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董必武（連載）

編者按：今年是新中國成立60周年。在此之際，我們不會忘記那些為共和國的成立作出巨大貢獻的人們。董老是中共“一大”代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為新中國的成立立下了不朽功勛。本刊特連載《少年董必》，以饗讀者。

楔子——

一個久遠的年代，一個戶部尚書，竭力向明代皇帝奏請建治黃安縣，在鄂豫兩省交界大別山南麓的丘陵地帶這個具有特殊的地理位置的區域，割黃陂、黃岡及麻城三縣的交界地區建制縣域，以求“地方寧謐，生民安妥”，然貪圖享樂而不理朝政的世宗皇帝，竟用審慎的目光看著大臣，但這位官員，卻以他特有的山民式的樸直、文人式的近乎迂憨的忠誠、而且執著到近乎固執的誠心，用一種滴水不漏的嚴密邏輯和無可辯駁的言論打動了皇帝，終于準奏建縣。這位尚書官員就是后世人稱作黃安鼻祖的耿定向。他本來就是黃安人，原屬麻城姜家畈人，他得到準奏以后，就讓弟弟耿定理門生王國佐和劉廷諫等主持，購置麻城姜家畈胡燦、王紹文等125畝田地，修筑城池，招民安家經商，繁衍生息，興旺發展。

也許正因為歷史上那兩位鼻祖——耿氏兄弟，他們以黃安人的樸誠執著的個性，以超人的智慧和卓越的遠見，才為后世人選擇了這么一處風水寶地建縣。的確，這里依山傍水，原野肥沃，北望雄奇巍峨的大別山主峰天臺山，那是人間登仙的天臺，那是仙人下凡的天臺，而且那仙山圣地之靈泉匯聚而成的涓涓溪流——倒水河，由北而南，路經黃安縣城。一座古老的黃安縣城，正是傍河而筑，城北依靠錁子山，山上林木蔥蘢，城西臨河，河水由北而南，繞過縣城，彎而流過城南，折而向東，穿過縣境，奔向長江。這里山青水秀，風光無限，幾百年來這里可謂是鐘靈毓秀，地靈人杰，出過多少能人偉人。

也許正因為如此，作客黃安的大思想家李贄、黃安人的文化驕子耿氏兄弟、一代文化名人焦宏、吳心學等，他們飲用過倒水河的清醇甘甜的河水，他們食用倒水河澆灌的田地生產的糧食，而且這一方水土養育了一代代黃安人。大別山、倒水河、黃安的紅土地，她不僅是黃安人生存的根基，而且是黃安人生命的精魂。也許正因這種超越時代的文化精神深深地浸潤了黃安的土地，黃安人的樸質忠誠，黃安人的執著勇毅。造就了黃安人特有的性格，也造就了黃安近百年來名人、將軍輩出的人文奇觀。尤其是近現代，一輩輩黃安人走向救國救民之路，成為國家的棟梁，董必武就是這其中最優秀的代表之一。

第一章 石榴種在恒豫園 必武生于書香家

1、大井坎董家

1886年3月5日，即清光緒十二年農歷正月三十。清晨。一座古老的山城，黃安(今湖北紅安縣)城。早春料峭的寒風，凄厲地呼嘯了一夜。沒有雨，也沒有雪，但是小草鉆不出堅硬的凍土。干枯的樹枝在寒風中瑟瑟地顫抖，本該長出的暗綠色樹葉苞卻被這凍得發紫發黑。陰云籠罩的天空，把一片古城涂抹成沉悶的灰褐色。城南的一隅簡陋古樸的民居小街，有一戶人家的房屋是很特別的。兩進古式四合院，旁邊還有一排矮小的青磚瓦屋，圍成一個不小的院子。在古樸的黃安城中，像這樣的居民小院是很普通的，都是當街一個高大的門樓，上面掛有家族的門牌，這是大井坎董家的院子，“董恒豫”三個大字是雕刻在門樓上的長條石上，松木大門沉重厚實，清早開門總會唱出洪亮的歌聲。

這日，天剛麻粉亮兒，一夜嚎叫的寒風，把天叫喚得陰沉沉的。

“董恒豫”家沉重的大門打開了，便可看見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石榴樹，陰郁而倔強地站立著，雖然凜冽的寒冬使盡了卑劣的招數把它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它還是默默地佇立在那里，表現出一種非凡的勇毅和堅強。

院子的另一邊用一個竹籬笆隔開的小院子，就是董恒豫家的醬園。那排矮房子的門前掛有一個木牌子，上面寫有“董恒豫醬園”5個大字。門口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醬缸菜壇，那些缸們壇們擁擠的樣子似乎總在回憶當年“董恒豫醬園”生意旺盛的那些幸福歲月，現在除了幾口用石灰泥封閉的醬菜缸外，大部分缸壇都是空空如也，有的壇子恐怕好多年都沒有夢見過醬菜美麗的容顏，實在久違了它們。但是主人家仍然在努力支撐這個醬園招牌。

主人是誰?他就是大井坎董家的長子董基浚(號海濤)，即董必武的大伯父。

據老人們說這“醬園董家”的招牌還真有段不尋常的歷史。董家原籍麻城，世代務農，清初分支遷居黃安，先世曾在黃安縣南50里的永和鎮西傅董家村居住，后遷至石家碭。董必武前6代祖先董之模(字正楷)，才遷居黃安城內。雖全家節衣縮食，供子弟讀書，但因三代無人考取功名，所以家境更加貧困，于是曾祖父就棄儒經商，以少量的股本在本縣經營醬園生意，到祖父董其元(字善田)不知是受了某個得道的神人點化還是得了某個醬園高師傅的秘訣，竟把把“醬園董家”的招牌做得黃安縣城有名。大伯父董基浚13歲開始跟父親學醬園手藝，大伯父從小機敏過人，加上又勤快能干，而且一見如故，很快就成為董家的當家師傅，于是董家醬園的生意也曾有過非常旺火的輝煌歲月。可是誰又料到5年之前，董基浚的父親卻無端地因為一場脾寒病(瘧疾)，連打了幾場擺子就跟著冷酷的閻王爺去了，把一個偌大的董家和這個生意日漸衰敗的醬園傳留給他，的確近年來生意卻愈來愈難做了。加上這一個20多口人吃飯的大戶人家，大小事務都要他親自過問，吃喝拉撒，忙得人更是屁顛顛的，操起心來能不叫人頭痛?生意的蕭條，家境的困頓，董家醬園只能是將就維持下來，去年，本來蠻強壯的身體不知為什么突然禁受不住幾場脾寒病的打擊，他曉得那是父親附魂托身于他，困頓的家境不容他用錢去滋養自己的賤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但沒想到一場大病下來，身體卻無端地垮了下來，所以他才想著要把五弟(董基聰，董必武的五叔)帶出來，讓五叔學會這門手藝，將來或許能讓他掌管醬園。但是五弟雖然長得敦實，性格溫順老實，但年齡15歲還不到，又沒讀什么書，所以見事處世的能力還很差。加上近年來，物價上漲，開支增大，資金拮據，這醬園生意確實更加艱難了。

但大伯父不是懼怕艱難的人，他要強，他爽直，他認準的事情就要堅持做下去，哪怕是一座大山壓下來，他也不會叫一聲“哎喲”。

他一貫就是那個習性，早起晚睡，甚至是夜以繼日地干，他也任勞任怨。

可不是嗎，他一早就來到醬園清理，盤算今日的事務。

正要掀開籬笆出來，卻聽見一個孩童急急地喚他，一時還沒弄清怎么回事。

2、令人驚奇的日子

大伯父聽見有人叫喚，出門一看，才見一個瘦瘦精精的小女孩，扎著兩把羊角辮，穿著一身素凈的棉布衣服，鴨蛋臉兒，杏兒眼，嘴兒向來乖巧伶俐，這不是老三家的大女兒順芝嗎?就喊了一聲：“順芝，你有么事?”

“大伯父，我娘叫我問你，我父(黃安人稱父親為父，或伯)哪去了?”

“芝伢，你父在學堂里有事，昨沒回嗎?”

“我娘不曉得，才叫我問的。”

“娘有么事找他嗎?”

順芝猶豫了一下，咬著嘴唇，怯怯地說：“我娘說有事。”

大伯父不知道女人們的事情，也不想去過問，就說：“真有事，你找大伯母去。”

順芝一扭頭就走了。

大伯父見侄女像一只輕盈的蜻蜓飛了去，忽而一道亮麗的陽光在眼前一晃，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了一下天空，剛才還是陰云密布，現在東邊的天空，好像陽光把云幔掀開了一大片，燦爛的云霞放射出奇的光彩，他恍惚看見民間傳說的“天開眼”，那是多么神奇的景象啊!似乎有仙人飄忽在云際，好像菩薩現身，這是千載難見的奇境，怎么現在做夢似的見到了呢?他感到十分的新奇，他突然想起古代的一個傳說，說是黃帝軒轅氏的娘附寶曾經看到過一種奇異的天象，好像就是這樣的奇境，于是就有軒轅氏，但他也十分的疑惑，掐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真切的有痛感，才確信剛才看的不是夢境，但一眨眼，什么卻又不見了，天空還是天空，陰云還是陰云，只不過是有一絲陽光艱難地從云逢中射出。

他沒有失望，倒忽然長了精神似的，快步進屋去了。

他一進門，就聽見廂房有人喊他，他知道是繼母李氏，他的生母吳氏在他不到兩歲就已經離他而去，那時剛有老二基哲，究竟是基哲來得不是時候呢，還是自己的命硬克母呢，他說不清，他是一個孝子，他無數次懺悔，但無濟于事，生母的容顏他永遠只有在夢中去想見。但是生活中的他，既是長子又是當家的，他在父親去世之后，義無返顧地承擔起家長的責任，所以他對繼母還是畢恭畢敬的，被鄰里夸獎為大孝子。他隔著門簾喊了一聲：“娘，您有么事吩咐?”“我冒得么事。哎，老三在家嗎?”大伯父應答了一聲，就出去了。

還沒出門就見順芝來了，他跑得氣喘吁吁的，一來，順芝就說：“大伯，我娘的肚子痛，她叫我找大伯母，你讓翠芝姐跟我一起去找好了。”

大伯父望著楚楚可憐的順芝，點頭應允了，兩個丫頭走了，大伯父又補了一句：“順芝，你去找奶奶，我讓翠芝(大伯父的女兒)去跟她娘說，她會來看你娘的。”

順芝急匆匆地去找奶奶了。

董必武出世時已經有兩個姐姐，二姐雙芝還只是個兩三歲的娃娃，可大姐順芝就已經是個扎著羊角辮包著小尖腳受著封建主義的殘酷虐待的小女孩。

順芝還未進奶奶的房門就急急地喊奶奶。

奶奶最近不暢快，早上不吃也不起來，等到大姐來說娘的肚子痛要生孩子時，奶奶沒好神情，奶奶說：“吵什么吵?”姐姐像掉進巨大的冰窖里，呆呆地立著不知說什么。

奶奶李氏，嫁到董家為董必武祖父的繼配，已經生養了包括董必武的父親在內的6個兒子兩個女兒，生產對于她來說實在是不屑一提的小事了，但是對于下一代，她曾經有太多的希望，畢竟董必武的父親是她的親生兒子，再添孫子當然是她生命中的新的希望。可是當三媳婦懷第一胎時，她是多么熱切地盼望生一個男孩，她去廟里燒香拜佛，是何等的虔誠!而且請算命先生看日子推時辰算八字，還要請半仙來看相，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是一個男孩，結果怎樣?奶奶大失所望了，生的卻是女孩順芝。到兒媳婦再懷第二胎時，奶奶卻顯得異常的理智和冷靜，她也改變了策略，這會兒就選擇遠近十里聞名的最有經驗的接生婆婆來看，然后再去燒香拜佛，應該是準確無誤的，可是這個第二胎更讓人失望，結果董必武的二姐雙芝不受歡迎地來了。所以到了這個第三胎，奶奶實在沒有多大的興趣了。她知道這個童養媳出身的兒媳命本來就是如此，她也用不上再過多的為她費神操心。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婦女生產本來就是一種痛苦而艱險的生命過程，當她們第一次生產時，也許感到痛苦和危險的就不只是她本人，還有她許多親近的人，而到了第二次三次，痛苦和危險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況且舊時代的婦女在許多家庭不過是個生產的機器，這不是某個婦女的悲劇，這是那個社會的悲劇，恰好能生產倒是某個婦女的造化。董必武的奶奶是舊時代的婦女，她屬于那個封建時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時候人都是這種思想，她沒有錯。而且她也是為三兒著想，她當然希望她的每一個兒子都過得好，富和貴兩方面她更在意貴的實際內容，即人丁興旺。所以三房的生產她當然關心的是生了個什么，可是有了前兩次的失望，她也就不大熱心了，而且這一次兒媳孕娠相跟前兩次也并無大的區別，兒媳的圓臉反倒比前一次光潔而滋潤了，都說“女兒打扮娘”，這不是生女伢的征兆嗎?左思右想，奶奶就又躺在床上懶得動彈，大姐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不見回答，就急得哭了起來，奶奶生氣地吼道：“哭你娘的瘟，一早就來號淘，你奶還沒死，找你大媽去!”

大姐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和鼻子，淚水和著臉上的塵土把臉染成花色，她知道奶奶不喜歡她，奶奶愛男孩，她不能惹奶奶生氣，奶奶會懲罰她。奶奶用堅硬的栗鑿在她頭上制造飽滿的血包，她不能像平時那樣為一件事牛一般地犟到底。她只好轉身去找大伯母。奶奶見順芝慢吞吞地走出房門，就抬起頭，散亂的花白頭發沒有梳理，皺巴巴的老臉像涂了一層厚厚的冷霜，她咬牙恨恨地罵了一句，又把順芝叫回來說道：“你娘那不爭氣的肚子能生出個什么來。還有臉跟我說，你去找大伯母，她比你娘的命好，她一生就是兒子，八字好，而且一連給老娘生了幾個兒子，她會生，也會接生，你找她去，說不定還有個什么盼頭。”

順芝聽不懂奶奶的話，她只聽懂一句，找大伯母去。

3、父親的憂郁

不等順芝去找大伯母，大伯早就通知大伯母去做接生的準備。

大伯父也曉得三弟媳到了生產的時候，雖然具體的生產的日子不是他這個大伯子關心的，而且男人是忌諱說女人的事，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不可能不關心添丁添口的大事，只不過三弟基文的命不好，連生了幾個丫頭姑娘，也不知這次爭氣與否，當然，大伯父絕對否認自己有這種理學觀念。主要是娘的思想上放不開。大伯父還是不敢胡亂猜疑，連忙叫兒子賢琨去學堂找三叔回來。

大伯父想到董家添人添口的大事，忽然覺得自己有什么可做了。

生產應該說是一樁神圣而重大的事情，大伯父在屋里轉悠了足有半個時辰，還是決定找出香裱火紙來，神龕上存放多時，還是年節時省下來的，該不該用上，大伯父還是有些猶豫，因為畢竟三弟媳不是頭一次生產。用不上這么小題大做了。

大伯父還是放下了祭祀的準備，徑直出來看看情況。

兒子賢琨氣喘吁吁地回來說三叔回來了，大伯父就見老三董基文(號采臣)正朝這邊過來了，穿一身青藍棉布長衣，瘦長個兒，柳眉俊眼，八字胡須，顯得溫文爾雅，既有一種文人的淡泊儒雅，又有一種樸誠的風范。

“大哥，你叫賢琨找我有何事?”

“三弟，聽順芝說她娘肚子痛怕是要生孩子了。”

“大哥，有可能，大概日子也在這兩天，我昨日里學堂有事也就沒回家，她今日要生產，你看這如何是好?”

“三弟，你莫急，她又不是頭胎，我讓你大嫂去接生總沒問題吧?”

“大嫂是能手，鄰里好幾家的媳婦都是她接的生。”

董基文還是一臉愁容，他囁嚅半天還是說：“大哥，你說這回該不是又生個丫頭吧?”

“三弟，你盡瞎想了，連生了兩個女孩，這回也該是個男孩了。”

“當然，這個還是次要，我是想家里又要添口吃飯，加負擔了。”

“快別這樣說，兒女是白菜，越多越愛，當然，要是個男孩就好，我們家缺的還是當家的男子。”

“可是，我怕她又不爭氣，娘說她這次還是個布包肚，吃什么都不挑揀，我怕——”

“生什么是個命，哎，不過，我也怕人家罵你不孝。”

“我這命，況且，我是指望他給我生一個聰明絕頂的讀書娃。”

“莫說這么些喪氣的話，我倒有個好的吉兆，早起，我好像看見天開眼的奇境呢。”“你說什么，什么‘天開眼’，哪有這樣的奇境?你大哥誆我，我倒謝你。”

“我們也去看看順芝的娘。”

順芝的娘究竟怎樣?

俗話說，娘奔死，兒奔生。生產這一時刻，母親與閻王相隔一層薄紙，生命是頑強的但又是非常脆弱的。

順芝的娘已經被生產的陣痛折磨了好幾個來回了，幾次都差點暈了過去，她在痛苦的呻吟中，反復求救于熱情慈善的大嫂，她喊叫著：“大嫂，你救我啊!你是個好人，你是個好福氣的人，你救我啊!”

“別嚷，你把勁兒蓄著生孩子，給我生個胖兒子，我救你。”

“菩薩。我謝你!”

痛苦的呻吟，慘叫的尖鳴，使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感動，甚至是揪心的痛，像尖刀一樣刺痛每一個人的心。

董基文的心更是像刀絞一樣難受，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大伯父還是退了出來，他去找那神龕上的香紙，燃著香裱，他只有祈求菩薩。

也許真的是菩薩顯靈，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是那樣尖利悅耳，震撼了整個房屋，刺激每一個在場的人的耳膜，也強烈地震撼每一個人的心。

順芝的娘生了!生了一個什么娃?

奶奶來了，董家所有在家的人來了!

左鄰右舍的善良的人們也都來了!

4、奶奶的驚喜

在順芝的娘還未生產的時候，大伯母已是忙得不亦樂乎。叫人燒好開水，預備好了剪刀，做好了接生的準備工作。她是一個技藝嫻熟的義務接生員，不光是自家的產婦她接過生，就是街坊鄰里，也有好多戶人家都來請她接生，而且她熱情爽快，動作麻利，深受大家的稱贊，當然更重要的是她樂于助人不計報酬，恐怕是最受窮人家歡迎的。

順芝的娘躺在床上，“小烈蛋”拼命地要鉆出母體，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仿佛是蓄積了10個月的力量，也仿佛是憋了10個月的勁兒，這10個月有為娘為父的太多的希冀和祈愿，也有奶奶及旁人善意和并非善意的鄙夷和譏誚，當然也有親人和旁人的善意和并非善意的猜忌，于是選擇了今日，“小烈蛋”要出世了!

也許是“小烈蛋”的勁兒憋得太足，也許是為娘的希冀太大，所以本該不費吹灰之力的第三胎順產，卻變得如此艱難，娘在痛苦中呻吟，凄厲的慘叫令人潸然淚下，扭曲變形的姿態慘不忍睹，在場的婦女無不捏著拳頭，咬著牙齒，提著腳跟，捶著胸脯，在心里，在嘴里，念著“阿彌陀佛”，都變得如此善良如此溫柔也如此脆弱，但是都只是干著急，又無能為力使不上勁兒，也只是在苦苦地等待著上蒼救助。

在生命的關鍵時刻，奶奶的參與是起著轉折性的作用。

奶奶用十二分的鄙視和輕蔑的語氣說道：“見你娘的鬼，生個細伢還有這么艱難，老娘生了十幾胎哪回不是像下個雞蛋一樣簡單。”奶奶擠進去看了老三媳婦那痛不欲生的樣子，絲毫激不起同情，只有鄙夷和蔑視，她癟了一下她那兩片薄而無血色的老皺嘴唇，恨恨地啐了一口痰，說：“你別裝樣子，樣子不好看，不就生個細伢，還能生出個金娃娃，你給我卯足勁兒像屙坨硬屎樣把她屙出來。”奶奶看也不想看，氣咚咚地走了。因為她曉得三媳婦命賤，生不出金娃娃來。

奶奶出了房門就癱坐在堂屋的圓靠椅上，疲累和消極的情緒使她無精打采。沒有人敢跟她搭訕，因為人們多少曉得她沒有在三媳婦這一胎上寄予太多的希望，連大伯父打算在神龕面前燒點香裱祈求菩薩保佑，也要瞧瞧奶奶的顏色，直到奶奶并不十分反對時才勉強地舉行一下祝禱儀式。奶奶不想搭理誰，卻見基敏基智進來，老母愛幼兒，基智還只有五六歲，他也不管娘怎樣，一來就往娘身上纏，基敏就顯得懂事多了，他叫了一聲娘，娘對他是寵愛有加，啥時都當他是個寶貝，因為在弟兄之間，他是最像他父親，所以他娘總認為將來最有出息的應該是他，娘見他在家，就問：“你沒跟四哥去學堂?”基敏沒答話就溜出去了，基智也出去玩去了。娘沒去追問基敏，只想走開懶得管今天的事兒。

但大家終于聽到了一聲嘹亮的啼哭。

猶如春天的一聲驚雷，震撼了整個房屋，刺激了每一個人的耳膜，也強烈地刺激每一個人的心。

奶奶像著了魔似的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大喊一聲：“我的乖乖兒吶!你個‘小烈蛋’總算出來吶!”她撥拉著看熱鬧的人群沖了進去，那驚人的短跑速度恐怕如今奧運的冠軍都難以相比。

奶奶從大伯母手里搶過嬰兒，一手擰住嬰兒的腿，另一手撥開嬰兒的小雀雀，然后重重地拍嬰兒的屁股，就像鼓手在興奮地敲打勝利的戰鼓一樣，讓嬰兒唱出動聽悅耳的啼哭聲，奶奶的臉上笑成一朵燦爛的花。

還是在場的二伯母嘴最快，她說：“你看我婆婆真是精明得像個仙人一樣，你還沒看沒問，怎么曉得是個孫兒呢?”

奶奶的臉上笑得更燦爛了，她高興地罵道：“你娘的瘟腳子啊，老娘生得多，見得多，是兒是女，老娘還聽不出伢子的哭聲嗎?”

大伯母連忙接過嬰兒用布揩拭孩子紅嫩的肌膚上的血漬，也不知是受了大伯母的手帕的刺激。還是受了奶奶的偏愛的情緒感染，嬰兒格外帶勁地扯開嗓門大聲啼哭，哭得滿堂喝彩，哭得人們心花怒放，因為在她們聽來哭聲充滿了豪情詩意，簡直就是一首動人的抒情歌曲。

奶奶連忙抱起嬰兒舞著，搖著，用全身的力氣，用她一世蓄積的精神勁兒。

5、三齋之慶

董家三媳婦生了個小子，可把董家上上下下樂翻了天。

事情過去了，大伯父還在跟老三回憶那些趣事。

大伯父說：“老三，你說怪不怪，昨日里我一早就發現什么都是怪怪的，早起就發現今日的天道不一樣，好像看見天開眼的奇觀，我不信有什么奇事喜事發生，沒想到是董家出入了，你看這靈驗不?可是神助我家發旺了。”

董基文聽大哥說得如此神神秘秘的，明知道大哥有些迷信，但是他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就沒有去糾正大哥的話，只是說：“這個孩子還真有點讓人驚訝，大家都以為又是個女孩。尤其是我姆大(黃安稱娘為姆大)老在嘮叨。”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我猜哦就該是個男孩，因為說實話。我已經感到董家是該有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出來撐門面了，就該出在這下一輩了喲!”

“我也覺得讀了這許多書，一點長進都沒有，功不成名不就，算是沒有出息吶。”

“那也別這樣說，也是因為我們家窮，你20歲就考中了秀才，但沒錢給你辦廩生資格，只補個增生(所謂增生，就是增廣生員，也就是無廩無職的秀才，是科舉時代進學生員的一種名目)，但你也別灰心，大考的機會還有，說不定我們董家的祖墳哪天被神雞扒動了土，祖先顯靈，董家還真要出狀元呢。”

“我看這科考也是‘朝里無人難做官’，補個廩生資格還不是輕易能得到的。去年的一次科考機會失去了。再有機會還得幾年呢。”

“還不是因為娘的身體不好影響了你的考試，不過過三年總有機會的。”

“我有個感覺，說不定這個孩子將來就有這個出息。唉，我本人就不作這個妄想哦!”

“好了，莫說泄氣話吧。我看這個孩子將來定是董家的希望。說真的，這個孩子是個樂趣，我就叫他樂伢好了。”

“你大伯就給孩子取個名吧。”

“不用急，洗三齋那天，我家要好好慶賀一下。”

黃安人有個習俗：孩子生后第三天，要舉行洗三齋的儀式。

洗三齋有三個重要儀式：祭祀、洗禮、取名。

祭拜祖先神靈燒香裱、燃紅燭，拜神仙，放鞭炮。洗禮儀式也是很有講究的，富人把這些儀式辦得如何隆重場面如何豪華排場就不用形容了，就是窮人也少不了舉行一個簡單儀式。

小必武出生的第三天。家里就給他操辦了個熱鬧的洗禮儀式。

大伯父買來香紙鞭炮，還特意布置了洗三齋禮儀程序。一大清早，他就在神龕面前燃起一對大紅燭，點著三支清香，然后神情莊重地退后幾步，凝望著神龕上的“天地君親師”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響響地叩了三個頭。到中午正式舉行儀式的時候，大伯父在燒香燒裱的時候，他總是在心里默默地祈禱，他要把董家的希望全部拜托給神靈祖先，但愿能保佑董家平安幸福，尤其是近來幾世祖業不興，家道中落之時，他深感自己無力回天對不起祖先，想到這一點，他不覺愧悔不已，淚如泉涌，他又長跪在地上，直到奶奶引領一千人馬來給嬰兒舉行洗三齋的儀式，他才起身退了出去。洗三齋是很簡單也很熱鬧的，奶奶用紅墨染了好多雞蛋，雅稱“圓寶”，再把雞蛋放在嬰兒身上滾動，每一次滾動，都有一個美好的祈愿，或者說是一種象征。

究竟有何種象征意義呢?

請聽聽奶奶是如何吟唱的吧——

“蛋滾孩兒額吶，前途好無量吶——”

大伯母帶頭高聲的應和著：“前途好無量哪。”

“蛋滾肚兒圓吶，功業好圓滿吶——”

二伯母也接聲唱道：“功業好圓滿哪——”

“蛋滾圓屁股吶，坐享好清福吶——”

——屋子人跟著應和：“坐享好清福哪——”

一家人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地說笑，鄰里親戚也都來趕熱鬧，飲茶喝糖水鬧得不亦樂乎，小孩子更是覺得有趣，因為他們每人還分得一分糖果，而且他們一邊吃糖果一邊還笑著說著看熱鬧，特別是當給嬰兒嘴上涂搽油脂的時候。一屋子人嬉鬧就達到了歡樂的高潮，二伯母尖利的嗓音笑得更歡，她說：“喲，我侄子可了不得哪，臉是臉，眼睛是眼睛，真是董家的人精吶，現今讓奶奶給嘴上搽點油，那將來口齒伶俐能說會道賽過祖先八代吶!”奶奶笑得嘴都合不攏，老缺嘴說不準兒話音：“還敘二媽述得好吶，這伢將來就靠這張大嘴吃四海飯做天下大事喲!”奶奶的話把眾人都說得心花怒放，屋里屋外響起一片快樂的笑聲。不要說別人，就是幾個小伢樂得最歡，翠芝來泡茶，順芝給小孩拿糖果，連二叔家的玉芝也來幫忙，到底翠芝大她們幾歲，說話做事就格外知曉事理。

喜慶之中男人們更有自己的表達方式。

大伯布置好一切就徑直往三弟的書房里走去。

因為還有一個重要儀式，即給孩子取名。

董基文正高興得走來走去，坐不下來，見大哥來了，便說：“為侄子的事可把你忙壞了。”

“忙什么，應該的，董家添了個讀書郎，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不是嘛，添人添口，好是好的，可這一家20多人吃飯。負擔夠重的，大哥你夠操勞的喲!”

“夠，莫說夠，關鍵是沉，最近生意不好做，家里開支費用又大，我是手長袖子短，顧及不上，到我這一代‘醬園董家’的生意做的沒個名堂，我是對不住祖宗哦!”大哥說著就有憂郁之色。基文很快打斷他的話，安慰他道：“大哥，你快莫這樣說，我們做兄弟的最無用，百無一用是書生。教個私塾到年底才領幾個錢哪能顧家得來?”

“那也別說，我們這個家雖說20來人吃飯，窮是窮點，可弟兄之間團結和睦，互諒互讓，這就是對我很大的支持，我們董家圖的就是一個‘和樂’二字。”

“大哥，你給侄子取個名字吧?”

“取名?就叫‘樂應’吧，我們董家世代都以樸誠相傳，清貧自守，講的就是‘和樂’二字，做事該當有求有應，樂在其中，應字為貴，就叫‘樂應’吧。不過這只算個小名，你是讀書人，學問深，學名還是你取的好。”

“大哥，這樣抬舉我，取名還是讓當家的大伯取。”

“莫謙讓，大伯讀書少，要說取名按輩分取，依照董家的輩分：士、為、其、基、賢、良、紹、德，孩子的輩分是賢字輩，那該叫什么?”

“叫賢琮吧，琮者玉器也，董家的孩子不求別的，但愿他日后長大人品如玉不染俗世之污。”

“是的喲，董家祖訓要求的是成材先成人，就用這個名。”

“不過，我又記起《尚書·大禹饃》中有一句‘董之用威’取做學名也很好。”

“‘用威’，用威力重振董家的威風，這么多年，幾代的‘醬園董家’到我這一代已是蕭條，我是無能，就看用威他們將來有點出息才好。”

“我來補取個雅號，《漢書·律歷志》中有一句‘日月如合璧，伍星如連珠’，我看就送他一個號，叫‘璧伍’。”

大哥一看是四弟(董基明，號懷素)來了，穿一件藍色長褂，腦后垂一條重辮子，就顯得精神十足的，高音亮嗓，樂觀爽朗的樣子把他們哥倆逗樂了。

“妙、妙、妙，四弟就是年青有才，豪情勝人，取的名字格外有文采。”

四弟躬身作揖，白凈的臉面上寫滿樂觀的笑容，說：“承蒙三哥的夸獎，有愧有愧，但我看侄子可是天生之材，將來定然是個杰出的讀書人，你們信不信，文曲星定出在我們家。”

“哈哈哈!”

“哈哈哈!”大哥笑得眼里溢出了淚花，他說，“董家就指望‘璧伍’將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呢。不過孩子將來成人成材，要靠你們兩位先生教育，董家的孩子要教育他們莫忘祖先的家訓，莫做壞事，多行正道，樸誠勇毅的家風要一代代傳下去。”

6、董家的希望

董必武的幼名樂應，奶奶伯母娘等一家人都喊他樂伢。

奶奶的愛是特別的，她倒成為這一家人的總指揮了，自己整天圍著樂應轉圈兒不說，還指揮這個那個來抱抱樂應，逗逗樂應，好像所有的人的生活都是為了小樂應似的。誰要讓樂應哭了，奶奶就跟誰發脾氣，責怨這個那個的。

小樂應的成長也很快就成為董家樂趣的中心了。

小樂應會笑了，會說話了，奶奶教他第一個字是學著叫奶奶，可他真的會叫奶奶了，奶奶幾日幾夜里的那個樂勁就別提了。

小樂應學走路了，娘用長條布手巾兜在樂應的胸前，然后拽著孩子，讓他學走路。

可奶奶來了還是要責怨，說孩子走得太早將來長大一生會太辛苦的。但是樂應的娘卻堅持讓他練習走路，娘是希望他快些走出家門去看外面的世界的。

樂應會說話了，會說各種長句子。

于是樂應的娘逗他，就有了下面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對話——

“你姓么事?”

“我姓董。”

“你叫么事?”

“我叫樂應。”

“你是哪里人?”

“我是黃安人。”

“你長大做么事?”

“我長大讀書。”

“你長大讀么事書?”

“我長大讀黃安書。”

“黃安書是么事書?”

“黃安書是天下書。”

后來董必武長大真的愛讀書，也真的愛讀天下書，讀一部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書，讀一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書，讀一部共產主義的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