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美人
木耳是挺“色”的,雖黑,卻是個美人兒,討喜。
身輕如翼,說它“骨感”都夸張。一襲黑袍,著一層淡淡的粉底,如此矜持,淑得很,滿腹心思,又與誰人說。
色食紛擾,味蕾肆虐,木耳卻是有低眉順目的內斂,也有坐看云起的淡定,這等定力像是沒有一定的學養是難以做到的。修煉到這份上,你是斷不可懷疑木耳是大家閨秀的了。木耳什么樣的大寒大冷沒經歷過,什么樣的白毛子風沒聽過。參天古木,雪域莽原,與參為鄰,深藏閨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滋養木耳的,是東北那旮旯攥一把便能流出汁來的黑土。
所有的堅韌和忍耐仿佛也只是為了等待,像蕾,風拂著它,陽光沐浴著它,守在季節里,等待著燦爛綻放。木耳等的是水。淚也罷,雨也罷,有濕漉漉的情思,抑或如潮的幻想,打開心苞,懷春的希冀便悄然地生發開來,這也不免應了那句“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的老話。
絲綢般滑潤細膩,玉石般質感高貴,裙裾翩然,依稀有暗紅的邊,像新潮的女孩發間著了彩,木耳出落得如此動人。
水泡木耳,美人出浴。一如樂起,它哪里還剎得住步子,黑裙翩躚,多了幾分張揚,添了些許放浪,投懷送抱,盡興酣然,卻又不失高雅的身份,這等拿捏得恰到好處,非木耳莫屬。木耳舞池里“大眾情人”的角色討食客們的青睞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木耳炒菜的多,木耳炒豬肝,炒腰花,炒肉絲,也有炒雞絲炒肉松的,炒青椒,炒土豆絲也行,想想,無論葷素,木耳與諸菜合,似乎炒什么菜都可以放點木耳的,只是炒時要瀝干水分,像斬斷它所有的情思讓它認嫁了事。要不,木耳性烈,哪有從你的意思,沒準會從鍋里“啪”的跳出來。
木耳味甘,養陽清熱,和血止血,有食療作用的食物總是討喜。父親常做木耳芝麻飲,做法挺簡單,他戲稱為“小二黑結婚”,也就是讓炒香的黑芝麻和黑木耳放一塊煎熬,湯出放上白糖便行。父親發質好,他堅信“小二黑”有專治“須發早白”的功效。
燴菜放木耳當然好,我們家鄉有一道“雞絲燴粉皮”的名菜,廚師是不忘放點細碎的木耳的,不只口味好,也好看。“雜燴”也不會少木耳的。中餐講究色香味,色在前,有誰比木耳更“色”的呢?
涼拌木耳,木耳便是主角了。“拌三鮮”是木耳金針菇加海米,金針菇和海米自然是配角,將木耳焯過瀝水,放些蒜泥、麻油、姜末,再加上鹽、味精和少許糖,鮮美、滑膩、有嚼勁、滿口香。要是放些千張胡蘿卜絲或是辣椒絲一塊拌,那真是“色”全“色”美了。我在好朋友處吃過這道菜,那味道,縱是有人在嘴上打一巴掌,也不會松口。
那天小城幾個文友來家中神侃,一時忘了時辰,抬腕看表我慌了神。近午,沒買菜呀。我說“下館子”,文友不讓,有面條就行。打開冰箱,還好,有雞蛋,肉絲,還有一大包木耳。我讓文友先聊著,便打起了這包木耳的主意。雞蛋炒木耳,木耳炒肉絲,涼拌木耳,蝦米肉絲雞蛋雜燴,再加上木耳肉絲蛋花湯,“四菜一湯”,挺官員挺廉政挺標準的。文友驚訝,木耳總算沒讓我難堪。
韭菜豆
早韭晚菘,是說春韭和秋后的大白菜好吃。其實,晚菘時的霜下韭也好吃。“九月韭,佛開口”,韭被出家人視為葷腥,能讓“佛開口”,晚韭美味的誘惑力沒人懷疑。
好是好,只是去日不多。漸冷,霜至,一場凍,原本精神抖擻的韭便“癱”了,色汁青艷的韭像浸了墨,軟塌塌的,炒也不脆,吃時泛香。無奈,上凍前,也只能忍痛割愛,將這一畦韭全割了。
大白菜能冬藏,韭不能。沒有人能一下子吃一畦韭,韭做韭菜豆是最好的選擇。
將韭輕曬,去露去霜便行。這樣腌出來的韭鹵汁不多,色汁鮮嫩。曬久便“老”了,吃時不脆。理韭菜是個慢活,也是個細活,得耐著性子。剝去莖上最外層的韭皮,掐去尖上的黃葉,一根根地從左手抽到右手,韭如梭,有依戀,也有不舍。一地陽光,滿院韭香。
韭菜豆當然離不開豆,我始終吃不準我媽是何時炒黃豆的。不過,豆會叫,漸熟時響,在鍋里蹦蹦跳跳地唱歌,再說了,那一屋的豆香,能瞞住誰。我猜我媽是不想讓我們知道。那豆精貴,哪舍得給我們多吃。我不聽,到廚房抓一把豆便跑。其實,炒好的豆媽媽就放在鍋臺上,我入屋時她是故意背過身去的,待我抓著豆時她才轉過身來,把那只拿著鍋鏟的手舉得老高。我一時心急,小手里并沒有抓幾粒豆。我歪著頭在媽媽面前吃豆,有時,我還會將一粒豆高高拋起,然后,張開嘴,瞄著豆落的方向,來個空中接豆。我極開心的樣子媽媽佯裝不看:你吃吧,吃多了會放屁。我不信。韭菜豆,連同這樣有滋有味的生活場景一直印在我的記憶里。
一層鹽,一層韭,一層豆,細密密地在小口壇里摁實。講究的也放些姜末或是姜絲,也有放椒絲的,紅辣椒絲最好,還有放蘿卜絲的。將壇封口,不出一周,韭菜豆便腌好了。
韭菜豆是秋后的當家小菜。生吃,每餐前到壇里抓一把就上桌了。當然,要是在出壇的韭菜豆上滴幾滴香油,那味會更妙。出鹵的韭菜豆光鮮好看,韭新、豆黃、椒紅、姜嫩。韭鮮亮可口,豆綿軟清香,椒青脆微辣,姜去辛添色。這等可口也不容你放縱海吃,咸,辣,還有豆,你囫圇吞棗的,怕是也品不出味呀!沒有人把韭菜豆只當作小菜,佐餐時只一韭菜豆足矣。新米出,煮粥,煮飯,搛些韭菜豆放碗上,下飯,蹲著也能扛三碗。
天漸冷,冬至,該是腌韭菜豆的時節了。這樣想著,一天天的,這之后的每一個日子,仿佛都是那么有滋有味的。
豬血湯
這道菜一點也不恐怖,相反,卻有著無比的溫情。
天冷,年近,收成好,殺豬年,那是美事。晴天,選個逢雙的日子,請來小刀手,遇著親朋:“喝豬血湯去。”
親朋明白,這“喝豬血湯”也有來幫忙的意思,還有道喜湊熱鬧的份,再者,“豬血湯”這道美味大餐誰又想放過呢?
女人幫著扯草,燒水。男人幫著劈柴,逮豬。一陣驚悚的嚎叫聲漸小,盆里放有鹽水的豬血漸溢,小心端開,稍傾,小刀手用刀在盆里劃上“井”字。這當兒,便可以把這盆豬血放鍋里“緊”了。
你得佩服小刀手給豬吹氣的功夫,在前蹄上劃個小口,捅一下,能把豬吹得滾圓。這樣好打理,豬身上白白凈凈,不留一根毛,跟男人刮胡須要鼓起腮幫子一樣。我們守著不走,也是想借這口“氣”把豬尿泡吹大了玩。我們央求小刀手吹氣的當兒放些玉米粒在泡里。然后,用線將一頭扎牢,一人牽著,這只裝有玉米粒帶響的豬尿泡后面,會跟著一群男孩子在踢。
劃過“井”字的豬血“緊”過之后便是一塊一塊的了。割塊肉,肥的要多,切了在鍋里炒,放上蔥花、姜,也有將煮好的肚肺一塊放鍋里燴,人多,大白菜要猛放,鍋開時將豬血切片放入,大火,香溢,豬血起泡時,這一大鍋“豬血湯”便好了。
“緊吃緊添”,忙壞了上菜人。其實,女人在上菜的時候,他們早就將豬血湯盛了放在鍋臺上吃起來了。是那只帶響的“玩具”坑了我們,天黑,大冷,興盡,回來時人已散,鍋里哪還撈得到一片肉,我們真的是只能喝點“豬血湯”了。
“臨行喝媽一碗酒”,一個飽嗝,詞便斷了。總有人醉。一旁的女人早就來了守在這,各自扶著自己的男人回家。小刀手喝多了就后悔了,辛苦了一下午,那原本準備好算是工錢的那吊肋條肉,放在案上忘了。第二日酒醒遇著家主:“下次再到你家喝豬血湯去?”不知是家主裝憨,還是小刀手不好意思說,那吊肋條肉始終是沒人提起。
豬血細膩,湯鮮美,熱騰,幾十人共吃一鍋菜,共喝一鍋湯,怕是只有這豬血湯了。感受著這殺豬宰羊熱鬧祥和的氣氛,離過年也就不遠了。
《禮記》上說“飲其血,茹其毛”,一定是有豬血的,只是這血里粘著毛不好,不講衛生。春秋戰國時盛行的“歃血而盟”前提是這血得能喝才是。我曾琢磨過,中國是陶器之國,“血”是指示字,那最初器皿所盛的便是血。要不然“血”字會是“皿”字上多一撇?那一撇是指示才是。
血不只是指勇氣和力量,血也有營養,按照“以形補形”之說,血具有補血之功效。孫中山在1896年說,食豬血“有病之人食之可以補身,而無病之人食之亦可以益體”、“西人鄙中國人食豬血,以為粗惡野蠻者”,這讓孫先生不好理解。
每隔一段時間,愛人都會想著做“豬血湯”。后來我才知,豬血可以除塵。我是教師。不想,這一道溫情的“豬血湯”里,還有著暖暖的愛意。
老醬
發酵釀制的東西味濃,酒是,醋是,老醬也是。
家鄉人將做醬叫“下醬”。下醬的主要原料是豆,黃豆居多,也有用豌豆的。將豆煮爛攤放在匾里發酵,焐。匾入廂房,關好窗,放下門簾,媽媽小心看守,防貓,也不許我們走近。近乎神秘。后來我明白了,豆發酵怕臟。不多日,匾出,一層霉衣,豆也成黃褐色餅狀。“銅綠”厚是好色相,媽媽喜,這豆餅下到“缸腿”的鹽水里定能成好醬。
缸是重要的家什,“缸腿”是小缸。缸盛水的多,小缸見大缸,差不多在大缸的腿部,村上人便叫小缸“缸腿”。缸腿下醬的多,有人也將缸腿叫醬缸。
曬醬是要些時日的。夏天日頭好,曬一天,原本有水氣氤氳的醬面,便起了層紅褐色的硬殼。媽媽早起,用擱在缸里的筷子將殼攪了,醬香已出。要是將這一缸乳黃色的醬都曬成紅褐色,差不多要一個夏天。此時,這缸醬也便能稱之為“老醬”了。
醬香難敵,瓜妞好時,我會偷摘幾條塞醬缸里。隔數日,瓜妞色黃,軟,撈出埋在碗里便能吃了。瓜妞是嫩黃瓜,或是嫩菜瓜。端碗離桌,鬼鬼祟祟,逃不過媽媽的眼,她舉筷便打。媽媽是怕有不潔的東西壞了醬。她哪里打得著。事也敗露,索性將碗里的醬瓜用筷搛起,有時故意將醬瓜在家人面前亮個相,送入口中,將醬瓜夸張地吃出聲響來。醬瓜脆,滿口香。我還在醬缸里醬過豆角、茄子和辣椒。
醬生吃的不多。媽媽會把新摘的豆角茄子等切碎放碗里,再放上蔥、椒、姜等佐料,放一兩勺醬,煮飯時把碗放鍋里蒸。飯菜一鍋出,不費時。出鍋時要是在醬上撒層蒜花,或是香菜,澆上麻油,一攪更香。醬單蒸的也有,放上佐料,放蝦米當然好。
家家門前一缸醬,大戶人家一年要下兩缸或是三缸醬。夜露或是雨日,只消將缸旁的荷葉蓋在醬缸上,將葉周邊用細麻繩扎好便行。為防凍裂,這醬缸到了冬天上凍的時候才收回。把吃了一夏一秋的醬舀出,包在荷葉里。這老醬要吃一個冬天。這之后用不了多少時日,翻過年,春種不久,媽媽便又會下新醬了。
家家有了這一缸醬,日子像踏實了許多。
“老醬還有嗎?”媽媽常打電話要我回家拿醬。媽媽每年還想著下一缸醬的。
飯局多了,卻是醬香難忘。周日的時候,我常會想著熬老醬。熬老醬的配料要多,毛豆米、小米蝦,豆角也行,茄絲也行,老醬兼容性極好,好像沒有不能容納的菜蔬。蔥、椒、姜要猛放。所有的菜蔬炒過之后加水加醬,文火熬。一邊不停地用鍋鏟攪動,一邊聞著那縷縷的醬香,你便會覺得,這滋味生活,哪里離得開老醬。
曖昧龍蝦
我琢磨過,好些地下流行的段子都與性暗示有關,吃龍蝦“歌謠”也挺曖昧的。當然,太色便是“黃段子”了。
龍蝦也真的紅了。捧場的多呀,食客買賬。在一衣帶水的淮河岸邊,就有兩個地方為小龍蝦辦節。安徽合肥龍蝦節,辦了七屆,江蘇盱眙龍蝦節,辦了八屆。沒人喊停,也沒人說停。小龍蝦真是個角了。我暗想,這兩地要是為爭寵PK一下多好,說不定龍蝦會更火。
“牽住你的手,輕輕吻一口,掀起你的紅蓋頭,深情吮一口,抽去你的褲腰帶,脫下你的紅肚兜……”
別想入非非,是說吃龍蝦呢。拿一只,輕輕吸去殼外的汁,剝去頭部的殼,再吸里面的湯汁和蝦黃,脊間的腸要抽,最后剝去尾部的殼便是。
面對一大盆紅彤彤的龍蝦,挺為難的。下手呀,“雙手撒把”,張牙舞爪,齜牙咧嘴,斯文不行。吃著,唱著,念著,笑著,有啤酒相佐,臉紅,唇紅,君子率性,淑女不再。食客一回頭,騰出嘴來說一句:“小姐,再上一盆。”再一回頭:“要麻辣的!”小姐剛一抬腳,盱眙東家便悄悄跟了出去,向小姐耳語:“再上兩盆!”
龍蝦是鄉野之物,沒見過世面。怯怯的,一遇動靜,便須埋螯間,一步步地向后退。這情狀,像一個低眉順目的村姑,滿臉通紅,一手用食指繞著發梢,一邊看著自己的腳尖并把腳向后縮。誰知,這村姑卻是另一個“芙蓉姐姐”。
這讓我們本地人有了面子。樂,還“咔嚓咔嚓”地歪頭照相。食客呢,也極配合,拿只蝦,作吻狀,也跟著攝影師一塊歪頭,或是用滿是蝦汁的手打個“V”字,夸張地笑。一時間,好些明星大腕的“蝦照”在小城大小飯店掛了個遍。
總覺不好。那天有家經濟公司經理找到小城一昌姓攝影的“始作俑者”,商議:“把照片拆了吧。”昌不理。經理說:“你不怕吃官司?”昌說:“我屬蝦,欠炒,我想紅呀!”經理無奈地搖搖頭,沒上他的當。昌竊笑:“我也想陳冠希一把,要是能整出個‘蝦照門’來多好。”嘿嘿。昌狡黠而自得。不想生出“蝦照門”的要注意了,貪食見著美味喝多了別找不著北讓人“咔嚓”了啊!
我也樂。過去我常向外地的報社要樣報,打電話煩死了。你說“盱眙”人家不知怎么寫。“盱,是目的的目,右邊放個干鉤于,眙,也是目的的目,右邊放個臺灣的臺。”說了半天,對方回:“你再說一遍。”樣報寄來,還是錯,有寫“盯眙”的,有寫“盱胎”的,有寫“肝眙”的還有寫“盯胎”的。看把“盱眙”給糟蹋的。現在好了,你說“盱眙”對方不語,“龍蝦”一出口,對方便“曉得了曉得了”,說得比我順溜滑潤,好像嘴里有哈喇子一樣。
現在“盱眙”少有人寫錯了。再一想,這年頭,抓眼球也沒錯,像龍蝦,紅有什么不好,還曖昧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