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過年,記憶最深的,是鋪上過年才用的紫紅絲絨臺毯的小圓桌中央那只全匣。只要它一出場,過年味道——那種期盼、欣喜、滿足之情,就全部出來了。
全匣,我們老家方言稱為“攢匣”。“攢”有拼合、聚和之意。全匣內必分九小格,每格內一只小瓷碟,如是并合而成盤盒。外為或圓或方的香紅木盒,也有漆器制的。我家那只是圓形的香紅木,直徑約八寸左右,內里合著盒身的圓弧,七只扇形瓷碟眾星拱月般擁著正中由二只半圓合成的圓格。匣蓋正中鏤刻著四只蝙蝠,如是任何角度橫看豎看都是蝠(福)。老上海話稱全匣,大約就是取其十全十美、全福之意。
攢匣最初為官吏出游時備的食器,用以放糕點果品,后來流傳至民間,作日常待客或書生夜讀時充饑之點心盒。攢匣內的甜食糕點必要隨吃隨添,千萬不能讓其中一格有留白,寓意為常備常有。以前女兒出嫁,嫁妝中必有一盤攢匣,作為一種意頭,祝福女兒將富足圓滿帶到夫家。古代女性除需學女紅,也要學會做茶食糖果,如花生糖芝麻糖油氽小果子,后來都發展至外買了。從全匣內點心可看出主婦持家的能力。
一只全匣如一個舞臺,時代的變遷、時尚的走向,都會從九只小格中反映出來。外婆家的全盒是外婆的嫁妝,做工更精細,過年時,格內滿是糖冬瓜、糖蓮心、桂圓、柿餅之類,正中頂上再是兩枚金桔,意為大吉大利、好事成雙,很老派,很合老人心意——討口彩,但不合我們小孩子口味。
父母屬新派人物,全匣唱主角的,是各色紅綠閃光紙包的太妃糖。或者覺得一味的甜太單調,會擱一碟甜酸交雜的大福果(俗稱拷扁橄欖)或彩色玻璃紙包的三連橄欖。全匣內最令我和哥哥虎視眈眈的是巧克力。在我們少時,巧克力絕對是奢侈品,哪如現今孩子不當蘿卜不當菜!過年時備的必是形象逼真的金幣巧克力,金燦燦的一堆,真如阿里巴巴的寶庫中的財寶,充滿童話色彩。按俗例,全匣內吃食可以隨吃隨添,但唯這堆巧克力,我和哥哥知道是只能看不能碰——那是專門待客的。唯有過完年撤下全匣有剩余,才歸我們分享。幸虧來客都是手下留情,因此剩余頗豐。
在上世紀那段物資特別貧乏時期,我家過年的全匣,仍是豐盛的。那可真是千方百計攢下的,是名副其實的“攢匣”。當時政策為滿足社會不同層次需要,市場推出高檔品:巧克力20元一斤,最普通的什錦太妃糖也要賣到6~8元一斤,而平均工資只有60多元,但再貴,上海人家在過年時也要捧出一只像樣的全匣,這不僅是海派的待客之道,更是對來年豐富盈余生活的向往……
現今人們怕肥怕糖尿,看見糖果都“茄得得”,人的眼界也高了,開心果夏威夷果替代長生果黑紅兩瓜子。但每年過年,我仍會以長生果、糖果和桂圓將媽媽的全匣裝滿,上面再覆一張大紅剪紙。全匣在今天更多是作為年味的點綴。我很喜歡與家人圍著全匣團團而坐,一杯香茗,一面剝長生果一面陪90歲的老媽聊天。
我和哥哥早過了對巧克力虎視眈眈的歲月,都已有了自己的小家甚至有了孫輩,但我們都十分看重這只陪伴我們成長過程的全匣。過年全匣像一個開心團聚和諧的大家庭,雖然各格有各格內容如同各人有各人性格,但大家相依相偎,和合相處,三代人各自都是全匣中的一格。我們拼合在一起,團團圍著正中的媽,就是一個十全十美圓滿富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