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在MSN上傳照片給我。11月的三亞碧海藍天,椰島風情依然迷人,小艾與老公旅游結婚,沒有熱鬧的沙灘婚禮,沒有紅地毯鋪成的甬道,也沒有香檳臺,只有照片里肩并肩的兩個身影。
小艾說,祝福我吧。
我說好。她說,我在麗江買了一個螢石戒指,戴上它,你就會永遠把幸福攥在手里。回來送給你。
小艾總是這樣,迫切地想分給我她所有美好的東西。
一
我是在打工時遇土小艾的。那一年,她大學剛畢業,通過親戚介紹到了廠里,與我們這群文化都不算高的女人一樣在流水線上做螺絲釘。
小艾初來時,有些靦腆,還有些微微的嬰兒肥。她來得最晚,只有那張靠窗的床位,是我們挑剩下的,因為一到冬天風就從窗縫里直往里灌。她手腳麻利地收拾行李,又找來膠布、釘子,很快就補上了那些透風的縫隙。打開她那個巨大的箱子,里面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書。
宿舍里經常一群女人開一些犖腥玩笑,每當這時小艾總是沉默。她明顯地與周圍格格不入,漸漸地就被孤立了起來。同宿舍的中年婦女說小史不會說話,說她不會察言觀色。
那時候,我不知道小艾的心里裝著一個大大的天,裝著一個明凈的未來。小史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小艾的床位與我最靠近。有天晚上,從小艾的被窩里傳出了壓抑的哽咽聲,一聲一聲地敲擊著我的心。她不過是一個22歲的孩子,遠離父母來在他鄉討生活。那晚,我沒有打擾小艾。只是,第二天早晨,我對她說,小艾,今天陪我去買點東西,行嗎?
小艾抬起頭,眼睛很明亮,她很快地點了頭。其實,我并沒需要買的東西。那天,我們走在繁華的街頭,然后我請小艾吃了一頓火鍋。
來自四川的小艾是喜歡火鍋的,火鍋店里的氣氛感染了我們。小艾的話也明顯多了。隔著氤氳的水汽,小艾的臉紅撲撲的。我問小艾,你出來打工,父母放心嗎?
小艾沉默了片刻說,總不能一輩子呆在父母身邊呀。轉眼,她抬起頭對我燦然一笑,我小時候曾經做過一道測試題,結果說我是一棵向日葵。姐,總會有陽光的,有陽光就有希望。
她已經叫我姐了。兩個同在異鄉求生計的心靈是很容易相通的,但這個稱謂,讓我溫暖又惶恐。分開后的這些年,每當收到小艾寄過來的當地特產,或者她親自織的毛衣、圍巾、手套時,我就會涌上一絲小小的羞愧。她叫我姐,我對她做得卻太少。反而是她,一直陪伴著我,從沒有因時間空間而改變。
二
她總是蜷著身體看書,我就托人找了一張閑置的寫字臺放到了她的床前。說,小艾,以后你就有書桌了。她很興奮,立刻打水擦洗清理,對我甜甜一笑,全是感激與滿足。小艾還在上面放了一個盛滿水的玻璃瓶,里面斜斜地插著一兩支玫瑰。是小艾在樓下的花店扔掉的鮮花里拾到的。
有了書桌在閑暇的時間里,小艾更刻苦地看書,有人不滿意了,說她亮著燈,妨礙她們休息。有陣子,她打著手電看書。朦朧而暗淡的燈光,小艾趴在書桌上孤獨的背景,讓我永生難忘。
那時候,我對未來還沒有更深刻的思考,我與男友相約攢了足夠的錢,就回老家結婚做點小生意。可這個夢想很快就被敲碎,我是通過去參加他婚禮的同鄉知道他已經結婚的消息的。這個消息讓我幾近崩潰。
小艾硬拉我一起去學電腦。其實,那時小艾對電腦運用已經很熟練了,而我在她的指點下與ABc作戰。失戀的傷口,慢慢地結疤脫落,然而對他的恨卻越來越強烈。
有一天,小艾對正發呆的我說,姐,你應該感謝他。他把愛的機會還給了以后真正愛你的人,給了你重新愛的機會。
我所有的0結在小艾的一句話里,云淡風輕。那是2005年的春天,我與小艾相識6個月。
三
2005年是我人生的低谷,先是失戀,然后是工廠裁員,我在名單里。小艾被留了下來,并且還到辦公室做了文員。離開的那晚,只有小艾拎著行李送我。我們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小艾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回老家,找個人嫁了算了。
小艾立刻急了,她死死地拉我的行李說,姐,你怎么能這樣就放棄了?小艾的頭發被夜風吹亂,看起來更加單薄,我想起她趴在書桌上執著的身影。
那些天,我正忙于找另一份工作,小史突然找到我說,咱們為什么不做自己的事情?她說,郊區有一家幼兒園要轉讓,這是個機會。
小艾不容置疑地帶我去見了賣家,討價還價唇槍舌戰,我驚異于小艾的敏捷。很快,幼兒園以極低的價格轉讓給了我。我對小艾說過,自己曾經是一名幼師,而且我喜歡小孩。
幼兒園開始的半年是辛苦的,我是校長、老師、廚師、保姆,然后下午還要把孩子一個個送回家。小艾經常抽空來幫忙,會花很多心思做些新奇的小玩具送給孩子帶回家。這些奇巧的玩具,替我爭取了不少孩子家長。
幼兒園里的生源越來越好,我開始游說小艾來幫忙,她笑著搖搖頭。從她的笑容里,我知道小艾的心里放著一塊我們夠不著的天地。
就在一切都開始變得美好時,我遭遇了一次意外:幼兒園發生了火災,當火被熄滅時,已經燒毀了大半。救完火,我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呆坐了很久,深秋的風已經很冷了,我像失去了意識。當小艾趕到時,我已經發起了高燒,我被她送到了醫院,整整兩天不吃不喝,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燒毀的不僅是我幾年辛苦的積蓄,也是我人生的一份希望。
兩天后的一個黃昏。小艾出現在醫院里,拉著我的手遞過來一疊錢說,姐,幼兒園已經賣了,這些錢是退還了家長繳費后剩下的。
小艾嗓子嘶啞,憔悴不堪。我難以想像,在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里,她是怎么樣找到買家轉讓了幼兒園,又是怎么一家家說服家長們盡量少退還費用的?
四
2007年,小艾沒有回家,她去超市買了一些食物,然后,在她單人宿舍里,做了她家鄉的火鍋,麻辣滾燙的火鍋,溫暖彼此的胃,也溫暖了我們的心。小艾看我吃得涕淚交流,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零點鐘聲響起,小艾舉起了酒杯說,姐,新年快樂。她拎起買好的炮竹煙花,拉著我跑到院子里,當一朵朵的煙花在天空中盛放時,小艾大聲說,姐,要努力幸福。
我重重地點點頭,隔著淚眼看這個小我4歲,有向日葵特質的女子。
新年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城,女人終究還是想安定的,何況我已28歲了。在小艾的鼓勵下,重新開了一家幼兒國,經過了最初的辛勞,漸漸有了起色,由于忙也漸漸地疏于與小艾聯系。
轉眼又是年底,突然接到了小艾的電話,她告訴我她現在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里上班。很快,小艾又補充了一句,是在里面做文員兼后勤。我知道所謂的后勤,就是打雜。
很快收到一張小艾的照片,穿著黑色套裝的她,逆著光站在寫字問的樓道里,只給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然而這身影,卻驟然讓我倍感辛酸。
因為,小艾曾經患過小兒麻痹癥,走路時有輕微的與常人不同的痕跡。這些年她的路,就是靠這樣一雙微跛的腳一路走出來的,其聞不知經歷多少冷漠和鄙夷的眼神。
五
2008年,我終于如愿,一個愿意給我做早餐,愿意握住我的手,整夜陪我說話的男人,笨拙地向我求婚后,我答應嫁給他,小史比我還興奮,唧唧喳喳地在電話里替我策劃起了婚禮。
我拿過電話說,小艾,你還要在外面流浪多久?隔了很久,小艾才低低地說,姐,我回不去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艾說回不去是什么意思。因為小艾的殘疾,已經日漸衰老的雙親怕照顧不了她,開始安排她頻繁的相親,甚至把老兩口一生積蓄買的房子作為嫁妝。
小艾不能讓自己就這樣嫁了,也不愿意讓父母老了還沒有安身之處,所有,她選擇了自己努力幸福。
我是在奧運期間舉行的婚禮,小艾來參加了我的婚禮。小史已經改變了很多,變得氣質沉穩,舉止優雅,儼然已經是一位白領麗人了。我有點辛酸地替小艾遺憾,如果不是那條有一點缺憾的腿,小艾的未來,應該是多么明媚燦爛呀。
小艾給了我一個大紅包,我不要,她急了漲紅了臉說,姐,你要收下。我今年已經通過了律師考試,不久就可以做律師了。
小艾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小艾仰著頭,瞇著眼睛,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笑漸漸地濃烈起來。她說,姐,陽光真好。
是的,陽光真好,小艾。
編輯/微微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