海鮮,有地中海的紅魚、龍蝦與生蠔。還有一對不那么協調的銀燭臺,燭臺里插著紅蠟。等天邊的夜幕落下,就吹薩克斯風,蠟燭被風刮滅,只剩了對視的目光在黑暗里流螢似的躥。薩克斯風吹出的不再是爵士樂,不再激揚或者憂傷,而是飽滿的欲念?;氐絺}庫,女友在睡夢里攀上戀人的臂膀,樂手一把推開,不愿觸摸她的身體,好像那是一塊火炭。女友沒有哭,只是縮在床角綿綿地淌眼淚。然后,女友,就是歌手也有了故事,故事里的男主角是個從馬蒂尼克屬地來踢球的后衛,她與他來自同一片熱帶森林,有相差無幾的成長背景,熱絡間便多出一份鄉情。歌手其實還愛樂手,只是容忍不下他頻頻去跟貴婦幽會,就說要棄他而去,嫁了足球后衛。樂手明知自己與那半老女人不過是身體的貪婪,一場性消費而已,終將散去。就拽住女友不讓她走。
那一夜的倉庫點亮了所有的燈,燈讓溫度驟升,使馬賽的秋夜變得酷熱無比。歌手往箱里一件件塞自己的衣裙,衣裙彌散出混雜了香水的體味,激活了樂手一陣陣涌上來的醋意。他鐵青了臉,你果然要走?歌手用唱藍調的歌喉對他說,你若不再去那個貴婦家,我就不走。樂手偏不答應,只是一味地追逼,你要換場是嗎?你要去找那個踢球的黑鬼是嗎?歌手拎了箱子就走,閉上你的臭嘴,算我看錯了人?!昂诠怼钡娜枇R把她的留戀一網打盡。樂手從未見過女友用這么一副陌生的目光看他,一把奪過箱子,遠遠扔出,箱子摔到沾了銹斑的鐵梯旁,衣物散了一地。他的妒忌有單純妒忌的一面,還有等級層面那種習慣使然的優越遭受打擊的挫敗感。他以為,他愛她多少也是一種恩惠,只要他看得起她,還要她,她就沒有理由離他而去。
可是他錯了,早已不是人當牲口賣的十六世紀,歌手不會再回來。眼看女友空了雙手一步一步走到倉庫門口,樂手狂怒了,霍地跳起,撲過去揪住她,揚手就是噼噼啪啪幾個耳光,又狠狠一搡。他的力氣很大,因了沖天的怒氣。女友鷂一般向后飛去,墻一般坍倒下去,后腦勺磕在鐵梯上,血噴泉似的汩汩流出。他還不解氣,上去對準她的臉再是砰砰兩拳,扭身走出倉庫,五官抽搐著,像根木樁釘在敞開的門洞下。
女友死了。
她的父母從馬蒂尼克找來,找到多馬。父母都已白發蒼蒼,一直在哭,足球后衛陪在旁邊,臉黑得像炭。多馬從卷宗里抽出歌手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很嫵媚,唇間兩排閃亮的白牙。
她當然是一位黑姑娘。
安娜說,退出吧,否則你會輸。
多馬沉默著,半晌才問,你會繞開種族歧視這條辯護途徑,是嗎?
是的,安娜回答,只要納入情殺,任何法官都不會重判。安娜像是戲謔,你知道的,法國人總是原諒關于愛情的過錯。
生命呢,生命的代價在哪里?
安娜說,死都死了,就算把原告囚禁一輩子,也換不回死去的生命,不如寬恕,也是人道的另一種關憫。
這不像你的話,多馬看著妻子的眼睛,你父親說的?
安娜不置可否。她不能說一絲歉疚都沒有,但她必須藏嚴了,不被丈夫看穿。父親找她去的時候,就已明明白白告訴她,被告的父親不但有錢,還是他國會的同僚。那位父親不希望獨生子葬送牢獄。
多馬偏就看穿了,那么正義呢?法律的尊嚴呢?如果死者是個白人,是那個薩克斯風手,你的人道關憫是不是就得反過來說?
安娜被觸到痛處,火了,你別慷慨激昂,這個案子有足夠的證據指定為無意識過失,是愛之所累,你的種族歧視在法庭只會越描越糟,信不信由你。
我不會退出的。多馬冷笑,就是輸,我也要看著自己輸,然后請法庭告訴我,黑人的生命是什么?平等又是什么?
面條糊成了一鍋粥。
接下去的事情變得很糟。看起來多馬與安娜仍在一桌吃飯,仍在一床睡覺,與過去沒什么兩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兩人之間多出了一條溝壑,溝壑里淌著湍急的濁流,泥沙俱下。盡管彼此都不提疲于奔命的那樁案子。作為辯護律師,他倆率先成了原告與被告。做愛,本是三天兩頭的功課,是耳鬢廝磨比翼雙飛的愉悅,都變了質。生命之床繃得一碰就是嘎吱嘎吱的斷裂,柔軟沒了,誘惑沒了,渴望也沒了,常常敗興而歸。敗一次,敗二次,敗多了次數,即便不敗也乏味,索性打消了念頭,不再去想。
那個星期五最后的一場庭審終于宣告多馬辯護無效。過去他也輸過,卻從來沒輸這么慘。他滔滔不絕、他聲嘶力竭都成了對自己最大的諷刺。法官是個有了一把年紀的老女人,一張納粹臉,所有表情凝聚在眼球突出的眼窩里,目光穿刺過來是陰風的感覺,有冷颼颼的重量。安娜也是口若懸河,但不咄咄逼人,總在微笑,很親和,又勝券在握。他看見妻子兩片好看的紅唇不停地翻飛,卻聽不全或者聽不透徹她闡述的一切與正義有什么關系。安娜身上那件黑袍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不像是布做的,倒像從模子里壓出來。她猶如舞者的一段頸在幽幽的黑里伸出來,頎長,白皙,不見一斑瑕疵。是黑袍襯托了她的美。安娜當然是珍惜美的女人,卻能安之若素地漠視另一個生命之美的消失,她究竟怎么了?休庭之后,多馬坐在椅子里沒有動,安娜走過他面前,黑袍窸窸窣窣蹭過桌角。安娜什么也沒說,他卻聽見她說,你不會贏的。
果然,判決下來——原告提訴種族歧視罪證據不足,法庭不予裁定。被告過失傷人證據確鑿,辯護有效,罪名成立。鑒于被告出于愛戀本意,法庭就人性考慮判決被告某某有期徒刑三年,承付原告方生命賠償金若干……
納粹臉的女法官合上卷宗,就像合上棺蓋。一個生命似乎討到了一種說法,然后沉入墓穴。法庭里鴉雀無聲,沒有通常的“噓噓”聲與嗡嗡嚶嚶。安娜早就對多馬說過,法蘭西是一個愛情至上浪漫過了頭的地方,法國人最是博愛的崇尚者,只要愛,一切過錯都不再是過錯,一切罪惡都可以無度地寬恕。多馬想問,問這場敗訴:一旦愛成為邪惡的幌子,為什么法庭不敢站出來面對真相?安娜對丈夫的質疑保持沉默,最好的解釋就是不解釋。沒人在乎一個黑女人的死去,沒人愿意去蹚種族歧視這汪說不清道不明的渾水,似乎那個女法官偷梁換柱的裁定天經地義,似乎三色旗下的正義原該如此。
只有他。
只有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與那個從馬蒂尼克過來不久的足球后衛。
生命況且如此,這些人的眼淚又算得了什么?
多馬是最后一個離開法庭的。仍舊穿著那身黑袍,像十六世紀悲愴的傳教士。臺階很高,很寬敞,四面喧囂,八面來風。他宛若站在云端俯瞰巴黎,行走的車流甲殼蟲似的在腳下蠕動,市聲就是蟲的鼓噪。一直候在外邊的媒體圍上來,討要一個失敗的代言人的聲音。他被那些人堵在臺階上,無論如何逼問都不說一個字。他相信他的聲音啞了,從此啞了。
回家,安娜對他說抱歉。安娜明知她的辯護人至少該坐二十年的牢,卻必須贏這一場以意志為準繩以金錢為拱杠,并會為自己的職業生涯帶來聲譽卻違背良心的灰色訴訟,從而用法律手段替她的當事人減刑,減到最低限度。所以她的趾高氣揚有偽裝的成分,面具的成分。其實她是負疚的,尤其對丈夫負疚。
多馬背過身去,不接受安娜的道歉。贖罪都過于輕妄,何況泛泛的一聲對不起。
起風了,罕見的大。風都朝著一個方向,把滿園的落葉卷起,去噼噼啪啪敲打整面墻的玻璃窗,擊鈸一樣。他們在風中坐著,像一對聽風的石頭,面對一桌安娜下廚做出的晚餐,不吃,也不說話。桌旁還有一束鮮花,也是安娜從花店買回來的,不知是慶賀自己的勝利,還是撫慰他的失敗?;ㄊ羌t的,很濃郁,讓他想起黑人歌手腦后汩汩流淌的血,止不住要嘔吐。黑夜來臨,安娜擰亮了燈,多馬咔嚓關掉,他害怕燈光,害怕看見燈光下安娜的臉。
摸黑躺到床上,安娜沒敢去碰他,縮在很小的一個角落,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多馬仰面躺著,睡衣也沒換,就這么光了身子,瞪著天花板發愣。他眼里的天花板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隧道,能讓目光穿透到極限,仍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團盲人眼里的那種黑。屋外園子里有秋蟲唧唧的鳴唱,聽起來像是哭喪。蝙蝠在飛,扇著黑色的翅膀,掠過窗玻璃,閃電一般,也是黑。安娜的鼾聲響起來,他為之憤怒。曾經休戚相關的那個軀體遙遠得像隔了阿爾卑斯山的整個山脈,無法跨越。他想,男人的世界原是這么脆弱這么不堪一擊,坍塌下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覺得自己的靈魂里盤踞了一條甩不開的毒蛇,蛇信吐出來,罪惡便彌漫了所有角落。他蜷起光了的身體,仰著,趴著,側到左邊,側到右邊,都找不到容忍的一個位置。他終于從黑暗里坐起,穿上白天穿過的西裝襯衣,拉開門,走進風里。
多馬就這樣把自己與正義一并放逐。
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去嗎?我問卡萊。
卡萊搖頭。我們在風里坐了一夜。等把故事講完,他拂了把臉,說,總該有人下地獄的。
我又問,你是愛他的,對嗎?
卡萊點頭。手觸碰到琴弦,一串音符彈跳出來,又散落下去。她說,在多馬之前,我沒想過當一個“克洛俠”也是道德救贖的一條路徑。我流浪,只是為了流浪??ㄈR的臉上已不見兇蠻的影子,五官線條有了幾分柔美。卡萊的背后或許也有一段故事。
但我被多馬的遭際籠罩著,看不見其余的一切。假如那個風夜上帝安排的那個女人是我,我也會愛上他的。
卡萊卻說,他不愛我。
五
告別卡萊,我一頭鉆進地鐵,坐了幾站,在亞里山大橋附近上了地面。天已很晚,塞納河上岸的車輛漸漸稀少,每駛過來一部,都打著灼亮的燈,急匆匆趕回家去。下岸的步行道上風聲鶴唳,連個影都沒有,燈光也是昏暗的。我順石級走下去,腳步好比胸膛里的心跳,很急促。本來,此時的我應該是在回維瑞奈的路上,再過去幾班夜車,地鐵快線就停了,意味著我整夜都得游逛在巴黎大街上。可是在夏德勒轉車時,我還是選擇了亞里山大橋的方向。這座橋已是我一天里的第二次光顧,希望不會再讓我撲空。
我找多馬,簡直比找心儀已久的情人還要急切。
因為冷,塞納河的水黏稠得如一鍋漿,連風也吹不起皺,更沒有拍岸的聲響。我站在橋洞前,不知如何是好。洞里影影綽綽的,像是有人,又像沒人。我壓低嗓門喚了兩聲多馬,沒人理我,卻有男人的呼嚕聲傳出來,混雜了一串誰也聽不懂的囈語。我往后退兩步,干脆大喊大叫。一個鼻音很重的吼聲回應了,夜貓叫春吶,讓不讓人睡覺了。洞里有了些騷動,躥出一個人來,搖搖晃晃的還在夢里。我走近去,又不敢抬眼,生怕……生怕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等著他來問我,他卻背身朝洞里走回去。我急了,“哎哎”地把他叫住。他重又回過身,我一看,愣住了。
是你?
你叫多馬?
他的眼睛仍舊閉著,嘴藏在大把的胡子里嘟囔了句什么。
我不知所措,想想又樂了,撲哧笑出聲。做律師的時候,相信他沒有這大把的絡腮胡。
這一笑,反把多馬笑醒了。見是我,并不吃驚。
也不笑。說,錢包里少了東西?
我連連搖頭,找你打官司,辯護。
他的眼神兇狠起來,黑暗里猶如兩豆星火,你找錯人了。
我凍得直打顫,卻沒覺出冷。我說,沒人肯接這個案子,包括我丈夫,只有你。
他冷笑。
我就求他,當事人已懷了孩子,就因她是中國人
他聽都不聽就打斷我的話,太空人也與我無關,我早已不是什么律師。
他比來我家時多了些話也多了些冷淡。知道他會拒絕的,我不沮喪,我有足夠的耐心說服他。這份耐心來自多馬的過去,也來自今早他與我曾經有過的熟稔。我綻開笑臉,就算你不接,也別拒絕我,交個朋友不好嗎?我的臉皮真夠厚的,深更半夜纏了一個“克洛俠”做朋友。明天我請你吃飯,上蒙馬特,就算謝你撿了我的錢包。
我不會去的。他大踏步走回去。
你反正要去探望你的狗,順路的。我朝他的背影說,我還在岱爾特廣場邊上的咖啡館等你,那兒的午餐牛排不錯。
他回頭瞥我一眼。這一眼讓我希望倍增。
我攔了輛出租車回維瑞奈,車資足以從上海到北京。但我必須回家,睡個好覺,然后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再揣上黎倩倩的那個卷宗,去赴我與多馬的約定。我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憑空有了這番矯情,一心就想這樣。
出門之前,我在鏡里看到一個煥然一新的女人。都說女人過了三十五就縮水了,就如花兒一般枯萎了。我的臉經過淡妝不露痕跡地描了一番,倒還耐看。細皺不是沒有,填了些韻味進去,反成了別致的風情。我把大衣領子高高豎起,讓羊絨披衫里的襯衣隨意敞開來,露出頸下若隱若現的一線乳溝,掩蔽著飽滿的胸乳,又留了遐想的余地。魏明正要出門,注意到了,你這么搔首弄姿的,要去約會?我偏過頭,得意地笑笑,鏡里竟有了幾分誘惑的意味。對呵,去同一個律師約會。我已多時不在鏡里端詳自己,平日在家一頭短發都是亂蓬蓬的。一個女人沒了男人的在意,自身的在意也就不知不覺丟了。
仍然是陰天。即便陰天,蒙馬特照樣游人如織。剛少了些準備回家過圣誕的旅行者,又多出偏要來巴黎度蜜月尋找浪漫的情侶。巴黎保持了十幾年的全球游客之最,蒙馬特又是詩意中的詩意,自然誰都要走一走它懸在山坡上的小徑??墒敲神R特還是敗了。古拙的十字小街還在,懷舊的情愫還在,畢加索們當年那種散發著藝術精髓的芬芳氣息卻再也找不回來。在當下這個充斥了金錢、征服的全球化資訊時代,老歐洲的種種人文細節還能殘留什么?
還沒走到岱爾特廣場,我就在十字街后面的小巷里看見了多馬。他牽著一條黑色的老狗,慢悠悠走著。巷是一條空巷,沒人走動,他的腳步聲就顯出點落寞。他似乎在想什么,沒發現越走越近的我還有我臉上飄拂的紅云。我佯裝意外的驚喜,多馬,遛狗呢。他永遠是不變應萬變的神色,都在胡子后面藏著。它老了,給它找了個暖和的窩。他是說身邊的老狗。卡萊告訴過我,那是一條多馬撿來的流浪狗,叫老黑,跟他多年,前一陣子病了,怕露宿橋洞熬不過冬,才讓蒙馬特一位孤老太太收養了。多馬舍不得老黑,過兩天就要上山看一次,親如兄弟。我摸著老黑的頭。乘機大獻殷勤,我也請你,走吧,共進午餐。老狗聽懂了我的邀請,抬頭看主人,咽著口水。多馬拗得過自己卻拗不過老黑,只好跟我拐出小巷,去咖啡館。
咖啡館在午餐時間坐成了經緯分明的兩半,喝酒喝咖啡的那一半已擠擠挨挨坐滿了游客,用餐這邊因為時間不到食客還稀稀落落的。我們仨走進去,找了一張靠窗的圓臺坐下,老黑打頭,搖著尾巴,氣宇軒昂。我先給老黑點了份特大的牛排算是表揚它。如果不是老黑,要把多馬請進門且要費口舌哩。再點兩份套餐,有香草蝸牛,生菜沙拉與蘑菇炙汁牛排。想想,又照著酒牌胡亂要了瓶貴的紅酒。我不太懂酒,也不知多馬有無嗜好,只是覺著應該有酒。調節氣氛,也顯出午餐的誠意與外交的正式。多馬在我點菜過程始終一言不發,一副既然陪綁就隨了我去的漠然。老黑卻極是興奮,席地而坐,不停地用腦袋拱主人膝蓋上那個牛仔褲的洞。
多馬還是跟昨天一模一樣的穿戴,頭發胡子還是亂,還是散發著劣等香波的氣味。脫了粗呢外套,里面是一件灰塌塌的舊毛衣,肩頭和下擺都破了,露出線頭。鄰桌不時地打量我,大約是奇怪我為什么會和“克洛俠”在一起,我卻為他著迷。在我盯了多馬發愣的時候,他似乎也掠過我一眼,他肯定注意到了我為他打扮的這身行頭,曲折的用心藏在假裝的穩重里,但他視若不見。什么都不說是尷尬的,我索性拿出黎倩倩的資料袋,遞給他。他在手里掂著,像要掂出袋的重量,然后倒扣到桌上推還給我。他手背的骨節很大,像老農犁地握鋤的那種。我按住他的骨節,再把袋推回去,你必須要看。我幾乎是在撒嬌了。他只好抽出里面的紙頁,嘀咕了一句,我說呢,天下哪有免費的晚餐。我勝利地笑,不是晚餐,是午餐。他大致瀏覽了一遍,說,這是一個用不著辯護就成立的事實??墒牵A不了。我問,為什么?他瞪我一眼,似在責怪我明知故問,又沉默了。他把紙頁疊好,塞進袋,然后往我懷里一放。這一回,是真的不接了。這桶冷水澆得我有點夠嗆,目光里就多了幾分怨。他有了起身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和老黑可以走。我的眼圈就紅了,一把扯住他,你混蛋!一不小心,竟讓中國罵人的話也上了。他聽不懂,還是低下頭,說,對不起。老黑也來舔我的手。老黑的舌頭很溫暖,我的眼淚縮了回去。
菜一道道上來,我們不再提黎倩倩,只說自己,說老黑。其實都是我一個人在說,多馬只是安靜的聽者。那種安靜介乎長者與智者之間,安在一個“克洛俠”身上,不知怎么我就敞開了心扉。我跟他說魏明,說魏明怎樣從一個中國農村的孩子走到今天,說我與魏明正瀕臨破碎的婚姻,說魏明是如何如何拒絕了我們的案子。說著說著又轉回到黎倩倩身上,我意識到了,立馬剎車。兩人就都有點難堪。幸虧有老黑,吃得愈發饞了,在我倆之間竄來竄去,多少解了些圍。多馬是真疼老黑,自己都不怎么吃,一味地割自己盤里的牛排喂進老黑的狗嘴。上甜品的時候,我對多馬說,肯定知道于連,司湯達《紅與黑》里的人物,我媽說,魏明就是于連。多馬深邃的眼睛看著我,就像海浪淹過來,差點兒把我溺進去。
手機響了,竟是黎倩倩。說是出門被車撞了,正在SAMU也就是救護車里送往醫院,讓我快點過去。黎倩倩一直在咝咝地吸氣,一定傷得不輕,很疼。我站起來,對多馬說,我必須去了,她懷著寶貝,我擔心……多馬像變了個人,推開杯盤,牽了老黑就走,我陪你去。
那家醫院就在蒙馬特山下不遠處,所以我們到時那輛SAMU也剛剛駛進大院。黎倩倩的擔架被兩個彪悍的白大衣抬下車,罩著厚厚的毯,露出一張白得像紙的臉,臉上有血跡,眼角磕了塊青紫,腫著,把只眼睛都弄沒了。長發散在擔架上,也被血淤成一綹一綹??匆娢遥栀毁坏难蹨I頓時把整張臉洇濕了。我扶了擔架跑,別哭,孩子會沒事的。等電梯那一瞬,黎倩倩看見拴了老黑走過來的多馬,往厚毯里縮了縮。我怕黎倩倩誤會,脫口就說,他叫多馬,我找的律師。黎倩倩那只完好的眼睛倏然亮了,頭在枕上使勁點了一下。
擔架進了急診室,把我還有多馬扔在空空蕩蕩的走廊里。多馬面墻站著,不理我。我知道剛才的胡謅讓他下不了臺了。他要辯解的,又不忍心,怕傷痛的黎倩倩多一層失望。一個對狗都充滿憐憫之心的男人,怎會不體恤躺在擔架上的一個女人,哪怕他一直拒絕做她的辯護律師。我發現自己的下意識里果然暗藏了處心積慮的對多馬的一種脅迫,卻還是扯住他的袖管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多馬一把甩開我,你過分了。他生氣的時候有些丑,更有些可怕,面肌咬動,那蓬亂的胡子就一顫一顫地跳動,大猩猩似的。
奧立維一頭撞進來,見了我,慌不迭地問,黎呢,在哪,她怎么了?我說應該沒事,醫生正在檢查。奧立維背靠墻,劃了個十字,雙手合在胸前祈禱。他佝僂著,原本挺拔的個子縮水似的矮了半截,臉也是帶了些晦澀之氣的那種白。猜也猜得到,奧立維又去面試,又被拒絕了。所有的門在一扇扇對他關閉,除非跳出酒的行業,跳出家族這棵大樹盤根錯節的陰影??伤悄欠N家庭出來的孩子,你讓他去掃街,去當搬運工,抑或去超市收銀臺收款,行嗎?況且他還要喂養一個奢侈的愛情,喂養愛情的果實。如同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總統一樣,不是所有富家公子都能去當“克洛俠”的。奧立維看了一眼多馬,是從下往上的看,視線在他膝蓋上的破洞與胡子拉碴的臉上停了一下。多馬不動聲色,奧立維的腰板便漸漸挺直,又有了上等人的感覺。這是兩個白人間的對視,有復雜而微妙的內容。我不敢再說多馬是來接案的律師,也不便當朋友薦給奧立維,當面稱他“克洛俠”又有不尊重之嫌,為難著,索性就不開口。沒想到這家伙競自報山門,多馬,“克洛俠”。奧立維嗯了一聲,連手也沒伸出來。
醫生出來了,男的,是個鷹鉤鼻,卻很和善。他說黎倩倩的傷不算太重,處理完了下午就可回家。肚里的孩子暫時也不會有事,但胎位不是很好,以后幾個月最好臥床休息,以免流產。眾人總算吁了口氣,推門去看黎倩倩。黎倩倩已穿了湖綠色的病號服躺在湖綠色的病床上,像棲在草叢里的綠蜻蜓,臉色紅潤了些??匆妸W立維,想笑的,淚卻流出來。她問我,律師呢?我才發覺,多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連忙追出去。一陣風似的追到院門口,遠遠看見多馬牽了老黑站在紅綠燈下,正等著過馬路。他的肩背看起來很寬厚,也很可靠,但我沒有再追上去。
六
知道魏明要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是在平安夜。教堂的鐘聲傳來時,我已窩在壁爐前的圈椅里睡了一覺,手里的書也掉到地上。我和魏明都不是基督徒,所以歷年的教堂都不是圣誕節的去處。我們的去處多半是小鎮的酒吧,雪山的汽車旅館,非洲熱帶叢林的一間草寮,或者干脆就是行駛著的火車車廂。可是今年沒有共同的去處了。他有,我沒有。所以只能賴在壁爐前,看廳里那棵圣誕樹上的彩燈閃著詭譎的眼睛。魏明一直在房里整理行裝,待一切停當,扛出個大背囊對我說,明天去滑雪,一周后回來。我醒了,圈椅弄出點聲響,表明聽見了他的通知。通知的意思還說,新年也是我一個人過了。
魏明回了臥室,我坐在圈椅里發呆。我想,圣誕節沒了去處,是不是這家也就完了。記不得是上星期哪天了,魏明說過要去滑雪,似乎也邀請了我。他的邀請沒有一點誠意,我的拒絕也就相當不含糊,我說要幫黎倩倩打官司。他一撇嘴,就你?不無嘲謔。我也假笑,山上沒有往上爬的梯子,小心摔斷了腿。我們總在敵對的情緒里,不管愿不愿意。
剛來法國那年,我還沒來得及學會滑雪,那個圣誕節我們就去山下的冰湖滑冰,我把腳扭傷了,魏明背我回山。我大熊貓似的貼在他背上,熱氣從他羽絨服里散發出來,把我團團圍住,像溫柔的牢獄。雪埋了魏明的腳踝,深深淺淺的腳印在身后逶迤,宛若飛不斷的一行雁痕。夜里,魏明在租住的小屋外燃起一堆篝火,我坐在門檻上看他,火光把他的臉映得很圣潔,我就癡癡地想,我有一個多么好的男人。
現在發現,錯了。
今夜的硝煙其實起于晚餐。晚餐當然不是什么圣誕大餐。本想請斯大林格勒街那對落荒者來啜一頓,醫囑要黎倩倩臥床,也就作罷。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從中國超市買來的速凍餃子,下了,拌點佐料,端上來與魏明悶頭吃了,也沒嚼出什么滋味來。
收盤子的時候,隨便問了句,認識多馬嗎?
魏明反應很快,你找他了?似有得意之色,你也只能找他!
我問,他比你差嗎?
魏明冷笑,把自己混成“克洛俠”,你以為比我強?
我強壓不快,到底沒忍住,你小人得志。
魏明彈簧似的跳起來。他當然是大寫的人了,那個案子呢,輸了,被自己的老婆打得一敗涂地。你還不知道最后結局吧,那才叫慘,黑女人的父母回到馬蒂尼克不到倆月就死了,一前一后,抑郁死的。這樣的大寫是你要的嗎?魏明漲紅臉,喉結使勁鼓出來,輪上輪下,像吞了帶殼的胡桃,眼也噎白了。
我覺得這張嘴臉很陌生,一心都是逃跑的念頭。他不肯放過我,兇巴巴的眼神追著我,我就不懂了,你那個黎倩倩,為什么非要死乞白賴傍個洋人,還貴族,還打官司,就不照照鏡子,自討其辱嗎?我覺著耳朵都淤塞了,不懂真愛也就算了,簡直就是一只搖尾乞憐媚態百出的巴兒狗。
我端了盤轉身就走,他又來一句,還有你,不會也要傍一個?名門敲不開,“克洛俠”也湊合了。血涌上來,刷刷兩下,手里的盤子飛出去,一個砸到他肩頭,一個碎在墻上。聽到破裂的聲音在心臟劃過,一陣陣痛。
終于結束由來已久的冷戰。
我卻恨多馬。因為讓魏明看穿了關于我和他的那點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隱秘。
我拎起話筒就給老萊維打電話。圣誕夜給人打電話是最不合時宜的,但我總得找個人宣泄一下。好在圣誕與他基本無關,他是猶太教。我說我想去看他。老頭兒聽出我的聲音不對,呵呵笑道,哭吶,是不是我的學生欺負你了?
您的學生沒一個好東西。我擤著鼻子。
找到多馬,他接案子了?
一股酸又往鼻子上躥,接了倒好,我也不枉遭魏明的一頓奚落。我忍住哽咽,他拒絕了。
小泠子呵,你該明白的,他連自己都放逐了。一陣嗶噗的噪音,像是話筒在嘆氣,與其求魏明,不如再跟多馬堅持你的請求。我是說案子,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太懂了。魏明連他自己心里的結都解不開,何來對他人的悲憫?多馬雖說是個失敗者,但他贏了自己。
小泠子呵,總得有人堅守是吧。
我嗯嗯應著,不再哭。
老頭兒又說,下雪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會有新的太陽。
我扭頭朝窗外看,果然飄起了雪花,一朵朵一片片紛紛揚揚,還很豐腴,轉瞬間就把房頂、草皮、鋪了細石的甬道和泊在露天的汽車壓得嚴嚴實實。大雪在巴黎并不多見,尤其在圣誕節這個回家的日子。我手里攥了老萊維早已掛了的話筒,嘟嘟的蜂鳴不斷,心里卻擔心著剛才還恨得咬牙切齒的多馬,他冷嗎?在那個四面透風的橋洞里。我坐立不安。
我是被凍醒的。壁爐里的火已經熄滅,最后一縷殘煙也從灰燼里漸漸飄散。我竟然在圈椅里窩了一夜。這個平安夜,我幾乎都與多馬在一起,在那個亞里山大橋洞里,膝邊蜷著老黑。記不清說什么了,只記得他的身體很燙很燙,像塊烙鐵。我一驚而起,圈椅吱亂響。我要立即去看他。
我沖進衛生間,胡亂洗一把,披了大衣就往外跑。雪住了,有薄薄的晨曦在無云的天邊跳蕩。維瑞奈迷蒙地睡著,像一片翻著白浪的汪洋。我急急地朝地鐵站奔走,腳步聲在無人的空曠里夸張地響個不停,把圣誕節寧靜祥和的清晨攪亂了。站臺也湮無人聲,我旗桿一般戳著,等頭班車緩緩駛來。車廂里沒有趕早的旅客,只有我,孤魂鬼影似的。
等我一頭鉆進亞里山大橋洞,洞里還很黑。聽見我走近,有個背影坐起來,縮著肩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我說我找多馬。那個背影擤著鼻子回過頭,看清她戴了頂線帽,竟是卡萊。卡萊見是我,并沒流露出驚喜,眼皮耷拉著,似乎早已忘記。她郁郁地說,我也沒見他,多半被警察弄進去了。我問她,弄哪去了?卡萊蹙起眉,流浪中心唄,我們這種人,還能去城堡皇宮。我又問,你怎么沒去?卡萊的臉搐成一團,是身上什么部位痛得鉆心。她說,前日還被逮去過,逃出來了。我發現她的臉色很難看,死人也不過如此??ㄈR,你病了?她哈口氣,可能是吧,哪里都疼。我慌了,快去醫院呀!來,我送你去。我想攙扶她,卻怎么也扶不起來。又拉又拽,總算把她一只手臂搭在我肩頭,剛走了兩步,她腿一軟,撲通跪到地上??ㄈR翻著白眼,喘得像只風箱,你弄不動我的,等多馬回來吧。我急了,他要回不來呢,你就等到死?我掏出手機就給SAMU打電話,等我一通大喊大叫,卡萊早已倒伏在地。她倒地的姿勢就是隨意扔的一堆破絮,沒了人形。我怕地上涼,就把她的半個身子攬進懷,一砣冰的感覺立即在懷里湮開來,連我也止不住哆嗦。
白色SAMU來得很快,停在橋頭,車背上的藍色警燈尖嘯著旋轉。我看見兩個白大衣從石級上風一樣飄下來,眼淚涌了出來。在圣誕節這個寂寞寒冷的早晨,卡萊還有她的同伴們終于沒被拋棄。她被放上擔架,抬走,跟上回被車撞倒的黎倩倩一樣,蓋了厚厚的毛毯。那頂破線帽在毯里蠕動。她對我努了努嘴,找他去吧。
我跟著上了堤岸,與裝了卡萊的SAMU背道而馳。我越走越快,松軟潔凈的雪被我一腳一腳踩臟。天已大亮,有一束溫暖的陽光在遠天輕輕地晃,脊背上的汗滲出來。我找到了流浪中心的大門,在一條僻靜的小街,鋪了幾百年前磨蝕了的石板,切割成四方的一塊塊,每一塊的直角都磨成了半圓。門是漆成墨綠的大木門,比鐵的冰冷多了幾分溫厚?!翱寺鍌b”們總把這門里頭比作牢獄,實際它不是。
我剛走到門前,門就緩緩打開了,里面擁出一撥撥的人,有男有女,什么穿戴都有,花花綠綠一片。他們都是“克洛俠”,正被一個溫暖的夜排放出來。我趕緊退到角落,睜大眼睛尋找我要找的人。人走光了,沒有多馬。我怔了怔,埋頭朝里面走。沒人攔我,可我還是忐忑——這個女人太不像“克洛俠”了,盡管她的心也在流浪。里面的天井不小,栽了兩排冬青,壓著雪。中間一條很長的甬道,走不到頭似的。甬道后面是一幢游泳館似的房子,很高,卻沒有樓,不久前剛修繕過,還有油漆的味道。我推門進去,是一條走廊,然后就是一間挨一間的大屋子,每間屋里都擺了許多床,像是遠洋輪的大統艙。一扇扇推開門,每一扇門里都是空的,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作賊似的充滿了曖昧。
直至走廊盡頭那間,我看見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坐在床沿,女的站在他面前。我的心頓時縮成一團,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男的當然是多馬。女的穿了大衣,長靴,肩上搭一條紫色羊絨圍巾,背影頎長、窈窕,看起來很自信。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是安娜。我想逃,又不甘心,就把門悄悄拉回來,躲在它后面。
女的說,對不起,多馬。跟我回家吧,外面太冷。
果然是安娜。
又說,我一直都在等你……贖罪就沒有盡頭?
聽不出這個贖罪指多馬還是指她自己。多馬似乎沒有興趣追究,不管安娜說什么他一概沉默。他那件粗呢外套的領子翹起來,安娜伸手要去捋平,他一側身躲開了,安娜的手便僵在空中。
沒來得及過腦子,我人已躥了進去。我扯住多馬的手臂說,走,等你半天了。
多馬見我,居然一下就站起來,對我點頭。我乘勢挽起他的胳膊往外走,比老朋友還親熱。邊走,我還扭頭看安娜,她站在那里沒動,很矜持的樣子,臉上卻是一層蓋了一層的慍惱。
走在甬道上,多馬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反問,她怎么來了?
多馬吁口氣,每個圣誕都來,例行功課。又說,你,不會也是上帝派來的?
我箍緊他的胳膊,驕傲地揚著臉,自己派來的,救你突圍。
多馬嘿嘿笑了。笑得我心里涌起一江春水。我記得沒錯,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笑。
我乘勝追擊,去我家吧,他不在,我們做頓好吃的,犒勞圣誕突圍。
多馬居然沒有反對。
七
這頓午餐一直吃到下午。多馬的酒量其實很不小,開了戒,便喝得有些高。我也不甘下風地給自己灌酒,灌得滿面通紅,像個女關公。多馬用醺醺醉眼盯了我看,看了半天咬著舌頭說,你這個樣子真好看。我就拿了小鏡子照自己的臉,鏡里的嬌羞根本不是我,卻比我好看6手攥不緊了,鏡子摔到地毯上。被多馬的大頭靴一腳踩碎。然后歪在沙發上說話,說了一堆昏話,終于說不動了,倒頭便睡。頭里還模模糊糊聽見多馬的呼嚕坦克一般碾過我的腦門,之后腦門也沒了,一片洞黑。
醒來已是晚上,窗外四處都在化雪,滴答滴答的,看起來很亮,其實是殘雪的亮,天已完全黑下來。我轉動發酸的脖頸,發現自己的頭枕在多馬大腿上,膝蓋上那個經典的破洞恰恰橫在眼皮底下,洞里裸出一塊多馬的膚色,黑暗里白得耀眼。我就用手去摳,指尖的觸摸讓我戰栗。我猛地直起腰來。
多馬還在酣睡,蜷曲著,不很舒服的一個姿態。我擰亮沙發邊上那盞小燈,淡黃的光暈就幽幽籠罩了他的臉。他的臉在睡著的時候溫和多了,不像白日那么嶙峋,那么嚴峻。眼瞼闔著,嘴唇閉著,五官的線條反而不再繃著,舒展開來。褐色的頭發與胡子見縫插針散落在線條以外的每一個空隙,便把整張臉都染成依稀的褐色,是乖張的性感。他挺拔的鼻翼翕動著,沉淀過的酒氣陣陣撲來,讓我的身體如一葉小舟,不可遏止地波動起來。我伸手去捋他的胡子,竟是軟的,羽毛一樣。
我逃開。站起身,去給壁爐添了炭,即將熄滅的余火重新燃起火焰,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脊背上有了重量,我轉過身,看見多馬醒了,正死死地看著我。我一步步走近去,明知前頭是個陷阱。腳步聲在穹頂轟鳴,湮沒了廳里所有的光亮。
我們抱在一起。唇貼著唇,舌卷著舌,多馬的胡子是一片濃密的森林讓我驚慌失措,讓我迷失。黑暗中我去撕他身上那件千瘡百孔的破毛衣,撕不開,抓了線頭就拽,把整個領圈都扯下來。糾結的舊線揚著飛塵懸掛在他襟前,到底沒遮住密密叢生的一膛胸毛。我把臉貼在這些胸毛上,犁地一樣犁過去,臉就燒起來,火辣辣的痛。他的手來解圍,一掌的厚繭,毛毛糙糙,卻是可心的溫涼。我醒過神來,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塞納河畔的那個橋洞。多馬感覺到了,輕輕一搡,把我搡離了他的懷抱。沙發彈跳著,把我們粗重的喘息湮滅。
昏暗讓我難以忍受。我在廳里兜了一圈,把所有的頂燈壁燈落地燈都點亮,周遭的空間頓時亮如白晝。我緊追多馬的臉,不讓他情緒的層次在我眼皮底下逃遁。他似乎在笑,卻像吞了苦藥。我假裝輕松,揪了揪那把線團,照鏡去,瞧你,活像袋鼠。
他說,鏡碎了。
魏明也說過這三個字:鏡碎了。是在北京。
那天,魏明從底樓狂奔上來,手里揚著護照,氣喘吁吁地說,簽證下來了。
電梯壞了?我問。
沒壞,我等不及。
我正對著一面小鏡子擠鼻翼兩側的小包,對他這股一反往常的勁頭很不屑,什么大不了的喜事,至于嗎?
我的不屑來自我對他去法國讀博士這件事的態度。一開始我就不贊成,律師做的好好的,房有了,車有了,為什么還要去做一回老童生。巴黎的浪漫對誰都有誘惑,旅游一趟去看看也就夠了,尋死尋活去做別人地盤上的公民我連想都不會想??伤チ司鸵馕段乙脖仨毴?,我當記者剛找到點感覺,不就夭折了。但魏明那種藏在骨子里的犟我早已領教,說什么其實都是白費口舌,吵了一架也就把這事撂到一邊,他也不再提。沒想今天突然就把簽證拿到手了。
魏明也想掩飾的,但他的興奮還是溢于言表,按捺不住。他把那本護照翻得嘩啦直響,在屋里走來走去,如踏了急促的鼓點跳舞,把人頭都晃暈了。我問他,你準備什么時候走?他說下周,機票也訂了。我吃一驚,覺得是不可理喻的神速。他卻很是得意,這邊的辭職書早交了,就等飛巴黎注冊上學了。你知道嗎,是索邦,法國最好的大學。我冷笑,我哪敢知道,不就是專等你來個最后通牒。他辯解,不是想給你意外的驚喜嗎?我窩了一肚子的火終于發作,你受夠了我你想逃跑,又覺得欠了我,就玩你那農民的陰招,來一個先斬后奏氣死我對不對?我把手里的小鏡子擲向他,鏡子劃過他的鼻尖,落到地板上,發出清脆的碎響。
你還真說對了。顯然被“農民”兩字戳到傷痛,魏明站下來,臉紅著,眼是鷹鷙的兇狠。他說,我是受夠了,我每天都想逃跑,但不是你,而是你那個家。我尊敬你父親,他是我最好的恩師,可我留在北京,就逃不開他的人脈與陰影,我怎么做怎么優秀都屁事不頂,鐵定的邏輯就是,沒有他的提攜沒有他賜給我的婚姻,我就什么都不是。你以為這種繞了彎的鄙視與小姐你的感覺一樣粉紅嗎?
我聽呆了。沒想到魏明去法國的理由竟是這樣。大約他覺著去了國外就能跟所有中國人站在同一起跑線,這樣那樣的歧視即便有,也是對一個整體而不專專對他。我想象這種歧視會更令人沮喪,也更難堪,魏明他逃得掉嗎?但我沒有說出我的擔憂,魏明的心病由來已久,試圖改變他是愚蠢的。
于是我說,除了我媽,看輕你的只有你自己。而我媽,不喜歡你的恰恰也是這一點。不過我已不生氣,不是到處都在說,理解萬歲嗎?
魏明從地上拾起小鏡子。鏡子裂了三瓣。魏明在鏡里扯了扯他的衣領,說,鏡碎了。那時,他就已經很講究自己的衣著……
多馬一字不漏地聽完。看著我說,現在知道你丈夫為什么不接那個案子了。
為什么?
他想成為法國人,所以,他要首先學會歧視中國人。多馬翹著臉,臉上有幾分率真和簡單。這類率真和簡單是法國人乃至白人臉上通常有的表情,很可愛。多馬似乎一直藏著這類特征,到底露出了狐貍尾巴。
那你呢,不接的理由?我趁機逮住他。我不敢忘記對黎倩倩的使命。
我怕傷害你的朋友。多馬的頭垂下去,頭發掛到臉前,筑了一道屏障。傷害弱者是不可饒恕的。他說。
我明白了,他怕藍調歌手的結局。
我去廚房煮出了一碗面條,是中國的湯面,擱了青菜肉絲,打了荷包蛋,熱騰騰地端給多馬。他不會使筷子,也從未吃過煮成這樣的面,有點不知所措,眼神卻饞。他問我,你呢?我說我不餓。其實是冰箱里沒有鮮面也沒有青菜了。我教他用筷子,他一學竟然就學會了。雖然有些笨拙,吃的興趣卻成倍高漲。
窗外仍在融雪,檐下不緊不慢瀝著雪水,紡紗一般。壁爐里的火明明滅滅,散發出干燥的熱氣,屋里十分暖和,像有陽春的日頭曬著。慵懶襲上來,便都不說話,就這么靜靜坐著,感受彼此的存在。多馬開始不安,幾次挪動屁股想要站起來,又挨下去。知道他想回那個橋洞,又舍不得,留戀這里的溫馨,還有我。我就說,外面實在太冷,留下吧,明天再走,我有客房。
他聳了聳肩,眼神很復雜。
我徑直上樓去客房鋪好了床,把床頭的燈擰亮??头烤驮谂P室左邊,兩扇門沒有什么差別,中間隔了衛生間,衛生間的門是小一號的,上半扇鑲了磨砂玻璃。我從臥室的衣柜里拿出魏明干凈的浴巾、睡衣、拖鞋和洗漱用具,把臥室的門重新掩上,下了樓梯遞給多馬。多馬恐怕很久沒有這種待遇了,很是驚惶,接過去的東西散落一地。我一一撿起放回到他的浴巾上,然后把他往樓梯上一推,說,洗洗睡吧,左邊是你的房,祝你做個好夢。
晚安!
水聲嘩嘩地響起來,擂鼓一樣。多馬一走,我松弛下來,強裝的鎮定就有點守不住了。我在廳里團團轉,卻不知該收拾什么。索性不去收拾,躡手躡腳上樓梯,躲進臥室。我把自己扔到大床上,蜷縮成一堆,像只亟待叫春的貓。床在身下晃,分明是漂在水波上的船。我已很久沒有碰過魏明,我的身體如饑似渴。我害怕卻又希望水噴頭下的那個男人裹一條浴巾向我走來,把我吞進他的欲望??墒嵌囫R洗涮完畢徑直去了他的客房,我清晰地聽見了門鎖彈下來的聲音。我又慶幸又失望,把貓的形狀在床上撕扯開來,慢慢走向衛生間。
衛生間里都是多馬的氣息,陌生而刺激。鏡面濕漉漉的,氤氳了水汽,似有多馬的影子藏在里面。都是魏明的用物,經多馬一番洗漱,竟有了全新的氣象。剃須刀沒有用過,手套似的面巾上橫了一把小剪子,是從柜里翻出來的。我想象多馬修剪胡須的姿態,下巴翹著,鏡里一張大猩猩的臉。大猩猩也是性感的。我把水溫調得很低,讓自己發燙的身體在沐浴下漸漸涼下去。睡衣薄如蟬翼,在走廊里窸窸窣窣地響。我看了一眼客房的門,回了臥室。屋里一片漆黑,我的眼睛像螢火蟲,在墻壁上、在天花板上飛來飛去。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融雪的聲音一點點擴張,響成一片。我突然憤怒了,從床上一躍而起,拉開了房門。
多馬競站在門外。赤著腳,披了睡袍。雪的反光照進來,微薄地圈住他。瞬間的對視,把漫長的等待一筆勾銷。多馬的睡袍脫落,裸出了一絲不掛瓷白的身體,裸出了褐色的胸毛。睡袍軟在地上奄奄一息。我渾身一緊,早被沖天的風暴席卷而去。
多馬一住就是四天。每天都說要走,每天又都沒有走成。老黑是他要走的理由,卻不是根本的理由。我不去戳穿他,就像不去戳穿自己一樣。
第五天午后,我去洗衣店取回多馬洗燙過的粗呢外套、牛仔褲,還有那件稍稍綴補了一下的破毛衣。拿去洗熨的時候,店主把我放在柜臺上的那堆臟東西翻來覆去看了一遍,疑惑地問我,果真要洗嗎?我點頭,一副不容置疑的堅定。店主不情愿地把它們扔進收件筐,追了我的背影嘟囔一句,一堆垃圾,還洗。我假裝沒聽見,捂了嘴偷偷樂。其實這個戴眼鏡的胖女人是我的同盟軍,我就不止一次說服多馬把這堆破爛扔了,允許我給他買套新的。多馬就是不干。揚言說買了新的他回頭就扔進垃圾桶。拗不過他,只好厚了臉皮被洗衣店奚落一番。
等我拎了洗衣袋回家,看見廳里劍拔弩張地站了兩個男人。魏明回來了,拄著拐杖,一條腿上綁了石膏。我說,你回來了。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想起他走前我們吵的那個架,居然一讖成真。魏明不理我,黑了臉看著多馬,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陰森森的一句話,我還回得來嗎,家都失守了??偹憬o我面子,他用了中文。
我怕他發作起來讓多馬難堪,趕緊解圍,魏明,他是……
魏明冷然一笑,打斷我說,你請的律師是嗎?“克洛俠”是嗎?你那官司打得真夠用心的,連丈夫的位置都騰出來了。
你……,我語塞。他說的也沒錯。我瞟一眼多馬,此刻的多馬穿了魏明的睡袍,趿了魏明的拖鞋,似乎比魏明更像我的丈夫。
多馬看起來若無其事,比他獨自面對我的那種壓抑要輕松得多。雖然聽不懂中國話,話里話外的火藥味他是聞得出來的。但他就是若無其事,向魏明伸出手,笑著,您好!我叫多馬,很高興認識您。
或許是多馬的坦然提醒了魏明,他覺得有必要展示中國式的君子風度。也伸出手,聽說過您,同行,同行。還溫良恭儉讓地略微躬了躬身子,眼神卻是居高臨下的鄙視。這副嘴臉多馬或許看不清,我可一眼就看進了骨髓。我忍受著是因為多馬在。魏明抽回手,嘴努了努我,您又接案子了,她們的?多馬說沒有。魏明的嘴角就挑起尖刻的譏誚,這么說您來我家不是討論案子的。多馬搖頭說,不是。魏明反倒被噎住,不知如何繼續下去,就有點狼狽。
多馬笑起來,笑得一臉坦然,您不是想問我,會不會帶您妻子私奔吧。如果她愿意,我會的。多馬的眼睛從深陷的凹里浮上來,眨著,調皮中帶了些“克洛俠”式的流氣,我喜歡與她在一起,就這么簡單。
我扯他的袖管,多馬,胡謅些什么。心里卻是一路狂奔。多馬從未對我說過這番話,哪怕在床上,現在卻對魏明說了,毫無芥蒂,不掩飾。他說喜歡跟我在一起,對我,足夠了。而對魏明,卻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魏明被激怒了,眉頭蹙起來,恰是兩把刀鞘,但他還是一忍再忍,我想并不需要提醒您吧,她是我妻子,我愛她。魏明的隱忍讓我覺得他可憐,就攙了他一把,魏明,腿傷了,不能坐下說嗎?他一把甩開我,拐杖敲得滿地都是聲響。
多馬還是不肯放過他。多馬說,不,您虛偽。如果真愛,您就不會自己跑去滑雪,把她扔在孤獨的圣誕節里,這么好的一個妻子。
魏明忍無可忍,手里的拐杖扔了出去。多馬用手擋開,還是挨了一肩膀,下意識地捂了捂,又去拾拐杖,然后把它塞回魏明手里。多馬說,冒犯了您,很抱歉。
多馬從我手里拿了洗衣袋,一路小跑上了樓。剩下我與魏明,兩根木樁似的杵著。我看見魏明的眼眶里汪著晶亮的淚,咬牙忍著,沒讓它流下來。魏明不是愛哭的男人,這樣的眼淚我只見過兩次,另一次是在他們村的溪灘上,他對我說童年的記憶。那一次我比他哭得還厲害,這一次我的心幾乎是平靜的。我很遺憾,我們竟然走到了這一步。魏明的傷腿綁了石膏,在離地面幾寸處懸著,無著無落。唯有這個站立的姿態讓我生出幾分隗疚,那是被我詛咒的,我不該。
多馬下來了,換回了那身“克洛俠”衣裝。雖說仍是破舊,還是有了新的氣象,他看上去比穿了魏明的睡袍精神多了。衣裝只為適合展示美感,或許多馬真的只適合做“克洛俠”。他是空手來的,自然空手回去。然而多馬不。他從幾上拿起黎倩倩的那個卷宗,對我說,這個案子我接了。我點頭,對他一笑,眼睛卻濕了。其實我從不懷疑多馬會接黎倩倩的官司,只是沒想到是此情,此刻。多馬對我也對魏明道了兩聲再見,大踏步走了出去。我穿上大衣就去追,追到門口又踅回來,我對魏明說,魏明,我們離婚吧。
八
我與多馬坐地鐵去黎倩倩家。在斯大林格勒站下了車,去街上的取暖商店買了架電熱器,讓多馬扛著,拐進那條有火車在頭頂隆隆碾過的小街。黎倩倩那個破屋里的暖氣壞了,房東也不肯來修,我怕孕婦冷,大人小孩凍出什么病來。出太陽了,破舊的小街也溫暖起來,一街的石板地都明晃晃的,跳著陽光。多馬一手扶了肩上的包裝箱,一手牽著我。他的手粗糙,卻溫暖,恰恰給我與流浪相反的感覺。走過那個漆成綠色的大垃圾箱,正有一位佝僂了脊背的窮老太太往里扔垃圾。箱太高,老太太踮了腳還是夠不著,多馬一步上前,替她扔了,又嚴嚴地蓋好箱蓋。轉身時與一個女人擦了肩。女人同樣是個老女人,不屑一顧地瞪他一眼,走遠了。這女人是新染過的銀絲,雪一樣的白,梳了個髻,綰在頭頂,身上裹了件貂皮大衣,腰板挺得筆直,看起來雍容華貴。她穿了軟皮軟底鞋篤篤走過小街,街面頓時彌漫了香奈兒五號久久不去的香霧。我心里一動,趕緊去敲黎倩倩的門,門沒鎖,輕輕一碰自己就開了。我劈頭就問,倩倩,剛剛過去的那個女人是誰?黎倩倩朝奧立維一努嘴,他媽。我猜也是,她來做什么?
小屋的小名副其實,突然闖進我跟多馬兩個人,就真有些轉不開。小屋的冷也名副其實,比外面都夸張。多馬把電熱器的包裝拆了,扔到屋外那個垃圾箱里,接上電源,電熱器的指示燈亮了,跟在嗡嗡嚶嚶細碎的聲音后面,熱量排放出來,小屋漸漸暖和起來。我這才宣布,二位,律師多馬從現在起介入本案。
奧立維與黎倩倩并沒有我想象的喜出望外,仍舊蔫蔫地垂著腦袋,一個坐在床的這頭,一個坐在床的那頭。
是不是他媽來說了什么?我問黎倩倩。
黎倩倩抓住我的手,眼睛卻是看著多馬,她說,或許我們真的應該撤訴。
多馬說,被告開出條件了,對嗎?
我不會同意的。奧立維說,她在羞辱我和黎的感情。
貴婦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灑了滿身的香水到這個貧民窟來,是一個母親對兒子下最后通牒。母親說,如果黎倩倩打掉肚里這個胎,不給德勒姆家族留下不干不凈的一個雜種,他們可以無視這樁婚姻,并考慮讓奧立維重返家族企業。
豈止羞辱感情,是褻瀆生命。我憤憤不平,孩子有什么罪?
等等,多馬兩眼炯炯發光,這就是證據,就是辯護的武器,我們要用它來贏。多馬興奮地捶了奧立維一拳。
奧立維也一改上次在醫院的冷淡,握住多馬的手使勁地搖。
巨響又起,屋頂顫動著,天花板裂縫里抖落紛紛揚揚的細塵,又一班地鐵在斯大林格勒站躍上地面,碾過高架橋,轟轟隆隆遠去。這類沉重喧囂的碾壓幾乎兩三分鐘就會重復一次,就像火車在你頭上呼嘯而過。真沒想到巴黎也能容忍如此委屈身心的棲居方式。
黎倩倩一把抹去臉上的灰,眉頭依舊鎖著。她說,既然人家答應不再干擾我們的婚姻,不承認也就算了,誰叫我不是法國人呢。只要奧立維回公司,只要我們兩個好,孩子做掉就做掉,退一步,也許海闊天空哩。
什么邏輯,簡直又一個魏明式的自我歧視。我恨不得摑一巴掌讓黎倩倩清醒清醒。我說倩倩你真糊涂。不自覺地瞅了多馬一眼,我不知怎樣才能讓黎倩倩明白,她現在捍衛的已不僅僅是她的愛情,她的孩子。黎倩倩卻一頭扎進我懷里,就那么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再抬頭,已是滿臉淚痕。我有些心軟,想想她和奧立維都不容易,即便有退縮的心思也是常理。如果奧立維回了公司,他們至少可以離開這間局促的小屋。黎倩倩不是那種生來就能吃苦的女人,能為愛情苦到這種境況,已是她的極限。多馬回了我一瞥,那意思是說,別著急,她會明白的。再對黎倩倩說,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多馬像是回到了過去。
奧立維也對黎倩倩說,親愛的,你要給我勇氣。任何東西都能拋棄,生命不能。
是呵,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為生命存在的。
多馬回了橋洞。我要給他在中國朋友間找個臨時住處,他拒絕了。說住橋洞并不妨礙他與龐大的德勒姆家族打這一場官司。我拗不過,就把兜里的手機給了他。我說,沒有電話,你怎么取證?我又怎么聯絡你?
我回了維瑞奈。那個家暫時還是我的家,過不了多久就不是了。我與魏明去了婚姻律師事務所,預約了我們的協議離婚。白天我跟多馬在一起,配合他的工作,晚上回家就睡在他睡過的那間客房里。房里充溢了多馬的氣息,讓我睡得很安穩,有找到了新家的感覺。我與魏明都像卸了一肩重擔,不再冷戰,也不再吵,相安無事等著分手的日子。
我給萊維教授打過電話。我說我跟魏明正在離婚。那頭并不吃驚,只讓輕輕的嘆息從話筒里傳過來。然后說,等官司贏了,別忘了與多馬一起來看看我。好像早就猜中我的離婚會與案子會與多馬有什么瓜葛似的。
后來老黑也跟了我。蒙馬特高地那位孤老太太住進了養老院,房子也賣了,老黑沒了去處,就跟我回了維瑞奈。我沒養過狗,與老黑卻處得來,似有前世的緣分。它在園子里跑來跑去,蹭著我的褲管撒歡,像個老小孩。我給它洗了澡,梳理了皮毛,讓它看起來精神抖擻,一脫流浪狗的萎靡。魏明討厭狗,我就把老黑的窩安在客房我的床對過。夜里睡得酣了,老黑的呼嚕打得山響,我就把它當作多馬的鼾聲,讓我醒來的時候心里也塞得滿滿的。
我與多馬幾乎每天都見面,所有內容都是關于黎倩倩案。多馬的心思我理解,不想把維護正義與愛情混為一談。他的職業素質并沒有與七年的流浪生涯一并放逐,在我眼里,他一如即往是個稱職的律師。這期間,我與多馬一起去了那個德勒姆家族的香檳企業,去了黎倩倩作畫的岱爾特廣場,去了馬亥他們住過的那幢老樓。甚至還去了南部香檳省奧立維的老家,同行的還有彈了一路吉他的卡萊。我們沒有錢,就一站一站的逃票。檢票的大蓋帽來了,卡萊一聲唿哨,我們就分頭躲進廁所,在馬桶上清理體內的垃圾,然后再大搖大擺聚到一起,等待下一次的疏散。類似的過程使我緊張又興奮,體驗了反叛的樂趣。我從小就是一個乖乖女,血質里的離經叛道都被養尊處優平淡無奇的生活圈囿住了,一旦有了釋放的途徑,便成倍膨脹,對“克洛俠”們不要回家的自由概念也有了身體力行的經驗。
我對多馬說,這樣的活法也不錯。
多馬把我圈在他的臂膀里,不要,聽我的。
多馬去了奧立維家的城堡,我與卡萊留在市中心最熱鬧的十字街頭,卡萊彈琴賣唱,我用她的線帽向圍觀的聽眾收錢。一對美國來的游客正好路過,就停下來聽卡萊唱??ㄈR的歌喉有點沙啞,帶了點磁性的誘惑,唱出了韻味,又加上狂野的吉卜賽風情,竟是一片叫好。尤其那位腆著啤酒肚的美國老頭,居然在我的線帽里扔了一張百元票,樂得卡萊給了他一串飛吻。
多馬見了那一對奧立維種族歧視案的被告回來,我們走進一家臨街的小餐館,盡興地揮霍了一番。席間,卡萊悄悄對我說,多馬是真的愛你,他從來都不這樣看我。
她的表情復雜。
你妒忌了?
是的,從一開始我就妒忌。
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有些犯愁。我的賬戶里沒剩多少錢了。奧立維領著失業金,要付房租水電,要養黎倩倩與肚里的孩子,根本無力支付多馬的律師費。多馬的流浪者最低救濟金只能勉強喂飽他自己的肚子。所以起訴后一個多月的時間,一應費用包括取證的車馬費電話費都是由我的藍卡來刷,眼看難以為繼。我的前一本書雖說已跟國內出版社簽了約,也看好,畢竟書沒出來,等那錢到我戶頭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解不了近渴。我又不想現在跟魏明攤手要,等他成了我的前夫,屬于我的那一份自然在。現在要了,就算他愿意我也不愿意,還不是自己把自己糟賤了。當然官司如果贏了,奧立維不僅回企業,回馬亥那棟家族買下的老樓,還能為黎倩倩與肚里的孩子索賠到一大筆錢,財政饑荒自然迎刃而解。我發愁的是眼下,用什么去給多馬置裝,總不能讓他穿了這套“克洛俠”的破衣爛衫走上法庭。一套西裝,外加挺挺括括的一件律師袍,是起碼的包裝,否則,法庭拒絕不說,還有什么贏的希望?
還是卡萊,嘻嘻哈哈笑,不就一套西裝,值得犯抑郁癥嗎?你,走,跟我來。
她把我和多馬帶到夢特耶門立交橋下的跳蚤市場,站下來,豪邁地一揚她的大衣,說,二十歐元你有吧,喏,最好的西裝就是你的了。
跳蚤市場我以前僅是耳聞沒有親見,魏明總是打擊我廉價揀拾舊貨的積極性,所以當我步入橋頭堡似的門楣時,竟覺得有幾分刺激。這個跳蚤市場真是大,一條長街走到底,再從另一條長街拐回來,一來一去腳就酸了。兩邊都是搭出來的棚,簡易而不拘形式,舊貨卻是堆積如山,什么都有,簡直就是一個物的海洋。當然也有人,摩肩接踵地流淌在各個攤位的縫隙里,烏壓壓攢動的頭發??ㄈR帶我們去了舊衣專賣區,迎面撲來的就是西裝,一套套懸掛在臨時搭起來的塑料竿上,如招展的萬國旗。我一眼就看中了角落上的那一套,淺黑色,全毛面料,八成新,就是剪裁稍稍有些過時。拿下來一看,還是名牌,圣羅蘭的。多馬穿上,被我和卡萊牽線木偶似的轉來轉去,真還找不出什么毛病,好像原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只是看慣了多馬永遠裹在他那件“克洛俠”的粗呢外套里,乍一換裝,倒有些眼生,有些滑稽。他自己也很不自在,梗著脖子,像是穿在僵硬的盔甲里。只有卡萊,拍著手一聲接一聲叫好,弄得多馬更不自在。我付了款,果然不多不少二十歐元,便宜得像做夢。
又買了件細格襯衣,配了條絲綢領帶,還有褐色皮鞋,包括西裝總共花了五十五歐元,全齊了??ㄈR還是遺憾,就缺律師袍了,這里什么都賣,就是不賣它。我說別的都可以湊合,就它不能,我要買件最好的。我還對卡萊說,卡萊你真偉大,五十五元就從頭到腳包裝了一個注定要贏的律師。多馬撞了撞我胳膊,別高興得太早。說時,臉上也是躍躍欲試的表隋。我們仨一人拎一只黑色垃圾袋,跳蚤市場的包裝都這樣,就像凱旋歸來的拿破侖大帝。
剛到黎倩倩家,電話就響了,是多馬,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讓我在五號線地鐵終點站等他。我說明天就開庭了,我得先去看看地形,給你找個窩,今夜不準睡橋洞了。多馬說,這邊的事重要,你先來吧。
等我匆匆趕到那里,跳下火車就與多馬撞了個正著。多馬拽了我的手,不由分說上了地鐵口。卷梯上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墓地。
有絲絲的小雨,霧一般飄散,到處都濕漉漉的,又不積水,就感覺是返潮的陰冷。這是巴黎東郊的一個衛星城市,住了很多移民。建筑大半是新的,那種火柴盒似的大樓,無遮無檐。粉塵似的水霧就洇到我臉上,頭發上,慢慢濕了。多馬脫下他的粗呢外套,蒙到我頭上。我怕他冷,要還回去。正推擋著,一把大傘伸過來,隔開了雨霧。我抬頭,看見一個彪形大漢撐了這把碩大的傘站在面前,上上下下渾然的黑。多馬與他握手,后衛,你來啦。黑大漢說,下雨了,來接你們。黑大漢說話嗡嗡的,那動靜就跟教堂頂樓的鐘響一樣。沒多寒暄,多馬只對我介紹他,球星,大家都叫他后衛。
我旋即明白,我們將去拜謁的是安息在墓地七年多的那位藍調女歌手。
多馬是要尋找恥辱的記憶,還是道義的力量?
墓地在城的邊沿,四周圈了些長了半截的樹,都落了葉,裸著枝權。因為不停地飄著細雨,枝權的曲里拐彎處就攢了些水,間或漏下三兩滴,落在泥里,也不見聲響,感覺就有些荒涼。墓地旁邊是座老教堂,墻和頂都頹敗,門前也沒有什么人走動,似乎連同墓地一塊兒被遺忘了。
我們跟著后衛走進去,手里捧著剛從花店買來的紅玫瑰。一條甬道走到底,再拐入左邊的墓道,遠遠看見一穴黑色大理石的墓,孤零零躺在墻根下。墓上有花。墓前有人。一個披了黑色風衣的女人。
多馬扯了我一把,閃到樹后。后衛也躲了過來,悄聲說,是那個女律師,替對手辯護的,每年今天都會來。
安娜?我差點叫出聲來,她也是找到你才找到這里的嗎?
不是,我不與仇人對話。
多馬回頭問,今天還是死者忌日?
后衛搖頭,是庭審判決的日子。
多馬當然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偏要去問是證實對安娜的另一種猜想。七年前的今天,安娜贏了他,卻在失去正義的同時失去了丈夫。
遠處的安娜祭奠完了,回過身,朝這邊走來。風衣淋濕了,黑得發亮。她的臉容有些凄惻,兩頰隱隱的淚痕。我們直起腰來,看她慢慢走近,又慢慢擦身過去。她肯定是看見了,只是不知是否認出了我們三個。總之,她沒有說話,默然過去。我在身后看她的背影淡出視線,心里塞滿亂草。
再去看那墓,意味就更不單純。多馬把玫瑰輕輕放下,墓上就綻開了絢麗的血色,觸目驚心。多馬立在那里不動,后衛也立在那里不動。兩個男人就是兩堵墻,卻沒能擋住一個女人的死去。多馬垂著頭,下巴抵在胸前,臉上是愴然的痛楚。
他說,對不起,現在才來看你。
多馬來這里,請求饒恕的不會是這些。然而事隔七年,他只能如此表達他的歉意。
足球后衛轉過臉,你盡力了,她知道的。
鼻腔里沖上一股辛咸,擠到眼窩里。我忍著,去看墓碑上的歌手。她真年輕,眼睛睜得很大,咄咄目光逼視著我們,有很重的壓力。嘴唇抿緊了,似乎不愿開啟,吞咽了所有的疑惑。那妖嬈,也是從徹底的黑、從無羈的原生態里雕琢出來。
——一個美麗的剪影,固化在大理石相框里,成了人們葬人心底無法療治的傷痛。多馬的。足球后衛的。安娜的。還有我。
開庭的日子終于到了。
一大早,我就從維瑞奈趕到法院大廈附近的那家小酒店,敲開多馬的門。
昨天傍晚從墓地回來,我就把多馬領來這里。店主問我大床還是小床?我說大床。店主又問倆人住嗎?我說不,就他。我想讓多馬舒舒坦坦睡一覺,找回辯護律師的最佳狀態。我把藍卡里所剩的錢掰成兩瓣,一瓣買了律師袍,一瓣付了酒店的住宿金。多馬轉身要走,被我死命拖住,是為黎倩倩,求你了,就一晚。好說歹說才算勉強住下。問多馬還要不要我的手提電腦,他搖頭,指指卷宗里厚厚一摞的材料,都齊了。我開門要走,他一把把我揪了回去,死死摁到門后,湊上臉就吻我。這個吻是暴風驟雨,幾乎要把我一口吞下去,與他先前法國式的優雅山水之別。但我還是逃開了,我想把愛情的歡宴留待明天。只有贏了,才是對每個人的救贖。愛情也是。
我從吱呀作響的樓梯上風一陣躥下,欲望洶涌如潮,人都暈了。聽見多馬用掌擊門,那股狠勁,簡直要把整扇門都拍下來。店主吼起來,是心疼他的門。我逃到街上,滿臉通紅。
多馬已起來,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我叫了兩聲,都沒應。
窗外涌進乍醒的市聲,巴黎圣母院的尖頂漸漸清晰起來。太陽有些曖昧,在云層后面掙扎著,露不出頭。多馬雖已洗漱完畢,還修剪了那把大胡子,仍是殘留了一抹不醒的混沌。我催他,多馬,快呀!
黎倩倩與奧立維來了。卡萊也來了。五個人往那里一站,酒店的小房間就滿了。黎倩倩的腰圍更粗了,臉上爬著雀斑,活像米勒畫筆下穿了筒裙汲水的村婦。奧立維也穿了西裝,很莊嚴的神情。他時不時就躬下腰,小心翼翼地護衛在妻子一側,生怕一不留神肚子的孩子就會落下來,是帶了幾分夸張的滑稽??ㄈR昨夜一定去了流浪中心,支棱的頭發洗過了,衣裝也換了一套,仍是舊,卻有清爽整潔的味道。只有我,光顧著多馬,什么都沒來得及換,還是那件黑大衣,領子一豎,也湊合了。
多馬在眾目睽睽之下換上了跳蚤市場系列:細格襯衣,酒紅領帶,淺黑西裝,褐色皮鞋。還有梳直了的頭發與大胡子。大家都說他看起來很精神,很酷。只有我,發覺他一肩高一肩低,額上沁著細汗——他緊張。七年了,重返滑鐵盧,他的信心需要重建。多馬把我拽到一邊,囁嚅道,我行嗎?我替他擦去細汗,抖開熨燙得一絲不茍的律師袍讓他穿上,整個人倏忽間拔高了,瘦下去,直挺挺的,像早年修道院里的修士。本來一般律師都在上法庭前一刻才會穿上黑袍,可是多馬雖有尚未注銷的律師身份,卻早早失去了那個大廈里的合法空間,這黑袍就只好穿著去了。我說也好,提前找找感覺。
一行五人出了門,沒多遠,就選擇了步行。穿過新橋,到了城市島。我們并排走著,把多馬夾在中間,路人友善地對我們笑。多馬不笑,他的腳步有不易察覺的遲滯。他把厚厚的卷宗從右腋換到左腋,又從左腋換到右腋,總是燙手似的夾不舒服。弄來弄去。人就落到人后。我停了腳步,等他。他憑空捋了把胡子,又問,我行嗎?我就親他一下,說,你要向我證明,我沒看錯你。風鼓蕩起來,吹亂了我們的頭發。
法院大廈高高在上橫在頭頂,儼然一座威嚴的山。大理右石級像從山頂拋下來,又長又寬,一直垂掛到腳下。我們踏上去,一步一步,簇擁著多馬,也簇擁著黎倩倩與奧立維。足球后衛從后頭追上來,穿一身球衣,滿頭大汗。昨天聽說了我們的開庭,他說一定要來。老萊維沒說來的,終究也來了,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向我們招手。多馬的腳步堅定起來。
臺階另一頭的大柱子旁站了一圈人,以高屋建瓴的那種姿態俯瞰我們爬坡。那一圈人里面,我看見奧立維母親雪白的頭發。她穿了件大紅的長大衣,衣扣敞著,風就掀動她的衣角。她臉上浮著倨傲的淡笑。站在她身邊的那個老頭肯定是奧立維的父親,也是一襲長大衣,深藍色,裹了他鼓起的肚囊。他看起來有點煩躁,不時地拍著捏在手里的麂皮手套。我在周圍幾個人中間查找多馬的對手,個個都像,又覺得個個都不是。巨大的柱子后,依稀晃過一個身影,像是魏明,再要細看,不見了。記起魏明今天也有一個辯護,心莫名地緊張起來。多馬的對手總不至于是該死的魏明吧?想想又覺得是自己嚇唬自己。
又想,安娜會來嗎?
聽見旁邊哎喲了一聲,是抱了肚子爬得氣喘吁吁的黎倩倩。這臺階這么高呀,走不到頭了。她苦著臉,后悔強拗著不去后面乘電梯。奧立維要背她上去,她不肯,就攙扶住她,走兩步,歇一歇。奧立維的目光始終不在他父母親那堆人里停留,就像不認識。
太陽終于從云后鉆了出來,光影在臺階上跳,明亮得讓人感動。我用胳膊肘撞了撞多馬,多馬抬起頭。我們一起看見懸掛在大廈頂端的那面三色旗,在風中颯颯招展。陽光溫暖地撫摸著她,飄動的顏色向我們漸走漸近,藍是神圣,白是純凈,紅是耀眼……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 魯娃,女,祖籍山東,原系《溫州日報》記者、編輯,九十年代移居法國。之前發表一系列紀實文學,出版兩部長篇,曾獲青年文學獎、報告文學獎、浙江省文學藝術獎。其后中斷寫作十余年。2006年開始在《小說月報·原創版》、《人民文學》、《收獲》、《芳草》、《江南》等刊物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多篇,被《北京·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選載,并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女兒的四季歌謠》。現為《溫州都市報》海外通訊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