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中國奶粉的三聚氰胺事件引起了世界關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說,2007年全世界有150萬兒童死亡,這個數字相當于死在奧斯威辛納粹集中營里的人數。如果是母乳喂養的話,本來是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的。奶瓶與乳房之爭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了,但還遠不如母親與奶母之爭的歷史久遠。
乳母時代
自從古猿演變成人之后,在農業和定居文化之前,所有的嬰兒都是母乳喂養的,人類沒有別的選擇。正如當代醫藥史學家瓦萊里·法爾茲所說,當時,新生嬰兒或者由親生母親哺乳,或者由別的母親喂養,否則只有死路一條。羅馬神話中羅穆盧斯和瑞摩斯這對雙生子在被拋棄后,被母狼哺育,孩子們只有在神話中才能那么幸運。古埃及人早就認識到母乳的重要性,早期的雕像和繪畫中就有女神伊希斯給她的兒子荷魯斯喂奶的形象。荷魯斯也是法老的象征,埃及人認為在法老出生、加冕、死亡這樣一生中的關鍵時刻,都是乳汁給予他精神上的哺育和生命中的不朽。“神圣乳汁”的信仰從埃及傳播到了希臘羅馬世界,在這些地區的墳墓上,隨處可見豐收女神墨忒爾、大地之母蓋亞、天后赫拉這些女神哺乳的形象。在羅馬的地下陵墓中我們還發現了圣母瑪利亞在給幼兒耶穌喂奶的壁畫,這是已知最早的基督教文化中的哺乳像。
古典時代,有權有勢的人要為孩子雇乳母,法爾茲說,奶媽是女性第二古老的職業。實際上,法老就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乳母。王子的乳母,地位非常高,她自己的孩子被認為是未來法老的同乳兄弟姊妹。現在所知最早的為乳母立法的法典是兩河流域的漢謨拉比法典。《圣經》中摩西的教育要歸功于他的乳母,不過雇傭她的埃及公主不知道,這個乳母正是摩西的生母。希臘人讓仆人、農奴或契約奴做孩子的乳母。為了繁衍更多的奴隸,希臘的富人還會為農奴的孩子雇乳母。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極權主義國家的嬰兒要離開父母,統一送到公共的托兒中心由奶母喂養,以便從小培養效忠國家的精神。在羅馬,貴族也是讓奴隸喂養自己的孩子,所以早期的基督教作家特土良說,羅馬國王也是吃基督教徒的奶長大的。羅馬人最偏愛希臘籍乳母,認為這樣嬰兒既滿足了身體所需,也吸收了文化營養。
隨著富有階層雇用乳母越來越時髦,因為害怕這會毀壞維系家庭的紐帶,像亞里士多德、普林尼、西塞羅、塔西佗和普魯塔克這樣的希臘羅馬作家相繼提出了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喂養孩子是女人的天職,孩子在家庭內得到的最初的愛會激發他們以后愛自己的國家,履行自己的職責。如果母親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就會危害到社會的穩定性。然而上層社會的女人都公然反對,因為這樣的姿態和能夠雇得起乳母被公認是社會地位的象征。
先知穆罕默德一出生就成了孤兒,他能活下來要感謝乳母。所以《古蘭經》多處提到,在嬰兒頭一兩年的生活中,哺乳非常重要。像古代埃及一樣,阿拉伯人也認為奶媽和她的丈夫是孩子的乳父母,伊斯蘭律法中禁止在乳母親戚和血緣親戚之間通婚。波斯哲學家、醫生阿維森納和猶太神學家、哲學家摩西·邁蒙尼德都認為兩年的哺乳期是最合適的。西歐出現大學之后,尤其是蒙彼利埃醫學院的出現,讓亞里士多德、阿維森納和邁蒙尼德關于嬰兒的觀念傳遍了歐洲基督教世界。
進入公元1000年之后,對圣母瑪利亞的崇拜在意大利南部、法國和荷蘭等地盛行起來。有很多哥特式教堂,像巴黎圣母院和夏特爾大教堂都是獻給她的。用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肯尼斯·克拉克的話說,當時的“圣母雕像達到了優美精致的高度”。圣母尤其是哺乳的圣母像也占據了繪畫的世界。13世紀以后,“露乳圣母”像(一個乳房完全裸露)日益流行起來。錫耶那畫家安伯基歐·洛倫澤蒂所畫的《圣桑的圣母像》是其中的代表。毫無疑問,宗教畫中的圣母乳汁要從神學上加以解釋,但是也與當時那個瘟疫流行的時代不無關系。由于戰爭和黑死病的肆虐,當時的歐洲籠罩著饑餓和死亡的陰影。美國神學教授瑪格麗特·邁爾斯解釋說,“露乳圣母”的突然流行,表現了14世紀托斯卡那地區個人、集體的焦慮,和對食物供應沒有保障的恐慌。
雖然作為信徒,人們相信圣母的乳汁對嬰兒耶穌非常重要,但是歐洲的貴族依然對奶媽情有獨鐘。11世紀以后,大多數貴族婦女都會把新生嬰兒交給乳母,這樣沒有了哺乳期,可以讓她們很快再生育。從12世紀以后,所有法國皇室家庭的孩子一出生便遠離了母親的乳房,這么做部分原因是可以保證生育更多的潛在的繼承人,部分原因是為了讓丈夫可以親近妻子。當時認為在哺乳期的性行為是應該絕對禁止的,因為這會污染乳汁從而傷害到嬰兒。甚至國王的情婦也不親自喂奶,擔心這會影響到她的吸引力。亨利四世的情人嘉布莉埃爾·德·埃絲特蕾擔心哺乳會傷害她的乳頭,所以讓乳母去喂她的孩子。
女人的職責
文藝復興時期,弗朗西斯科·巴巴羅、伊拉斯謨等人文主義者鼓勵母親自己喂奶,同時乳汁也從丁托列托和魯本斯這些畫家的畫布上噴涌而出。隨著印刷業的發展和女性文學的增長,女性也加入到哺乳問題的討論中來。17世紀早期,英國林肯郡勇敢的女伯爵公然挑戰自己所屬階級的規范,呼吁所有的母親都親自給孩子喂奶。1658年,曼徹斯特伯爵的妻子在她的墓碑上驕傲地宣稱,她的7個孩子都是吃她自己的奶長大的。不過,歷史的主流并沒有改變,美國歷史學家珍妮特·戈爾登說,18世紀,人類的乳汁還是最平凡的商品。
因為沒有宮廷文化和盛行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念,17世紀的荷蘭滋生了一種新現象:在井井有條的室內,嬰兒在母親的懷里安靜地吃奶。比得·德·荷赫畫了很多教堂風景,不過他也以擅長描繪蘋果派一樣甜美的家庭生活而著名。《喂奶的母親和女仆》便是這樣一幅畫:地板一塵不染,搖籃近在手邊,壁爐里爐火熊熊。女仆正在照料大點的孩子。完美主婦的代表正在給嬰兒喂奶。家庭欣欣向榮反映了這個城市國家的新秩序。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歷史學家瑪里琳·亞羅姆說:在17世紀的荷蘭共和國出現了一種新的力量:公民的責任。給孩子喂奶被看作是為丈夫和社會的良好發展做出貢獻。
荷蘭人預示了未來,一個世紀后歐洲其他地區才趕了上來。18世紀的啟蒙時代,母乳喂養的支持者大肆攻擊那些不自己哺乳的母親。清教徒神學家科頓·馬瑟在1710年說這些人“雖生猶死”。本杰明·富蘭克林說“沒有哪個保姆會像個母親”。 瑞典的自然科學家卡爾·林奈堅定地聲稱人類不應該辱沒自己哺乳動物的名聲。1761年出版的《蘇斯亞的動植物》的卷首,林奈選用了4個乳房的阿爾特彌斯女神的大幅畫像。在18世紀中期的英國,醫生威廉·卡多根等人也攻擊奶媽這個職業,和今天的美國兒科學會一樣,威廉·卡多根宣揚至少要母乳喂養一年。
到了18世紀后半葉,自己喂養孩子在法國婦女中變得很時髦了,這大半是日內瓦啟蒙思想家盧梭的功勞。在喂養教育孩子的方式上,他提倡“野蠻人的高貴”和“遵循自然的方式”,當然對待他自己的孩子除外,他把自己的5個孩子都丟進了孤兒院。盧梭的思想影響了他同時代的人,讓嬰兒喂養方式發生了關鍵性改變。他攻擊偉大的柏拉圖,反對把國家置于家庭之上,他反問:“難道不愛家庭——這個國家的靈魂,微型的國家,愛國主義就能盛行嗎?”在盧梭看來,家庭就是被強有力的父親保護的喂奶的母親和孩子。
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就是這么做的,她公然反抗專制的母親,奧地利女皇瑪利亞·特蕾莎,這位哈布斯堡王朝的女皇是7個孩子的母親,她把所有的孩子都交給乳母。奧地利出生的法國王后勇敢結束了幾個世紀的王室傳統。在英國,瑪麗王后的朋友,德文郡女公爵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解雇了奶媽,成功按照盧梭的精神喂養了她的女兒。
雖然盧梭的觀念對某些中上層的貴族婦女有吸引力,但是城市貧苦的工人母親卻沒別的選擇,只能把自己的嬰兒送到鄉下,讓那些疏忽大意的奶媽照管。結果這些嬰兒的死亡率奇高,聽了讓人毛骨悚然,記者西蒙·沙瑪稱之為“鄉村的死亡商業” 。18世紀巴黎著名劇作家博馬舍用他從《費加羅的婚禮》中所得的全部收益建立了母親福利協會,鼓勵工人母親自己喂養孩子。
仿佛轉眼之間,盧梭的年輕信徒們就推翻了法國王室,處死了國王和瑪麗王后。新掌權的狂熱分子像忠于代議制政府和法律一樣,忠于母親應該自己喂養嬰兒的信仰。他們認為把嬰兒交給奶媽是一種腐朽的道德觀念,與新的平等觀和職責感水火不容。出現1790年的一個革命性雕塑“自然和平等的母親”,表現了法蘭西母親給她的兩個孩子喂奶的情景。一個紀念法蘭西共和國的紀念章上,激進派領袖羅伯斯庇爾用杯子接住從自由女神乳房里流出的乳汁,把它交給一個愛國者,一個成人形象。在大革命時期的藝術作品中,哺乳,變成了一種政治行為,象征著愛國主義和自由。
在1792年,法蘭西共和國宣布成立的那一年,英國著名女權主義者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發表了《女權的辯護》,這也是現代女權主義的奠基之作。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攻擊盧梭對女人屈尊降貴的態度。雖然她同意盧梭關于母親親自哺乳的觀念,但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她認為一個女人應該哺育自己的孩子,不是生物學意義上決定的,也不是因為這是公民的美德,而是因為女人有權利這么做。她認為傳統上女人只不過是輕佻的漂亮的玩偶,是男性性想象的對象,通過哺乳,女人把自己從這種形象中解放出來。
19世紀的激進主義者對哺乳問題依然非常熱衷。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就不想把孩子交給乳母,但是很遺憾,他失敗了,后來他離棄了孩子,娶了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的女兒——后來被譽為“科幻小說之母”的瑪麗·雪萊。1848年,法國諷刺畫大師奧諾雷·杜米埃畫了《共和國》以紀念又一次的法國革命。在杜米埃的畫中,一個強壯、高大的女人代表共和國,她手拿三色旗安然而坐,兩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在她懷里吃奶,第三個孩子在她背上讀一本書,這幅畫的寓意是,法蘭西政府就像一個好母親,將會哺乳并教育好她的孩子。
但是母親與奶媽之爭在19世紀后半葉戲劇性地結束了,由于技術的發展,人類歷史上首次,分泌乳汁的乳房有了個競爭對手:奶瓶, 嬰幼兒配方奶粉的時代來臨了。
奶瓶還是母乳?
1885年,隨著牛奶脫脂技術的發展,橡皮奶嘴和塑料奶瓶相繼面世。一開始,嬰兒奶粉的發明是為了幫助像育嬰堂、孤兒院等地沒有人喂奶的孩子,但是全球市場的誘惑太大了。世界牛奶產量不斷增長后,農場主們需要開拓新市場。
1905年,瑞典雀巢公司生產出了不含一點人類乳汁的奶粉,隨后便把這種嬰兒奶粉賣到了全世界。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和英國的醫護人員會用雀巢的奶粉喂養新生嬰兒,每個新媽媽也都會帶著一些嬰兒奶粉的免費試用裝回家。用奶粉來喂養孩子很快就不僅僅限于富人了。在征服了工業世界之后,嬰兒配方奶粉又把視野投向了貧窮國家。但是在第三世界,劣質的配方奶粉加上污染的水源,每年都會殺死成百上千的嬰兒,直到今天也是如此。
1956年,有感于母乳喂養率的持續下降,7位婦女在美國的伊利諾斯州成立了國際母乳會。很快它就發展成了一個由女性志愿者組成的國際組織,專門為那些選擇母乳喂養的家庭提供幫助。1979年,國際嬰兒食品行動網成立,作為一個公共服務組織,它主要反對嬰兒食品公司尤其是雀巢公司的不道德市場行為。不久,世界衛生組織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也開始關注母乳喂養問題。在1981年的世界衛生大會上,投票決定是否通過國際母乳代用品銷售守則。迫于相關公司的壓力,美國投票反對,成了世界上唯一反對這項決議的國家。
布爾戰爭(1899~1902年)之后,英國政府開始關心母乳喂養率下降的問題,擔心母乳喂養率下降可能會導致種族體質弱化,從而威脅到帝國的前景,于是1902年通過了助產士法案,1904年建立了關注體制下降的部門間委員會。但在二戰期間通過了乳品法,規定政府要為嬰兒奶粉生產提供津貼。
同時期的納粹德國卻正相反,納粹把奶瓶看作是道德敗壞的標志,是現代生活自私自利的典型代表,并且說婦女解放是猶太人的陰謀,宣揚要把婦女“從解放中解放出來”,要求她們回歸家庭,在那里完成她們作為母親的命中注定的角色,這才是她們的正確位置。母親節成了納粹德國的國家節日,在官方宣傳中流露出這樣的信息:蘊育了人種純粹性的乳汁是最好的。但又是最微不足道的。
1945年以后,各國政府只是偶爾表達它們對母乳的關注,沒有采取實質措施。英國,自從20世紀90年代之后政府就鼓勵“母乳最好”的觀念,但是沒有提供優惠待遇。如今英國國內正在討論,是否要把在公共場所——比如餐館——不能制止一個母親喂奶列入法律。只有在挪威和瑞典,政府介入才有明顯影響。在上世紀60年代的挪威,奶瓶喂養蔚然成風。格羅·哈萊姆·布倫特蘭擔任首相之后,通過立法和政府提供津貼等方式使潮流發生了逆轉。到2003年,80%的挪威母親在孩子6個月大的時候還在母乳喂養。而在美國這一比例是32%,英國是20%。
從兩種意義上來說20世紀是獨一無二的。首先,歷史上首次出現了母乳的替代品,其次到了世紀末,受過教育的高收入的母親變成了母乳喂養的中流砥柱。也正是在這個世紀,女性乳房進入了商品世界,頻繁出現在印刷品、電視和電影里,被用于銷售從汽車、衣服到度假地和保險單的任何商品。然而,哺乳的乳房一出現,依然還是會激起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