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長大的一棵樹

她八個月的時候就會瞪人了。一邊喝奶一邊歪著一只眼來瞪我，一邊還奸詐地笑，真的啊，眼那樣向下瞄著。十八年過去了，我想起她的笑竟然用了奸詐這個詞。總之，她很壞。

她小時候總是得病，三個月就住進醫院，三個月她咳嗽起來就像個小老太太了。我去醫院看她，她小小手腕柔弱得像一塊年糕，被那個笨笨的護士拿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扎進去找血管、我，突然有點恨那個護士了，我想，她這樣笨，拿小孩子當試驗啊。那時，我只有九歲，我覺得我只是討厭那個護士，并不是喜歡她，我不喜歡她，我一直覺得她的出生會讓父母對我少愛很多。她哭得最兇時，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她通紅的臉蛋，那樣小呵……

她一歲多時，清晨母親給她蒸雞蛋糕，那時家里情況尚且不是很好，有她的，沒有我的。一只青花小碗，兩個雞蛋蒸糕。我喂她吃，她戴個小簾簾，臟兮兮的，上面全是她的口水，睜著雙大眼望我，我用小勺舀塊，然后放在嘴邊吹，不燙了再喂給她吃。她竟然目不轉睛，讓我心里生恨，一口接一口吃下去。最后吃完了，我把勺子上最后一口吃掉，然后對她說，完了。她立刻大哭，引來母親，你說她壞不壞?但。她只是長聲哭一下，母親來了，她不再哭，飽滿的臉頰上還掛顆晶亮的淚，她卻沖我神秘地眨一下眼。母親走了，她嘻嘻一笑，仿佛我有把柄握她手里了。這個小家伙!

我記憶里，她會走路時，穿個桔紅色連身的小毛衣，頭上是黃不拉嘰的一點小頭發，她后腦很平，睡得很好，我常說，在上面烙個餅子吃吧!她很認真地點頭說，可以。很大方的樣子。她跟在我身后，我走得快時，回頭看她，搖搖晃晃，不免心生不忍。停下等她，她趕上來，很有點寄人籬下似的快快伸出她柔嫩的小手，高高揚起，放在我手里，怕我扔下她。她總是對我說：門門玩。她渴望外面的世界。在外面她很乖，抱著我脖子，臉貼著我的臉，一副討巧賣乖的樣子，我抱不動了，她也會下來走。但只要一回家，她就變個人，她在床上尖叫，不準我拉住她，不準我喝一口桔子水，還吐口水給我。還拉我頭發。我還為她挨過父母的打。她，這樣飛揚跋扈。

上小學時，她突然變得很讓人討厭，一天到晚身上散發著塵土的味道，和一幫野孩子一會呼嘯而過地穿過廳堂，一會兒一頭是汗地往家里桌上放回一搓槐花，很是勝利地看我一眼，然后跑掉。

父母認為她很難纏，我也這樣認為。她上小學，一本教科書找不到可以尖聲嚎叫三個鐘頭不止，像火車拉氣笛，嘴里不停地嚎，可怎么辦啊?可怎么辦啊?她很小，就怕承擔結果了，這是我總結的。她常常早上上學為晚起來一會，或者作業找不著了，還有哪個孩子可能會欺負她了，哭著不去上學，讓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著急發火，絲毫不像我這樣平靜而安好，她總讓人著急。

不知從什么時候，她開始很野，放學總是不好好回家，和一些孩子在街上瘋，頭發出了汗，歪歪扭扭地沾在腦門上，真難看，我想。她把白襯衫有時穿得像灰村衫一樣回來，紅領巾在屁股后面像個小尾巴一樣打個結，書包也是亂七八糟地。我常常得在放學回家后找她，滿世界地找，不知她在哪里。那段時間我是那樣討厭她呵，最激烈的一次沖突，我打了她，她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小口，但沒用勁。她最后用她自以為有用的方式回擊了我，她說，媽說的，你都多大了還尿床，我就不。

其實我知道，那段時間，父母忙于生計，我也尚且是個孩子，沒人關心她，只是將她在街上放羊，她就開始學壞。

我上初中了，正是愛美和裝優雅的時候，正是看三毛和瓊瑤小說的年紀啊，一次一幫同學來家里，我和他們在屋里說話，她就像個小土匪一樣地回來了。她先在我的房前試探一下，露個臉，我立刻關了房門。這下，她不得了了，在外面拍門，然后大叫。最后她竟然從窗戶向里爬，她伸出一只腳，讓我們看她骯臟的鞋，那一次，她真是丟盡了我的臉……

我有一個星期不和她說話。她有點害怕了，專門拿個青蘋果來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不理她，她很自討沒趣，然后自己對自己說，很好吃的?？次疫€不動，拿起蘋果，自己喀嚓喀嚓吃起來，我知道，她這是在向我認錯。

她上的小學是我上過的小學，我是那個學校遠近皆知的好學生校長和老師都是因為我記住了她，他們說起她時，總說：XX的妹妹。她為此很不憤，別人這樣叫時，她就不答應，直到別人叫得緊了，才哼一聲。她也很自我呢，不愿在別人的陰影下呢。

她考中學時，因為志愿沒有填好，上了一個很一般但也還行的中學。她想不通。一日，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她從早上開始，鉆在桌子底下已經七個小時不出來了。我想，這是她面對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挫折吧。

我回到家，走進屋子，看到她窩在一個寫字臺底下，不愿見人，只是流淚。我也鉆了進去，我在寫字臺底下和她進行人生的第一次嚴肅談話，我和她窩在寫字臺下談了整整兩個小時，才把她從寫字臺下面談了出來。從那次談話以后，她開始慢慢適應了那個學校，開始懂得面對和努力。長大后，每當我提起寫字臺事件，她總是不承認，用氣急敗壞的口氣說：沒有的事!

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就比我高了，人高馬大地站在我面前，仿佛昨天我還給她喂雞蛋糕吃，而今天她就已經比我高了，她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從眼角瞅著我說：嘿嘿，我輕視比我個子低的人。

年少的輕狂啊，如風中張揚的花朵，我暗暗地樂了。

那天突然感到她長大了，好像還在半年前，她總是感嘆于生活的不對勁，感嘆于我們家的家境不是很好，感嘆于年邁的父母為什么不像別人的父母那樣有錢而光鮮，感嘆于自己的長相哪里不如意。一天，我和她逛超市，給她買了一件衣服，超市里有一些從山區來的人，在里面有點摸不著頭腦，讓我_心里很是酸澀，我告訴他們該如何存包，該去哪里付錢。想一想，同樣的生命呵，只因為出生的地方不同而已。這時，她說了這樣一句謠哎，這些人真可憐，和他們比我真的是很幸福呢，上天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奇異地看著她，她瞪我一眼說：小個子，你看什么看?

走出超市時，天下了一點小雪，這一年我很快樂，這一年有一個詞，時時在我心里閃爍，那便是：感恩。連她都知道感恩了，可見生活時我們真的很不錯了。

她真的越來越懂事了，也長漂亮了，她喜歡周杰倫，電視里一出現周杰倫的影子，她便一下從床上滾到地下，一副喜愛得心都要縮成一固的樣子，讓我很是不屑。她還一邊學著習，一邊放著什么，快使用雙節棍，噢噢哈嘿……我想，這也不知學得是哪門子的習。

她學習很努力，但考試總不是非常理想，常常郁悶。發短信給我，說考不上好大學怎么辦啊。我說，人一生最重要而艱難的任務就是認識自己，有時候承認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是很不容易的。只要你盡力了就好，結果不管怎么樣我都接受你。我才不在意你考上考不上呢，但你絕不能放棄。

這樣的短信，我不知給她發了多少條，她才變得能夠坦然面對自己。

今年我辭掉了一份干了四年多的工作，辭前很矛盾，對這份工作有感情但又實在不愿留下去，我總是這樣，往往兩種相反的感受會很強烈地在我身體里碰撞，我焦灼著，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一進辦公室，就頭疼惡心像中暑一般。但，父母是堅決不會同意我舍掉這份工作的。我知道。

一個深夜，她發來短信給我，她說，老大，不管你作出什么樣的決定，只要你快樂，是你真實的想法，我就永遠支持你。

那個深夜我流淚了，從小到大希望在父母那里聽到的一句話，今天竟然在她這里聽到了。我發現，她長大了，長得這樣美好，這樣一點一點顯現出自己的特點，像一棵小樹慢慢勾勒出自己獨特的輪廓，讓人驚奇。

沒有人知道，這個短信對我而言有多重要。在那一個瞬間，她離我這樣近，她是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一個女性呵。想想多年后，父母不在時，只有她會陪你慢慢變老，與你血脈相連。

那天回家，我聳了聳鼻子又對她說：你好臭啊……

她的衣服總是亂放，鞋子弄得亂七八糟，書本擺滿桌子，疊得被子也軟不沓沓，像有些八零代孩子一樣，我為此總看不上眼，常常帶著嫌惡的表情說她，臭死了你。往常，我說她臭時，她總是會立刻反駁我，說自己是宿舍最愛干凈的了，但這一次她沒有。她說，有一天，在宿舍她說，我姐一天總是說我臭，我是不是真臭啊?別人告訴她，你姐說你臭，是你姐愛你呢，傻瓜!

她說完這話，我愣了一下。我想，是呵，原來我這樣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