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悲劇”是文學的一個獨特種類,是悲劇精神體現的重要途徑之一。悲劇精神是悲劇的靈魂與生命,它是人在追求自身本質力量對象化過程中的生生不已的內在意志激情的體現,是決定悲劇存在的深層次的規定性。在西方文明發展進程中,其發展足跡的起落沉浮,其“悲劇精神”對文化塑造的影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探討其悲劇精神的文化淵源對進一步了解西方悲劇及悲劇精神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研究價值。
[關鍵詞]悲劇 悲劇精神 文化
“悲劇”作為文學的一個獨特種類,在每一民族的文化及文學構成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一個民族是否在文化上體現著一種成熟,與這一民族是否有著深刻而理性的悲劇精神密切相關。悲劇精神是悲劇的靈魂與生命,它是人在追求自身本質力量對象化過程中的生生不已的內在意志激情的體現,是決定悲劇存在的深層次的規定性。悲劇精神不是虛無縹緲的抽象的存在,而是通過人的苦難、奮斗、甚至毀滅的生命歷程才能呈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缺乏悲劇精神的生命的苦難、奮斗、甚至毀滅是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悲劇的。每個民族的悲劇精神代代相因承傳,而作為悲劇精神體現之重要途徑的“悲劇”,必然對這一民族的文化積淀及其形成發生重要影響和作用。在西方文明發展進程中,其發展足跡的起落沉浮,與其“悲劇精神”對文化塑造的影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探討其悲劇精神的文化淵源對進一步了解西方悲劇及悲劇精神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和研究價值。
西方各民族的“悲劇精神”是產生于古希臘美學的一個美學范疇。它抽象于古希臘文學,是在對其古典神話和以三大悲劇家及其作品為代表的古典戲劇進行理性考察的基礎上產生的概念。古希臘悲劇的形成最初起源于對酒神狄俄倪索斯祭奠的宗教儀式。在每年春秋兩季各舉行一次的祭祀活動中,由有數十人組成的合唱隊身披羊皮,裝扮成半人半羊神,以邊歌邊舞的形式表演“酒神頌”,并由此逐漸演變成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一古典悲劇。古典悲劇產生及繁盛于古希臘的古典時期,其時希臘自由民反獨裁政治和反抗波斯侵略取得重大勝利,悲劇作家們大都處于對現實生存狀態的相對滿足之中,更樂于尋找精神上的充實,或者是那種基于所謂“雅典精神”之上的對于人類自身意義的終極體驗。也正因為國家的繁榮,所以他們有勇氣正視人類的苦難,并且試圖尋求解脫人類苦難的良方,這就使他們更傾向于在悲劇中體驗和倡揚人的主體性地位和人類所具有的偉大力量。
古希臘悲劇創作中存在著濃厚的命運觀念,在有些劇作中它甚至是結構全劇的最關鍵要素,也是悲劇得以發生的最終原因。命運觀念之所以能夠占據如此之高的地位,是因為在古希臘人眼中,“人是一個會發問的存在”(卡爾-拉那),他們是現實生活中愛琴海的統治者,無往而不勝,所以精神上,他們還要挑戰既有的統治者一神的意志。他們渴求人的自由和神的正義,當看到人的苦難、命運的盲目、神的專橫和殘忍時,便感到困惑不解。這種困惑是他們直面悲劇性現象的基本條件,他們睜大了驚恐的眼睛注視著這些難以理解的現世的惡,悲劇詩人將之解釋為命運使然。
然而,古希臘人又不服命運的擺弄,因為他們相信,隨著人類的發展壯大,就必然要挑戰獨立于人的“神”的意志與力量,這也就造成了人類結局的悲劇性:反抗沒有意義,卻又不能放棄反抗:因為反抗才能體現人的意志和主體性力量。這是悲劇精神產生的影響,是悲哀與力量的結合,是古希臘人為尋求生存意義和正義而進行的奮斗行為。就如舍勒所說,當我們遇上悲劇性事件以去眺望世界本質時,就是那種讓你無法遺責卻“負責”的純粹的不可避免性、必然性,它撫慰受傷的心靈。人生因此才是有意義和可以忍受的。在這樣的特殊文化中,希臘人既不是宿命論者也不是唯意志論者,酒神與日神、生命的激情與邏各斯的冷靜之間的矛盾構成他們的性格品質,他們將之完美地展現在戲劇舞臺上。
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他一出生就注定“弒父娶母”。這是他無法改變的命運,這一命運的降臨是來自于神對他父母的報應。但俄狄浦斯一生都在努力反抗并企圖打破這種宿命的安排。在這里,神意所代表著的是不可戰勝的主宰人類的力量和命運,而狄俄浦斯的不懈努力和人意無法改變的結局也使他具有了悲劇人物的身份,成為人類渴望正義的代表。俄狄浦斯之所以成為古希臘悲劇創作中的悲劇人物,也正在于他所反抗的是他不可戰勝的。他不是為了生存而生存,而是為了反抗給自己造成苦難的淵源而生存:他所體現的,正是那種既苦澀又壯烈的悲劇精神。
這種囿于命運又不甘命運的悲劇精神背后反映了古希臘人的共同思想傾向;強調對立與斗爭。古希臘悲劇作品可以說是古希臘人強調此種思想的集中而形象的體現。許多作品中的悲劇主人公往往有著“魔性”、不可征服的抗爭精神,他們不畏強暴、不屈服于淫威、敢于同“命運”抗爭,甚至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普羅米修斯毫不屈從暴力和權威,明知反抗宙斯的后果是身陷地獄,也義無返顧;俄狄浦斯王不顧命運之神的殘酷判決,尋根究底,最后“殺父娶母”以求城邦民眾安生;美狄亞更是敢于冒犯對抗專制者的刑律,為了愛情和盡自己的天職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古希臘人悲劇精神的這些特征延續下來。成為幾千年來西方各民族悲劇精神的重要品格與內涵。文藝復興時期,哈姆雷特為消除邪惡而一往無前;古典主義時期,熙德寧肯割舍愛情也要為家族榮譽而戰;安德洛瑪刻為了保全“特洛亞城復仇的根苗”的性命與自己的貞操而寧愿一死:少年維特寧可主動舍棄生命也不與市儈社會同流合污以茍且偷生。現代派的悲劇作品也大多洋溢著人與現實世界、人的精神世界內部尖銳對立的悲劇精神《城堡》主人公踏雪去城堡要求批準在附近的村子里安家落戶,城堡就在眼前,但歷盡艱辛始終不能進入,現實世界與人的意志激情猶如冰炭不能相爐。奧尼爾的一些悲劇不僅寫人與環境的對立斗爭,而且寫人與自身的獸性的不可調和的沖突,自身不由己地被獸性——性本能和潛意識所征服、支配、控制,扮演著人類社會的一幕幕悲劇,從而釀造成慘禍。
在這些體現強烈悲劇精神的悲劇人物的生命歷程中,在人與現實之間以及人的精神世界內部存在著不可調和、甚至是尖銳對峙的矛盾斗爭。這些悲劇人物之所以被看成是西方各民族悲劇精神的象征,就在于他們的身上飽含著永恒追求、不斷斗爭的精神,這種精神彰顯的正是西方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文化特征。
西方文化的初始來源是古希臘理性精神。尼采認為,人的內心痛苦,感性與理性的矛盾沖突是古希臘文化的基本成因,而這種矛盾沖突的結果則是悲劇精神的誕生。正是對于悲劇精神的倡揚,西方文化自始就是一個在劇烈斗爭中發展理性的文化,它崇尚個性自由,勇于冒險和探索。它是屬于酒神型,強調激情,個性色彩鮮明。不論是希臘時期的強調競爭的奧林匹克運動的興起。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本主義的發揚,個性解放一直是西方文化的主線。正因如此,西方悲劇的主人公會超越簡單的道德劃分和現存的社會規定,甚至超越文化本身的性格的復雜性。他們的失敗和毀滅,使人在恐懼與憐憫中得到凈化與新生。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是典型代表。作者通過對俄狄浦斯殺父弒母的故事的描寫,在贊揚主人公正直、誠實的精神和勇敢行動的同時,強調了人的自由意志和反抗命運的剛毅精神。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哈姆雷特,為查出父親死亡的真相,他對人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發生困惑,將個人復仇行動轉化為扭轉乾坤的宏志,其人文主義思想也在這場毀滅性的斗爭中得到了升華。
在此,俄狄浦斯和哈姆雷特雖然死去,但他們體現的西方悲劇作家們的苦難意識和抗爭勇氣正是西方人獨特的審美心理。在西方人看來:悲劇是“對最重要最偉大的人物的一種模仿。”悲劇的主人公和英雄是同義詞,英雄本人是時代驕子,是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比“一般人好的人”,而不是惡徒。因為只有比較好的人,才能使人產生憐憫或同情,而憐憫或同情是悲劇所必須具備的美學效果。“惡徒陷入不幸,令我們感到滿足,因為我們對他抱有反感:但因為這是公正的懲罰,所以它絲毫不會引起我們內心的悲憫,也不會產生任何恐懼”。正因如此,傳統的西方悲劇都以皇家貴族和英雄豪杰為主角。他們來自上層社會,卻遭遇深重不幸,其身份和際遇形成強烈對比,因而具有震撼力量。從下面的梳理和剖析中可見一斑。
就古希臘的悲劇而言,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悲劇主體都是王公貴族,他們不但身份高貴,權位顯赫,而且是人生悲劇的抗爭者,是作者和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在近代戲劇中,從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奧賽羅》、《李爾王》、《哈姆雷特》《麥克白》中,我們同樣可以發現悲劇主體不是大將便是貴族李爾王是國王,哈姆雷特是王子,奧賽羅和麥克白都是大將。在17世紀的古典主義悲劇中,高乃依的《熙德》和拉辛的《安德洛瑪刻》,在悲劇主體的選擇上同樣來自上層,都屬貴族。
這些貴族英雄們將西方各民族的悲劇精神彰顯得淋漓盡致:他們為獲得永恒的倫理實體而犧牲個體,認為追求的和諧只能在人的毀滅之后。因此,對于這些英雄人物的命運結局,別林斯基認為,英雄在結局必須死去,“如果沒有這個犧牲或死亡,他就不成其為英雄,便不能以自己個人為代價實現永恒的本體力量,實現世界的不可逾越的生存法則。”長期以來,西方悲劇作品以人物的生命毀滅和代表著正義事業暫被強大的邪惡勢力所壓抑作為結局,甚至描繪出腥風血雨、刀槍劍影、陳尸滿臺的場面,旨在提示出生命激情與悲劇精神的長存與永恒。《雅典的泰門》中的泰門《美狄亞》中的美狄亞、《安提戈涅》中的安提戈涅和《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在悲劇結局時正是這樣,充分體現了一種毫不后悔的自我犧牲精神。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斗爭的徹底性及其重大意義他們的精神也通過斗爭得到了升華,從而顯得更加不可戰勝。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西方悲劇精神所體現的不是“悲觀主義”,而恰恰是一種樂觀的態度。尼采在評價希臘悲劇時說:“‘希臘精神和悲觀主義’這倒是個明確的稱謂。第一要義,即希臘人是怎樣處理悲觀主義的——他們用什么手段克服了悲觀主義……悲劇正好證明,希臘人不是悲觀主義者。”表面看來,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它所能表現的似乎只能是摧殘一切有價值和美好的事物。然而悲劇的作用是暴露人的生存困境,超越人的生存困境。西方悲劇集中表現了人類對人生意義的積極探索和自身價值在實現中所顯現的堅強性格和意志。悲劇的結局,一方面向人們預顯了命運之神的強大,似乎是說命運不可抗拒:另一方面,又顯示了人類對命運的不屈抗爭。在這種痛苦和慘烈之中,宣揚了一種精神:人可以被打倒。可以被毀滅,但卻不能被征服。因此觀眾不會因為主人翁的犧牲而絕望,而是被他們不朽的斗爭精神所感染。這是一種尼采所謂的“酒神精神”,而“酒神精神的本義是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涵的痛苦。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個人必須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堅強的意志。由此產生酒神精神的衍義:做一個強者。‘酒神精神的一個重要標志,乃是支配你自己,使你自己堅強!’”。因此,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能直面人生的險惡,在對未來懷有美好憧憬和渴望的同時,能以堅定的意志和奮勇的精神挑戰困境與不幸,從而展示生命的力量與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