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離開和一個時代的結束

2008年的圣誕節，當西方世界沉浸在喜悅的節日氣氛中時，國際政治界的一代泰斗——亨廷頓，悄悄離開了人世。國際政壇這顆明星的隕落，在美國社會引起的回響卻并沒有我們想象的大。因為圣誕假期的緣故，哈佛大學直到2008年12月26日才在其官方網站上刊登了亨廷頓在馬薩諸塞州馬撒溫亞德葡萄園去世的消息。這位81歲老人的離開，如他的思想而開啟的新保守主義的日漸式微一樣，在經濟危機的恐慌情緒之下，在對自由主義的一片喝彩聲中，被靜靜湮沒了。

政治神童

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于1927年4月18日出生于紐約，算得上是根正苗紅的“紐約文人集團”中的一分子。而“紐約文人集團”也正是在美國政壇顯赫一時的新保守主義派的前身。可能是出身于政治文化家庭的影響，亨廷頓很早就展現出了自己在政治文化領域的天賦。他十六歲考入耶魯大學，兩年半之后旋即因為“成績特優”畢業，前往芝加哥大學攻讀政治學碩士學位。1950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時，亨廷頓才剛滿二十三歲。畢業后，他留在哈佛任教，他年輕的外表使得很多人把他誤認為是哈佛大學的學生。

亨廷頓的身上存在著種種有趣的矛盾之處。在國政大師開普蘭的眼中，他是個說話帶著鼻音的溫順老頭。從照片上來看，他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儒者。可是在他的文章中，卻處處躍動著不羈的靈魂。

曾經有一次，亨廷頓在偕妻子從劍橋參加晚宴歸家途中，遇到三名歹徒攔路搶劫。盡管剛剛從報紙上讀到遇見這種情況下最好順從歹徒以免受傷，他卻沒有半分文人的懦弱和猶豫，堅決地進行了反擊。或許這就是他文章中那種不羈的出處吧。他有著自己的正義觀和騎士精神，讓人想起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只要自己認定了風車是邪惡的巨人，縱使身邊人怎樣諷刺嘲笑，他都縱馬提槍，一往無前。他具有著游俠的很多特征：經常單槍匹馬地挑戰整個社會；擁有著黑白分明的正義觀；不計個人得失和略帶悲觀精神。

這種游俠精神給他帶來的人生中第一次挫折發生在1957年。六年前，美國政壇的頭號新聞就是杜魯門總統解除了麥克阿瑟將軍的軍權。亨廷頓敏銳地感覺到，這場權力之爭的背后隱藏著的是更深刻的問題。在強調自由民主的美國社會里，軍隊的建設是否應該也遵循著自由化的方向呢？強調專制的法西斯思想剛隨著二戰的結束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在一片自由民主的歡歌中，任何一點反對的聲音都會被當作異類。因而，六年后，當亨廷頓的第一本著作《士兵與國家》發表時，這本思想深刻的作品非但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榮譽，反而給他招惹了不少麻煩。在書中，他強調為了保持軍隊的高效率，尤其是保持對非自由民主國家的軍隊戰斗力，國家必須采用保守主義的作風來管理軍隊。書一發表，他的思想就被人扣上了走軍國主義道路、妄圖復辟墨索里尼思想的帽子。一時間，謾罵侮辱之聲不絕于耳。他的寓所門口被人寫上了“戰爭罪犯”的字樣。在同儕的排擠下，他的教書匠一職都被取消，和當時同樣在哈佛郁郁不得志的布熱津斯基轉到哥倫比亞大學執鞭。幾年后，當他被認為是國際政治界的未來之星時，哈佛才再度向他伸出了橄欖枝。而半個世紀后，《士兵與國家》已經成為了關于美國國內軍事與政治關系最具影響力的著作之一，加印次數達十五次之多。2007年，西點軍校還專門召開了學術研討會來紀念該書出版五十周年。

文明沖突論

這位反潮流的英雄因為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而受到的沖擊，絕非只有這一次，上世紀60年代時，因為他反對越南戰爭的態度，使得他辦公的哈佛大學國際事務中心被激進的學生縱火。但讓他受到全世界最猛烈攻擊的觀點，還是他的“文明沖突論”。有人認為文明沖突論已經和他畫上了等號。塞繆爾#8226;亨廷頓是一位傳統意義上的學者，他不像與他系出同門的好友基辛格和布熱津斯基那樣在政界風生水起。除了短期在約翰遜政府和卡特政府出任政治咨詢顧問外，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大學任教研究。但他也是美國學術界中，其思想對美國政府影響最大的學者之一。1993年，他在《外交》季刊夏季號上發表的《文明的沖突》一文被認為是繼1947年喬治·凱南《蘇聯行動的根源》，也就是導致冷戰最終爆發的七千字電報以來，在外交理論界引起最強烈反響的文章。《外交》季刊的編輯評論說，亨廷頓的這篇短短的文章，刺痛了所有文明的神經。不僅美國學者認為他的思想過于激進，其他被劃分為八大文化中的其他文化學者也紛紛對這一文章進行了駁斥。

而同時，當時美國學術界的寵兒正是新保守主義的另一扛旗手——亨廷頓的得意門生，弗朗西斯#8226;福山。不同于他的老師將世界上的多種文化進行抽象概括并加以分析，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認為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由民主資本主義將成為世界發展的最終方向。這一觀點頗為討好美國的政界學術界不說，可讓“歷史終結論”被圭奉為大師作品的，卻是歷史的垂青。福山提出歷史終結論后沒有多久，蘇東國家紛紛瓦解和變色，福山立刻成為了美國政壇上的新起之秀。

作為新保守主義派中的另一員大將和福山的導師，亨廷頓并沒有半分附和歷史終結論，迎合世人的想法，1993年，他發表了最終讓自己享譽世界的著作《文明的沖突》。一時間，輿論嘩然。福山高歌民主制度已然踏上了成功的道路，伊斯蘭等國家的封建制度也將如同蘇聯與東歐國家一樣，逐漸從內部瓦解。而他卻認為文明的沖突會成為后意識形態對抗年代的最尖銳矛盾，他預言伊斯蘭的邊境將灑滿鮮血，他預言了恐怖主義的猖獗活動，他甚至預言了反恐戰爭的不可避免。正如他的這些預言讓剛剛逃離冷戰陰影的美國人又不禁打上個寒顫一樣，他對其他八大文明區域的劃分和對這些文明區域在未來國際沖突中將起的主導地位的描述更是讓他在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被視為異類。

2001年的“9·11”事件卻無奈地向世人證實，亨廷頓原來就如同房龍筆下的那個引路人，盡管一片赤誠，卻因為忠言逆耳而被愚孥的民眾們給砸死在山腳下，萬幸的是，他還生活在民主文明社會，面對的也非真正的愚民，而是國際政治學界的一干學者。因而，當經歷了8年的批判甚至謾罵后，他還可以施施然地領取晚歸的盛名。

可是，他沒有。他沒有借機大上美國電視臺的政治評論節目，為自己沽名釣譽；他也沒有擠入美國的政壇，來博一個封妻蔭子。有人罵他是世界上最大的烏鴉嘴，有人贊他是全世界嗅覺最敏銳的國政大家。他卻冷靜地說，“9·11”事件并不完全屬于文明沖突的范疇。當布什政府內的新保守主義派打著他的旗號在朝野叫囂，掀起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時，他依然在大學校園的一隅教書育人。

新保守主義

亨廷頓的這種超脫，可能與他的矛盾的思想是密切相關的。亨廷頓一生都是堅定的民主黨人，有趣的是，他的想法卻成為了共和黨的綱領口號。有人認為他是矛盾的復合體。他擁有著對自由民主制度的渴望與激情，卻認為保守主義派的強制手段在很多情況下是實現這一目的的最佳手段。換句話來說，他擁有著自由主義的心靈和保守主義的頭腦。

其實說到亨廷頓與政壇上的新保守派間的關系。我們還要對這支神秘的力量有所理解。觀察新保守主義派，你會發現他們身上的矛盾與易變的特質讓你瞠目結舌。可能很多人從小布什總統的第一次競選獲勝后就將新保守主義派和保守的共和黨畫了等號。可是可能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民主黨的克林頓初次參加總統選舉的時候，新保守主義派作為民主黨內的一支重要力量，為克林頓積極搖旗吶喊，并在克林頓執政前期積極游說，想要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直到克林頓堅持采取包括對華友好在內的一系列政策時，新保守主義派才集體憤憤從民主黨退出，轉入共和黨陣營。新保守主義派的惡名不少，在美國他們被認為是一小撮猶太人的政治團伙，為了實現自己的實際政治目標而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曾經是自由派中的重要力量，卻因為反對約翰遜總統的“偉大社會”政策，而轉而自稱為保守主義派。保守主義者卻對此頗有微辭，認為自己在此后被其劫持了。他們為了與右翼基督教勢力結黨，利用其在“圣經帶”（美國中西部篤信基督教的數州）的影響力，甚至不惜發表文章質疑達爾文主義。甚至他們彼此間意見經常不同，經常斗得你死我活。亨廷頓的學術思想從某種角度而言，也被他們拿來作為了合法化自己行動的遮羞布。

隨著布什第二屆任期時政治作風從新保守主義向傳統保守派的回歸，亨廷頓也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他去世前的最后一本著述《我們是誰》，將自己傳統的文明沖突論質疑的研究視角從國際關系轉到了國內領域，而分析對象也從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間的沖突轉到了美國國內拉美文化與傳統西方文化的沖突之間。他甚至尖銳地指出隨著拉美人口所占比例的不斷增加，拉美文化的凝聚力越來越強，美國的社會甚至有被分裂的危險。這又為他惹來了不少的非議。只是這時的批評家們，在面對著這位老人的又一個新奇的觀點時，卻收斂得多。誰知道他的這個可怕的預言會不會再成真呢？回觀他的一生，我們會有趣地發現，他的很多思想在剛提出時，都非但不能被人理解，反而會被加以敵意地揣測，招致攻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想法卻會逐漸被印證，最終逐漸被人們接納，成為社會上的主流思想。亨廷頓的摯友，哈佛大學名譽教授羅索夫斯基說，“他的著述都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影響，他提的很多概念現在都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用語中的一個部分。”

這或許是因為亨廷頓一直堅守的崗位——民主自由的放哨人。為了避免美國甚至整個世界沉浸在過度樂觀的迷夢中，他只有發出陣陣眾人所不樂聞的警告聲，提醒著世界當心可能到來的風險。在“9·11”事件發生后，曾有報刊發表文章批評亨廷頓，認為是他強調的文明沖突論的預言，最終帶來了美國與阿拉伯國家間的不信任關系，最終導致了戰爭。甚至有些中東的原教旨主義者都將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當成經典。可對于亨廷頓來說，他所希望看見的并非是西方文明吞并、同化其他文明，他想要看見的是文明間的對話、理解與合作，而他所設想的世界秩序也應該是建立在多元文明之上而不是單一文明之上。

故人遠去

新保守主義派的勢力業已隨著奧巴馬的當選肅清。弗朗西斯·福山也在兩年前突然發表著述攻擊新保守主義，宣稱轉為現實威爾遜主義。12月26日，亨廷頓先生西去。帕森斯、羅爾斯和亨廷頓這哈佛大學“自由主義鐵三角”組合中的最后一人也撒手人寰。可12月27日，巴以沖突升級，亨廷頓先生對于伊斯蘭國家血染邊境的論斷還仿佛弦響在耳。未來的國政領域又會不會再有如同他這樣的政治神童橫空出世，我們不得而知。但面對著這位智者的離去，讓我們為了他對人類和平與社會自由的勇敢追求，舉尊酹江月。很多年以后，當我們也接近生命的終點時，我們可能會發現當年他的離開，或許昭示的不僅僅是新保守主義時代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