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嶺：清潔的家園（選章）

西段秦嶺由一系列扇形的山嶺組成，其南北跨越幅度是秦嶺地區最寬廣的。大散嶺居北，鳳嶺居中，最高峻的紫柏山居南。它們錯落有致地綿亙于陜西與甘肅兩省邊界，在西北南三個方位，地勢逐漸平緩。由此向東，秦嶺則繼續以山嶺的方式鋪展，宛如一道綿延隆起的大地脊梁。

跨越鳳縣和留壩縣兩個縣境的紫柏山，最高處海拔達2610米，是秦嶺西段的最高的山峰，山嶺綿延，其山脊被稱為柴關嶺，海拔達2400米左右，橫亙在留壩縣城西北20公里處。抗戰時期，為了備戰修筑了川陜公路，其間寶雞至漢中段跨越西部秦嶺，其工程之艱辛，以原始的方式開山劈石，筑基搭橋，經過三年修筑，至1937年方才完工通車。翻越柴關嶺上，鳳縣政府在這里立下了紀念碑，其碑題寫者乃是當年修筑公路的總工程師趙祖康，后曾以工務局長身份代理最后一任民國政府上海市長，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副市長。陜西境內翻越秦嶺的公路有數條，這是最西的一條。它沿著當年的古道連云棧道的舊址修筑，吸收了古人的智慧，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一次爬升。棧道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文明的表征，在高山深谷之上修筑道路，古人要比現代人艱難得多。這就使他們的智慧得到超常發揮。棧道是緣山河依地勢而搭建修筑的一種道路，在河岸峭壁上鑿石架木，修成棧橋，以此越過險峻的深谷懸崖。這是富有想象力的技術，而施工過程中的技術難度也需要技術的積累和發揮。秦嶺地區的古道上，少不了有這種棧道連接，因此這些古道都被冠名為棧道，比如“褒斜棧道”、“連云棧道”。川陜公路經過建國后的數次改建，最后成為316國道的構成部分，而316國道在漢中則與108國道相連，這兩條國道連接了我國東部地區和大西北、大西南。

張良輔助劉邦奪取了中原、建立了漢王朝，被封為“留侯”，采邑之地正是今天秦嶺腹地的鳳縣、留壩一帶。其后張良功成身退，隱居在紫柏山柴關嶺下。這是2000多年前的事。張良廟是漢中的一處名勝古跡，按照道家的方式修成的殿閣和樓宇，栽植的古木繁花，歷朝歷代受到皇家的保護。今天行走在翻越柴關嶺的316國道上，可以看到張良廟附近的山地上，生長著繁密的樹木，其中夾雜著一些異常古老的樹。如果不是某些特別的年代由于道觀缺乏管理，再如解放后的大煉鋼鐵和文革運動，這里樹木損毀的程度可能很小很小。

在過去的年代，寺廟和道觀受到官府的庇護和老百姓的敬畏。因此張良廟保持完好，至今仍是觀光旅游的名勝。張良廟附近的山林也成為特別引人矚目的風景。張良廟背依柴關嶺，柴關嶺連綿突兀，其聳起山勢高峻與天齊，人們把這高峻的山峰叫做紫柏山。站在張良廟，可以仰望紫柏山。高處絕壁閃爍著陽光，森然的山峰直插云中，令人在仰望中產生敬畏。

因為張良廟，紫柏山在人們的仰望和傳說中變得神秘而美麗。這座山方圓數百公里，傳說中和地方志中都有“紫柏山九十二峰、八十二坦、七十二洞”之說。洞就是山上的石隙，像大多數巖溶地貌一樣，受到侵蝕和風化，山體內部形成了洞穴，或深或淺，有的縱貫整個山體，有的則淺嘗輒止。洞中往往有奇特的形貌，有的還有地下暗河，中國最有名的巖溶溶洞是桂林七星巖，鐘乳石、暗河、巖洞，構成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冬天世界。而在中國的傳說中，洞往往與鬼怪、神靈、妖魅、隱士等等有關，這些神秘的人事，反過來又使得洞中世界更加充滿了神秘感。在秦嶺中這樣的地貌也很多，藍田縣的溶洞、柞水縣的溶洞，都成為著名的旅游勝景。紫柏山上如此眾多的洞府，從未有人完整地探索過。那七十二洞究竟是哪些洞，本地也沒有人能夠答得上來。至于九十二峰，則說紫柏山高山險峻，奇峰疊起，不單是景觀俊秀，也說地貌之豐富，這么多的高峰，更無人能夠數的清楚了。“坦”并非平坦無邊，而是指紫柏山上的眾多鍋底狀的草坪。鳳縣政府網上這么介紹：“坦（巖溶漏斗），是紫柏山上最富魅力和特色的景觀，其位踞山頂，形狀如鍋，坦口直徑大的上千米，小的數十米不等，坦深從幾十米到幾百米各有不同，坦面厚鋪一層山地草甸植被，而且不同坦內有不同花草，色調各異，遠望猶如一塊塊柔軟的織毯，風吹過又如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這樣的草坦，其位置之險，面積之大（達30000余畝），形態之奇，草類之多，景色之美，不僅在陜西罕見，而且在全國也極少見。”由于山體內部侵蝕下陷，導致山地平地沿中心點下降，經過數千百年的緩慢變化，四周高，中心低，山頂草甸成為鍋底形。這樣的鍋底形草甸一個接一個，連綿不斷，沿著紫柏山和嶺脊平地依次展開，各自獨立又相互連接，有誰能完全數的清？這種神秘感由來已久，被傳說得近乎神奇的地步。我上紫柏山之前，被當地朋友反復叮嚀，盡量不要在山上過夜，不要試圖去穿越紫柏山、不要迷失在這個美麗而神秘的世界中。紫柏山，就是人們眼中一座美麗俊秀、神奇靈異的大山，人們的傳說讓它更加富有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來自于人們記憶信息中對于大自然的敬畏，也是對于美麗山川的熱愛和珍惜。

一個溫暖的秋季早晨，我決定去探訪紫柏山。如果要穿越這座高山，需要長達兩三天的時間。而朋友們都怕我迷失在這座大山中，所以他們盡可能的勸告我不要走得太深、不要試圖走得更遠。他們知道，我是以類似于“背包客”的方式去親近靈山的。考察旅游資源的官員們乘著車帶著大量隨從和向導，準備了足夠的野外生活物資，當然不會有什么意外，相比之下，我的“裝備”如此輕捷簡單，不足于應付如此神秘惡劣的環境。

50歲的女攝影師馬瑞萍是我在留壩的一位朋友。三十年來，她無數次攀爬紫柏山，無數次領略過紫柏山上神奇壯觀的景致。她在不同的季節穿越過這座大山，走遍了這里的峰峰嶺嶺，她熟悉大多數的坦、峰、洞，用相機為這座著名的高山寫真。

她是把紫柏山視為靈山的人之一。

我上紫柏山之前，她跟我講過很多次紫柏山，她的眼中閃爍著熱烈和神往，言語中充滿熱愛和激情。她是對我實施忠告的朋友之一。以她的經驗，告訴我，山上氣候變化反復無常，白天黑夜景致不同，峰峰聳立不可以試圖攀登，洞洞奇景，但是很難深入，再有那八十二坦，就像迷宮，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這個世界里。當然還有野獸，你得防備與它們突然相遇，它們很少閱人，處于警惕它們會攻擊你……告誡之外，口氣馬上變得熱烈，說你應該上山看看，那上邊的景致真的是太奇妙了，坦啊洞啊，太神奇了。就連無常的氣候，也是我們在山底下生活的人很難看到的……

在他們的口吻中，紫柏山，神奇而美麗，秦嶺只是個概念，紫柏山卻是具體的形象；秦嶺綿延悠遠，不可觸摸，而紫柏山神秘但可望，是可以親近、可以觸摸的。這是一座靈性的高山。

從旁邊經過張良廟的公路上拐進紫柏山下的入山口。我們穿行在一條長達上十公里的峽谷中。峽谷兩邊，高山聳起，這是張良廟附近受到保護的山林，茂密而幽深。初秋季節里，山林的顏色異常濃烈。是成熟到極致的綠色，樹干都幾乎看不見了，只能看到深厚堆積的綠色樹冠，這樣茂密厚沉的山林，在整個秦嶺山區很難見到。這得益于張良廟歷朝歷代被保護的命運。人類的敬畏感，變成了一種自覺的意識，這種自覺的意識，有時甚至超越了純粹的理性。今天的環保主義者，用各種技術的指標和數據，來證明保護生態環境對于我們人類的意義，費盡口舌，浪費了大量的筆墨和紙張，動用了各種各樣的宣傳手段，環境卻依然在功利性的經濟利益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在過去的年代，人們維護自然環境，簡單到只傳達一種敬畏的意識。想一想，沒有了敬畏感，人類對于大自然永遠都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這就是我們今天的悲哀。

山峽中的行車便道上，許多美術學院的學生在這里擺上畫架，滿對著大山和綠林，摹寫著美景。他們是藝術的熱愛者。而世界上最隨處可見的也是最完美的藝術品，則就是大自然本身。

穿過這條峽谷，我們達到紫柏山下。到達山下，站在山地仰望，山峰高與天齊，望到極高處，藍天純凈，高峰巍然，令人眼眶發痛。

不久前，留壩縣在這里舉辦登山節，在山底到山腰，修建了簡易公路。山腰至于山頂的一段，距離不遠，但是垂直上升幅度很大，很多地方都超過了70度坡度。這里修筑了一條登山便道，從這里修有一條登山便道，可以直達山頂。這是上山最便捷的一條道路，坡度陡，但是攀爬距離短。一些喜歡爬山的人，都從這里直捷登上紫柏山，一覽山上壯美的景觀。

留壩縣是一個山區小縣，全縣人口不過3萬人。這里也是整個秦嶺地區覆蓋率最高的縣域之一，其森林覆蓋率高達80%以上。多少年來，這個偏僻山區小縣的官員們，為發展縣域經濟絞盡腦汁，上世紀90年代以后，他們把目光聚集在旅游業上。

仿佛是一個時尚的產業，現在全國許多地方的基層政府，把旅游業當成一張充滿希望的牌來打。也許在這些熱衷于探討旅游業的人們看來，旅游業的資源，就如同礦業資源，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餡兒餅，是快速致富脫貧的捷徑，也是發展地方經濟的加速器。

在陜西省內，陜北地區由于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陸續發現并開采的煤礦、天然氣、石油礦藏，經濟迅速得到發展。為了開采礦藏，運送能源，國家和省上進行了大規模的投資，高速公路、鐵路被迅速修筑，城市建設快速發展，陜西過去最貧窮的地區，一躍成了令人眼紅的暴發戶，這讓陜西各地的地方官員們感到震驚和羨慕。陜西省的地理構成分為陜北、關中和陜南三個地域。關中地區是中心地帶，以西安為中心城市，連接了咸陽、寶雞、渭南、銅川等重鎮，現代商業都市的優勢再加上傳統工業和科技基礎，是發展的重點。

相比之下，地處秦嶺以南的陜南地區，政府官員們充滿了自卑感。漢中的官員們曾經做過一個對比，在80年代，漢中地區的財政收入是13個億，延安和榆林地區加起來也不到8個億；而20年后的2005年，漢中的財政收入是20個億，而陜北地區單單一個延安市，財政收入就達上百個億。他們羨慕，他們不平，他們感覺到老天和上級給他們的不公平。對于陜西地區發展的不平衡，陜西省的官員們期望的是以富帶貧，期望以發達的關中地區，來帶動陜南地區的經濟發展突破。但是在陜南地區的官員和老百姓看來，這是遠水不解近渴，“以富帶貧”這個口號只能使他們的自卑感更強烈。被拋棄的感覺引發了許多人的期望，一種曾經被熱炒的觀點首先來自于政府里邊研究政策的官員，這個觀點是被許多漢中人熟悉的“漢中歸蜀”的說法，一位漢中市政策研究室的官員向記者提出了這個看法，認為漢中無論風土人情、生活習性、還是地域特點，都應該“歸蜀”。與漢中比鄰的四川多個地區，過去跟漢中一樣貧窮，但是近幾年四川省加大步伐，給于投資支持，有川菜火鍋的美食和天府之國美麗的風光，比鄰的四川各個地市大力發展旅游業，使這些地區經濟有了巨大提升。漢中人艷羨四川，心理上渴望得到政策的傾斜，方法上則期待著旅游業能給自己帶來發展的契機。同樣位于秦嶺之南的安康市，則打出一則醒目的廣告語：“安康——西安人的后花園”，這個口號是張揚的悅耳的，但是細品起來，其中的自卑感不難品出。“后花園”，看起來很誘人，是休憩和玩賞的地方，但是換個角度想，不也是“私人領地”、是“進不了廳堂”的嗎？安康人的牌打得很直捷，目的很明確，他們希望借助新建的翻越秦嶺的鐵路和高速公路，把大都市西安的游客引來，發展旅游業成為他們的重點經濟策略。看到安康人打出這么一張牌，漢中人感到落后了一步，有些遺憾也有些不服氣，打不成“西安后花園”的口號，漢中人干脆換了一個口號，“漢中是中國人的老家”、“漢中——中國人的后花園”……諸如此類的口號，經過諸多修辭上和政策上的論證，正在準備正式被提出。過于落后的經濟，使得這些地方的官員更加急功近利，他們把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在“旅游業”上，希望這是個點金術，可以把廣袤的秦嶺南坡的綠地變成觸手可及的金塊。

地處秦嶺西段腹地的鳳縣和留壩縣由于擁有紫柏山，都在發展旅游項目。張良廟在留壩，留壩又有316國道和新修的陜西省境內姜眉公路，兩條公路都可以連接關中地區的高速公路直達西安，留壩覺得自己比鳳縣和漢中其他各縣區更有基礎。因此留壩縣幾乎是急不可耐地打出了紫柏山這張牌，他們設計規劃紫柏山旅游項目，政府官員遠赴省城西安進行宣傳，邀請全國各地的名人來留壩觀光，到省上爭取基礎建設資金，發動本土的作家藝術家來描繪紫柏山，舉辦褒河漂流節和登山節……在漢中市境內率先邁開了發展旅游的步伐。

留壩縣著手開發紫柏山，第一個大的工程就是從紫柏山下的閘口石鎮修筑一條20公里長的上山公路，在張良廟316國道旁修筑了一條上山公路，還預備設計登山纜車……投資數百萬元修筑的上山公路，并沒有很多的車輛使用，據說沿著這條公路上山 的，多數是各級官員。留壩是漢中的北大門，舉凡從省會西安到漢中的各類官員，乘車翻越秦嶺到達舒緩的南坡，漢中相關部門總會派人在留壩迎接他們，稍事休息的空隙，他們可以乘車觀覽紫柏山風光。紫柏山巍然聳立，高與天齊，這些坐慣了車的官員們是無論如何都爬不上去的。

我上紫柏山走的是張良廟316國道旁的簡易公路進去的，這是一條登山的捷徑，但是同樣陡的坡度，需要依靠步行。為了減少步行的辛勞，留壩縣在山下至山腰修筑了公路，如果開車的話可以上到山腰，從這里開始攀登，垂直高度近八百米，大角度的登山小徑如上天梯，這是過去采藥人和獵人踩出的小道，稍加修葺，減少了攀登的危險，但是坡度無法降低，一般人體力和心理上都是難以接受的。

到山腰的新建公路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我是步行走上去的。看著這條新掘出的公路，泥土醒目地翻起來，綠地上一條鮮艷的巨大創口似的，不由聯想另外一條我沒能走的上山公路，大概也是如此。對于紫柏山上下蒼綠的大山來說，這樣的公路真是太不和諧了。被挖掘機鋒利地切開的山體，被翻掉的大樹和它們枯死的根須，泥土潮濕而富有生機，雖然被傷害被踐踏，依然在生長綠色的小草。路邊的樹林生滿雜樹、藤蘿、低矮細溜的巴山木竹。樹下有趴地藤蔓，有的枝蔓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絢爛小花。野菊花隨意開放在路邊，金黃、紫藍……公路毀壞了許多樹木，干枯的樹木光溜溜的站立在那里，尖銳的枝椏斜斜插入天空。

仰望紫柏山巔，那里的絕壁在陽光下分外明亮。那高入云天的絕壁背后，隱藏著意外的風景。想著要攀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不由心里生出怯意來。不過想著山巔的美麗風景，又不由加快腳力，向山的更高處行走。

眼前出現一道石壁，緊靠著石壁是人工新建的一條陡立的石梯。山巔的絕壁仿佛就在頭頂，其實還有一段垂直距離。這段距離修筑了石梯便道，坡度很陡，有時一段幾乎垂直。走過一段陡立的石梯，便道方才放緩，兩旁生長著各種高山喬木，樺樹、青、山麻柳、橡子樹。樹下幽暗，覆蓋著碧草藤蔓。各色小花閃爍如星，粗大的喬木上纏繞著一蓬蓬藤蘿，藤蘿上綴著一嘟嚕一嘟嚕鮮紅的五味子。我們拽著一蓬藤蘿，摘下幾串五味子來吃，酸甜清香，可以解饑渴。大山是靜寂的，沒有了鳥聲，沒有了傳說中的野獸蹤跡，不是人來鳥不驚，是鳥都被嚇走了，飛向了更偏僻的地方，只有孤獨的鷹，在高高的山巔盤旋，偶爾發出尖銳的唳聲。這里前幾天剛剛舉辦了登山節，太多的游人，驚跑了鳥類和小動物。

站在平緩的便道上，下臨深淵，背依石壁，山風徐徐，不由脊背生涼，不知是恐懼還是涼爽，興許兩者兼而有之。爬上了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眼前石壁森森，石壁中間一條狹小的縫隙，就是到達山頂的路。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照片，屏幕上由于光線的原因，顯得山壁成了黑暗的墻，看上去頭頂是一方鮮亮的天空，仿佛一只青蛙在在井底看到的天空。一陣涼風從縫隙中吹下來，我感到身體不由一顫。

陽光很亮，頭頂的天空藍得純凈，天上的白云顯得更加有立體感。

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赫然是一個巨大的草坦。草坦上是一簇簇的龍須草，密布成毯，像是天然的足球場。坦是鍋底狀的，四邊弧形，中間下陷，仿佛一只巨大的漏斗。邊沿地帶長滿矮小密布的高山杜鵑和巴山木竹，再往外，就是山頂邊沿的絕壁了。

放倒身體，在厚實柔軟的草地上躺下來。草叢中開滿星星點點的野花，我認不出這種植物的名字。還有高出來的野蔥，頂上的花已凋謝，球狀花莖里包裹著的蔥實已經成熟。據說，夏季這里的野蔥開放成花朵，這里顯然就是一個鮮花的草原。花朵是擋不住的誘惑，我們身邊飛舞著蜜蜂，它們翅膀煽動著，飛舞在草坦上空，發出甜蜜的嗡嗡聲。

走上草坦邊沿的小山包，看到遠處隱約的秦嶺群山，那么多的山，像是一片站立起來的海洋，汪洋無邊，只有溝壑縱橫，山嶺密布，仿佛突起來凹下去的波谷浪峰。

我是為了寫秦嶺而來的。但是站在這座海拔2600米的高山上，看到眼前遠近的大山，那青色的、灰色的、與天邊云霧同樣顏色的山嶺，頓時讓我傻眼了。秦嶺，如此蒼茫無際，秦嶺，如此博大壯觀，秦嶺，仿佛是一片無法突破的海域，我不由感到自己的渺小，感到自己的無力。

也許我可以乘坐飛機，從8000米上空一覽秦嶺重重峰巒，但是我依然是被它所拒絕的。因為我的腳并沒有能踏進它的領地。也許我可以在地圖上指點山河，但是我依然是被它所拒絕的，因為我的手并沒有觸及它的領地。我想，對于一座山脈來說，我們的確是渺小的。難怪詩人會忍不住慨嘆，從古至今的詩人都慨嘆過。有人一輩子都生活在這么一小塊山谷里，他會想象那么寬大的山脈嗎？

在山巔，我看到三五個坦，一個洞。洞是在山巔的北部邊沿發現的。遠遠是兩塊石壁凸起，走近了看，原來石壁下隱藏著一個無底洞。洞顯然是巖溶下陷侵蝕形成的，四周的巖石可以說明。應該稱作天陷坑。洞邊生長著荊棘叢、干硬的巴山木竹。我撥開這些遮蔽的植物，探出頭去看洞，下邊黑呼呼一片，顯然是看不到什么深度的。

紫柏山上的草坦是非常特殊的地理構成。推想，山頂表層是土，底層是巖石。喀斯特地貌，侵蝕下陷部分，變成了鍋底，就是草坦中間的下陷地形。按理說應該積水，形成天湖一類的景致。可惜水都沒能積攢下來，從漏斗部分滲漏了。但是山頂土質很厚，涵養了水分，于是生長了茂密的草地。

草地上時而又新翻起來的草皮，單個的，像碗那么大，有的地方是一大片翻起來。據說是野牛（羚牛）和蘇門羚的蹄印。山頂的邊沿，山坡上樹林茂密，這里海拔在2000米以上，推說有羚牛到達這里，想來是很合理的。有的地方更可能是野豬拱出的。不過我們一行三人，都不懂野生動物，所以無法考證。但是我希望這里是野生動物的天堂。就像這里本來就是高山植物的家園。

人類能到達這些地方，需要一定的體力和魄力，還需要耐性。人類如果輕而易舉地把這里履為平地，那就是大自然的災難。

這里游人并不多。雖然在閘口石一面有直達山頂的公路，但是并沒有很多的人到達山頂。至于修有便道的這一面，就更少有人來了。總的來說，這里還算不上旅游觀光的熱點地方。但是山頂上依然見到不少的塑料垃圾袋、花花綠綠的食品包裝袋、礦泉水瓶，這些人類的痕跡需要過很久才會消失，也許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但是不到這么長時間，這里將可能是游人如織，喧囂破壞了寧靜，植物將會被踐踏，小鳥會被驚跑，這時候，人類成為這片避世草地的巨大災難。

望著在陽光下毯子般展開的草地、山風中輕輕搖動的野花，還有那些可能隱沒在叢林的大小動物，那些在樹枝上站立的小鳥，我不由像他們一樣憂心忡忡起來。

傍晚，遵照朋友的叮嚀，我不能在山上過夜，于是下山。峽谷開始變暗，山色更加凝重，傍晚的陽光照射著遠處的山嶺，重重山嶺的頂端發亮。山風吹動，陣陣涼意襲來，我用相機拍下林間的藤蘿、枯樹旁的野花、石壁上的草葉，這些瞬間的生滿光澤，使黃昏顯得異常迷人，也使我的相機屏幕顯得動感鮮艷。山是亙古不變的，山林卻在新陳更替，小花小草在貧瘠的地方也一樣生長開花，這是自然的神奇，也是自然的魅力。

這是一座靈性的山。不單單是大自然的美麗，還有著人類賦予它的神秘與詩意。當站在高山之巔，俯瞰綠色的大山，山林中由于修建上山公路而掘開的地方，醒目地劃出一道線條，像是被切開的巨大傷口，令人觸目驚心。

張良廟一直是被保護的勝地，歷朝歷代，這里的山水、道觀、林地都受到特別保護，禁山令代代頒發。現在為了發展旅游業，這里將會被更多的人觀賞，我不由擔憂：當更多的人通過公路、乘坐纜車，踏上這座靈山，喧囂著這座靈山，它還會那么令人敬畏嗎？

那些劃在靈山上的傷口，令人隱隱作痛。■

丁小村/本名丁德文，1968年生，發表有中篇小說10余部，短篇小說60多篇，作品多篇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兩度被收入全國優秀短篇小說年選。現供職陜西漢中市文聯。陜西省作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