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長篇節選）

人一生要進行偉大的創造就必須努力改造自己，在短暫的生命過程中，人可以擁有一切，同時也可以放棄一切。但每個人在擁有或失去所有美麗的東西時，重要的是情感、靈魂沒有被玷污，在完善自己情感的最后那一刻，你會痛苦地發現:整個世界都孕育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土地我的祖先

引子:蒼茫世事

銀州城其實是個寨子。早些年因為四周群山重疊，依山臨水，北宋與西夏對峙時是軍事要塞。西南無定河滾滾朝北而來，北通榆塞，南連雕陰，城墻堅固，可防可進，亦可退。城里通往外界只有三個城門，拱極門朝東，化中門朝南，柔遠門朝北。向西無門，只有城墻西角高矗入云的城樓，氣勢宏偉，十分壯觀。據說此西角樓乃是元世祖忽必烈時所建，元世祖聽說銀州之地龍脈極多，王氣旺盛，于是派許多會觀風水的僧人、道人來銀州解化其勢，凡見奇異山勢，或蓋廟宇或斷其山脈。因唐朝天德軍使郭子儀在銀州駐兵，夜觀天象，覺此地藏龍臥虎，告誡軍民不得隨意動土，以防驚龍脈，擾天下太平。宋代銀州防御使是胡人，因其祖被唐太宗賜姓于李，在銀州城挖了一口井，驚動了龍脈，其妻生下了一子，出世不凡，長大后與宋朝分庭抗禮建立了西夏王朝，百姓說是個偏皇帝。所以到元朝忽必烈下旨銀州城不修西門，只因后來連日大雨，西角樓下城墻沖了一個大洞，所以壓在城樓下的九條龍飛出一條，那便是驚天動地的闖王李自成。銀州城老百姓人人都會唱一支曲子便是:

遠照銀州一座城

近看銀州無西門

盤龍山上栽旗桿

西門下壓了九條龍

有一年來發大水

西城樓下沖開了洞

出了的龍就是李自成

后來人考證后說，這是民間理想化的結果。可令這些人心誠悅服的是，盡管記載傳說都與史實有誤差，甚至相差十萬八千里，可有許多相吻合的故事永遠成了個謎。銀州這塊土地上的確出現過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些人物有時是影響歷史整個進程的關鍵人物。所以今后人們驕傲和自豪的也是這塊風水寶地和那些作古的英雄人物，而這些人物的豪氣、霸氣、義氣，還有聰明、機智、勇敢影響了這里的一代又一代人。

離銀州城五十里處的永樂城，要比起銀州城晚了許多年。也許因為這里的獨特地理位置，大宋軍構筑此城抵御西夏入侵夢想永遠平安快樂。然而，這座剛剛建成不久的城池被西夏兵很快夷為平地，幾十萬人喪生于此，留給后人的只是感嘆和瓦爍，殘墻斷壁。而正是如此，這里的反抗和斗爭一直未停歇過，而值得這里人唯一繼承的便是義氣，就像蒙人一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沒義氣的人視為糞土。直到后來的后來，永樂城不遠的地方有了那座龍王廟，四周的百姓出于對安全的設想，只得仰仗龍王也就是神來保佑這方百姓平平安安，幸福長樂。也怪，永樂城前所未有的繁華便有了，皮毛交易，鹽布等換，小商小販，店鋪飯館，熱鬧非凡。于是，那座龍王廟年年香火旺盛，規模漸大，四鄰八方的朝圣者涌涌不斷。這里人動不動便說:一切都有龍王照應著呢。

也就是世世代代只見遠山近水，高樹矮草，雞鳴犬叫的黃土高原上，戰爭，災難，被侵略、被蹂躪的屈辱，被鐵騎踐踏，使這片土地是尸骨壘砌起來又被血淚浸泡……

永樂鎮人們記憶深處錚錚鐵骨的人物就是楊家寨子的楊八了。可楊八最后閉上眼睛的時候還明白不過來，自己在永樂鎮，楊家寨子，土木寨，廟溝和黑圪塔百十里地上耀武揚威大半生，怎么會栽到一個趕毛驢做小生意的雜種手里。

楊八死了，永樂鎮的人津津有味，百聽不厭地敘說著他的故事。然而后人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個楊家寨子出來的“土匪”，竟然有那么多的崇拜者。楊八死得極慘，據說楊家寨、土木寨，以及廟溝黑圪塔的人都跑到山上的破寨子里觀看，只有永樂鎮的人沒去，他們害怕楊家寨子有人報復，因為那個趕毛驢的人就是鎮子上的人。這是當時人們的猜測，實際上誰也沒看見楊八的死與趕毛驢的生意人有關。

楊八倒在楊家寨子二天門的石臺階上，兩條腿像沒了骨頭一樣軟塌塌朝石臺階上搭著，上半身一絲不掛地蜷蛐著，肚子上有一個槍眼似泉眼一樣泛著有些發黑的血水，那血水從石臺階的高處一直往下染著，凝固后像一條堅固的繩子。有人悄聲說楊八這鬼兒子平日里吃喝好，要不怎流出的血這樣稠這樣多。

楊家寨子上了年紀的人都清楚地記得那場景，以后的日子里其它村子里的人都說楊家寨是個“土匪”窩，一個個出來不要命。人們說楊八死的那天太陽紅透了天，土地上冒著熱氣，楊八的身子四周飛來不少的紅頭蒼蠅，那東西飛來竄去聲音非常響亮，吵得所有人恐慌。只一個時辰，太陽烤焦了的血跡上有蛆蠕動，胃口不大好的人便干嘔起來，四周的人看楊八這模樣，想著他昔日的威風，禁不住心里一陣驚顫。

以后永樂鎮的人拿楊家寨子的人開玩笑說自古河西有刁民，最刁的便是楊家寨人。為此話少不了爭執，還有動起拳腳的時候也很多。楊家寨子人的確不是吃素的，就像楊八當年一樣，動手就得有個結果，非得外村人頭破血流告饒才肯罷休。有一年廟溝的龍王廟戲唱得紅火，人山人海的戲迷擠來擠去正在興頭上，誰料楊家寨長得俊俏的媳婦騎著毛驢來看戲燒香，讓永樂鎮的一小伙子摸了一把那媳婦的三寸金蓮，這下可了不得，楊家寨子在戲場的男人們臉紅脖子粗，不由分說便打了起來，那次永樂鎮的后生可算吃盡了苦頭，一個個打得鼻青臉腫，灰溜溜地離開戲場滾回家去了。從此楊家寨子和當年的楊八一樣，提起來便使人毛骨悚然。

楊八當年是官家緝拿的“土匪”，上無老下無小，那天死在二天門也就無人收尸。楊家寨子的人不愛楊八也不恨楊八，有不少人還沾過楊八的光。寨子的人都知道楊八生性獨來獨往，憑著他手中的那支盒子槍天王老子都不怕。上年紀的人記得寨子里和楊八來往最多的便是楊鬼點，這楊鬼點小個子，滿腦子的計謀，平日趕著毛驢去山外弄些鹽巴布料顏色等稀物，從永樂鎮換些皮貨賣到山外。可這些日子，楊鬼點趕著毛驢馱著皮貨出遠門了，楊八的尸體也就從早到中午，又從中午到晚上原封不動地晾著。

那些日子整個楊家寨子、永樂鎮彌漫著一股涼氣，夜晚有狐貍叫，也有人聽見夜貓子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有人聽見楊八的聲音在笑，白天有人曾偷偷地去廟溝龍王溝燒香許愿，祈盼龍王爺保自己平安。可是，沒多久，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人看見楊八從寨子里走出來，進了村子便朝天放了幾槍，村人夢中驚醒，在被窩里抖抖嗦嗦大氣不敢出，只聽得見雞叫狗咬，整個楊家寨子亂哄哄成了一片。

一日，正當晌午時分，太陽貼在天上。楊家寨的人歇著睡懶覺，忽聽寨子方向有女人嚎啕大叫。于是，好事的男人女人，還有不懂事的娃娃都爬上寨子看個究竟。當這一幫人氣喘吁吁地圍著蹲在二天門嚎叫的女人時，村人才曉得這女人是銀州城有名的一枝花。一枝花正哭得傷心之處，長發散亂，白生生的臉被淚水澆得瓦眉三道成了三花臉。眾人明白不過來，這女人為何跑到鄉里來專為一個“土匪”哭鼻子?有人說，楊八活著的時候替一枝花殺過人，倆人吃香喝辣一塊鬼混過。

村人便像見一瘟神似的躲避開了。

可到了晚上，有人喝了二兩燒酒回家，眼尖的人看見楊八領著一枝花進了村子，接著聽見楊八破鑼似的大喊大罵。

“狗日的，老子要殺人了。”

楊家寨家家戶戶關死了門，大氣不敢出，有的生怕弄出響動來，招惹楊八過來殺人。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在這充沛生命力的黃土地上，一撥一撥的生靈崛起，多少年的幾經輾轉，歷史風云變幻，西夏人揮鞭南下，鐵蹄敲響了黃土地上的沉寂時，永樂鎮令人為其威嚴與博大而驕傲的悸動一瞬間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是一個令人將信將疑的故事……

第1章

1

世界在這個小鎮呈現著安靜和枯燥的時候，陜北的天氣已到了深秋季節，黃土山頭一顆又一顆地穩穩當當安坐在這里，一望無際地陳列在藍天下面。這黃色的山頭下面，不規則的河從不同方位平平靜靜地匯集在一起，那條日夜奔騰的黃色泥龍名字叫無定河，生息在河兩岸的人們視它為生命之河。就是這些山和這條河，塵世上一切錯綜復雜的事常常顯得朦朧誘人，模糊，神奇。于是，眾多渺小的生命便誕生了，這些生命赤裸裸地在黃土地上開始蠕動和發出啼哭，整個世界便吵鬧起來。

整個荒巒的黃土蕩蕩漾漾著一個永久的回響，好像這聲音千百年以來一直是無比嘹亮的，在孤單的宇宙中，土地上所有賦有靈性的生命一代一代繁衍、生息，有時眨巴著混沌的模糊的眼睛，看著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錯綜復雜的事件，猛然間才覺得自己是多么的脆弱，可憐，不起眼。

天地被濃濃的夜霧遮蓋時，永樂鎮這座古老而且帶著神秘的鎮子寂靜得有些恐怖。兩面的店鋪早已關的嚴嚴實實，窄長的街道似乎泛著青光，藍幽幽地一點一點顯著模模糊糊的輪廓。舊城墻沉默地、荒涼地、安靜地躺在鎮子四周，像一條蜷曲的長蛇正過著冬眠，舊式建筑破爛不堪與新式建筑在星光下都變得黑乎乎的死亡一般不動。一陣風吹過來，只聽見有幾聲沒關緊窗戶的磕碰聲，還有石板街上碎亂紙屑、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響。四周的黃土山黑森森地俯瞰著這座小鎮，那姿勢就像侵吞一個活物似的猛獰，一雙冰冷冷的眼睛從高禿禿的山頭射下，盯著鎮子上所有的角落。

永樂鎮旁邊那條龍河撕裂著從清冷中流淌著。

2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永樂鎮的沉靜，本來就沒有睡意的惠銘一下子從被窩里鉆出來，順手擰亮撂在床頭的臺燈。臺燈光線很亮，刺人的眼，滿房子一下子金碧輝煌。

惠銘用手揉了揉眼，他覺得自己心中多多少少夾帶著驚悸，他懷疑自己腦神經有些不大正常，耳朵里老是些轟鳴聲。此刻，他仔細聽著外面的所有聲響。

一切又歸于原來的寂靜。

惠銘擰滅了燈，屋子里又是一片漆黑，旁邊的妻子巧巧正睡得香甜，均勻的呼吸聲在靜悄悄的黑暗里顯得那樣粗重，甚至有些響亮。惠銘翻了一下身子，床板嘰嘰嘎嘎作響，巧巧這時才不耐煩地嘟噥著:

“你是睡還是不睡?欺侮人。”

惠銘本想回敬妻子一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索性拉了一下被角蒙住了頭，但愿什么都聽不見。

一陣牢騷像蜜蜂那樣在黑處嗡嗡地叫著，惠銘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聲音在他耳邊鳴叫。他從暗處摸著床頭的臺燈，憤怒地從被窩里猛地鉆出來，兩只眼睛不知是由于沒睡好而顯得直色色的怕人，還是由于過份的煩燥而出奇憤怒。

“他媽的，豬一樣就知道睡。”

巧巧用勁拉了一下被角，沒好氣地轉過身子:“臟樣子，罵人能長二斤肉?”

“老子臟?你跟別人去。”惠銘這下真火了，他氣極敗壞地拉了一把巧巧的被子。

“黑皮，你是不是跟鬼了?”

燈光照亮了房間，照出惠銘赤著身子的模樣，兩只手早就攥成了拳頭，一臉怒氣，似乎牙齒咬得發響。

巧巧用手撫了一下頭發，嘴里不知嘟噥著說了句什么，然后拉過被子掉頭睡去了。

惠銘無可奈何地長出了口氣，他的兩只拳頭不由自主地松了開來，他不清楚自己這是一種什么情緒，這陣子顯得恐慌不安，他掉頭看了看被窩里的妻子，心中又涌出莫名的凄涼。

惠銘從床頭柜上取來一包香煙，噙在嘴一支，好半天也不點火，就這么赤條條地呆坐著。

睡在一旁的小孩突然醒來，用兩只手背揉著眼睛，在床角的狹窄地帶，恐懼地盯著惠銘。

惠銘似乎感到渾身上下的血液停止了流動，他覺得肌膚不知是癢還是涼，他從被窩里鉆進去的時候，他的女兒說話了:

“爸爸，你今天又要走?”

惠銘吃了一驚，他不曉得剛剛八歲的女兒是醒著的，他一點也沒注意。惠銘聽到女兒的問聲，心里一下子不知是哪種滋味，他好像感覺到眼眶里有淚水要溢出來，為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活到三十多歲了，他從來沒有像現象這樣難受。

“小遠，睡吧，爸不走。”惠銘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外面又是一陣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接著是許多人擁護在一起的踩踏聲，惠銘穿好衣服從床上起身，把兩只胳膊伸出去做了一個深呼吸，用手理順了一下頭發。他睡眼朦朧地坐到沙發上，順手摸到收錄機的控制器。突然間，他沒來得及按開關鍵鈕，房外一陣吆喝和吵鬧聲，使他徹底從睡意中醒過來，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不停地在嘀咕著。他忘記了剛才對妻子的怒火，眼睛有些警惕地盯著窗外。

“爸，來汽車了，是不是尋你的?”小遠突然又鉆出被窩，眨著小眼睛問惠銘。

“不是，小遠，睡吧。”惠銘轉過臉來，渾身一下子又松了動，軟塌塌地停止了動作。

“不，你不睡我不睡。”小遠口氣很堅決。

惠銘看了一下表，快六點多鐘了，再有一個時辰，天就大亮了。本來他打算在家好好呆幾天，前些日子剛從省城出差回來，實在疲憊不堪了，沒想到回到家里心情這樣壞，天天跟巧巧吵架，他覺得快要煩死了。

“哦，小遠，你不聽爸的話可要挨打了。”惠銘的確沒心思睡覺了。

巧巧這時突然從被窩鉆出來，露著她有些干瘦的上身，有些寬大的背心下面，胸前空空洞洞，她在丈夫面前當然不會羞恥，撅起屁股半跪著過去拉了女兒小遠一把，尖叫著說:“往下睡。”

小遠兩眼睜得滾圓，像著了魔似的充滿了恐懼。

惠銘剛才靜下來的心被巧巧這一連串的動作又撥動了，他胸膛里開始激烈地運動著，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喘著粗氣一下子想撲過去，不小心撞倒了腳地上的玻璃茶幾，一陣脆脆的畢剝聲使房子里增加了緊張。

巧巧神經緊張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她腦子里想像得出眼前會發生什么事，兩只手緊攥著被子，有些冰涼的雙腿稍動了一下。

“爸，別打我媽。”小遠哆哆嗦嗦地哭喊著。

“悄你媽的蛋。”

小遠一下閉上了嘴，驚恐地縮在母親懷里。

巧巧摟住女兒，垂下頭，泣不成聲地說:“這叫過什么日子，欺侮得我們娘倆活不成人了。”

“啪”的一聲響，惠銘狠狠地給了巧巧一記耳光。

巧巧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兩眼冒著五顏六色的星星，她感到自己渾身上下有一股激流在奔涌翻滾，任何東西都無法遏制。稍一會，她停止了哭泣，反而抬頭用雙眼冷冷地盯著惠銘，就像盯著一個怪物似的。巧巧平靜起來，細細地琢磨著，尋思著。

惠銘有些膽怯了，他從來沒有發現巧巧這樣子瞪著他。

惠銘垂頭喪氣地回到原來的沙發上坐下，閉上雙眼，用一只手不停地拍打著腦袋。

一陣敲門聲，使惠銘像通了電流似的，他一下子從沙發上站起來，抬頭看了看墻壁上的掛鐘，時間剛到六點半，他想，這早的時間會來誰敲門呢，他開了房門，走出去，院子里冷冷浸浸，街門還在響著。

“誰?”惠銘走近街門問了一聲。

“是我，尤天福。”街門外來人有些氣喘吁吁地說，“惠銘，我有急事，快開門。”

惠銘想不到永樂鎮一鎮之長這時候找他有事，他把街門打開，尤天福嘴里嘟嘟囔囔念著什么。惠銘不知道他有什么急事，見尤天福抓住自己的胳膊就往房子里走，在黎明的夜幕中，顯得很驚恐。

走進房子，尤天福一屁股便坐在沙發上。惠銘順手抽出支香煙遞過去，尤天福放到嘴邊還沒點火就急著說:“出事啦，惠銘，黑樹青叫檢察院帶走了。你說，這事怎日鬼的弄得這樣玄乎?”

“是嗎?檢察院帶走可不是鬧著玩的，說不準三年五年的吃冷飯。”惠銘開始還以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聽尤天福這么一說，懸在半空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究竟為什么事?黑樹青在永樂鎮煤礦不是干得好好的嗎?檢察院帶人，事前沒給你們鎮黨委招呼?”

“招呼個屁，檢察院帶人現在是沒半點含糊的，惠銘，你在銀州城混得人熟，和當官的也不錯，這事全看你了。”尤天福目光仍有恐悸地看著惠銘，黃色的凸眼睛一眨不眨地等著惠銘說話，只有吧嗒吧嗒的抽旱煙。

天也就亮了。永樂鎮上空灰蒙蒙的有一片煙霧，不知誰家的公雞還在扯著嗓子叫喚。惠銘還沒來得及洗漱，街門又被人敲響，尤天福應聲著出去開門，正好惠海洋從隔壁門里走出來:“尤鎮長，出了什么事?”

“黑樹青出事啦。”尤天福把煙袋掛在脖子上急忙忙地去開街門。

來人是黑樹青的兒子黑少紅，大概是犯急的緣故，本來就不白凈的臉罩了一層沉重，一下子更顯得烏黑，他從衣袋里掏出一盒煙來，遞給尤天福一支，給惠海洋一支的時候煙掉到了地上，他趕快彎腰撿起來，只說了聲我大哥在不在就往房子里走。

惠海洋和尤天福跟著就進了惠銘的房子，巧巧剛穿好衣服還在床上正疊被子。尤天福坐下來把那支煙放進煙鍋里準備抽，黑少紅給惠銘遞過來一支煙，惠銘擺了一下手沒要，黑少紅自己點著吸了一口才說:“我爸是叫狗日的們告的，檢察院那個人說，爾格是隔離審查，如果問題不是事實，他們就會放人的。”

“狗屁問題，要尋事還尋不下，少紅，你今天就去市里，給你大叔說說情況，早點想辦法，不能叫樹青受節制。”惠海洋說。

黑少紅抬起頭，一臉疑惑，他心里清楚，要去市里尋惠海洲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更何況平日里他不愛和妻家的任何一個人親近，甚至連招呼也不打。岳父岳母都說他生分，作為當副市長的妻叔叔，又對他怎樣看待呢?

尤天福蹲在門旁，一手拿著煙袋，彎著胳膊準備抽煙。除了幾個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聲外，房子里一片寂靜。黑少紅死死盯著惠海洋的臉，這時候只有他心里最清楚，要叫父親度過難關，非得惠海洲說話不可，別人只能幫點小忙而已。然而，要叫惠海洲開口說話，靠他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須依靠岳父惠海洋。想到這，他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好像踮起腳尖走了兩步，骨碌碌地轉動眼珠，注意著他岳父的表情變化。他停在那里，沒眨一下眼睛，似乎血液也停止了流動，嘴里嘟噥著說:

“二叔!”

“嗯?”惠海洋抬頭看看黑少紅。

“到地區，非得你去不可。”

“嗯。”

惠銘把最后一口煙吐出去，伸了一下胳膊舒展了一下腰，用腳死死地踩住剛扔下的煙頭說:“現在不要動不動就去地區，到銀州城先打探一下情況再商量。”

“對，惠銘說得在理，我們先打探一下情況，看檢察院那邊是真動刀槍還是嚇唬嚇唬，去地區不一定適合，惠專員不一定說話。”尤天福說。

“就這么辦吧。少紅，一會跟你惠銘哥到銀州城。惠銘，你找于陽，還有夏天，叫他們都費些心，萬一不行我尋勤保書記，好歹他們是黑圪塔的人，又都是親戚，不能不管吧。”惠海洋若有所思地咕噥著，像自言自語。

尤天福接住說:“惠銘，就這么定了，你打電話叫司機接你。還有，我這有五百元錢，少紅你拿著，進城要打點打點。”

“我不要，錢我裝著哩。”黑少紅的嗓音有些發顫了。

灰白的窗簾后面，巧巧披頭散發地鉆出來，眾人都沒聽清楚，看著她一臉陰云，尤天福第一個站起來說:“今格兒鄉政府有會，我先走了，銀州城有什么消息，打電話告訴一聲。”

黑少紅表情有些失望，他由于過多的吸煙，嗆得直咳嗽，把目光落在惠銘身上，仿佛想知道惠銘到底在銀州城有多少能耐。其實他現在沒了一點主意，母親在門外姐姐家，要不要通知母親呢?他靠在門框上，一只手把鼻子抹了一把，用力打了個哈欠。

“少紅，你先給我廠里掛電話，叫海浪接我。”惠銘覺得乏困，他一夜沒睡好，又出現這種事，不知是困還是急，反正，他沒一點精神，臉上顯得疲憊不堪。

黑少紅開門出去的時候，尤天福也跟著走了，惠海洋嘴里不知念叨著什么，嘆著氣稍站了一會，他看著巧巧一副無精打采的表情坐在床邊沿一動不動，心里不是滋味，轉身走出去。

“一天煩事就是多，沒做好事才著危呢。”巧巧這才站起來，慢慢騰騰地走到爐子跟前，準備生火。

惠銘瞪了一眼巧巧:“你曉得個屁，人家誰又沒欠你二斗糧吃。”

他這么一發火，巧巧更不高興了。立即就把爐蓋子拋在地上，屋子里發出當啷啷的聲響。她說惠銘就是瞧她不順眼，當初不是你求我嫁給你，現在省得你這樣模樣。

惠銘實實在在沒心思和巧巧爭論什么。他從來對這個家庭婚姻沒認真想過什么，即使考慮過，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就不想了。工廠里的事很多，挺不好管理，在銀州這個窮地方，要辦好一個工廠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他一天腦子很亂，整天飄忽不定。現在，黑樹青出事使他心里產生一種強烈的震憾，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碰撞著。從他當廠長以來，風風雨雨，在銀州上上下下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不少人抬舉他，也有不少人忌恨他，還有不少人貶低他。有好多人在生活中因為把握不住自己或者因為不能正視生活而翻跟斗，他不知自己是怎樣一種角色，能不能堅持到底自己沒一點思想準備，沒有一點信心。他又沒有充分的理由能說服自己。

其實，惠銘在這幾年里生活得并不輕松，前一些天縣上提拔任命了一批局長部長，根本沒他的份，更可惡的是他事前給有關領導打過招呼，說明自己有那個意思，他想，憑他在市委當副市長叔叔的面子，銀州城大大小小的官老爺不敢小視自己。然而，惠銘想錯了，他從省城一晃幾年，差點混成一個二流子，要不是他叔叔提升為副市長，他的工作八字還沒一撇呢，更不用說現在當上銀州唯一的機械廠廠長。這樣想回來，惠銘才覺得氣順些，不過，在惠銘心中，從始至終的不滿足一直在胸中鼓動著，他想，也許有朝一日他惠銘會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也許到頭來要比他叔叔在官場上混得更響亮。

惠銘是一個一定要按照自己方式行事的人，這是他當上廠長以后才這樣自信的。在銀州縣他就按照他的生活方式生存著，無論干什么事，他似乎一直熱心參與，有時會親自去干。對長輩或有職品的官員，他都能異乎尋常地顯示著自己的親熱與尊敬，對于其他人或下屬，他總要保持一個廠長的那種老練和持重，在任何場合上不失風度，平時，人們總在腦海里印象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紈绔弟子，他的穿著打扮令不少年輕人崇敬羨慕，也令許多人痛恨和咒罵。

黑少紅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身子沒進來把腦袋伸進來對惠銘說:“大哥，電話通了，海浪一會兒就到。”

惠銘走到窗簾旁邊，順手從衣架上取來一件上衣穿在身上，邊扣鈕子邊問黑少紅:“尤天福呢?他對你爸的事怎么說?”

黑少紅伸出手撓了一下頭發，隨后走進來似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說實話，黑少紅長這么大以來，一直是在父親的愛護下成長的，他吃不用愁，穿不用愁，在永樂鎮也算得上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眼下，父親突然出事，而且出的事非同小可，當他在熟睡中驚醒，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帶上手銬，全身上下就直冒冷汗，他不知道父親究竟犯了哪門子法?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在永樂鎮算得上頭面人物，大不了就是吃吃喝喝，而這些吃吃喝喝全是陪縣鄉頭頭腦腦們的。黑少紅覺得父親一定是被冤枉的，那陣子他有揪心的感覺，母親已哭得死去活來，只有他開始承擔家里的一切了。

開初，黑少紅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知如何是好，在父親戴上手銬的那一刻，他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曾試圖走過去和檢察院來人講道理，可惜他天生嘴笨，又沒有多少文化，何況眼前這陣勢一開始就叫他渾身打顫。他張口只說了句你們是國民黨就讓一個檢察官狠狠地給了他一拳，在這關鍵時刻，還是他父親黑樹青顯示出見過世面和當礦長的風度，黑樹青喝令兒子滾開。黑少紅感到父親的那種平靜目光直刺過來就像兩把刀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轉身飛一樣地跑到永樂鎮政府大院，急著敲開了鎮長尤天福的門。

永樂鎮鎮長尤天福正在被窩做著夢哩。前幾天縣里開會，出人意料地被副縣長吳錢德叫去一塊喝酒，在酒席間，尤天福盡力控制自己少說話，他想試探一下吳錢德請自己的真正目的。按理說，平日傲氣十足的吳錢德是不把尤天福放在眼里的，因為，吳錢德好歹也是科班出身，盡管他上的工業學校。可尤天福就沒這個資本，一個實足的“土包子”，初中畢業在老家楊家寨子當會計，會計干了十二年才當上楊家寨子書記，要不是后來楊恩升的升遷，也許他一輩子只是個村書記。尤天福還知道，吳錢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除了看不起自己沒文化外，還有銀州縣委副書記辛勤保在那年選舉中和吳錢德競爭拉選票，作為永樂鎮人民代表團長的尤天福竟然說服不了別的代表，全鎮二十二張選票全投給了外鄉人辛勤保，盡管事后尤天福再三給吳錢德解釋，可落選后的吳錢德連瞧都沒瞧尤天福一眼，表情冷冰冰地叫尤天福別煩他。

尤天福受了冷落后，心里一直對吳錢德耿耿于懷。在以后不同的場合里，倆人暗中較著勁，明顯地尤天福自己覺得不是吳錢德的對手，但他也決沒有認輸的意思。在官場上，尤天福知道自己半斤八兩，自己量了自己的底子，上沒有多大的靠山，下沒有關系網絡，手中又拮據，沒有多少積蓄。尤天福知道自己沒有這些憑靠，只憑一腳一步往上爬談何容易。要不是后來惠海洲當了市長，他尤天福恐怕永樂鎮鎮長這位子也坐不穩。所以，尤天福五體投地的信服和尊重惠海洲一家，只要大小事找他，尤天福決不推辭。

尤天福正在被窩里想著自己這幾年和吳錢德爭斗的結果，這結果令他悲傷又心酸，他曾去市委找過惠海洲市長，當他吞吞吐吐表達完自己的來意后，惠市長很客氣地叫他抽煙喝茶，然后深思了半晌笑呵呵地對他說:“老尤啊，這很正常，銀州縣一個吳錢德上不下，還會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他當副縣長的事我也知道，這人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市委楊書記在市委常委會多次提到他。以后嘛，要搞好團結，這才有利于工作，特別是你在永樂鎮工作，我還是放心的。”

尤天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曾是惠市長放心的人，在社會關系越來越復雜的時候，一個和上級保持特殊關系的人意味著什么，這會使他在越來越復雜的環境中找到依靠。惠市長還明確地告訴他，不要奢望靠他人干什么或得到什么，更重要的是自己學會什么該干什么。從這一點看，尤天福覺得惠市長給自己指引了一條光明的前景，他從來也沒有那樣心花怒放過。

當然，吳錢德似乎聞到了什么味，他是從永樂鎮黨委書記何二虎那里得來的消息，作為剛提拔起來的副縣長，他不得不考慮下一屆換屆選舉時重蹈覆轍，盡管在選舉時他一敗涂地，但作為一個政治家，吳錢德并沒氣餒，他相信自己東山再起的日子一定會有。于是，他先是負荊請罪似的去了市委副書記楊恩升的府上，而后又去市政府惠海洲辦公室，他說都是些老領導，他來看看。他和領導們談話內容除了工作外，不時地提起家事，這樣，顯示他吳錢德沒有任何政治目的，直到書記市長提起他落選的事后，他還很大度地笑著說這是正常的事，倆位領導對吳錢德的大度與精干信服了。這樣一來，剩余的事吳錢德自有辦法，實際上，他是達不到目的的決不會罷休的人。

吳錢德被市委任命那天起，更是平易近人，小心翼翼地做人。就是對尤天福這樣的宿敵他也能痛心疾首地認錯，而且胸懷磊落地請永樂鎮黨委一班人擺一桌豐盛的家宴。這舉動，使尤天福百思不解。

吳錢德在酒桌上談笑風生，那張削瘦的面孔透著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他不停地勸酒，勸酒的時候妙語橫生。他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似乎都有板有眼地給每一位客人敘說自己的赤誠。

尤天福的眼睛開始混濁地緩緩轉動著，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怎樣離開吳錢德家的，他覺得在官場上，普天下的路徑都搖搖晃晃地出現，人們蹣蹣跚跚地腳步錯落而零亂，自己就在這群人當中，而吳錢德在這零亂的步伐里，顯得匆匆忙忙而沉著，最后用腳很果斷地踢開像柵欄一樣的東西，朝著自己選中的目標走去。

尤天福幾天幾夜沒睡好，他覺得自己心中正被一種利器劃裂、撕破，血淋淋地往下淌。尤天福知道，自己不是吳錢德的對手。

3

黑少紅愁眉不展地站在尤天福辦公室的時候，尤天福這才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問:“出了什么事?”

黑少紅帶著哭腔說:“我爸叫檢察院帶走了。”

“為什么?”尤天福覺得腦袋被什么敲打了一下，趕快從被窩里鉆出來穿衣服。

“我也不曉得。”黑少紅一直垂著頭。

“走，咱先看看去。”尤天福腦袋里嗡嗡地響著，他有些手忙腳亂地好幾次把上衣鈕扣扣錯位，連他自己也覺得如此慌亂有失一鎮之長的風范。這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與別人實在沒有什么差別，絲毫沒有值得沾沾自喜的地方。

尤天福心里充滿了問題，黑少紅的父親黑樹青在永樂鎮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自從他來永樂鎮上任后，身為全銀州縣唯一的煤礦礦長黑樹青沒少幫助他，在有空的時候，他就去礦部和黑樹青殺上幾盤象棋，無論誰輸誰贏，倆人總要喝上二兩白酒才分手。當然，大部分是黑樹青請客，盡管這兩年煤礦生產效益不太好，但用黑樹青的話來說船爛了還有三千釘子，偌大的一個煤礦，喝幾盅酒能破費多少。當然尤天福曾私下里對黑樹青說，話雖然這樣說，可永樂鎮煤礦畢竟是共產黨的煤礦，國家從幾十年前投放了大量的財力物力，還有煤礦上千名的職工生活問題這都要注意，謹慎沒大差。他還提醒黑樹青作為礦長，平時言行還是要注意分寸，要不然你把握不好就會翻船。

然而，黑樹青還是沒有把握好方向，船還是翻了。

尤天福和黑少紅從永樂鎮政府大院走出來，走在永樂鎮高低不平的石頭街上，街兩旁的店鋪大都關著，偶爾有一家電燈亮著，從燈影里傳來嬰兒的啼哭。尤天福感到，自己從前的一切熱情，還有鮮活的生活氣息正在他體內開始消失。

走完永樂鎮窄窄長長的石頭街，從龍河橋左邊轉個大彎，天徹底的放亮了，永樂鎮男男女女挑著水桶，從各家走出來都經過龍河橋去唯一的井邊挑水，有不少認識尤天福的人打著招呼，尤天福應諾著只顧往前走。

永樂鎮礦長黑樹青的家離鎮政府二里多路，一幢座北向南的獨家樓房顯得非常醒目氣派。樓房旁邊依著高聳挺拔的龍王山，左邊便是汩汩流淌的龍河，據說這塊風水寶地在永樂鎮所有人眼里日夜瞅著，還有不少有權有錢的人爭過這塊地皮。然而，所有的人爭來爭去就是得不到鎮政府的批準，而一直在暗中沒動靜的黑樹青輕而易舉地拿到了批文。當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黑樹青早把幾十號人擺在那兒破土動工了。永樂鎮有幾個不服氣的去找鎮長尤天福，尤天福說這是鎮黨委決定的，沒法子改啦。于是，人們又找鎮黨委書記何二虎，何二虎笑著對來人說大家是鄉里鄉親，早不見晚都見，再說，老黑當礦長多少年，功勞沒苦勞總有吧，我們照顧他一下也是應該的。當時有人說黑樹青把礦上的鋼軌翻斗車折價給包工頭虎娃私自賣了，有一部分還拿到家里修樓房用了。何二虎有些吃驚不小，他雖然年輕，剛當上永樂鎮一把手不久，但他對永樂鎮的方方面面也算是了如指掌，他清楚自己雖然是一把手，但鎮里的大大小小事還是尤天福說了算，他的這種謙讓給自己帶來諸多好處，也減少了許多麻煩。用雖人的話說他何二虎羽翼未滿，翅膀還硬不起來。在大事大非面前，他既不亂分寸，也能維護團結，絕不能表露出自己那種雄心蓬勃的盛氣。當何二虎聽眾人說黑樹青如此膽大妄為有貪污之嫌時，有些心花怒放地顯示在他的神色里，他心想，只要永樂鎮群眾這么一鬧，黑樹青侵吞公物、貪污受賄一定有什么蛛絲馬跡能揣出來，到時候，尤天福的日子同樣不好過，說不準還牽連一大批人物出來。想到這里，何二虎顯得有些輕松自然地對來人說，黑礦長究竟有沒有那些問題你們可不能胡猜，再說，他的礦長是縣上任命的，我們鎮黨委也管不了。關于住宅地的事，尤鎮長具體主管，而且我在黨委會上也表過態，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打發走來人，何二虎從自己辦公室走出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手里端著自己的水杯子，笑呵呵地走進尤天福的辦公室說:“現在的事就是不好弄，尤鎮長，黑礦長那地皮眾人看法這么大，會不會出亂子?”

尤天福當時正準備起草一個報告，本來這報告應該由文書寫出來讓他過目定奪。可這幾天，文書偏偏有病不上班，這報告縣里又催得急，所以尤天福只好硬著頭皮自己動手了。

尤天福撂下筆說:“不會吧，黑礦長做事還是精干的。再說，我們只是給批了個地皮，又沒收他什么賄賂。”

話是這么說，但尤天福心如明鏡似的，這會兒你何二虎怎么也開脫不了責任，給黑樹青地皮是黨委研究決定的，群眾有意見肯定有人在背后給撐著腰。不過尤天福有辦法讓這事平息下來，他沒事的時候在永樂鎮轉上幾圈，鎮里有幾個愛打聽事又好說的人，他見了面就給遞個煙，他能把這件事扯到國家政策上去，嘮叨完了，他不客氣地和大家一塊喝上幾兩，然后腆著肚子打著飽嗝回到辦公室。

可是，尤天福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有人竟悄悄地把狀告到了檢察院。他一路上猜測是哪個人告的狀，這意外的事情使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既然事情發生了，那么他就得面對現實。

尤天福來到黑樹青大門口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沒等他喘一口氣，檢察院的人已把黑樹青帶了出來，尤天福上去和一個年輕的檢察官打了聲招呼，順手從衣袋里摸出一盒揉得皺巴巴的煙遞過去，那年輕人瞪著眼珠子說不會。尤天福心里罵“雜兒子”，可臉上還是堆著笑說:“不抽煙好，不抽煙好。”大概是因為年輕檢察官沒給自己面子的緣故，尤天福一時間顯得有些尷尬。

黑樹青的臉色灰青灰青的全沒了血色，他見尤天福走來就像見了救星似的說:“尤鎮長，你可要為我作主啊!”

經黑樹青這么一喊，兩名年輕的檢察官似乎才曉得眼前這位長得瘦骨嶙嶙打扮不起眼的人是永樂鎮鎮長。剛才瞪眼的檢察官主動伸出手來堆著一臉笑說:“對不起，尤鎮長，我們都是學校剛分回來的，所以不認識您，實在對不起!”

尤天福捏著那雙細皮嫩肉的手說:“沒關系，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走，到我們鎮政府坐坐，順便吃點飯。”

檢察官們一臉難為情，他們非常感謝尤天福的盛情，有張胖娃娃臉的檢察官說:“改日吧，我們有公務，不打擾了。”

永樂鎮有不少好事的人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們三三兩兩走過來，看著永樂鎮最有能耐的人物被帶上汽車的這一幕，盡管人們看到永樂鎮頭面人物尤天福也站在那里瞇著眼像是一個猜謎的人那樣，眼里流露出沉思默想的神情。

汽車開走了，尤天福自己抽了支煙轉身對發呆的黑少紅說:“走，到你惠銘哥家里再說。”

4

惠銘在自己的桑塔納小車前排坐上，一言不發地悶悶吸煙，大概他的表情引起了司機海浪的注意。海浪邊擰著方向盤邊用揣察的口氣問他是不是又和巧巧鬧別扭了。惠銘還是沒吭聲。海浪轉頭看了一眼惠銘，像一個對生活十分成熟的男人那樣滔滔不絕地講起男人如何應付女人的哲理。可是，海浪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廠長根本連一句也沒聽進去。惠銘對自己另有一番認識，他年輕，滿腦子充滿了好奇和幻想，每做一件事盡管沒有深思熟慮，但絕非驕傲和自滿，他認為自己眼下不僅僅是對付巧巧，他要對付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盡管自己從省城回來的時候不那么起眼，而如今銀州城最富有最大的機械廠在他手心掌握著，他便成了一個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了。而且像他這樣的出身，過去的貧窮和苦難簡直不堪回首。如今自己無論是對老惠家，還是在永樂鎮，就是在銀州城也算得上體面人物，人們都在注意自己，甚至有不少人巴結自己。即使家庭叫他有些不順心，巧巧沒完沒了的嘮叨，或者對他的不信任和指責，他都能承受得了。因為，他壓根兒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銀州城那么多的妙齡少女令他眼花瞭亂，但他又無權選擇，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偷偷地和劇團唱小生的艷艷好上了。盡管銀州城議論紛紛，但他沒有抱怨，也沒有生氣，盡管巧巧知道后有好些天對他不理不睬，但他還是無所謂。

“海浪，你說我就這樣下去會不會出事?”惠銘突然說，他說這話的時候，腦子里瞬間閃過黑樹青被推上警車的鏡頭來。他清楚地知道，黑樹青在永樂鎮的位置不比自己在銀州城遜色多少。在自己穿開襠褲的時候，黑樹青便是永樂鎮大名鼎鼎的人物了。黑樹青只要在永樂鎮這條石頭街上走過來，在前街打一聲咳嗽，后街的男女老少聽見了會懷著幾分敬仰幾分畏懼地老遠打招呼。而眼下，時光流逝，光陰差錯，永樂鎮煤礦失去了往日的生機，上千號礦工僅靠幾十元生活費過日子，黑樹青這個礦長也就該走下坡路了。

惠銘想到這里，確確實實為自己捏了把冷汗，他心中稍微震顫了一下，而后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一盒極品玉溪來，很老練地從煙盒里抽出兩支來，自己放在嘴里用打火機點著，遞給海浪一支。

海浪接過廠長遞過來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用又是吃驚又是贊嘆的口氣哼哼唧唧地說:“廠長，你怎有這想法?你又沒做什么，咱銀州機械廠一年比一年生意做得紅火，咱怕什么?檢察院這幫人吃飽撐的，沒事找事，要不他們吃什么喝什么?”

“這幫人有時間還得操心呀!”惠銘吐了口煙說。

“黑樹青出事肯定得罪了什么人。”海浪轉過頭看了一眼惠銘，小心翼翼地探問著。

“一下子也說不清，按理說黑樹青的根基在永樂鎮穩著哩，就是在銀州城，他們黑圪塔還站著辛勤保書記，你知道，辛勤保的提拔還是黑樹青去我大伯那兒說的話呢。”

“辛書記一定不曉得。檢察院這幫人肯定不曉得這層關系。”

“我會做這個工作的。”惠銘打開車窗，順手扔掉煙頭說。

汽車行駛的速度很慢，因為秋天以來一直未下雨的緣故，銀州城通往永樂鎮的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桑塔納車就像一只漂泊在大海里的小船那樣，隨著起伏的海浪顛簸搖晃。惠銘拿了張車后坐的報紙蓋在臉上，嘴里嘟囔著什么用報紙蓋住了臉，用手把車座往后調了一下角度，伸直腰板睡覺了。

公路上塵土飛揚，桑塔納車裹在塵土中，一直朝銀州城駛去。

5

尤天福見黑樹青被檢察院帶上車走后，心里就像有一口鬧鐘在不停地擺動震響。他有些痙攣似的喘著氣，驚呼一聲，揮了揮手朝遠去的警車似乎要說什么，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出口，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黑樹青家大門口。

黑少紅眼疾手快地扶住尤天福，聲音有些哽咽地彎下腰拍打了尤天福褲腿上的泥土說:“尤鎮長，我爸怎辦呢?”

尤天福這才鎮定下來，他回頭對正在大門口嗚嗚咽咽哭著的黑樹青老婆說:“別哭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去惠銘家商量該怎辦，過不了幾天，黑樹青還是黑樹青，我就不信天會塌下來。”

黑樹青的老婆譚彩芬是見過世面的人，她一輩子跟黑樹青吃香喝辣享著清福。永樂鎮的女人們只要坐在一塊少不了說長道短羨慕她，可任何人不知道，譚彩芬白白凈凈的臉后面隱著一個讓她一輩子無法安寧的秘密，這個秘密盡管壓在她心底很久了，但從始至終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平日里永樂鎮的人們見她說說笑笑，好像沒一絲操勞沒一點心事似的，特別是女人們說她好活得如神仙一般。可是，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內心的那個傷口永遠也沒有愈合，每到晚上，黑樹青喝酒不回家時，她一個人對著鏡子，眼淚在臉頰上濕漉漉地淌著。

尤天福知道譚彩芬的心事，但他從不敢多嘴，他知道這所有的一切會給自己惹來麻煩，尤其是一個吃政治飯的人，頭腦永遠要保持清醒。如今，他顧不了想那么多的事，無論如何幫助黑樹青要緊。所以，他安慰了幾句譚彩芬，急急忙忙地來到惠海洋的家。

惠海洋聽到敲門聲便從炕上滑下來，他有些迷迷糊糊地披掛好衣褲，他開門出去聽隔壁兒子惠銘的房間里尤天福的聲音，猶豫了片刻，然后去廁所小便了一回，在這空檔兒，他猜想著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尤天福急急忙忙地來找惠銘，肯定出了大事，要不他不會急著來找惠銘。他發現自己女婿黑少紅神情十分慌張，嘴唇不停地動著也聽不清楚說些什么。最后，惠海洋吸了幾口煙才明白過來，黑樹青這下子栽倒了。

但惠海洋在他要從尤天福口中聽到自己預測的事情之前，不知怎么他完全被另一種情況所震驚。盡管在這之前他就發現黑樹青要出事，因為是親家，他不便說出來，但私下里他曾給老婆說黑樹青在永樂鎮太張狂了，除了煤礦上的事外，他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插手，就連廟溝那邊的廟會也去管，惹得眾人看著不順眼。特別是永樂鎮那塊地皮，弄得雞犬不寧，永樂鎮有頭有臉的人物哪個沒意見。更叫惠海洋擔心的是，眾人背地里說起此事一下子就把他家老大扯了進去，這樣不僅影響了他惠家的聲譽，也讓眾人更加小題大做。然而這一次，黑樹青由于喝酒多了，和永樂鎮赫赫有名的大包工頭虎娃叫上了勁，倆人都覺得自己是永樂鎮上的有臉有面的人物，幾句話說不對就相互挖苦起來。那天惠海洋也在場，大概虎娃年輕氣盛，用手指頭幾乎是戳著黑樹青的鼻尖說黑樹青在永樂鎮算一條毛毛蟲，癩皮狗，要不是憑辛勤保，無論如何也當不上狗屁礦長。黑樹青氣極了，順手摔了個酒盅，他氣喘吁吁，艱難地從胸部發出嘶啞的聲音，同時瘦骨嶙峋的雙肩很不自然地往上一聳一聳地動彈。要不是眾人拉開，后果不知是啥樣子。那陣子，惠海洋覺得自己很為難，平日里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小小的永樂鎮誰不知誰半斤八兩。事后黑樹青說咽不下這口黑氣，惠海洋看著親家發黑的臉頰上一道道不可泯滅的皺紋，還有那塌陷的鼻梁，再次提醒他，即使是黑氣出了，也多帶不來好處，今天你整治了他，明天他反過來整治你，圖什么呢?除此之外，都上了年歲，平平穩穩過著清閑生活有甚不好?黑海洋看著黑樹青頭上一綹綹白發，心中暗暗說:“老了，還逞什么二梁。”

可黑樹青沒有這么想，他一生好斗，對任何事情都不服氣，他覺得惠海洋在可憐他，內心就感到不舒服。要不是自己和惠海洋是兒女親家，他從內心深處才看不起惠海洋，他清楚永樂鎮所有的人抬舉惠家是抬舉地區當專員的惠海洲。平日里他默默地除了感激銀州城當副書記的辛勤保外，全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包括親家惠海洋，當專員的惠海洲他也不屑一顧，別人說他沾了親家的光，他非常氣憤，他心里清楚自己是靠什么在永樂鎮站住腳的。多少年來，他不辭勞苦地跑前跑后，上上下下網羅了一批鐵哥們，出于一種尊重和面情，他表面上對惠海洲贊口不絕，實際上，他知道眼前社會上面能有一個核心人物為自己撐腰是多么重要。

惠海洋送走尤天福后，媳婦巧巧一臉陰沉地說:“二叔，惠銘你也得多管管，要不，遲早也會出事的。”

惠海洋心里很煩，見巧巧這樣的臉色，也就含糊其詞地說:“我曉得。”

巧巧還是憂心忡忡地說:“他在銀州城滿城風雨，今天找一個女人明天找一個，這樣下去我們娘倆還活不活了?”

惠海洋不吱聲了，他覺得兒子和媳婦之間的事，他這個當公公的不好說話。

不料，巧巧的這番話被隔壁的婆婆聽到了，只聽房子里婆婆用很嚴厲的口氣說:“你別替人操這份心，過日子就好好過，不要三天長三天短沒完沒了。惠銘大小算是領導，你不要疑神疑鬼說他壞話，這樣對家里沒一點好處。”

“我只不過在家里說說嘛。”巧巧爭辯著。

“說多了就水洇了。”婆婆常玉琴開門走出來，滿臉不高興。

巧巧也就不言語了，她轉身去柴炭房用鐵小簸箕端了些柴炭，放火做早飯去了。

常玉琴倒了尿盆，站在院子中央對著剛要擔水的惠海洋說:“出了什么事?一大早人來人往鬧個不停?”

惠海洋肩上的擔子換了個姿勢，他邊往大門外走邊說:“黑樹青讓檢察院捉走了。”

常玉琴心里一驚，她兩眼有些失神地盯著外面，臉上毫無表情，一股藍色的煙霧團團地蓋住她的臉，她一動不動，直到巧巧從房子里走出來問早上做甚飯她才慢慢扭過頭，嘴唇動了一下說看著吃去吧，然后用手摸著自己零亂的頭發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子那家人家可怎么過呀!”

巧巧跟著嘆了口氣，轉身回房子做飯去了。

常玉琴回到房子里用濕毛巾抹了把臉，她此刻想的是剛剛坐月子起來的二女兒惠莉。黑樹青倒了，就好比黑家房梁倒了，女兒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實實在在讓常玉琴開始擔心了。因為她清楚，黑少紅什么事都靠不上，除了老實外，不會再有別的心眼了。

這天早晨永樂鎮就像一鍋沸騰了的開水那樣，深秋天氣，人們大都站在石板街上邊喝茶、邊議論、邊猜測——似乎一切都是預謀好的。永樂鎮終于有了這樣一件新聞供人們咀嚼，盡管每個人咀嚼時感覺味道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