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園瓷話·花鳥怡情 獨標高格

明代永樂、宣德青花紋樣題材廣泛，式樣繁多，其中花罵圖以新穎的構(gòu)圖、精美的畫風、濃郁的情趣、清雕的品味在瓷壇獨標高格。但是傳世品罕見，考古新資料也稀缺，以致長期沒有得到學人的重視，有關(guān)著述論及甚少。本文從其藝術(shù)特色、成就及粉本作者方面試作簡析初探。

一、永樂、宣德青花花鳥圖典型作品分析

(一)永樂、宣德青花花鳥圖簡述

1 水樂青花海棠雙雀圖盤(圖1，土耳其托普卡普·沙賴博物館藏)。無款。枝從右邊斜入，枝梢一苞數(shù)花，花有長柄，花開五瓣，甚柔美嬌艷。枝頭棲雙鳥，上下顧盼。鳥頭部深色，有向后的冠羽，背羽色深，腹部色淺，應(yīng)是太平鳥。用鉤線、拓料、洗染的彩繪工藝，鳥背部料色濃，積料處有深沉的青黑色斑點(塊)，腹部淺淡處有洗染的筆觸。花瓣從瓣邊向內(nèi)由深漸淺變化，葉片兩邊深中間洗染漸淺，然后鉤葉脈。

2 永樂青花枇杷山鵲圖盤(圖2，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無款。藝術(shù)意匠同于上圖，也是折枝從右斜入，枇杷和藍山鵲的特征很鮮明，鳥冠部有白色斑點，翼青有白邊，腹部有深淺色斑紋，尾長，尖部為白色。彩繪工藝與上圖同，風格一致。北京故宮博物院一藏品圖與此同，而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shù)館一藏品(圖3)圖稍有變化。

3 永樂青花榴花雙雀圖水注(圖4，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shù)館藏)。無款。花枝上兩只小鳥依偎在一起，一俯一昂注視枝梢的美景，榴花有盛開有含苞，構(gòu)圖有疏密虛實變化，鳥嘴粗而短是蠟嘴的特征。石榴花蒂苞肥大，花瓣邊緣多翻卷。器物背面的圖畫(圖5)花枝大致成正反相對應(yīng)，雙雀的形態(tài)則迥異。兩圖上的小鳥畫法都是鉤線，頭部拓青料，羽毛用長點占小圓點點繪圖畫幅度較小，但用筆于簡練中見精致。花葉畫法與前兩盤的圖相同。以上三件器物青花料色青翠濃艷，有積料的青黑斑點，也有料色自然暈散變化，都是典型的永樂官窯青花圖畫。

4 宣德青花桃樹鸚鵡圖盤(圖6，同上)。“大明宣德年制”款。此盤是口徑72.1厘米的巨制。一株桃樹分枝從右斜入，枝上一對鸚鵡，一回首一俯探，枝上結(jié)四個碩果，近大遠小。枝梢還有盛開的、含苞的花。花葉果和鳥均為鉤線、拓料再洗染，然后修飾，如桃實上點疏疏密密的深色料點，就是洗染后修飾的。此圖青花彩繪工藝、藝術(shù)手法均繼承永樂花鳥圖。構(gòu)圖與圖1如出一轍，但圖畫幅度更大，景物較繁密，鳥與果實的形態(tài)和色調(diào)給視覺造成強烈的沖擊力，產(chǎn)生雄渾郁勃之氣。鸚鵡聰慧能人語，禽中珍品，桃乃祝壽之果，景物又蘊含有長壽吉祥之意。此圖為宣德官窯青花中經(jīng)典之作。

5 宣德青花櫻桃畫眉圖蟋蟀罐(圖7，景德鎮(zhèn)陶瓷考古所藏)。“大明宣德年制”款。通景式布置于罐壁的櫻桃樹左右分枝，兩只畫眉鳥棲枝上，櫻桃紅了，掩映綠葉間。暮春三月，惠風和暢，果熟禽鳴，怡情美景再現(xiàn)于官窯瓷上。

6 宣德青花蘆葦飛禽圖蟋蟀罐(圖8，同上)。“大明宣德年制”款。洲渚之畔蘆葦百合隨風而舞，天穹下蒼鷹在追逐兩只飛鳥，葦葉叢中兩只翠鳥驚飛別枝。猛禽怒目，鉤喙，健翮，銳爪，有雄渾之美，是青花花鳥圖的另一種風貌。

7 宣德青花翠柳黃鸝圖蟋蟀罐(圖9，同上)。“大明宣德年制”款。通景中描繪了兩處景色：柳蔭深處兩只黃鸝鳴唱，汀渚草叢間一行白鷺飛向藍天。此圖寫杜詩詩意，詩情畫意，境界清新。

以上三罐畫幅雖小(器高均為9.5厘米)，都采用鉤線、拓料、洗染技法，如葦葉、柳葉均為細線雙鉤，再拓繪青料。三器的圖畫展開似橫披，均為官窯青花佳作。

(二)青花花鳥圖的藝術(shù)特色

1 形象準確，源于自然。以上七幅花鳥圖描繪有山鵲、鸚鵡、蠟嘴、太平鳥，海棠、櫻桃、枇杷、桃樹等。鳥的結(jié)構(gòu)準確，比例適當；花葉枝干特點鮮明，均從自然寫生而來。其次，畫風細膩。圖中描繪形象如蠟嘴、鸚鵡之嘴，山鵲、太平鳥冠部的白斑和長羽，山鵲尾尖的白羽都一一精細地刻畫出來。

2 畫意生動，花鳥怡情。構(gòu)圖上突破了前代勻稱的平面性裝飾，有疏密、掩映的變化，有空間大小塊面的分割。兩鳥之間有顧盼之情，相呼之意。講究筆墨(料色)變化，由鉤繪紋樣轉(zhuǎn)為骨法用筆，如圖1畫樹枝的線條挺拔勁健，畫花葉長柄的線條柔細。花瓣葉片拓料洗染有陰陽向背、翻卷起伏之態(tài)，將中國工筆畫的筆墨特征表現(xiàn)在青花花鳥圖上。

3 圖面、彩繪，協(xié)調(diào)融洽。粉本作者設(shè)計圖稿時結(jié)合器型特征和青花的裝飾特點作了適當調(diào)度，工匠繪制又以工藝表現(xiàn)畫意，圓盤上的圖畫，既有疏密又考慮均衡，沒有太虛太實。如圖6，四四大桃，一個以葉障之，一個以枝分之，葉邊外洗染留白，另兩個表現(xiàn)桃的凹痕留白，從裝飾上分析這幾種手法都是避免圖中青色色塊太大太實，產(chǎn)生不勻稱之癖。粉本與彩繪的協(xié)調(diào)使畫面上青色塊較為均衡，景物又充滿著生著生意。

上溯元青花花鳥圖雖然也有牡丹孔雀圖、蓮池水禽圖之類，但是在構(gòu)圖、筆料等方面花鳥的形象十分強調(diào)與釉面之間均衡，勻和的青白關(guān)系，形象變形夸張使圖畫平面化，花與鳥之間著意拼貼的手法，形成整體濃郁的裝飾性。如元青花罐上的牡丹孔雀圖(圖10，大英博物館藏)，牡丹花葉的形態(tài)與纏枝紋相同，孔雀羽毛整齊劃一，孔雀與牡丹、芭蕉、竹葉之間經(jīng)心拼擺安排，留有縈紆空間。又如元青花盤上的蓮池水禽圖(圖11，土耳其托普卡普·沙賴博物館藏)的構(gòu)圖、花葉都大致對稱，更是一幅強調(diào)裝飾性的紋樣。洪武時期的青花和釉里紅也都沒有一幅生動的花鳥圖。

永樂、宣德官窯青花瓷器上出現(xiàn)極少數(shù)的精繪制、濃畫意、高品位的花鳥圖，令人驚嘆!瓷畫粉本出于何人之手?

二、青花花鳥圖粉本的作者

筆者在討論永樂、宣德青花人物圖(見本刊2009年第2期“甘園瓷話”)時，曾提出青花人物圖粉本應(yīng)是殿中畫家石銳之作。同樣對照明初畫史資料和繪畫作品分析研究，在待詔仁智殿的一群宮廷畫家中，青花花鳥圖粉本的作者最有可能是邊景昭。

(一)邊景昭的主要繪畫作品簡介

1 《三友百禽圖軸》(圖12，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絹本，設(shè)色。坡石后兩竿翠竹，高處梅枝橫斜，并穿插松枝。坡石梅枝上百禽翔集，有喜鵲、鴝鵒、斑鳩、畫眉等十多種鳥類，構(gòu)圖繁密，形象生動，姿態(tài)各異，畫風嚴謹工細。自識：“永樂癸巳(即永樂元年，公元1403年)秋七月，隴西邊景昭寫三友百禽圖于長安官舍。”

2 《雙鶴翠竹圖軸》(圖13，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絹本，設(shè)色。雙鶴閑步竹溪之畔，姿態(tài)優(yōu)雅，羽施白粉，翼下黑羽受光發(fā)亮近于西畫明暗畫法。皓衣翠竹，純凈高潔，遠處潺潺清流，益顯超塵絕俗，空曠高邁。

3 《花竹聚禽圖軸》(圖14，上海博物館藏)。絹本，設(shè)色。花樹下，竹石間，有鳴禽兩對。另兩雙則棲于花樹高枝上。重點描繪的是上下兩雙山鵲，或啄食，或理羽，或鳴或應(yīng)，好鳥枝頭亦朋友。自識：“武英殿待詔隴西邊景昭寫”。

4 《杏竹春禽圖軸》(圖15，同上)。絹本，設(shè)色。紅杏鬧春意，綠竹凌云霄。飛禽爭鳴，生意盎然。

5 《秋塘鵲鸰圖頁》(圖16，同上)。絹本，設(shè)色。荷葉欲枯，葦漸轉(zhuǎn)黃，但一雙鹡鸰飛來給寒塘帶來了生氣。荷葉用細點與鉤線結(jié)合，畫法新穎。自識：“隴西邊景昭為信中道友寫秋塘雙即令‘鹡鸰”’。

(二)畫史論著對邊景昭繪畫藝術(shù)的評述

明詹景鳳《詹氏小辨》：“邊文進，字景昭，隴西人，授武英殿待詔。畫禽鳥精妙，宛若生動，敷色汕毛羽并佳，幾希大雅，致自不俗，是一時高手。”明韓昂《圖繪寶鑒續(xù)編》：“邊景昭，隴西人。善翎毛花果，花之嬌笑，鳥之飛鳴，葉之反正，色之蘊藉，不但鉤勒有筆，其用墨無不合宜，宋元之后，殆其人矣。”明朱謀垔《畫史會要》：“邊文進……，花果翎毛工致過殷氏(按：指殷善)。”又云：“宣宗皇帝臨御之時……名手有邊景昭、吳士英、夏昶等輩，皆待詔，極被寵遇。”清姜紹書《無聲詩史》：邊文進“宣德間供事內(nèi)殿，甚得主眷。其所繪花卉翎毛極其工致，與呂紀齊名。”清顧復(fù)《平生壯觀》記邊景昭一圖畫：“秋塘生趣，鴛鴦一雙，一作下水形勢甚妙，勾染芙蓉水草皆宋人法。”

(三)邊景昭花鳥畫的藝術(shù)特色及成就

根據(jù)以上五幅圖畫并綜合畫史有關(guān)評述，其藝術(shù)特色及成就，概括為以下幾方面：

1 構(gòu)圖豐滿，多樣統(tǒng)一。以立軸為例，畫幅較大(有兩幅長度超過150厘米)，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畫意吉祥。下為坡石，重心穩(wěn)；上作花樹，枝干穿插多變。繪多種群鳥，充滿勃勃生機。如圖12，松竹梅友磐石，百禽棲息，疏密聚散，大小搭配，高低參差，俯仰反側(cè)，輕松靈活，神態(tài)悠然。

2 形象精確，自然寫真。邊景昭繼承了宋院畫傳統(tǒng)，畫路廣，功力深。無論雉類、雀類、鷗類，長嘴短尾，短嘴長尾，水禽飛禽都精準地描繪出形體結(jié)構(gòu)和千姿百態(tài)。如鹡鸰頭圓而黑，額前白，喉部黑羽一片。山鵲冠部有白斑，尾部羽尖有黑白相間的顏色。其二，動態(tài)多樣，群鳥棲息，或相呼，或傳意，或梳羽，或啄食，呼之欲出。

3 筆墨工致，細膩生動。邊景昭于花果翎毛更精于畫禽鳥，既精準地刻畫細部特色又把握好整體效果，如圖13鶴長腳的每個細部：膝、跗蹠和趾部由鉤線、渲染再加點描繪入微，鶴丹頂先染淡紅，再點小紅圓點，橫排的有15點之多，每點必圓。身軀施白粉繪羽，松軟柔和，翼下黑羽，先渲染羽面再細絲毛上的紋，勻凈發(fā)亮有極真實的質(zhì)感。

4 賦色華麗，明艷照人。殿中畫家都有院畫風格，邊景昭繪畫敷色艷麗是待詔畫家的本色，另一方面為“道友”而作的《秋塘鹡鸰圖》又有蕭瑟清涼的景象，顯示了作者豐富多變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明徐沁《明畫錄》對永樂、宣德時待詔畫家邊景昭的繪畫概括：“博學能文”、“花果翎毛妍麗生動，工致絕倫。”這種評價是精要準確的。又云：“或謂字文進，名景昭，沙縣(福建)人。”也是正確的。邊的祖籍隴西。最后還要補充一點，筆者從《秋塘鹡鸰圖》十多字的題款窺探到作者書法結(jié)體緊湊，用筆勁挺，功力深厚，有米字遺風，是同時期其他殿中畫家所不及的。

三、青花花鳥圖與邊景昭繪畫的比照

以上探討了永樂、宣德官窯青花花鳥圖和邊景昭花鳥畫的藝術(shù)特色，兩者題材(花果翎毛)、畫風(精致妍麗)都有十分相似之處。但是目前沒有確切的史料足以說明青花粉本為邊景昭創(chuàng)作，我們再把一些繪畫元素比較一番，作為進一步支持本文觀點的材料。

(一)構(gòu)圖。把圖14、圖15兩幅立軸的上部分截下，大致為斗方，與青花圖的圓形就有了可比性。花樹枝均從右邊斜伸，然后前后分枝。圖1、圖2、圖6的青花圖均采用此式。此外，宣德青花柿果圖盤(圖17，景德鎮(zhèn)陶瓷考古所藏)亦同。說明作者構(gòu)圖時的藝術(shù)意匠是一致的，是統(tǒng)一在一個形象思維定勢之下。

(二)形象。上舉的邊景昭五幅圖中繪山鵲共6只，姿態(tài)各異，說明作者擅長長尾鳥。圖2的青花也描繪山鵲，其形態(tài)與圖15枝上山鵲正反完全相對應(yīng)，與圖16的一只鹡鸰十分相似。還有圖6青花鸚鵡的形象也與圖15的山鵲很相似。邊畫的圖12、圖15上均有太平鳥，青花圖1高枝上的太平鳥與圖15的鳥形態(tài)也成正反對應(yīng)。

(三)畫法。邊景昭繪畫擅長工筆重彩，設(shè)色華麗。青花圖單色鉤線、拓繪、渲染，與水墨畫相似。若邊景昭為青花圖作畫稿，當然也是作水墨畫。如圖1的太平鳥從頭、頸到背部都是濃濃青料，向下過渡到腹部料色漸淡，洗染而成；與翼相接處用淡料絲絲細線畫軟毛。翼羽三層，鉤線拓料留白邊，以上都為水墨畫法。在此之前，元青花沒有用中國畫寫實法，后來的青花也未繼承此畫法。這種工筆水墨畫法的稿本出自殿中花鳥畫家，就應(yīng)是邊景昭之作。另外，邊畫的圖15上杏花周圍局部用色渲染來烘托花朵，宣德官窯也偶見運用青花料色烘托梅花，如宣德青花松竹梅圖盤(圖18，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成為這一題材的新式樣，此圖的粉本是否出自邊氏之手筆，有待進一步研究。

永樂、宣德官窯青花花鳥圖以其新穎的式樣和藝術(shù)風貌出現(xiàn)在瓷壇上，有著深邃的背景，殿中待詔畫家邊景昭極有可能是青花花鳥圖的粉本作者。筆者試作短文意在初探永樂、宣德官窯青花獨特的文化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