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父親生前親口對我說過的故事。那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發(fā)生在廣東省高要縣肇慶鎮(zhèn)(那時肇慶是一個鎮(zhèn),隸屬于高要縣)的故事。
解放初期的肇慶鎮(zhèn)西北部的鼎湖山區(qū),山高林密,人跡稀少,是猛獸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常有老虎傷害人畜的事情發(fā)生。
那時,我父親是土改工作隊小分隊的副隊長。工作隊白天除了斗地主,分土地外,晚上還要經(jīng)常三五個人一組深入到苦大仇深的貧雇農(nóng)家中訪貧問苦,了解情況。
一天晚上,我父親和工作隊的同志在住地里商量工作。突然,闖進來一個年輕小伙子,工作隊的人都認識他,他是附近村子黎老伯的兒子黎仁。他們一家是苦大仇深的雇農(nóng),是工作隊的貼心人。黎仁一闖進來就氣喘吁吁地對工作隊的同志說:“大軍同志,快……快去打老虎。”大家一聽,云里霧里不知怎么回事。再看黎仁,臉上死灰一般慘白,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得駭人。
等黎仁喝了幾口水后,定下神來,向工作隊的同志講起他父親昨天晚上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經(jīng)歷――
昨天傍晚,我父親買肉后挑著一副空籮筐走在山間的小路上,背后不時好像有人在撥著他籮筐上的麻繩。起初,他以為是誰跟他開玩笑,也不在意。一而再再而三時不免發(fā)了火,回頭罵了起來,卻不見任何人影,只見不遠處地上蹲著一只貌似小黃牛般的東西,那東西蹲坐在地上,足有半人高,兩只眼睛發(fā)出綠幽幽的光,像貓眼睛一樣。他心中頓時一顫,雙腿一軟,差點跪在了地下。那小黃牛似的東西不是別的,就是經(jīng)常進村傷害人畜的老虎!
我父親頭腦一片空白,想不到辛辛苦苦勞碌一生卻要喪生虎口,不覺暗自嘆惜,只好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對老虎顫聲地說道:“虎神,我今天買了豬肉,給你嘗嘗鮮吧!”說著,把一塊豬肉往山溝里一扔。那只老虎沒有提防他這一手,愣了一下,“呼”一聲往山溝處竄去。我父親一看,也顧不了那么多,把籮筐也扔了,一邊拼命地往家里跑,一邊沒命地大喊“救命”。回到家里,只有進的氣就沒有出的氣了,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不能動彈。
那些工作隊的隊員都是南征北戰(zhàn)的老戰(zhàn)士,大多是來自江漢平原,誰也沒有看見過老虎,根本就不知道老虎的兇猛,對老虎是不屑一顧的。偵察班長出身的小劉聽完黎仁的話后,覺得十分好笑,戲謔地對黎仁說,等我看到了老虎,一定會把它抱起摔死。
過不了多久的一天晚上,在區(qū)政府開完會后,我父親與小劉和另外一個工作隊的隊員小景一起往回走,我父親走在最后。半路上,他總是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跟蹤著他,促使他提高了警惕,不時扭頭向后看。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轉過了一個小山坳,是一個直角的拐彎角,這里離他們的住地不遠了。我父親故意放慢了腳步,半蹲著向后看。這一看不要緊,只見離他們約四五十米開外有一條小黃牛大小的東西正慢慢地向他們走來。
“老虎!”我父親的頭腦里立即閃出了一個念頭來。那一瞬間,他緊張得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了,手不由得打起顫來。右手下意識地伸向槍套,并把駁殼槍的機頭打開了,快步趕上小劉。前面的兩個戰(zhàn)士以為我父親小解,在不遠處等候著我父親。我父親走到小劉的身邊,對小劉耳語著。那小劉是個天生不信邪的人,他還以為我父親跟他開玩笑,邊走還邊嚷著說我父親在嚇唬他,完全不把這當回事。倒是那個小景細心一點,見我父親神色慌張,知道不是開玩笑,轉身向后走了十來步,探頭向后看了看,“啊呀”一聲轉身就往前跑。他一跑,小劉這才知道有點不妙,“喀嚓”一聲把子彈推上了膛。
好在住地就在前面十來米的地方了,三個人跑到大門前,“呼”地轉身擠進了大門。轉手“咣當”一聲把大門關得死死的。幾乎整個小分隊的人一口氣沖上了二層小閣樓上。慢慢地將小窗口的窗簾掀開,十幾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門前的小甬道。不一會,只聽得小甬道的青石板上傳來腳步聲。一只吊睛白額大老虎正從他們的門前走過。看見這情景,大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了安定民心,工作隊員遇到老虎的事是絕對不能在村民面前說的。這驚險的一幕村民們誰也不知道。
又過了幾個晚上,我父親和小劉在黎老伯的家里閑聊。聊著聊著,黎家的一條大黃狗忽然渾身打顫,從狗洞里一下子就竄進來,嘴里發(fā)出一種很特殊的低沉的聲音,并煩躁不安地在地上轉著圈子,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村子里的狗吠聲一下子就銷聲匿跡了。我父親剎時警覺起來,脫口而出地叫起來:“糟了,可能有老虎。”
黎仁一聽,像彈簧一樣從矮竹椅子上蹦起來,“砰”一聲把大門緊緊地關上。一屋子人凝神屏息地倚在大門后,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一陣粗重的呼吸聲自遠而近,慢慢地在黎家門前停了下來。黎老伯十多天前被老虎驚嚇過,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早已癱在竹躺椅上不能動彈了。嘴里只會說“虎、虎”兩個字。這一晚,恰好我父親和小劉都沒有帶槍。
門外寂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屋子里的人早已嚇得七魂丟了六魄,我父親和小劉畢竟是當兵出身的,很快鎮(zhèn)定下來。兩人分別抓著一把砍柴刀和菜刀,身子緊緊地靠在門板上。黎家一家人全都躲到了二樓的小閣樓去了。
離大門側不遠處,是粵西民居中常見的一個狗洞,我父親把頭探到狗洞前往外看,只見一只猛虎正在門前焦躁地來回走動著。不一會兒,一條色彩斑斕的虎尾從狗洞里伸了進來,并左右搖擺著,掃得狗洞邊的東西“乒乒乓乓”響。
據(jù)說餓得發(fā)慌的老虎在沒有獵到食物時,膽子特別大,往往喜歡把尾巴伸進農(nóng)戶的狗洞,挑逗一些不諳事的小貓小狗之類的小動物,用尾巴把小動物打暈卷起拉出洞外,然后美美地飽餐一頓。
我父親對小劉如此這般地耳語了一番。小劉放下菜刀,瞅著個機會,突然一把抓住了那條老虎尾巴。身子往后一倒,雙腳撐在墻上。盡管那老虎有千鈞之力,一時也難以掙脫。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父親舉起了砍柴刀,對著老虎尾巴狠命地砍了下去。一刀,兩刀,三刀……
那只猛虎疼痛難忍,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叫,直叫得山搖地動,連離黎家很遠的小分隊的戰(zhàn)士也聽到了。也許是老虎的力氣太大了,小劉再也堅持不住了,手一松,“哧溜”一下,那只老虎大吼一聲,飛也似地向村外跑了。
等到小分隊的戰(zhàn)士趕來的時候,大家才敢把大門打開。大家一看門外的狗洞前,人人都驚呆了——只見狗洞前的灰沙地被老虎的利爪活生生地刨出了一個一尺多深的土坑來。
后來,鄰村有人打死了那只老虎,聽說那只老虎的尾巴幾乎是斷了的。事隔幾十年后,每當提起這件事,我父親還有點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