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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2009-01-01 00:00:00曲從俊
啄木鳥 2009年3期

深夜。有風(fēng)。

電話那端的歐陽娜安慰他不要這么頹廢,陰郁壓抑的思想往往會帶入夢中,并說,誰沒有過夢魘,只能證明你想法太多,壓力太大。

他說,看來,你還不了解我。

歐陽娜說,我怎么會不了解你,我知道,那是你的思想包袱和心理障礙。

歐陽娜所說的“那”,暗指他左側(cè)那只被截掉的胳膊。他認(rèn)為不是“那”的原因,至少不完全因為“那”。他也說不清具體根源在哪兒,只是明顯感覺自己體內(nèi)潛伏著一個實實的結(jié),這個結(jié)潛伏得太深太久,像一堵堅不可摧的城墻,心被分隔開來,時不時會感到它的堅硬、冰冷和恐懼。那只胳膊失去后,這種堅硬、冰冷和恐懼就更加突兀。他不敢觸摸它,更不知道如何推倒它,只能無奈地寄希望于它的自然消失,然而它只是短暫地停滯,不會真正消失,貌似離去,實則在耐心等待著卷土重來。

歐陽娜提醒他,你思維上出問題了,建議看看心理醫(yī)生。

呵呵,歐陽,要知道,我就是搞心理的,還需要看心理醫(yī)生?他習(xí)慣稱呼她“歐陽”。連名帶姓喊,有些生疏,如果直接喊“娜”,顯然帶有曖昧的味道。不合適。歐陽娜是他刑警隊同事,比他小四歲,檔案保管員,一副圓圓的可愛的娃娃臉,性格開朗活潑,有那么一點玩世不恭。她談了不少男朋友,處得最長的一個是三個月零四天。至今單身。

反正我感覺你有問題,有點消極,至于么,不就是隊長沒有同意你到一線工作嗎!做個清閑的警察不是挺好?起碼沒有生命危險。

看來有問題的人不是我,是你歐陽。他說。

好好好,我有問題行了吧,你呀你……歐陽知道他的脾氣倔犟,拿他沒有辦法,講不通理的,索性讓他自己好好反思吧。她掛掉了電話。

他叫莫名,三十二歲,七年警齡,擅長訊問,工作作風(fēng)嚴(yán)謹(jǐn),思路獨特,常有出人意料之策。生活中的他循規(guī)蹈矩,伐善可陳,但酷愛警察職業(yè),從小就發(fā)誓做個警察,優(yōu)秀的警察。

作為刑警,隨時可能被罪犯刺傷刺死,也極有可能被那些亡命徒一槍斃命。但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毒蛇所傷。少了一只胳膊的他,憤懣地抱怨那條毒蛇,為什么只吞去了自己的左胳膊,而不咬死自己,這太不公平。后來,組織上大力表彰了他,市公安局領(lǐng)導(dǎo)還看望了他,稱他為警察隊伍中的“邱少云”,并號召全省公安民警向他學(xué)習(xí)……媒體的正面報道和宣揚,他并不開心,別人不知道,自己心里明鏡似的:難道潛伏叢林抓捕販毒分子被毒蛇咬傷就該立功?不該。只能說自己在履行一個警察應(yīng)有的職責(zé)時不走運罷了。

隊長劉鋒找他談過話,說沒有一只胳膊怎么了,即使兩只胳膊都失去了,同樣可以做個優(yōu)秀警察,現(xiàn)在的形勢,凡事要靠頭腦、智慧。警察也一樣。劉鋒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放心,雖然不能沖鋒在前了,但隊里訊問上有難啃骨頭時還是離不開他攻關(guān)的。劉隊長還說,平時呢,隊里不給你安排任務(wù),你專心攻心理學(xué)和訊問技能,還要養(yǎng)護(hù)好身體。我要把你這塊好鋼用到刀刃上。

隊長,讓我到一線去吧,一只胳膊也能行的,真的。為了向隊長劉鋒證明自己能行,他還特意活動活動右臂。

但劉鋒沒有答應(yīng)。

一天中午,隊里接到報案,濱河路花園小區(qū)發(fā)生一起入室奸殺案。隊長劉鋒一聲令下,出警花園小區(qū)。同事們迅速沖出門外。他隨即跟了上去。

劉隊長沖他大聲喊道,莫名,你回去!

隊長,我待在辦公室沒事,就讓我去吧。

警車上的同事悄悄地盯著他。他多么希望隊長能準(zhǔn)許,眾目睽睽之下算是給自己個顏面。

劉隊長態(tài)度很堅決:不行不行,該讓你去時自然會讓你去,趕緊回去!

他還想作進(jìn)一步努力,劉隊長已扭身登上了警車,帶著一連串急促的警笛聲,駛出大門,留下一片還未散去的煙霧……他孤零零地呆愣在那里,心想這個劉鋒真沒勁,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呢,這點面子都不給,對我有成見明說;什么好鋼用到刀刃上,騙人的鬼話,光紙上談兵,不實踐操作,能行?他越來越懷疑。慢慢地,懷疑變成了消極抵抗。既然你不給我面子,不讓我去工作,那么我什么都不干了,回家休息。

第二天,他向劉隊長遞交了休假報告。

劉鋒爽快地簽了“同意”,并語重心長地說,莫名呀,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沒有。他冷冷地說。

不要騙我了,都在你臉上寫著呢,莫名。不讓你到一線去,你肯定想不通。劉鋒收起笑臉,一臉嚴(yán)肅地說,你不要認(rèn)為我是嫌棄你的身體缺陷,如果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現(xiàn)在的情況我想你是知道的,高智商犯罪案子越來越多,說實話那些家伙不好對付。沒錯,咱隊的人手是比較多,也都比較勇猛,警偵抓捕沒有問題,但斗智比較吃力,考慮到你這方面比較突出,才讓你專心鉆研犯罪心理學(xué)方面的東西,就是希望你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這同樣是戰(zhàn)場。他微微點點頭。劉鋒吐出一口煙霧,又說,我知道,那次行動對你身體和心理造成了很深的傷害,趁休假的機會,好好調(diào)整,別想太多。

多謝隊長,我會調(diào)整好的。臨走時,他身負(fù)重任似的說。

莫名沒有穿警服,一身李寧牌夏季運動服。他打算到雙龍廣場西側(cè)的夜市坐坐,要一瓶奧克啤酒,一盤水煮花生和五塊錢的武漢久久鴨脖,想想,再簡單也算一頓晚餐不是?這時候,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衣衫不整的男孩站在他面前,手里攥著一個碩大的白色瓷缸,男孩可憐巴巴地盯著他,慟聲道,叔叔您好,求您幫幫我們,我媽媽得了絕癥,住院了,醫(yī)生說再不動手術(shù)就會死的。

剛才已經(jīng)有四位“困難的人”向他討錢了,其中還有一個女孩說回家沒有路費了,求他給買張火車票。他知道是騙人的,沒有給他們錢,教育他們,這么年輕,要學(xué)會自立自強自尊,做什么不好,偏要干這些不勞而獲的事情。人家還一臉的不高興,邊走邊小聲嘟囔著,不給就算了,那么多廢話。他說,這不是廢話,我是在拯救你們……當(dāng)這番話被風(fēng)吹得支離破碎的時候,人家早已走遠(yuǎn)。此刻面對這個小男孩,他改變了做法。蹲下身子,捏著二十塊紙幣的一角,手扶小男孩的肩膀,問,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李嘉成。男孩盯著他手中被風(fēng)微微吹動的票子說。

呵,好大氣的名字。

男孩說,好多人都這么說。

他還想問男孩上學(xué)沒有,是不是家里大人指使他這樣做的。手機響了。他將二十塊錢放入男孩的瓷缸,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歐陽娜電話里含沙射影地說,莫大警官也會休長假,難得呀,要慶祝慶祝的。他看了一眼對面“良子休閑屋”不停閃爍的招牌,搖頭苦笑一下,表示可以聊聊,如無異議,雙龍廣場吃夜市。歐陽娜立即否定,有異議,怎么能請莫大警官吃夜市呢,來吧,一般檔次的,陽光粥棚,雅2廳,我訂好了。這個歐陽,真拿她沒有辦法。他下意識地低頭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男孩早已不在了,像風(fēng)一樣來去無蹤。

看來出租車生意不錯,駛過的六七輛都載著客人。五分鐘過去了,終于盼來一輛空車。屁股還未坐穩(wěn)當(dāng),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擋住了還未關(guān)閉的后車門,伸過頭來急匆匆地說:大哥大哥,我急著趕火車,再有二十分鐘到點了,你能不能坐下一輛?他沒有看清女人的臉,但有一股好聞的香水味撲鼻而來。他沒有愛人,沒有買過和使用過香水,第一次聞到這種味道,自然,清雅。他說:上來吧,我路過火車站。陽光粥棚在柳馨街,途經(jīng)火車站。

女人并肩坐在他右邊,嘴里一連吐出四個“謝”字,將挎包置于胸前,再無多言。右側(cè)路燈的光打在女人臉上,隨著車輛的前進(jìn)有節(jié)奏地閃來閃去。余光中的女人雖然模糊,但他依然看出了女人很漂亮,皮膚白皙,身材修長苗條,下垂微卷的頭發(fā),整體氣質(zhì)尚佳。他不是那種沒話找話的人,除了禮節(jié)性地接了句“不客氣”,之后車內(nèi)再無聲音。

打破這種沉靜的是他的手機鈴聲,歐陽娜問他到哪兒了。他看了看窗外,說人民路。歐陽娜的聲音像開水燙著似的急吼道,錯了錯了,濱河路那個陽光粥棚,不是柳馨街總店,反了反了。掛掉電話,他脫口說了聲,真暈!停車停車,師傅。一張十元紙幣已遞到司機眼前。女人這時忙說,大哥你下去吧,我給,你下去吧。女人伸手就要拉回他的胳膊。既然答應(yīng)捎帶女人,怎么能讓女人掏錢?計價器現(xiàn)在顯示的是六塊五,他想十塊錢到火車站也足夠了,將錢硬是扔到副駕駛座上,急忙下車走人,逃跑似的。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手機落車?yán)锪恕?/p>

半月后的一個下午,莫名撥通了自己的手機。

你好,謝謝你,撿了我的手機。莫名的聲音。

女人說,說謝謝的應(yīng)該是我,那天不是你幫忙,我可能趕不上車的。我也剛從外地回來,剛開機,你看,手機什么時候給你送過去?

晚上七點整,歐陽娜和他一同前往約好的雙龍廣場。快七點十分了,還沒來,歐陽說:不會是涮人吧。

你好,久等了。他迅速回過頭,像老朋友見面那般,連說不客氣,沒關(guān)系的。

女人穿著一件剛剛時興的米色太陽裙,肩膀上的頭發(fā)拉直了,眉毛細(xì)長,紅唇白齒。感覺比那晚漂亮許多。歐陽看兩人如此熱情,生氣的情緒寫在了臉上。這一細(xì)節(jié)被女人盡收眼底。女人回過頭來,沖歐陽優(yōu)雅一笑,笑得極富感染力和意味深長,透著一股盛氣凌人的氣勢。

他向女人介紹歐陽,說是同事,在刑警隊檔案室工作。女人象征性握了握歐陽的手,笑靨如花:叫我曉蘭吧,自由職業(yè)。

歐陽沒有接話。眼看要冷場,他似征求兩名女士的意見,說,一起吃飯?歐陽說改天吧。曉蘭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他感覺氣氛有些拘謹(jǐn),于是便說,能認(rèn)識就是緣分,說不定能成為朋友,邊吃邊聊,豈不開心?歐陽白了他一眼,說無所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要去就去“長城豆撈”吧。

對不起,我從不吃豆撈。曉蘭說這話時,目光是鎮(zhèn)定堅韌的,這讓歐陽的果決變得猶豫順從:那,你們定吧。莫名建議去陽光粥棚,老地方,熟悉不說,環(huán)境優(yōu)雅,還實惠。沒想到,曉蘭對莫名的建議當(dāng)場拍板同意,一錘定音似的說,好,就陽光粥棚。

這時候,歐陽娜再一次扭過身子,眼里充滿著不屑。

初冬的清晨純?nèi)裘麋R,透著徹骨的寒意。來來往往的車輛沒有因為天氣的蕭瑟而停止前進(jìn),就像莫名的生活,沒有生機,可仍要延續(xù)。

今天休息,他沒有出門,一個人在家打掃衛(wèi)生。家具電器表面蒙有一層厚厚的塵土,伸手一摸梳妝臺,五個指印赫然呈現(xiàn)。的確,這間屋子好久沒有踏入過了。以前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臥室。五年前養(yǎng)父肺癌晚期,撒手人寰。前年,與他相依為命的七十二歲的養(yǎng)母也駕鶴仙去。

養(yǎng)母去世前一天清晨,他還在這個褐色的老式梳妝臺前為她梳頭。當(dāng)時養(yǎng)母沖著鏡子里的他語重心長地說,名兒呀,以后不要總給我梳頭了,別耽誤了你上班,當(dāng)個警察不容易,當(dāng)個好警察更不容易……媽當(dāng)初不同意你做警察的,做警察太辛苦,太累,唉,既然你認(rèn)定的,那么就要好好干,一定要做個好警察。老太太的語氣溫和平靜,連面部的褶皺里都含著微笑,沒有一點不祥的征兆。但就在那個沒有征兆的深夜,老人與他陰陽兩隔了。腦溢血突發(fā)。他悲不自勝,再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的恐懼。

老太太與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他一直把她當(dāng)做親生母親看待,他的親人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是他們給了他重生,讓他實現(xiàn)了做警察這一光榮夢想……他多么想挽留住他們呀!然而卻是無奈。

不知道由于悲傷,還是其他原因,他至今沒有找對象,那么多人介紹,他都拒絕了。他心里清楚,不是自己不愿意找,而是沒有勇氣找。歐陽也給他介紹過她同學(xué)。他同樣婉言拒絕了。歐陽說他是“冷血動物”,他沒有辯解。到了談婚的年齡卻害怕找對象,不是有病是什么?要么心理有病,要么生理有病。偏偏人們對后者更感興趣。他不在乎別人影影綽綽的議論,安慰自己別人不了解他,也沒有人會了解。天底下光棍多的是,自己這樣做,不但不會傷及別人,也不會傷害自己。

如養(yǎng)母所說,一定要做個好警察。什么是好警察?這個問題他經(jīng)常反思。好警察就是保護(hù)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懲惡揚善。工作一年后,他不再簡單地這樣想了。犯人也是人,人總會犯錯誤的,而錯誤經(jīng)過教育是會改正的。因此他給自己加了一條,拯救犯人。當(dāng)他截肢后真正閑下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生活在社會夾縫中的那些人,實在沒有能力擺脫生存帶來的壓力,總想走偏鋒,不斷進(jìn)行著極端的行為,而且心理承受能力逐漸下降。于是,他對好警察又有了更深的理解,好警察就是要拯救那些需要拯救的人。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

沒有錢,說再多頂個屁用,搞到錢才是硬道理。那些人的語言是直白的,赤裸裸的,赤裸得近乎于殘酷。歐陽告訴他這些屬世間百態(tài),無法改變。那么多人,怎么拯救?總有人要為自己的極端行為埋單,不然要警察做什么?也許只有毀滅,才能拯救。

有此想法,那說明你更需要接受毀滅和拯救。他說。

開什么玩笑,我怎么了我,我像那種走極端的人嗎?歐陽感到很可笑,其實說這話時已經(jīng)笑出聲了。

你可能暫時沒有走極端,但你需要幫助。

我需要什么幫助?

幫你找對象。

凈瞎扯,別給我提這事兒,煩。

我知道你煩,可這是事實。他一臉嚴(yán)肅地說,我昨天遇到一個要自殺的小伙子,才二十五歲,高大帥氣,就是因為相戀五年的女友拋棄了他,才要跳樓的;當(dāng)時樓下圍觀的人那么多,竟沒有人勸阻他,他們還嘲笑那男孩“沒有勇氣跳下去”……想想真是悲哀,病態(tài)心理的人怎么就那么多?

歐陽問,后來他跳了嗎?

沒有,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勸解,他才放棄自殺的念頭。他清了清嗓子,說,這是失戀引起的,所以我說,這小伙兒需要一份純真的愛來彌補和醫(yī)治他的創(chuàng)傷……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歐陽氣憤地說,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你需要的就是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他絕對重感情,你想想,現(xiàn)在能為情而死的人有幾個?他的做法是欠妥了點,但為愛的精神彌足珍貴。他勸說道。

你沒有談過戀愛,不懂愛情,愛情不是光有真心就能走到一起的。我救不了他。

沒有接觸過,怎么能知道不能走到一起?再說我并不是讓你救他,也是在救你自己。

不要再說了,沒商量,愛誰誰,反正我不同意。

他叫韓子非,是市實驗小學(xué)教師。他告訴莫名,選擇自殺,不是他絕望了,而是相信,相信不會有如此絕情之人,只想見她最后一面。然而,女孩回短信說,如果他想自殺的話,她不會勸他,因為他太令人失望了,哪個女孩敢跟動不動就自殺的男人相處相愛?就是在韓子非猶豫的當(dāng)口,莫名出現(xiàn)在他身后。莫名告訴韓子非,活著比死亡更有意義,人世間是有真愛大愛的,活著才能有更大的希望……韓子非被他說動了,終止了自己的錯誤行為。而莫名知道,其實要做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莫名冥思苦想,將一個個身影在黑暗中不斷定格,試圖在她們身上鎖定目標(biāo)。然而她們像天上的流星,一閃而過。他沒想到,曉蘭的身影會突然定格,就像沒有想到歐陽會如此決絕一樣。于他來說,跟曉蘭的相遇純屬偶然,僅兩面之交能發(fā)生什么,不能,不過是彼此生命中一閃而逝的過客,僅此而已。

但是就想到了她。他相信機緣。

電話通了。曉蘭在外地。他說想跟她聊聊,問她何時回來。

聊聊,聊什么?曉蘭淡淡說了句“沒時間”,便掛掉了電話。

聽著電話里嘟嘟的響聲,他呆怔在那里,自言自語說,剛才接電話的是那個叫曹曉蘭的女人嗎?

如果說撥通曉蘭電話之前還有一絲幻想,那么此時他深信不疑,命運與曉蘭再次交叉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了。

然而,人生的驚奇就在于世事難料。

那晚,韓子非約他到天苑小區(qū)對門的“自由主義者酒吧”喝酒。他自知喝酒不行,一瓶啤酒倒無礙,兩瓶下肚,定會暈暈乎乎、飄飄然了。白酒自不用提。再說酒吧的喧囂讓人膩煩。不去還不行。韓子非主動盛情邀請喝酒,說明他郁悶心煩,叫自己來,是信任,是想傾訴內(nèi)心的苦悶。他沒有拒絕的余地。

一上來,韓子非二話沒說,先將兩扎啤酒一飲而盡。第三扎端起時,他阻擋住韓子非,說,叫我來就為看你喝酒?韓子非放下酒杯,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一口,摁滅,雙手捧頭揪發(fā),夢囈般說,大哥,我,我忘不了她。煙霧中有大顆的淚掉下。他知道,韓子非亟待釋放內(nèi)心的痛苦。他經(jīng)常安慰韓子非,約他來家里吃飯、聊天,勸慰他學(xué)會忘卻。他還傳授了有關(guān)忘卻的經(jīng)驗——忘卻最好的方式是讓自己忙碌起來,相信緣分,等等。后來韓子非照他的方法一直作著不懈的努力。看來這些方法不適用于愛情,不然韓子非不會這樣。

他喝掉剩下的一口酒,伸過手去,說,給我一支煙。韓子非有些驚詫:大哥,你,你不是不抽煙嗎?但還是遞給他一支。他不會抽煙,第一口便被嗆得咳嗽不止,眼淚都出來了。服務(wù)生將一滿杯啤酒放到他們面前。看著服務(wù)生遠(yuǎn)去的背影,他說,兄弟,大哥心里比你痛苦千倍萬倍,你信嗎?韓子非不明白他要說什么,機械地點了幾下頭,像雞啄米。

如果說你為一份愛情就選擇死亡,那么我,壓根兒就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生存在人世間太痛苦了,誰都一樣。人生來就是承受痛苦的,你痛苦,我痛苦,這里的人都痛苦。他抿一口酒,不等韓子非問,繼續(xù)說,你或許會問,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快樂那么多人痛苦?那我告訴你,因為人們只能不斷創(chuàng)造更多的快樂來抵消生來的痛苦,創(chuàng)造的快樂大于痛苦,那么這些人就是快樂的,反之,就要繼續(xù)承受痛苦。

韓子非似懂非懂地問,那怎樣才能創(chuàng)造比痛苦更多的快樂呢?

有些人以創(chuàng)造出愛情為快樂,有些人以不斷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為快樂,還有些人以掙更多的錢為快樂……總之,快樂的標(biāo)準(zhǔn)是不同的,快樂的程度也不同。有些事情本身在創(chuàng)造出快樂的同時也帶來了痛苦,就像你一樣,創(chuàng)造出了愛情也失去了愛情,痛苦遠(yuǎn)遠(yuǎn)多于快樂;像有些人夢想實現(xiàn)了,但隨即感到?jīng)]有實現(xiàn)更大的夢想的痛苦;有些人掙到了錢,很多錢,同樣痛苦,為什么?他們得到了金錢,同時卻失去了感情或自我,能不痛苦?

韓子非問他既然明白這些道理,怎么還會痛苦呢?

他不會告訴別人隱藏于心底的那份痛苦,別人體會不到的。于是他引開話題,說,你不會理解的,就像我不理解你那樣。我說小韓呀,不要想那么多,你的事兒,我抽空找她談?wù)劊绻銈冇芯壏郑t早會回到你身邊;如果你們沒有緣分,你也莫強求,有些人有些事是強求不來的。

我和她不可能了。韓子非喝了一口酒,嘆息中夾雜著酒精味。

摸了摸臉,有點燙,他知道自己酒喝得有點多了,幸好大腦還算清醒,問,為什么說得這么絕對?

她已經(jīng)離開我們學(xué)校,調(diào)到教育局辦公室去了。

這能說明什么,難道距離是問題?

距離不是問題,是距離背后的隱情,她……

他明白了,名利和貪欲是造成她與韓子非分手的真正原因。這是女人的悲哀,也是愛情的悲哀。這時候,韓子非已經(jīng)口齒不清,步履不穩(wěn)了。盡管他喝了三扎,步履有些飄,大腦還算清楚。當(dāng)他扶著腳步輕飄、跌跌撞撞的韓子非走出酒吧時,不料與一個蓬頭垢面且鼻孔流著鮮血的女人撞個滿懷。他們搖搖欲倒,身子趔趄幾下。女人一手扶住莫名一手指向天苑小區(qū),惶恐地哀求他們,求求你們救救我,有人要殺我!女人恐慌地盯著追趕而來的兩個男人。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兩個模糊人影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越來越近。韓子非還沒看到,噴著濃濃的酒氣,說,在,在,哪兒呢?

必須阻止他們,于是他趁著酒勁兒大喊一聲:別怕,有——我呢!一把將女人拉到背后。

來者一胖一瘦,喘著粗氣,橫立他們跟前,呈對峙狀態(tài)。借著霓虹燈閃爍的光芒,莫名看清了來者臉上的殺氣和冷酷。身旁高大威武的韓子非還在搖晃。他悄悄拉了拉韓子非,暗示他站穩(wěn),別讓胖子和瘦子看出他們喝了不少酒。韓子非心領(lǐng)神會,努力想要站穩(wěn),卻事與愿違,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終于忍不住一瀉而下,頓時一股難聞的酒臭味飄溢開來。對面兩人撇嘴遮鼻。他微皺眉頭,暗自埋怨韓子非嘔吐得真不是時候。

哥們兒,請你讓開,你朋友都喝成那樣了,我看你最好先管管他吧,我們找這個臭婊子算賬,不關(guān)你們的事兒。胖子勸導(dǎo)他,希望他放棄庇護(hù)這個女人。

肯定關(guān)我的事兒,有害于社會的事兒我就要管!他的言語鏗鏘有力,正義凜然。

胖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輕蔑地笑了笑,嘿,嘿嘿,獨臂大俠!想英雄救美?

瘦子聲音不大,但比這天兒還冷,哥們兒,請你讓開,我們之間的事兒,不想讓別人摻和,說你獨臂大俠是給你面子,識相點,該滾哪兒滾哪兒去!

形勢劍拔弩張。他感覺到女人的雙手在他腰間抓得更緊,身體戰(zhàn)栗不止。如果那只胳膊還在,他深信自己不出三分鐘可將這兩人制伏,現(xiàn)在他要冷靜沉著,說,我是不是獨臂大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警察。聲音漸次放大,并亮出警官證,沖路基上蹲著的韓子非大喊,小韓,別再裝了,該動手了!

緊急關(guān)頭,一輛警車鳴笛而過。他暗喜,天助我也。小韓暈頭轉(zhuǎn)向,聽到有人喊自己,不置可否地朝這邊瞅了瞅,發(fā)現(xiàn)兩個模糊的身影撒腿就跑,轉(zhuǎn)瞬即逝。

這輛警車只是路過,執(zhí)行其他任務(wù)的,沒承想幫了他們的大忙。再看那女人,支撐身體的手像被胖子瘦子奔逃的風(fēng)聲帶離了似的,軟了下來,扶著莫名的右腿癱倒在地。他驚訝于兩人逃跑的速度,更為驚訝的是癱倒在地的這個女人。

她是曹曉蘭。

暖氣燒得很熱,與窗外陰冷的空氣相比,分明兩個世界。曉蘭說要洗澡,就從她提包里換了一身藏青色睡衣,睡衣像夏天穿的裙子,樣式很好看,裸出她光滑的后背。前胸被勾勒得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令人心馳神往。

莫名偷偷看了她一眼,想告訴她,住這里不方便,還是另租套房子合適。話到嘴邊,欲言又止,心想讓她安心沖個澡再說吧。目光重新落到書本上。

那天當(dāng)他看清癱倒的女人竟是曉蘭時,的確很是吃驚,疑問如暴雨之前的蛙鳴,在他心里鼓噪不已,此起彼伏。那一胖一瘦者為什么要追殺她?曉蘭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恢復(fù)了以往的神情,解釋說當(dāng)時情況緊急,為了引起他們的重視,故意說有人追殺,其實沒多大事兒,因為錢。

當(dāng)時他與韓子非送她回住處,她死活不愿回去,說再也不回那個地方住了。他說她欠胖子錢,欠人家錢還就得了。曉蘭說我不欠他錢,他非說欠他五千塊錢,我是欠他千把塊錢,可不是用東西頂了么,用東西頂了賬了,憑什么還他們。

曉蘭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頭發(fā)濕漉漉的。他問,房找好了嗎?曉蘭仿佛沒有聽到他說話,修長的手指不斷撫弄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問他有沒有吹風(fēng)機。他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將一支紅色可折疊吹風(fēng)機遞給她。遲會兒又問,房找好了嗎?曉蘭沒有停下吹頭發(fā),說沒有,明天找吧。第二天,韓子非電話里說下班后來找他喝兩杯。掛掉電話,他臨時決定拉上歐陽,看看兩人到底能不能碰撞出火花。

他們到家時,曉蘭正在看電視。看到吃驚的歐陽,他笑說不用介紹了,你們認(rèn)識。歐陽臉上明顯掛著幾分不悅,扭身非走不可,說既然家有客人,那改天再來玩。他一把拉住歐陽,說別走別走,還有人呢。這時曉蘭站起身來,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女主人姿態(tài),附和莫名說,是呀是呀,大家都認(rèn)識,客氣什么,沒事聊聊唄。

自打這兩個女人第一次見面,他早就感覺到,兩人話不投機,不是明爭暗斗,就是互相諷刺,根本合不上拍,再不打斷她們,免不了一場口舌戰(zhàn)爭了。他調(diào)解道,你們不要客氣了,還有一個朋友來家吃飯,麻煩你們,看誰能幫忙給做做飯?

我來吧。曉蘭將電視關(guān)掉,問他,燒什么菜?

看著弄吧,冰箱里有什么就燒什么吧,簡單點,就咱四個人。

歐陽插話道,曉蘭姐的廚藝一定高超,那我們豈不是要一飽口福嘍?

你……

若不是韓子非的敲門聲打斷了她們,兩個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止這來來回回的口舌之爭。莫名拉過韓子非,特意向歐陽作了介紹,夸韓子非不但人好,而且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呢。歐陽娜禮節(jié)性地與韓子非握了握手,再無下文。三人坐下。看曉蘭進(jìn)了廚房,歐陽附到他耳邊,小聲問曉蘭這個女人怎么在這里。他沒有小聲回答,認(rèn)為沒有必要像特務(wù)接頭那樣避著瞞著曉蘭,于是大大方方地將事情前前后后告訴了歐陽,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們聊,好好聊聊,我到廚房幫幫廚。快到廚房門口時還回頭特意告訴他們,一定要好好聊呀。

關(guān)掉抽油煙機,曉蘭冷不丁問了一句,她是你女朋友吧。

不要亂講,我與歐陽只是同事、朋友而已。他聲音突然壓了下來。

曉蘭嘴角掛著別有意味的笑,說,怎么越看越像你女朋友,她挺在乎你的。

他不善辯解,索性就不再辯解,沖客廳喊了一聲,歐陽,小韓,開飯了開飯了。

席間,韓子非夸贊了曉蘭的手藝,說味道真好,比飯館里的菜都好。曉蘭窺視歐陽一眼,稱一般一般,承蒙抬舉。莫名沒有看到歐陽的表情,低頭吃得自然,說話也自然,邊吃邊說,沒有抬舉,實事求是,真的不錯,不錯。

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歐陽放下碗筷的響聲有點突兀。

莫名放下酒杯,抬頭望著歐陽愣了一下,心想,一定是曉蘭的話又刺激了她哪根神經(jīng)了,說,歐陽,再盛一碗,要填飽肚子的。

飽了飽了,不吃了。歐陽回到客廳,打開電視。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三人面面相覷,心照不宣。韓子非問曉蘭,那兩個男人為什么還對你大打出手?這也是莫名想要知道卻一直沒有問及的。

曉蘭漫不經(jīng)心說了一句,因為錢唄,欠他們一點錢!

一點錢?一點錢就會這樣?韓子非說,為什么呀?

曉蘭神情有些慌亂,支支吾吾搪塞說,那只有問他們自己了。

難道就這么簡單?肯定不是。莫名心里這樣想,卻沒有問。

天陰沉著,像潑了一層鉛。曉蘭對著門背后的整容鏡又審視了一下自己,回頭告訴莫名,她去找房了。他正在看《犯罪心理學(xué)》,沒有抬頭,提醒她一句,天冷,看樣子要下雪了,多穿點衣服。這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不知怎么的,弄得曉蘭淚汪汪的。曉蘭背過身,揉了揉酸酸的鼻子,稍作遲疑,走出門去。

他知道曉蘭壓根兒沒有找房。跟蹤是他的職業(yè)強項。那天他發(fā)現(xiàn)曉蘭去了西郊,在一個話吧里打電話,他隱隱約約聽見曉蘭狠狠地說,告訴你張胖子,你老婆也有情人,不信可以問小薛,小薛是你們局長的司機,他應(yīng)該最清楚……你不用發(fā)火,喊破天你老婆也跟你局長睡了……想弄死我,就憑你和瘦猴,笑話……

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自問,這個女人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先曉蘭回到家。曉蘭站在樓下仰著脖子喊他,讓他幫忙拎東西。看到被大包小包包圍的曉蘭,他問,怎么回事?她揮手示意他下樓,沒有應(yīng)聲。他心想,不會搬過來住吧?

先把東西弄上去再說。曉蘭提起那個黑色的旅行箱,就往樓梯口走。他機械地拎起一個較重的箱包緊跟其后。當(dāng)最后盛有內(nèi)褲胸罩的手拉袋放進(jìn)那堆箱包隊伍時,他試探性地問她不租房了?曉蘭說租。曉蘭的話讓他松了一口氣。但曉蘭接著又說,不過,就租你這里。說著便開始將東西往臥室搬運。他呆怔了。一個人一個世界。養(yǎng)父養(yǎng)母去世后,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住挺好,無拘無束,只要自己喜歡,哪怕光著身子走來走去都行。突然多了一個人,就多了一個世界,生活在兩個世界里總沒有生活在一個世界里好。而且是個女人。不好,很不好。

曉蘭瞅了他一眼,說,怎么,不歡迎?

我怕你不習(xí)慣。他說。

曉蘭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事沒事,我習(xí)慣。

我怕我不習(xí)慣。他支支吾吾的話里帶著艱澀。

慢慢就習(xí)慣了,我不白住,每月按時交納房租、水電費。

我不是那個意思。

曉蘭停止了忙活,頓了頓說,那算了,我走,我現(xiàn)在就走。說著就要開門,帶著一股怒氣和堅韌。

你,你回來!他有力的右手抓住她的胳膊,猶豫再三,說,住下吧!

曉蘭如愿住了下來。

曉蘭沒有找工作,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看看電視,給他做飯,生活很有規(guī)律。期間韓子非單獨約她吃了三次飯,都被她拒絕了。莫名提醒她,閑在家里不是辦法,要找事做的。曉蘭說,這種日子你不喜歡嗎?有我這個保姆伺候著,多舒坦。

當(dāng)然喜歡,當(dāng)然舒坦。可是我的舒適不能以耽誤你的工作為代價,他說。

只見曉蘭雙手交叉,緊緊抱著肩膀,低頭莞爾一笑,好像在說,這個一只胳膊的警察,不但有些傻,而且傻得蠻可愛的。

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他正在看丹尼斯購物廣場貼出的招聘啟事,上面說要招聘兩名收銀員,三十歲以下女性,體貌端莊,頭腦靈活,等等。條件正符合曉蘭。曉蘭今天剛走,說去省城辦點事情。他想,不論這個女人是什么樣的女人,該找個事情做了,不做事怎么能行呢。

他打算到四樓人事部先給曉蘭報上名。

就在此時,手機的振動像交流電,擊得他渾身哆嗦。太突兀了,沒有絲毫征兆。快,莫名,快過來,中心醫(yī)院,有案子!從劉隊長急促的聲音中能感覺到,現(xiàn)場氣氛緊張嘈雜,仿佛聽到了鳥兒逃離時的鳴叫。

立即,他跌跌撞撞沖出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人們還在回頭觀望他疾速奔跑的姿態(tài),身子有點斜,有點滑稽。這個人僅有一只胳膊,瘋了吧。有人這樣議論。

住院部一樓門口。劉鋒一把拽過他,不等他喘口氣,將案情簡單明了說了一遍。案情不復(fù)雜,但很棘手,有人質(zhì)。男子四十歲左右,叫李學(xué)有,夫妻恩愛。妻子腦子里長有一碩大肉瘤,已失明,住院觀察兩個月有余,醫(yī)生說待時機成熟方可動手術(shù)。李學(xué)有幾次三番要求醫(yī)院為妻手術(shù),院方推說時機不到。李學(xué)有大鬧過幾次,謾罵醫(yī)院故意不做,為的是讓他多交住院費。一個多小時前,住院部第四次通知李學(xué)有,再不續(xù)交住院費,院方將安排病人出院。李學(xué)有氣憤地說錢已經(jīng)花光,如果院方同意手術(shù),馬上再去借錢。于是他再次求主治醫(yī)生萬科然。萬科然表示無能為力。李學(xué)有跪在他面前,萬醫(yī)生不予以理睬,就在萬科然強行安排妻子出院的時候,其妻因腦瘤破裂死亡。傷心欲絕的李學(xué)有一氣之下,抓起水果刀刺向了萬科然……

他接過話筒,向李學(xué)有喊話,李學(xué)有,別激動,事情沒有那么嚴(yán)重,一切好商量。

我老婆都死了,還他媽的商量個屁,都是騙子!李學(xué)有聲嘶力竭地喊。

他心里清楚,必須摸清對方挾持人質(zhì)的目的,于是喊道,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我們盡量滿足你。

我他媽沒要求,就要讓你們一命償一命。聲嘶力竭中帶著哭腔。

那好,用我換下他。

劉隊長立即小聲說,莫名,你瘋了啊!

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小心翼翼向李學(xué)有靠近……他知道,李學(xué)有不殺人質(zhì),心里一定有話要說,只要他說話,不愁制止不了他,不僅制止他還要拯救他。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

你站住,不要過來!李學(xué)有命令他道。

你看清楚了,我是一個人,一個殘疾人。他說,不比你挾持的那個好對付?

保安小賈的脖頸上已經(jīng)被李學(xué)有手中的刀子抵出一道血痕,血順著刀鋒一端滴了下來。小賈出了一身汗,大檐帽四周冒著熱氣,痛苦地咧著嘴巴。李學(xué)有看了看一只胳膊的他,又斜睨一眼懷里年輕且有些力道的保安,說,那,那,不要玩花樣呀,不然我他媽的再弄死一個。

你放心,保證不玩花樣。他伸出右手,做了一個拍打空氣的動作,回頭沖劉鋒大聲說,劉隊長,誰也不準(zhǔn)開槍呀。能成功接近對方,希望會越來越大。當(dāng)李學(xué)有迅速將帶血的水果刀抵在他脖頸上的時候,他提醒李學(xué)有,還像剛才那樣,千萬不要伸頭,有狙擊手。話是真誠的,他非常擔(dān)心他們換成第二套方案。那也是他不想看到的。

李學(xué)有嘴里罵罵咧咧地說別他媽假惺惺,可身體和腦袋不由自主地稍作了調(diào)整。

他告訴自己,李學(xué)有的耐性是有限的,必須直奔主題:告訴你,萬醫(yī)生沒死,已經(jīng)搶救過來了,你沒有刺中要害,也就是說你還沒有走到絕路。李學(xué)有的聲音也變小了,兩人像聊天。劉鋒的心都提到喉嚨眼兒上了,與眾人一樣,側(cè)耳聽著兩人的對話,但對話隱隱約約的,像斷了線的珠子。

騙子,都他媽的騙子,我不會相信任何人了,他狗日的能活下來是他走運,反正我老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醫(yī)院做得是有些不近人情,可,可人已經(jīng)沒了呀。對了,你有孩子吧。他感覺身后的李學(xué)有點了點頭,繼續(xù)說,既然有孩子,你就應(yīng)該為孩子多想想,孩子已然沒有了媽媽,如果再沒有了爸爸,他今后的日子怎么過?這些你想過沒有。

李學(xué)有拿刀的右手在顫抖,聲音也開始顫抖:他跟著我們受苦了呀!

他感到有一顆熱淚滴在他的脖頸上,熱熱的。李學(xué)有附在他的耳邊,像對自己說也像對他傾訴,說他孩子很聰明,很堅強,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媽媽生他時難產(chǎn),差點沒命。本來他能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過上幸福的生活,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惜他生錯了家庭,跟著他們受盡了苦累——孩子白天賣報紙、撿破爛,晚上乞討……李學(xué)有已泣不成聲,繼續(xù)說道,嘉成的媽,也,也命苦呀……

大哥,我?guī)湍悖娴模野l(fā)誓,我一定幫你們,請你相信我一次。他忘記了自己人質(zhì)的身份,安慰他說,再說,大哥,我早就認(rèn)識嘉成,那孩子挺可愛,你可不能丟下他不管呀。

當(dāng)李學(xué)有說“嘉成的媽”的時候,他腦海中立即閃現(xiàn)出那個衣衫不整名叫“李嘉成”的討錢男孩。當(dāng)時他還認(rèn)為那孩子是騙子。李學(xué)有松了松緊握的刀子,問他真的認(rèn)識自己的兒子?他輕微地點了點頭,說,當(dāng)然了,我當(dāng)時看他既可憐又可愛,還給了他二十塊錢呢。李學(xué)有問,真的?他說真的,大眼睛,長頭發(fā),穿著一件白得發(fā)灰的T恤,T恤上印有“聰明一休”的圖案,孩子真可愛,聲音不大,但誠實。李學(xué)有身體和右手顫抖得更加厲害。如果這個時候來個突然襲擊,撥開刀子將其制伏,他一定做得到。偏偏他沒有那樣做,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控制了李學(xué)有,并且有能力讓他主動放下刀子,甚至他想到李學(xué)有主動放下刀子,案子的性質(zhì)就會發(fā)生變化。

要么把嘉成叫過來?孩子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如果他看到嘉成,再加上他證實萬醫(yī)生沒死,深信他一定會放下刀子。李學(xué)有沒同意,他說他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這樣,不能讓兒子看到他爸爸是個殺人犯。

萬醫(yī)生沒有死,真的,不信可以讓你看看,他已經(jīng)被搶救過來了。

他狗日的該死,我老婆已經(jīng)死了呀……李學(xué)有想起死去的妻子,悲痛油然而生,哭號道,孩他媽,你死得虧呀——

看李學(xué)有情緒反彈,他急忙說,大哥,你不要激動呀,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陡然,李學(xué)有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幫我照顧嘉成嗎?

怎么會死呢,只要你主動放下刀子,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孩子以后我們可以共同照顧。

你真的不騙我?

我發(fā)誓,只要你放下刀子,一切好說。

我答應(yīng)你,但你不能騙我,一定要照顧我的嘉成。

我答應(yīng)你,照顧嘉成。

事情到這兒,應(yīng)該圓滿結(jié)束,但出人意料的情況發(fā)生了。

對不起了兄弟,我一輩子沒有騙過人,今天就騙你一次。李學(xué)有流著眼淚悲愴地說,嘉成他媽呀,等著我,我隨你去了!

這是李學(xué)有的臨終遺言。

被推倒在地的莫名,仰頭看到刀子刺入了李學(xué)有自己的心臟,噴涌的鮮血像瀑布打在他的臉上身上,只見他眼珠向上一翻,昏厥過去。

再次見到李嘉成是第二天早上。

嘉成在汽車站正忙碌著賣報紙。一只胳膊夾著沉沉一摞報紙,另一只手拿著其中一份,嘴里不斷吆喝著:賣報嘍賣報嘍,特大新聞,我市發(fā)生一起殺人案……賣報嘍賣報嘍……

嘉成見其他賣報紙的這樣吆喝能招睞顧客,他也跟著這樣吆喝,其實沒有別人吆喝得多,別人像和尚念經(jīng)似的能吆喝一大串。他只聽清了前面,所以來回就那一句。剛開始他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殺人,誰這么大膽?他識字不多,也沒工夫看,幸好有圖片,圖片上看不到罪犯的臉,他自言自語地說,前面那個人要是不擋著就能看到了,拍得不好,還沒有我們在公園照的“全家福”清楚呢。他所在乎的是趕緊把報紙賣光,把錢交給爸爸,好給媽媽治病。媽媽動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錢。

雖然第一次見面是幾個月前的夏天,但他仍一眼就認(rèn)出了嘉成。嘉成穿得很單薄,手指像凍裂的紅蘿卜,有一道道血紫的裂痕;上身只有一件灰色的薄棉襖,胳膊和背后還冒出了一團(tuán)棉絮,棉絮表面像涂了一層鉛,掛在那里很刺眼。

他問嘉成,昨晚去哪兒了,怎么不去找爸爸媽媽?嘉成也認(rèn)出了他,說他很晚才回去,一晚上討到三十三塊錢,若不是穿得太薄太冷,有望突破四十的。到家后爸爸還沒有回來,他想可能又借錢去了。爸爸經(jīng)常這樣。媽媽要動手術(shù)了,估計爸爸后半夜才回來。他還告訴莫名,自己本想跑到醫(yī)院鼓勵、安慰媽媽不要害怕,做完手術(shù)就好了,等她出院后,會讓爸爸領(lǐng)著他們到公園玩,照“全家福”。但是太晚了,不能打擾媽媽,再說還要早起賣報呢,等媽媽的病好了,等他們有了錢,也像別人那樣一家三口吃重慶麻辣火鍋,吃麥當(dāng)勞……

得知爸爸媽媽死去的消息后,嘉成沒有哭,顯得異常的鎮(zhèn)定。一星期后,他在父母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又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父母,一句話也沒有說,便牽著莫名的手,離開了叢林般的墓地。莫名擔(dān)心孩子受刺激太大,腦子會出現(xiàn)問題。經(jīng)醫(yī)院檢查,一切正常。他才放心。

嘉成離開了那個廢品堆積如山的家,唯一帶走的就是那張“全家福”。莫名告訴嘉成,這個家不存在了,叔叔那里就是你的家,永遠(yuǎn)的家。

下一步,他計劃讓嘉成盡快從不幸中解脫出來,讓他接受正規(guī)的教育。他自己呢,將那本《犯罪心理學(xué)》及相關(guān)資料撕個粉碎,請了長假。同事們開玩笑說,老莫可以呀,挺超前,未婚先有子。歐陽說他瘋了,說莫名已不再是莫名,他的家也不再是家,成了十足的收容所了。他無心解釋,只是說,有些事你不懂。

隊長劉鋒也找他談過話,意圖很明確,勸他不要沖動,把孩子送到孤兒院最好,不然總有一天要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的,還列舉了一系列問題,比如他個人的婚姻問題,孩子的教育、成長、工作……劉鋒唾沫橫飛地分析,苦口婆心地勸導(dǎo),絲毫沒有動搖他的決心。決定了的事情,不會改變,也改變不了的,況且我無怨無悔。他說。

曉蘭對他的做法大加欣賞,說他像真正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們收拾出中間的屋子,讓嘉成住。接下來是嘉成的上學(xué)問題。嘉成小學(xué)三年級就退學(xué)了,今年他十二歲整,以他現(xiàn)在的年齡,接著上三年級不可能了,最少也是初中一年級。如果上初一,那肯定行不通,中間斷了幾年。這是個頗為棘手的問題。于是他想到了韓子非。

韓子非掃了一眼曉蘭,笑了笑說,什么事呀,大哥,這么鄭重,不過大哥你放心,但凡自己能夠辦到,一定義不容辭;你救了小弟一命,小弟不敢忘記。

別扯太遠(yuǎn),就是給嘉成補課,從三年級補到六年級。他要求道,要快,明年秋天開學(xué)直接安排他上中學(xué),行不行?韓子非斬釘截鐵地答應(yīng)了,表示一定竭盡全力,不辱使命。

突然多了一個人,曉蘭不但沒有絲毫的別扭,感覺上反而越來越好。她告訴莫名,現(xiàn)在這個家,才真正像家嘛!他也有這種感覺,這個家有了曉蘭和嘉成的加入,一掃往日的冷清,多了些許的溫馨,自己的心情猛然間也明朗了許多。如果曉蘭沒有秘密,那就更好了。可現(xiàn)在注意力不在曉蘭這兒,他擔(dān)心的是嘉成。嘉成的情緒實在太糟糕了,對任何事情沒有任何贊成,也沒有反對意見。譬如他們那天給他買好看的被子被單衣物什么的,問他喜歡不喜歡,嘉成只有一個動作,點頭。韓子非教語文或加減法課,他心不在焉。形象地說,他像一只受了重傷的小鹿,正癱倒在地接受眾人的包扎,憑由擺布似的,疼痛時無語,流血時隱忍。

有一次深夜,他去衛(wèi)生間小解,路過嘉成房間門口,發(fā)現(xiàn)一道細(xì)細(xì)的光線從門縫射來,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順著光線窺視到嘉成在哭泣,而流淌著淚水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張“全家福”。

他對三個大人說,這孩子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一時緩不過來,我們要想辦法幫幫他。曉蘭自然沒有問題。韓子非也跟著說沒有問題。歐陽娜不愿隨波逐流,說你們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去吧,反正我不管。

同為孤兒,他當(dāng)然知道此時孩子最不愿聽到的是什么,所以一再向他們強調(diào),不能再提他父親自殺的事情,孩子有陰影……曉蘭說不提不可能,也不正常,適當(dāng)?shù)臅r候有必要告訴他,他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韓子非心領(lǐng)神會地點點頭,然后連說帶比畫,表情夸張生動地說,唉,真有點兒可惜,大哥,攻到那個程度了,當(dāng)時你就不應(yīng)該繼續(xù)來軟的,擱到我,咔咔咔,鎖住他的手腕來個“倒背麻袋”,那樣的話,結(jié)果也許截然不同。

如果那只胳膊還在,我自然毫不猶豫,不用“倒背麻袋”也能制伏他。他長嘆一聲,臉上立刻泛起無限沮喪,說,唉,都怨我,想得太多,這是我終身的遺憾呀!

曉蘭臉色一沉,說,韓子非凈胡說八道,人家莫警官已經(jīng)盡力了,你不要再說這說那的行不行?

是是是,我胡說八道,別介意。韓子非意識到自己失言,邊說邊輕打著嘴巴,以示道歉。

這段時間,曉蘭哪兒都沒去,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嘉成身上——陪嘉成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她說,嘉成聽。曉蘭給他講了許多有意思的故事,帶他逛街,去書店,買兒童圖書,其間有時莫名陪他們……直到有一天嘉成悄悄告訴曉蘭,他想去墓地看看父母。曉蘭欣然同意了,并告訴莫名,看來這孩子的心已經(jīng)開始慢慢融化了。

站在父母的遺像前,嘉成問,我爸爸真的是個殺人犯嗎?曉蘭告訴他,你爸爸有殺人動機,但沒有殺死那個人,不算殺人犯。

什么是動機?嘉成向上歪頭問,好像有許多未知問題需要曉蘭來一一解答。

殺人動機么,就是有殺人想法,你爸爸有此想法,完全是沖動情況下形成的,完全是為了你媽媽的病,后來動機付諸了行動,但沒有殺死對方。曉蘭特意強調(diào)了一句,所以不能算做殺人犯,你明白嗎?

那,我爸算是壞人嗎?

你爸是個有責(zé)任心,有男人氣概的男人,我個人認(rèn)為,不僅不算壞人,而且了不起。

不是壞人那就是好人,好人為什么會死呢……嘉成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這也是爸爸死后說話最多的一次。曉蘭不厭其煩地作了回答,而且回答得令嘉成很滿意。莫名笑道,看來,還是你有魅力呀,我想盡了辦法都沒法撬開他的嘴,你短短幾天就吸引住了他呀。

去去去,沒想到你也貧嘴。曉蘭一把將他撥開,扭身進(jìn)了嘉成那屋,看嘉成畫畫。他篤信曉蘭心里其實一點不生氣,只是假裝生氣而已。

但是,讓曉蘭生氣的是省城那個掃帚眉男人。自從上次從省城回來后,她便隱隱感覺自己病了,且病得不輕。

周六。天剛蒙蒙亮韓子非就來了。韓子非最近來得勤,輔導(dǎo)嘉成的功課,執(zhí)行莫名下達(dá)的死任務(wù)。學(xué)校沒課的時候、放學(xué)以后、周六周日,這些空閑時間,基本上都是在莫名家度過的,變了人似的樂此不疲。莫名揉著惺忪的眼睛說,嘉成還沒起床呢,太早了吧,韓老師。現(xiàn)在他們都稱他為“韓老師”,原本是韓子非要求嘉成這樣叫的,他說叫叔叔不正規(guī),傳授知識么,就要叫老師。隨著嘉成的改口,他們也跟著稱他為“韓老師”了。不乏有調(diào)侃韓子非之嫌。起初不習(xí)慣,喊叫的次數(shù)多了,韓子非也樂于接受,欣然而應(yīng)。

曉蘭!曉蘭!冰箱里沒有雞蛋了?韓老師在廚房大聲喊道。曉蘭聽到了,蜷縮在被窩里就是不吭聲。莫名聽曉蘭說過,她討厭韓子非,不但討厭他是老師,還因為他太油腔滑調(diào),于是開門剜了韓子非一眼,說,還都在睡,吼什么吼!韓老師嘴里沒有了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敲門聲,邊敲邊側(cè)耳探聽屋里的動靜。門突然拉開了,風(fēng)差點把韓子非吸了進(jìn)去,身體趔趄了一下,貪婪地審視一番眼前穿著睡衣的曉蘭,粲然而笑。

你這是干什么?曉蘭一字一頓,怒發(fā)沖冠。

韓子非嬉笑說,不干什么,做飯,給你們做飯。

曉蘭說,冰箱里沒有了那就沒有,問我就能有了?沒話找話!順手摔上了門,聲音之大,將韓子非震得跳了起來。曉蘭沒有吃韓老師做的早餐,她說要去醫(yī)院。剛洗漱完的莫名關(guān)心地說,你身體不舒服?曉蘭說有點不舒服。他放好牙刷,擦了擦嘴,說,等等,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就行。曉蘭說著就要出門。

韓老師在家輔導(dǎo)嘉成功課,我在家晃來晃去打擾他們。他跟了上去,說,陪你一起去,做個伴么,還可以交流交流思想什么的。這才是主要原因,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何生此念頭。

韓子非看他們要出去,急忙攔住,兩手張得像趕白鵝似的,連說,別走別走,莫大哥,上午嘉成自習(xí),你在家盯著就行,還是我陪曉蘭去吧。

他跟曉蘭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不約而同地說出一句話,這合適嗎?

我看合適,很合適。韓子非堆起滿臉的笑,像哀求他們。

做好自己的事,認(rèn)真給嘉成授課。他斷然沒有同意,臨出門時,又交待嘉成,好好學(xué)習(xí),聽韓老師的話。嘉成嗯了一聲,說知道了。

韓老師是不是對你有……那個意思。他尋思再三,還是說了出來。

曉蘭沒有他預(yù)想的驚訝,而是淡淡地說,他有那個意思,可我對他一點兒不感冒,我討厭他。

醫(yī)院不遠(yuǎn)。兩人沒有乘坐公交車,并肩徒步而行,像一對戀人,身體雖保持適當(dāng)距離,但不乏有些親密。從家走出來時,他們好像約定好了似的,誰也沒有提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漫無目的地走,好像不是去醫(yī)院,而是特意出來散步似的。一輛汽車擦肩而過,他本能地拉了拉曉蘭。曉蘭沒等他作出解釋,便說了聲謝謝。他們身體越靠越緊。稍微有點尷尬。

韓老師人不錯。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話題。

我不喜歡他。

最近是有點油腔滑調(diào),不過人還是不錯的。

你,你的胳膊……曉蘭轉(zhuǎn)移了話題。

他如實作了回答,語氣中不乏失落。對于曉蘭所問有關(guān)工作、家庭、父母和姐妹,還有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的問題,他的確猶豫再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確切地說他還沒有想好。因為這些問題是他極力回避卻又無法忘記的,別說像講故事那樣回答了,哪怕想一想也足以讓他痛苦不堪,心如刀絞。

他說,我……能暫時不回答嗎?

曉蘭說當(dāng)然可以。

那你,他不知道該如何探問,遲緩片刻,說,你本來就是現(xiàn)在的你嗎?

曉蘭一臉的不解,說,你想知道什么?

我總感覺你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吞吞吐吐地說。

她柳眉微皺,說,我會讓你知道的,但我也能暫時不回答嗎?

那好吧。他說。

他們開始談?wù)摷纬缮蠈W(xué)的問題。突然前方右側(cè)胡同躥出兩個人。這兩人他們認(rèn)識,一胖一瘦。來者不善。他將曉蘭護(hù)到身后,說又是你們倆,上次的事還沒找你們算賬呢,怎么,非要逼著我送你們到刑警隊說道說道?

你說得輕巧,上次讓你們給蒙騙住了,嘿嘿,這次看你們還耍什么花樣。張胖子遞給瘦猴一個眼色,瘦猴挺身而上,就要動手抓曉蘭。

曉蘭挺身而出,大聲說,張胖子,沒完了你,說吧,你想怎樣?

張胖子氣得臉色像豬肝,喘著粗氣,罵罵咧咧地說,媽媽的,我想怎么樣,我他媽都這樣了,你說我要怎么樣,我想殺人!

曉蘭咬牙切齒地說,你活該,像你這種男人,自己不是好東西,還怨恨別人,死了都活該!

我不是好東西,你是?要不是你臭婊子算計老子,我老婆會知道嗎,我老婆要是不知道,我們會離婚嗎……你他媽的真狠呀,最毒不過婦人心吶……我他媽現(xiàn)在工作沒了,家庭沒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是了呀!張胖子竟哭了起來,很傷心悲痛的樣子。突然,張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臭婊子,今天我非給你來個魚死網(wǎng)破不可,你,讓開,誰擋我我弄死誰,讓開!

莫名隱隱約約明白了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自己身為人民警察,都有義務(wù)和責(zé)任阻止流血事件發(fā)生。他當(dāng)然不會讓開,亮出警官證,告訴張胖子,有事可以說事,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不要沖動,不然一定會為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這番話目的很明確,能說服他們更好,即使不能說服,也要先穩(wěn)住他們,希望能拖延到有人路過。可張胖子哪里會聽進(jìn)去他的勸說,瘋子一樣,命令瘦猴,愣著干嗎,還不快動手!

事情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要嚴(yán)重得多。在這緊急時刻,他仍然沒有忘記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沉著應(yīng)對。必須這樣,別無選擇。

到處飄散著刺鼻的蘇打水味道。莫名慢慢睜開眼晴,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從灰禿禿一片到三張表情嚴(yán)肅的臉龐,他知道自己不完整的身軀,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一向不愛說話的嘉成,輕輕撫摸著他的胳膊,眼噙熱淚,注視著他。他干涸的嘴唇咧了咧,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問他韓老師教得好嗎,能不能聽懂?嘉成熱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嘴巴顫抖的幅度更加強烈,重重地點了兩下頭。他拉開嘉成正在抹眼淚的小手說,看,你這小手冰涼,怎么不穿上曉蘭阿姨買的那件藍(lán)色的羽絨服,嫌不好看?韓子非說,你就別說了大哥,我批評過這孩子了,他不是嫌不好看,是舍不得穿。

歐陽的臉一直別在身后,不是不忍心看他悲慘的模樣,而是在默默地流淚。他喊了歐陽,歐陽沒有立刻說話,一頭扎到他身旁的床沿,兩手做著夸張的拍打動作,流著淚反復(fù)說他是個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隨著他大聲而痛苦地“啊”了一聲,歐陽的雙手才倏地捂住大張的嘴巴。她忽略了他的右腿剛縫了四針。

他不但右側(cè)大腿被瘦猴刺了一刀,還被胖子打得鼻青臉腫。他昏了過去。現(xiàn)在清醒了許多,沖泣不成聲的歐陽說,其實,這次我收獲蠻多的,他們讓我明白了一點,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能勝任警察工作了,真的,我就是個廢人,別說警察,什么也干不了了。他眼睛直勾勾盯著上方,充滿了悲傷和痛苦。還沒等歐陽說話,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問他們,曉蘭呢?

歐陽說走了,剛走,眼睛哭得像燈泡了,是不是心疼了你?

她沒事?

她沒事,如果不是那四個乞丐路過,不但她有事兒,估計你都沒命了。聽那四個人說,他們認(rèn)識你,你給過他們幾塊錢,他們還說,看胖子和瘦猴那樣兒,像打紅眼了。韓子非說,不知道曉蘭到底欠人家多少錢,竟會令他們?nèi)绱撕菪拇蟠虺鍪帧?/p>

她真的沒事?他完全沉溺于自己的疑問和求證之中。

沒事,她真的沒事!韓子非聲音中帶著埋怨,說,當(dāng)時我說我陪她去吧,你們不愿意,要是我去,能鬧成這樣?這下倒好,出事了,一個昏迷不醒,一個光知道哭,想安慰安慰她吧,一個勁地哭,你們呀,唉,就是不聽。

莫名思忖了片刻,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從病床上下來。見狀,歐陽又吼他,你想干什么莫名,瘋了嗎你?

我要見曉蘭!他艱難地下了床,低頭巡視鞋子。歐陽摁住他的肩膀,大聲喊道,莫名,你真的不要命了,真的瘋了嗎?護(hù)士醫(yī)生也來了,紛紛勸他臥床休息,哪兒也不能去。他真的像瘋子一樣,掙脫著眾人咆哮著,我死不了,誰也別管我,別管我!我要回家!無奈,辦完出院手續(xù),將他架上了出租車,醫(yī)生交待歐陽他們,別讓他太激動,盡量少走動。

他的預(yù)感沒錯,曉蘭果然選擇了死。服下大量安眠藥尋死。他們回到家,她已安詳?shù)靥稍谀菑埾瘔羲即采希鎺⑿Γ藵鉂獾膴y。幸虧他們及時趕了回去,送到醫(yī)院搶救時醫(yī)生說,再晚送來十分鐘,人徹底沒救了。歐陽自言自語地說,瘋了,都瘋了,一群瘋子!

韓子非看著曉蘭,一副心如刀絞的樣子,一路上不斷輕輕拍曉蘭的漂亮的臉蛋,好像告訴她不要睡了,醒來吧曉蘭,你還要找工作。曉蘭不領(lǐng)情似的,雙目緊閉,仿佛正在做著美夢。

曉蘭睜開眼睛的動作木木的、呆呆的,像手電筒照出的光束,沒有半點凹凸不平。她眼中的一切那么陌生。他強忍著疼痛,捂住腿部傷口,緩緩坐下,不說話,直盯著曉蘭的眼睛……窗外棉絮大的雪花飄飄灑灑落了下來,曉蘭仍沒有只言片語。醫(yī)生給曉蘭做了全面檢查,基本正常,無大礙。

為什么?突兀,沒有絲毫鋪墊,原因和結(jié)果以及對結(jié)果的拷問全包含在這句問話里了。如果是局外人,聽來定然滿頭霧水。但兩人各自心知肚明。這也是曉蘭出院后,他的第一個問題。曉蘭暗淡的目光射了一下臥室門口,隨后又軟綿綿地指了指那扇門。他明白她的意思,說,嘉成被韓老師領(lǐng)到學(xué)校去了,歐陽在單位,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說吧。

他關(guān)閉了那扇門。曉蘭從枕頭下摸出一封信和那個大32開的黑皮日記本。

日記第一頁記載,曉蘭十七歲那年,曾經(jīng)被她尊敬的呂善仁老師,在他那間陰濕的辦公宿舍一體的房間,以輔導(dǎo)作業(yè)為名,強行掠奪了她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報案后,呂善仁被繩之以法,她也落了個被父母趕出家門的下場。父母說,這個家只要有她曉蘭在,就是一種恥辱,永遠(yuǎn)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來,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從此,她開始了流浪的日子。

……日記第五頁記載,出家后漂泊到南方,以打工掙錢來維持生計,認(rèn)識了一個相貌堂堂年齡與她相仿且疼她愛她的男孩,男孩發(fā)誓非她不娶,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一天晚上,在男孩的住處,他提出了性要求,曉蘭從拒絕到半推半就,如了男孩的愿。沒想到第二天男孩就翻了臉,堅決與曉蘭分手。曉蘭問他好好的為什么分手,別忘了,我們?yōu)閻圻€發(fā)過誓呢。男孩氣憤而絕情地說,發(fā)誓算個屁!我不會娶一個“破鞋”做老婆的……那個姓梁的工頭也沒安好心,以工作為名,將她騙到住處,強奸未果,也罵她是“大破鞋”,月底,她被開除了。

……日記第八頁記載,李老板離過婚,發(fā)誓要娶她,并不在乎她的過去。一次李老板提出性要求,遭拒絕;另一次李老板在咖啡里放了藥,在她昏迷的情況下強奸了她,當(dāng)她看到他跪在自己面前,打著耳光發(fā)誓年底一定與她辦理結(jié)婚證的時候,她心軟相信了他。年底,李老板反悔,翻臉稱結(jié)婚不可能,玩玩而已。

……日記第十二頁記載,曉蘭被一姓郭男子騙至一家美容店,后逼其賣淫,年初的某一天,艱險逃離。

……日記第十四頁只有七行字:絕不再相信男人!!!

……

……日記第二十九頁寫道:我實在不敢想象,沒有了報復(fù),自己將是什么樣子?精神會不會坍塌?靈魂會不會死去?而他,失去了一只胳膊,他活著的精神支柱是什么?我多么想像他那樣呀,我可以嗎?

……

合上日記,他沒有為自己的嚴(yán)重失態(tài)而遮掩,哽咽著說,曉蘭,你聽著,你,在我心中你依然是個好女孩。曉蘭聽后竟笑出了聲,聲音木然空洞,寒氣逼人,像人一絲不掛置身于雪地之中,通體冰冷,寒不自勝。

曉蘭,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壞男人的確很多,他們的做法簡直禽獸不如,這對你太不公平。但你采取的方法不對,你想過沒有,在你報復(fù)男人的同時,也在摧殘著自己呀,最終受傷害最大的還是你曹曉蘭。半晌,曉蘭一言未發(fā),低頭思忖。她雙手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綹一綹的長發(fā)飄然而落。她嘴里胡亂地謾罵著,分辨不清在罵自己,還是在罵男人。他阻止了曉蘭,大聲告訴她,曉蘭,你可以重新再來的!

重新再來?重新再來?曉蘭像不認(rèn)識他似的,左看看右看看,聲嘶力竭地說,我拿什么重新再來啊,我也想像你那樣活著,可我是一個壞女人,爛女人,爛得沒有一點好地方的壞女人啊!

他知道她壓抑了太久太久,內(nèi)心隱藏著天一樣廣海一樣深的痛。他沒有阻止她哭泣,只是不停地塞給她紙巾。直到曉蘭沒有了淚水,他才告訴她,她應(yīng)該有一個家,應(yīng)該有一個愛她和她愛的男人,一個聰明可愛的寶寶。而這一切,只要她自己不放棄有信心,絕不是夢!

屋子里很安靜,仿佛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曉蘭慢慢抬起頭,目光呆滯,幽幽地說,我還能重來嗎?不可能了,沒有人會愛上我了,更不會娶像我這樣復(fù)雜經(jīng)歷的女人了。

不是不可能,是你自暴自棄,是你自己先看不起自己!他氣得臉色灰紫,聲調(diào)高得超過了剛才咆哮的她,你怎么知道沒有人會愛上你,你怎么知道沒有人會娶你,實話告訴你曉蘭,我就愛上了你,我想娶你!

此話一出,連他自己都大為吃驚,但比他更吃驚的是曉蘭。曉蘭像被破口的火山噴燙了似的,猛地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許久,說了聲:你?!

整整兩天了,他們之間沒有一句話。曉蘭一如既往,該做飯時做飯,該倒垃圾時倒垃圾,沒事時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其間問過一次嘉成功課學(xué)得怎么樣了。一切似乎歸于正常。

但他心里極不平靜。他篤信曉蘭內(nèi)心同樣不平靜,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平靜下面,實際涌動的是極強的不安和躁動。他很想告訴她那天自己的情緒是有些激動,可每一句話都發(fā)自肺腑。有幾次他想敲開她的門,鄭重地告訴她那天的話絕不是一時沖動隨便說說而已,是他真的愛上了她,并且真心愿意娶她為妻,甚至連表白的姿勢,以及結(jié)婚的日子都想好了。但敲門的手揚到半空,又落了下來。

相比他們,嘉成與韓子非顯得比較熟絡(luò)活躍了。兩人相處得很好,像師生,更像朋友。韓子非不授課時,曾帶他吃過幾次麥當(dāng)勞,看過兩次電影,還到森林公園玩耍呢。嘉成很開心,問了他許多奇怪的問題,像公園里的魔術(shù)師怎么把報紙變成真錢的?電影是怎樣拍的?連曉蘭阿姨為什么會昏迷不醒的問題都問了。這個問題韓子非的回答是她吃了大量的安眠藥才昏迷不醒的。

吃安眠藥就會昏迷不醒?

那當(dāng)然,別小看那些藥丸,量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何止昏迷不醒,要人命的呀。

那曉蘭阿姨吃了多少呀?

大概得有三十多丸吧。

那她為什么尋死呢,活著不是挺好?

估計這里面有事兒。你小孩子家,不要問那么多大人的問題,你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

學(xué)習(xí)真沒意思,老師,不像現(xiàn)在玩著舒服。

讓你學(xué)習(xí)的目的,就是為了今后更好地享受這些美好的東西。

對于嘉成的變化,莫名有自己的擔(dān)心,他警告過韓子非,嘉成在學(xué)習(xí)上比別人起步晚,這就意味著他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讓孩子偶爾放松一下沒錯,千萬別讓他養(yǎng)成愛玩厭學(xué)的習(xí)慣。韓子非滿不在乎地說,不會的不會的,勞逸結(jié)合,寓教于樂嘛。嘉成完全贊成韓老師的觀點,立場自然堅定地站在了韓老師這一邊。

這時候,韓子非特務(wù)接頭似的問嘉成,老師對你好不好?嘉成點點頭。韓子非逼近一步說,那么,老師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嘉成說當(dāng)然。韓子非又問他們在家有沒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他們指的是莫名和曉蘭。嘉成摸了摸腦袋,不明白異常表現(xiàn)指什么。韓子非小聲提醒他說,比如抱在一塊,或者親嘴之類的。嘉成搖搖頭,努著小嘴說沒有。

韓子非長出一口氣,說,嘉成,你曉蘭阿姨有沒有在你面前提過我?

嘉成說,提過,昨天還提到你了呢。

快說,她說了些什么?韓子非迫不及待,笑逐顏開。

她問你教得好嗎,還問我學(xué)得怎么樣。我說韓老師很好呀,我學(xué)得也很好。

那你感覺你曉蘭阿姨喜不喜歡韓老師呢?

嘉成說,我感覺……莫叔叔挺喜歡曉蘭阿姨的。

不會的不會的,你曉蘭阿姨不會喜歡他的。韓子非立即否定。

那天,韓子非向莫名表明了立場,讓他提早打消那個念頭。

韓子非這次談話一反常態(tài),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莫名想,感情真是個美妙而奇怪的東西。本來想撮合韓子非與歐陽的,偏偏兩人互相沒感覺,不喜歡對方類型,偏偏他喜歡上了曉蘭。如果他知道曉蘭以前的經(jīng)歷,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喜歡曉蘭,勸自己不要插足嗎?因此,他幽默地糾正了韓子非剛才的說法,說,不是喜歡,是愛,我愛她。

輪到韓子非激動了,你憑什么愛她,聽歐陽說,你不是不想找對象嗎?

感情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沒有什么理由,說過不想不代表永遠(yuǎn)。

謬論!韓子非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就沒有替歐陽想過?你這不是明擺著傷害她嗎?

歐陽?這與歐陽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說你什么好呀,傻子都能看出來,歐陽喜歡你,不,是愛你。

他一下子蒙了。自己一直把她當(dāng)做親妹妹來看待,即便平時歐陽說了過分的話,做出了過分行為,他也沒有放在心上,更不用提“愛”字了,壓根兒不可能的事。

真的,她親口給我說的,她真正喜歡的是你莫名,韓子非再一次糾正道,不,是愛。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否定道。

韓子非語重心長地說,莫大哥呀,你不知道,暗戀一個人有多辛苦,簡直是一種煎熬啊!

他自然明白其意。愛情不像衣物,不合適可以調(diào)換。那樣的話,就不能稱之為愛情了。再說他不能讓曉蘭心中的希望破滅不是?也不能自欺欺人不是?

你不要剃頭挑子一頭熱,曉蘭不可能愛上你的,即使真的愛上了你,但愛情是自私的,只要沒有嫁給你,我就有競爭的權(quán)利。韓子非也幽默地說,我不會與你決斗的莫大哥,因為那將是一場沒有懸念的結(jié)局。

他的大腦神經(jīng)尖銳地痛了一下,不是因為韓子非暗指自己殘疾,而是擔(dān)心韓子非會再次瘋狂和不理智。

第二天一大早,歐陽就來到他家,身后還跟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歐陽特意向他介紹說是她男朋友,廖輝。他想,韓子非一定是將他與曉蘭的情況告訴了歐陽。

歐陽走進(jìn)廚房,問正在忙活飯菜的曉蘭,怎么樣?曉蘭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不明白歐陽所指什么怎么樣。歐陽說,廖輝,有莫名好嗎?說這話時,眼神和語氣都帶著挑釁和優(yōu)越感。曉蘭沒有像以前那樣唇槍舌箭,扭過頭來,帶著真誠的微笑,告訴歐陽,不錯,真的不錯,你們兩個挺合適,真的。她還告訴歐陽,愛情需要緣分,更要懂得珍惜,一些事一些人一些美好的東西一旦失去就不會再來。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歐陽娜意味深長地說,你是以前那個曹曉蘭嗎?

十一

莫名不敢親口告訴曉蘭自己是真心愛她的。他害怕一張口,愛情就會破滅。

書信。還是白紙黑字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然而,信偷偷擱到曉蘭枕頭下面有五天了,沒有一點反應(yīng)。他煩躁不安,心想,難道她壓根兒沒有看到那封信?

不但曉蘭看到了,嘉成也看到了。不過嘉成看不懂,拿給他的韓老師看了。嘉成說那天親眼看見莫叔叔放到曉蘭阿姨枕頭下的,想著對韓老師了解他們的動向有所幫助,就趁他們不在偷偷拿給了韓子非。韓子非表揚了他的機靈,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要告訴他一個秘密。

嘉成問什么秘密?韓子非將聲音和表情烘托得比這個秘密還要神秘,說關(guān)于他的。一聽關(guān)于自己的秘密,嘉成更急了,催他趕緊說。韓子非巡視一圈,強調(diào)說,你要保證,這個秘密對任何人都不能講。嘉成斬釘截鐵地說好,我絕對不跟任何人講。韓子非這才放心地告訴他:知道嗎嘉成,其實你爸爸完全可以不死的,就是因為你莫名叔叔……

嘉成越聽嘴巴張得越大,眼球感覺要擠出眼眶……兩天后,嘉成獨自找到父母的墓碑前,與上次一樣,默默地跪在那里,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悄然離去。

莫名第一次批評、訓(xùn)斥了嘉成。告訴他不應(yīng)該不打招呼,不給大人們說就偷偷溜出去去書店的,需要什么書,可以由大人們陪著去買。

顯然嘉成騙了他。

他剛才去了趟育才中學(xué)。育才中學(xué)的王校長是劉隊長的好朋友。他請劉隊長幫忙時,劉鋒還說他自討苦吃。沒辦法,誰叫莫大警官很少求人呢。劉鋒給王校長通了電話。他找王校長是提前打個招呼,過幾天肯定還要請人家吃飯,這是必要的人情。就個把小時的工夫,回來卻不見了嘉成的人影。打電話問曉蘭,曉蘭說她在應(yīng)聘現(xiàn)場,沒有帶嘉成出來。這可急死人了。他擔(dān)心出事,便四處找尋,結(jié)果在育新街看到了凍得縮頭躬腰的嘉成……

尋找嘉成耽誤了些時間,幸好打電話問曉蘭,她還在等面試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枕頭下沒有那封信了。他既興奮又擔(dān)心。興奮的是她肯定看過了,卻又擔(dān)心她給撕了或扔掉了。人家不摔到你臉上,那是給你面子。他忽略了另一種可能——曉蘭看后放置到另一個隱秘的地方去了。極有可能。他繼續(xù)悄無聲息地尋找。他相信,它可能就在附近,只是一時不愿讓別人看到而已。

沒想到,無意中他在床底左側(cè)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白瓶,搖晃幾下,有聲音,藥丸碰撞瓶壁的聲音。對著光線,“安定片”三個字跳進(jìn)眼簾。于是,像剛才訓(xùn)斥嘉成那樣,對著小白瓶訓(xùn)斥道,還有這玩意兒,搞什么搞!他想隨手扔進(jìn)垃圾簍,想想不合適,喊了一聲嘉成。嘉成飛快地跑了過來。他不想耽誤一點一滴可以利用的時間,所以將小白瓶遞給嘉成,說,去把它扔了,越遠(yuǎn)越好,扔到樓下垃圾回收箱去。嘉成問他什么東西。他說不是什么好東西,安眠藥,扔掉它,越快越好,別讓你曉蘭阿姨看見,更不能告訴她……

曉蘭從人才市場回來了,應(yīng)聘失敗的結(jié)果再一次掛到她的臉上。他看著窗外還沒化盡的冰雪,安慰她不要灰心,春天就要到了,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于是,幾天后曉蘭重新修整一番心情,再次踏進(jìn)了人才市場的大門。

那個“將軍肚”男人問曉蘭,你應(yīng)聘過幾家單位了?曉蘭說十三家,貴保險公司已是第十四家。“將軍肚”瞇起小眼,噴出一串笑,在她身上掃描了一番,說,知道為什么一家都沒應(yīng)聘上嗎?她老老實實說一沒學(xué)歷二沒工作經(jīng)驗。“將軍肚”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了幾個“NO”,像機關(guān)槍掃射。曉蘭疑惑不解。“將軍肚”探過身子,神秘一笑,小聲問她想通過復(fù)試,上班嗎?我可以告訴你。說著那只肥手慢慢放到曉蘭的手上,摩挲著。曉蘭瞬即將手抽了回去,怯怯地說不要這樣。“將軍肚”的右手重新襲來,直奔她渾圓翹挺的臀部,邊捏揉邊說不要緊張,說,這也是復(fù)試的一項內(nèi)容喲!曉蘭這時猛地打開他的手,起身疾步,撂下一句“不要臉”,甩門而去。

當(dāng)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的時候,與正要出門的莫名實實撞了個滿懷。他跌跌撞撞倒在門口,臉色蒼白。曉蘭嚇壞了,急忙上前攙扶他,問他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他扶著門框,艱難地站起身,強笑道,小感冒,唉,身體徹底不行了,以前遇到感冒,不用吃藥,熬兩天自然就好了,這次卻降不住它,看來我真的得給劉隊長打調(diào)離崗位的報告了,不過在我將辭職報告遞給他之前,我要讓他給辦好嘉成上學(xué)的事兒,這也是我求他的唯一一件事。

凈瞎說,燒糊涂了吧你,曉蘭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立即縮了回來,吼道,你不要命了呀莫名,燒得燙手,怎么不看醫(yī)生呀你!曉蘭拽著他就要往門外走,遭到他的抵抗。他吃力地說,不行呀曉蘭,王校長一大早就約了我,說是談嘉成上學(xué)的事兒,本來我也不想去的,想想咱是求人家辦事,不能駁了人家情面,我都訂好了,和諧大酒店,要去的。

不行不行,哪兒也不能去,就去醫(yī)院,再不看醫(yī)生,你的小命徹底玩完了,那邊的事兒,讓你那個劉隊長代你參加,走走走咱們走。

隊長原本也要去的,剛打電話說有了案子,中午加班,工作重要,不能耽誤。

那也不行,取消,改成明天請人家。

明天不知道人家有沒有時間,再說求人辦事,讓別人等著咱?不妥不妥。

別唆了,走,再要緊的事兒也要等看完病再說。曉蘭一邊扯拽著他一邊沖屋里喊,嘉成,在家好好學(xué)習(xí),別亂跑呀,我和你叔叔去趟醫(yī)院,馬上回來。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必須馬上輸液退燒。他問吃過中午飯行不行?醫(yī)生還沒有說不行,曉蘭先說了,不行,絕對不行,中午請人家客,必定要喝酒,不是找死嗎你!醫(yī)生立刻說,千萬不能喝酒,絕對不能喝酒,必須馬上輸液退燒,痊愈后才可以喝酒。

老老實實聽醫(yī)生的話。曉蘭遲疑一下,說,事兒,我可以去辦,你哪兒也甭想去。

他思忖片刻說,那,讓韓老師跟你一塊兒。

不用,我討厭他。

好好,不讓他去,那,那你給王校長解釋解釋,我實在沒有辦法赴宴了,嘉成的事讓他多關(guān)照。他特別交待曉蘭,千萬不要喝酒。

操心倒談不上。王校長色笑道,只是,還有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需談清,如果曉蘭姑娘有時間,到我別墅一敘?曉蘭明白什么意思,聲稱還有急事,先行告辭。說著扭身逃離。

這邊,莫名已經(jīng)打完點滴,打的回到了家。醫(yī)生告訴他如果晚上燒還沒退,就要考慮住院了。他拿著那四包西藥,有氣無力地說,會好的,一定會的。本來他想等曉蘭回來問問王校長那邊的情況,一躺下眼晴便沒有力氣再睜開了。自己可能真的太累了,不然怎么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呢?要么,醫(yī)生給我輸了讓人瞌睡的藥水了。想到這里,他已經(jīng)瞌睡得沒有力氣再想任何問題了。曉蘭到家時,他已睡下。只見嘉成捧著那個圓柱形玻璃杯往臥室走。杯子里水滿滿的,嘉成放下水杯,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輕聲說,藥忘吃了叔叔,起來吃了藥再睡吧。

阿姨來吧,嘉成真懂事兒。曉蘭摸了摸嘉成的小腦袋,疼愛地說,你去學(xué)習(xí)吧,阿姨來喂他。

嘉成說,你也挺累的阿姨,我來幫你。

不用了,阿姨來吧,學(xué)習(xí)當(dāng)緊。曉蘭坐到床頭邊,托起莫名的頭,輕輕晃了晃他,說,醒醒莫名,醒醒把藥吃了。莫名眼皮向上微微動了一下,又緊粘在一起。

這時候曉蘭的手機響了,防疫站白醫(yī)生打來的……白醫(yī)生的這個電話讓她徹底蒙了,整個人目光呆怔,灰暗死寂,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因為,白醫(yī)生告訴她,她的血液檢驗結(jié)果呈陽性,被確認(rèn)為艾滋病毒攜帶者!

這不是做夢,而是致命打擊。

佇立在門口的嘉成,再次走了回來,問她怎么了?她回過神來,溫和地盯著嘉成,好像從來沒有正視過他,這次非要看個夠似的。嘉成的小臉被她看得紅紅的,低下頭小聲說,阿姨,叔叔的藥。

哦,對對,現(xiàn)在就喂,現(xiàn)在就喂,他不能有事兒的,不能!曉蘭語無倫次地說,哦,你學(xué)習(xí)去吧,去吧,我一個人可以,可以的。嘉成偷偷看了她一眼,說了聲“我下樓買支圓珠筆”便迅速退了出去。

嘉成走后,她強迫自己平靜了一下亂到極點的情緒,左手捏過其中五顆藥丸,右手端過杯子。水有點燙,她沒有叫醒他,自己先嘗了一口。如果確認(rèn)沒有燙到不能服藥的程度,她會立即喊醒他的。但問題就出現(xiàn)在所嘗這一口,因為她對這個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終生難忘—— 一股濃濃的安眠藥味。曉蘭愣怔了很久,很久,嘉成也一直沒有回來。

這到底為什么?她悲痛的吶喊聲,將眼淚震涌出來,打在莫名的臉上。莫名抬手抹了一把臉,嘴里喃喃道:下雨了下雨了,別忘了帶傘,曉蘭……

十二

第二天清晨,他醒了,抬起胳膊伸著懶腰,身體輕松許多,像卸了千斤重?fù)?dān)。頭還有點暈。扭頭看看,杯子里空空的,床頭柜上躺著三包藥和一張包裹藥丸的灰色的方形紙,紙上的藥沒有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吃了。沒錯,昨晚隱隱約約記得曉蘭喂我藥來著。太困了,怎么就忘了吃藥呢?他又想,嘉成上學(xué)的事兒,曉蘭與王校長談的結(jié)果如何?

他翻身站起,趿著棉拖鞋,邊走向客廳,邊喊曉蘭!曉蘭!沒人答應(yīng),他想,睡得這么死,看來一定累了。嘉成!嘉成!快起床了。仍沒人吱聲。他又看了看外面被照得通亮,趴到客廳窗戶興奮地說,春雪,是春雪,快看吶!仍沒有半點聲音。他愣了一下神,先過去推開嘉成住的那間臥室。他有所考慮的。嘉成是小孩,可以無所顧忌。然后再由嘉成去叫醒曉蘭。嘉成不在。他尋思著,是不是曉蘭已經(jīng)帶嘉成出去了。堆雪人,打雪仗。那情景想起來就讓人感到幸福,如果他也參與其中,何止是幸福,絕對多了幾分浪漫色彩。他甜蜜地笑了笑,心說,這倆人,真不夠意思,看我是病人就不叫醒我,帶上我一起去呀。

當(dāng)曉蘭的房門被推開,看到曉蘭齊齊整整地平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嚇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我的天吶,她在呀。他拍著劇烈跳動的心臟,慶幸自己沒有被她發(fā)現(xiàn)就退了出來,不然非被她罵成色狼不可。平靜下來仔細(xì)一想,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她在,那嘉成去哪兒了?他還回憶起一個細(xì)節(jié),曉蘭穿戴整齊,沒蓋被子,不冷嗎?不對不對。

兩分鐘后,他發(fā)現(xiàn)曉蘭死了,身體像死尸一樣僵硬。

沒有絲毫征兆,一覺醒來便一個失蹤,一個死亡。為什么?為什么呀曉蘭?啊,你給我說說,說說呀你!他哭泣的聲音不大,像一個受到極大委屈的孩子非要叫醒曉蘭,哀求她告訴自己答案。曉蘭沒有開口回答,留有一封信,信不長,寫道:

親愛的莫名:

請允許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請別為我傷心。雖然我死了,但你卻留在了我的心里,那么我們就是緊緊在一起了。

你是個好警察,更是個好男人。我很想像你一樣做個好人,過著最普通卻最幸福的生活。但是,做個好人太難了,難得我不敢想象。所以我再一次選擇了自殺。你不要怪嘉成,嘉成這孩子很可憐,我們給予他的愛還不夠,我很后悔。

還有,你給我寫的那封信,我一直保留著的,就夾在我日記本的最后一頁。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也愛你,深深愛上了你,只是這份愛太艱澀太辛苦,以至于讓我沒有力氣說出口。有時我在想,或許我們本就不應(yīng)該認(rèn)識,或許我們的認(rèn)識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曹曉蘭絕筆

曉蘭是自殺還是他殺?兩者皆值得懷疑,鑒于此,劉隊長提醒自己,每個細(xì)節(jié)都要慎之又慎。韓子非呢,得知曉蘭死亡的當(dāng)天就辭了職,悄悄離開了澧河市,去了南方,后來聽說混得極慘,以街頭乞討為生,但從來沒有回過澧河。

曉蘭的尸體經(jīng)過了嚴(yán)格而特殊的火化程序。直到火化那天,仍沒有李嘉成的消息,莫名堅信,一定會再次見到他。

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得到他,而是要他幸福。這句話使曉蘭的冤家歐陽娜突然頓悟,就在曉蘭死亡之前的某一個晚上,歐陽與廖輝分手。但她沒有想到曉蘭會死。

雪已融化,滿世界都是泥濘。

一個跪著的男人,像那片楊樹一般悲靜。突然,男人仰頭大聲哀號:為什么——這聲音突兀、持久;沒待此音消盡,頭頂上的樹林便悚然發(fā)出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xì),細(xì)到?jīng)]有;周圍剛歸于死寂,接著又是“呀”的一聲。冗長。黑鳥被他的哀號嚇飛了,張開雙翅一挫身劃破天空,消失了。

林中所有鳥類已全無蹤影。

曹老漢老兩口,佇立門口,遙首翹望,模糊的視線里,男人仍在曉蘭墳?zāi)骨伴L跪不起。他們慢慢走近了男人,才發(fā)現(xiàn)這個只有一只胳膊的男人,此刻已是蓬頭垢面,神魂顛倒,時哭時笑……

這時候,曹老漢扭身訓(xùn)斥一旁的老伴,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多嘴不要多嘴,你偏不聽,他是警察,是警察你知道嗎?給你遞眼色,還裝沒看見,非說不行,就你長了一張把不住門兒的嘴!老伴神情呆滯,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獨臂警察,兩行熱淚悄然劃過溝壑縱橫的枯皮,她仍舊沒有說話。

十三

那天中午異常陰郁,天壓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撕下一塊鉛灰色的云彩。悶熱,較往年夏天的中午熱得離譜,天地之間像孫悟空踢下火焰山的那個火爐,熱得隨時索人性命似的。不僅是人,還有狗,滿街的狗伸著鞋墊那么長的舌頭,從街頭到街尾狂吠個不停,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電風(fēng)扇吹來的風(fēng)沒有一絲涼意,曹仁義沒有像街坊鄰居那樣,不時謾罵這熱得邪乎的天氣,相反他暗自有幾分興奮。天氣越熱,他的冰棍銷得越快。他將飯碗撂給妻子,說一箱不行,還要再去一趟冰棍廠。妻子將兩個吃得凈光的飯碗摞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說賣不完化了怎么辦?曹仁義不屑地說她是豬腦子,頭發(fā)長見識短,還長了一張烏鴉嘴。妻子怕他,不敢再吱聲。

妻子剛嫁給他時是不怕他的,反而有些高傲。結(jié)婚四年間,女人的肚子從沒有過變化。曹仁義急,女人也急。可急也沒有辦法,急也懷不上孩子。去醫(yī)院檢查,女人一切正常,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為什么懷不上呢?這個問題不斷纏繞著女人,同時女人的那股高傲像慢撒氣的皮球,慢慢變軟,軟到發(fā)癟,軟到被曹仁義隨時踢來踢去。后來,曹仁義背著妻子去了醫(yī)院,一檢查,問題找到了,在他身上。偷偷吃了好多藥,仍沒懷上。男人要面子,當(dāng)然不會告訴妻子根源所在。所以,當(dāng)村里人背后指點女人是“不下蛋的母雞”時,他深感同情地勸慰妻子,不要難過,我不會嫌棄你的,咱們離開這兒,不聽他們說三道四了。于是,兩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濟(jì)州。那一刻女人感激涕零,心存愧疚。直至現(xiàn)在。

現(xiàn)在,兩人正推著那輛破舊的三輪車汗流浹背地串街叫賣。女人主要招攬買主,男人主要負(fù)責(zé)收錢找零。

幸福巷那棵古槐樹下聚集著一群人,飯吃光了,手里還拎著碗,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熱得邪乎的天氣。

曹師傅呀,這天氣還出來賣冰棍,不怕中暑呀你。家住幸福巷12號的鄒成祥經(jīng)常買他們的冰棍,對他們夫妻倆自然很熟悉。這時有人附和說,是呀是呀,不怕中暑呀這兩口子。

這天兒,賣冰棍是好生意,人家兩口子很精哩!再說,人家車上有冰棍還怕中暑?

那不一定,他們天天來兒這賣冰棍,我還從沒見他們吃過冰棍呢。

大伙無論怎樣議論,曹仁義始終面帶微笑。雖然生意不大,但他做人做事很低調(diào)的,笑多話少,從不節(jié)外生枝。他自然明白和氣生財?shù)牡览怼`u成祥在機械廠上班,習(xí)慣稱他“曹師傅”,說,我們也算你的老客戶了,天這么熱,今兒也給我們優(yōu)惠一次,兩毛錢仨算了。大家炸開了鍋,熱情不亞于此時的天氣,說,是呀是呀,優(yōu)惠一次,你們早賣完早休息,不然中暑了怎么辦?曹仁義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心里盤算道,一根冰棍進(jìn)價五分錢,對半利賣一角,如果這一群人每人買三根算,這一箱可銷大半,四點前,可確保另一箱賣完,還可以再進(jìn)半箱貨,天黑前絕對能賣光。于是雙手作揖,笑道,多謝大家平時的關(guān)照,既然說出來了,雖小本薄利,斷不能駁諸位的面子,就按鄒兄說的,兩毛錢三根,算答謝大家。

大伙蜂擁而至。這時的空碗成了放置冰棍的器具,有的一碗盛了六根冰棍。用碗盛好,化了的冰水,還可以喝。

鄒成祥買了三根。他沒有帶錢,說回家拿上錢再送給他,曹仁義說哪能讓老哥來回跑呢,等會兒路過時親自登門去取便可,不急不急的。

鄒然沒有吃上爸爸買來的冰棍。吃過午飯本來想逗妹妹玩一會兒的,可妹妹睡了,看妹妹來回翻身,想把她叫醒的,媽媽輕輕拍著妹妹,不讓,說妹妹鬧半天了,剛睡下。妹妹才兩歲,正是好玩的時候,他喜歡聽妹妹的笑,咯咯咯,咯咯咯,每咯一次,他就答應(yīng)一聲,他認(rèn)為妹妹在叫他“哥”。很幸福,很開心的。

鄒然今天上學(xué)有些早,但學(xué)校的預(yù)備鈴響過了,他還沒有走進(jìn)教室。他與華強在學(xué)校不遠(yuǎn)處的池塘邊看“鯉魚跳龍門”呢。池塘邊圍了好多人。水里的魚兒們不斷往上躥,像水里有針一樣,疼得它們跳出了水面,劃出一道道拋物線,又落入水中,這樣反復(fù)跳來跳去的不是一條魚,而是好多魚。雖然汗如雨下,可這種景象從沒見過,甚是值得。好玩。以至于在課堂上他還在想,如果妹妹當(dāng)時在,一定會笑得不停地叫“哥哥”呢。

也就是在此時,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他的記憶在這一刻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這片空白有時也會隱隱約約地飛舞閃爍,如信號極差的黑白電視,圖像與黑白點之間交替切換。

黑暗。不是夜晚睡覺時那種黑暗,而是天塌下來那種黑暗。剛開始將鄒成祥的身體擠得喘不過氣息的只是帶有重量的黑暗,漸斬地,這種黑暗讓人開始絕望,一種掙扎得眼球仿佛要暴裂而出的絕望。

當(dāng)鄒成祥在黑暗中重新記憶的時候,僅記得自己讓妻子抱著女兒趕緊往屋外跑,這聲音現(xiàn)在回憶起來,像在遙遠(yuǎn)的前世,像夢中,一時無法定格它在哪一分哪一秒。

曹仁義夫婦本來到鄒成祥家拿冰棍錢的,大地的震動讓他們不得不停下來,蹲到鄒成祥家門外的柏油路中央,縮抱一團(tuán)。不遠(yuǎn)處有人喊“救命”,聲音悶悶的,艱難地沖破黑暗,從破裂的喉嚨擠出。后來聲音變成了呻吟,慢慢地蕭索暗淡下去。

救救我的孩子。聲音來自對面那坍塌的平房下面。鄒成祥妻子的聲音,字與字間斷很長,仿佛離月球那么遠(yuǎn),含混沉悶。

他們帶著恐懼試圖探清具體位置,卻陡然發(fā)現(xiàn),一個全身被泥塵覆蓋厚厚一層的女嬰,正被鄒成祥妻子高高地舉托著,而她的大半截身體被重重地壓在水泥板下。她顯然是沒有完全跑出來,被一塊石板重重砸在下半身。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殘留著明顯的血痕,不遠(yuǎn)處噴灑了一片殷紅的血……就在曹仁義夫婦接過她兩歲女兒那一刻,她梗直的脖子突然垂了下去。

她死了。

女嬰哇哇啼哭不止。或許女嬰的哭聲重新給予了曹仁義力量。只聽廢墟中一個微弱的聲音:救,救,救,我的,孩,孩子。

曹仁義大聲喊著,已經(jīng)救下了!

鄒,鄒……然!

聲音戛然而止。當(dāng)六名救護(hù)人員趕到幸福巷12號的時候,鄒成祥夫婦已沒有了呼吸。

曾經(jīng)熟悉的小城頃刻間夷為平地。下陷和坍塌的建筑物,使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限。曹仁義木然地望著忙碌的人們,試圖重新鎖定自己的方位,但無法找到參照物。可以參照的,是到處可見的尸體。這也是他親眼目睹的最多的尸體,有一個警察告訴他們還將看到更多的尸體。恢復(fù)了信號的廣播上間隔不長時間就會公布死亡和失蹤人員的數(shù)字,那些數(shù)字太長太長,以至于長得讓他記不準(zhǔn)確。

像噩夢。曹仁義決定盡快離開這個恐怖之地。他告訴妻子,不要再找鄒什么然了,來不及了,我們盡快離開這里。離開時曹仁義還撿了一個布滿塵土的綠色書包,他打算讓妻子懷里的女嬰長大后,上學(xué)時裝課本用。

再說鄒然。

鄒然被那五名最先趕到的警察叔叔成功救了出來。警察將他交給醫(yī)務(wù)人員后便消失了。他想再次看到那五名警察的身影,但沒有找到。從此,他只要看到穿警服的人,都覺得像救他的警察。

已經(jīng)分不清哪是幸福巷12號。他沒有在那里找到自己的親人。第二天他才看到爸爸媽媽的尸體。爸爸媽媽平躺在一排排尸體隊列中,像戰(zhàn)場前沿身負(fù)重傷的士兵,因身體變了形而緊靠于墻壁之上。他們臉上有大片血跡,眼睛、鼻孔、嘴巴里糊滿了泥塵,其他部位呈現(xiàn)出掙扎后絕望的松弛……我妹妹呢?她和媽媽在一塊兒,怎么沒有呢?那個穿綠色工作服的年輕女醫(yī)生告訴他,要么被人救走了,要么被埋在廢墟里還沒找到。

幾天后,鄒然已不再恐懼那一張張扭曲難看的面孔了,因為他看得太多太多——腦漿流出腦外的,壓得柿餅狀的,斷胳膊沒腿的,血肉模糊的,等等,想象到的沒有想象到的恐怖模樣,他都看到了,不止一張,太多了,他已經(jīng)麻木。

麻木的鄒然,看遍了周圍所有觸目驚心的尸體以及尸體的臉,仍未發(fā)現(xiàn)妹妹,也沒有聽到她咯咯的笑聲,不絕于耳的是一聲聲悲慟的嘆息和驚天動地的哀號……那些痛徹心肺的哀號,那些觸目驚心的場面,也隨著他最后一次的回眸,悄然形成了一幅恐怖的死亡巨畫,被他卷到心里,帶走了。

后來,他被一對善良的夫妻收養(yǎng),改名叫做“莫名”。再后來,也就是時隔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他與曹仁義夫婦關(guān)于幸福巷12號的共同記憶,讓他竟意外地得到了妹妹的消息。不過,這個消息來得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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