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堯臣的生活十分規律,幾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依太湖而筑的居所,在高地之上,極目遠眺,竹海外煙波浩渺,令人心曠神怡,每日清晨呂堯臣都會在院子里走上一圈,然后再決定做點什么。
有時他會躬身于一樓客廳中央擺放的巨大斯洛克球臺前,輕推自己最喜歡的那支球桿,讓彩球在他預想的路線下輕松落袋,隨后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微笑;有時他會在乒乓球臺前躍躍欲試,步伐矯健,滿面紅光,決意要和對面的年輕小伙一爭高下;有時他會靜坐于書房,泡一壺好茶,看著窗外紛飛的大雪,用寥寥幾筆勾勒一幅栩栩如生的游魚圖。

當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內外收藏界和藝術界公認的“壺藝泰斗”、“呂氏絞泥”的創始人呂堯臣,最癡迷的仍然是壺,盡管在他現在看來做壺就是玩,但要好幾天不做,手就會發癢。紫砂泥在大師的手中,已然如畫板和油彩,隨性地摶造捏塑,正是他爐火純青的藝術表達。
茶壺即人生
2005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堯臣壺傳》,描述到呂堯臣幾經周折終于開始了自己的紫砂藝術人生時,有這樣一段話:“說來也奇怪,一碰到紫砂泥,他就覺得有一種天然的共鳴,一份與生俱來的默契,一縷知心慰懷的通融。活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天生就是為了做紫砂壺而生的。”從藝50年至今,已經功成名就的呂堯臣,被問到如何形容自己對紫砂壺的感情時,沉思片刻,依舊斬釘截鐵地回答:紫砂壹就是我的生命。
凡是見過呂堯臣做壺的人都知道,即便一坐十幾個小時,他的腰板都是挺直的。這個保持了幾十年的習慣,源于呂堯臣師傅吳云根的一句話:“先要挺直腰板做人,才能挺直腰板做壺。”吳云根也是一代制壺大師,光貨、花貨、筋紋器樣樣精通,尤其善長以竹為題材的造型。吳云根制壺的一招一式都讓呂堯臣癡迷不已,在他的記憶中頗有點豪俠風范:“打起那身簡就像流星飛濺,一把鳑鲏刀在他的手里如同行云流水而所向披靡。”
和其他制壺者一樣,呂堯臣會給自己制作的每把壺命名,不同的是,他的壺名背后往往都藏著他的心情。“你知道了以后,有時候會掉眼淚的,每個壺都有故事,在特定的環境、特定的事件上,往往會迸發出不一樣的火花。”每次呂堯臣踱步于自己的作品前,腦海中總會浮現出一幕幕不同的場景,若是將這些串聯起來,大概就是大師一段完整的藝術人生。
1983年,呂堯臣做了一次胃切除大手術,與此同時他做了一把“容天壺”,這是一把敦厚圓潤的光器作品,壺身開闊,極易讓人聯想到彌勒佛的肚子。他在這把壺上寄托了自勉,用他的話來解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即使遭遇到了挫折,也不能怨天尤人,應有容天的肚量。
然而這把“容天壺”并沒有讓他豁然開朗,反而招致不少麻煩。原來由于“容天壺”一出備受稱贊,模仿者趨之若鶩,呂堯臣病剛好,兩把假冒的“容天壺”出現在廠里,他被人誣告私燒茶壺,這在當時是違反廠規的。呂堯臣心煩意亂,他漸漸體會到陳舊、僵化的體制在消磨著他的意志、扼殺著他的精神,他決意離開,同時一個構思在腦海中突現一一只志在山林的鳥兒,奮力掙脫鳥籠的束縛,飛向密林。很快,這把壺就誕生了,他將這把壺命名為“入林”,壺蓋是那只鳥兒,壺鏨和壺嘴則是一把糾結不清的老藤。
“入林”的呂堯臣,隨后創造了一把“天外天”,壺體為一副磚砌井欄,一側的破壁處伏著一只探首的青蛙。
壺藝魔術師
少有人知道,呂堯臣16歲那年秋天,小鎮上新來的一個魔術師讓年輕的呂堯臣佩服得五體投地,并懇請能拜師學藝。若不是高齡的祖母死活不肯,很可能今天藝術界會多一位魔術大師,而少一位制壺大師。年輕的呂堯臣沿著塘河的纖道一路追趕,悲傷地看著魔術師帶著新徒弟漸行漸遠的時候,大概也想不到,將來的一天他也會被冠以“魔術師”的美名。
用五色土絞出各式綺麗灑脫的紫砂陶作,便是讓呂堯臣名聲大振的魔術之一。而激發他大膽嘗試的,是1970年出差北京時,他在機場大廳看到作裝飾的水曲柳板上,天然的木紋似畫非畫,有著非凡的藝術想像空間。由此,他聯想到被稱為“五色土”的紫砂礦,可不可以也實現這樣流暢自然的紋理呢?
回到宜興,呂堯臣就開始動手了。由于不同顏色的泥料,燒成速度和收縮率不同,容易導致紫砂壺產生裂痕,且色彩越豐富,產生裂痕的幾率就越大。呂堯臣在泥料調配、燒制火候上下足了苦功,幾十次的失敗后開裂問題才逐步解決。然而,泥色如何協調?圖案扭曲變化如何控制?如何表現出意境和韻昧?呂堯臣說,在絞泥上我花了幾十年的功夫,才有了如今的面貌。
有人曾問呂堯臣,何等魔法讓他能將絞泥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絞出的紋樣何以能勝過筆墨的效果?呂堯臣淡淡一笑,答曰:“心中有物,信手拈來;心中造景,心手合一。”此語不脛而走,不久海外有一位大收藏家寫了一本小冊子,稱呂堯臣為“壺藝魔術師”。如今,他很多作品為故宮博物院、中南海紫光閣、天津博物館、香港茶具博物館收藏。2004年,呂堯臣的“小石冷泉”壺在“中國工藝美術精品拍賣會”上,以60萬元的“天價”創當代中國紫砂壺個人作品最高紀錄。
魔術師通常都敢為人先,呂堯臣也不例外。1996年,呂堯臣56歲,卻給自己出了一道十足的難題——慨然人體美能作為西方藝術的創作題材,那是否也能體現在紫砂壺上呢?丁蜀古鎮歷來民風保守,且不說大家對這一題材的非議,呂堯臣甚至連一個專業模特都請不到。克服重重困難后,第一把“貴妃壺”一面世,眾說紛紜,有人說紫砂本性風雅、質樸,表現人體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但也有人贊“貴妃壺”是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融合,開造型之先河。此后10年,呂堯臣又相繼創作了“貴妃出浴壺”“愛之欲壺”和“欲放壺”等6件人體系列的紫砂壺,每每展出,無不引起驚嘆、關注。呂堯臣則認為,這更多的是一種否定,否定自己,推陳出新。

功夫在壺外
在呂堯臣家的地下室里,珍藏著他多年積攢下來的好泥,據說多得他和兒子這輩子都用不完。泥料是決定紫砂壺好壞的標準之一,呂堯臣將泥料比喻為畫畫的宣紙,好的泥料宛若上好的宣紙,十分潤澤。隨著近年宜興政府陸續封礦,紫砂泥日益稀缺,呂堯臣家中的存泥讓他慶幸自己的超前意識,工作室中從美國進口的電腦溫控窯也讓呂堯臣佩服自己的眼光:“其他做壺的都羨慕我,這個電腦窯控制溫度,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傳統的工藝,也需要與科學相結合嘛!”
不過,呂堯臣認為,泥料僅僅是載體,一把壺的靈魂還在其文化底蘊。技術方面的難點其實不難,稍有天資的人十年五載都能做一把好壺,但要上升到藝術,有自己制壺的理念,能運用一種語言來表達,這就很難。呂堯臣將自己的體會,提煉成四個字——功在壺外,如何將制壺之外的文化積累、人生閱歷融會貫通,如何將其傳神地表現,便是做一把好壺的訣竅所在。
呂堯臣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與其說是興趣愛好廣泛,不如說是需要從這些傳統的精華中汲取一些養料,他會揣摩名家書畫里的線條、力度和韻味,體會音樂中的節奏,并把這些不同的感受都融匯到紫砂壺中。呂堯臣認為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很好地把握了造型的美,他最欣賞的是邵大亨的掇球壺,其大氣質樸總令他嘆為觀止。
呂堯臣對自己的每件作品都寵愛有加,“每一個作品出來,我都要自我欣賞一番,用心去泡養,經過一段時間這把壺就會擁有潤玉般的光澤。”呂堯臣說這番話時,仿佛一個溺愛孩子的慈父。33歲那年,已在紫砂界獲得“呂竹”美稱的呂堯臣,制作了一把“小型竹節壺”,堪稱其竹器系列之中的代表作,照例交工之后,他便再沒有見過這把壺,心中甚是掛念。上世紀80年代末,一位臺灣壺商居然帶來了那把失散多年的竹節壺,只不過壺蓋內壁殘缺了一小塊,呂堯臣欣喜若狂,立即用自己剛完成的“供春壺”換回了那把殘壺。這樣的故事很多,最終失散的壺也這樣一把一把地回到“慈父”身邊。
他的作品叫“包前孕后”
呂堯臣從不評價自己的作品,若有人詢問,他會先將問話者帶到作品陳列室,讓他自己去品味。但在紫砂界,他卻是一個讓大家不得不提的人物。
文化部副部長、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欣賞過呂堯臣的作品并讀了《堯臣壺傳》之后,很是激動,欣然為之作序。序言中盛贊呂堯臣將紫砂工藝上升到了更高的藝術境界,他認為呂堯臣擬古而不泥古,推陳而不忘賡續。藝無止境,呂堯臣沒有陶醉于大師這個耀眼的光環下,敢于不斷否定自己,推陳出新,“衰年變法”,用神奇的紫砂語言,創造了一個美麗的紫砂藝術世界。
中工美總裁、中國工藝美術協會理事長鄧英尤其鐘情“呂氏絞泥”,呂堯臣創造了這種絞泥風格且不間斷地創新,得心應手,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得天意之大成。“紋合大道,視接千載,亙古未有也,”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所長陳綬祥用這樣的美文來稱贊呂堯臣的作品,他還評價說:“壺藝于泥之選治,于胎之摶造,于胚之捏塑,于飾之鐫刻,皆無不精。尤在頸把之連接處、嘴流之過渡處、泥色之營造處,最顯出匠心獨具,卓爾不凡。”
無怪乎著名藝術評論家陳傳席會用這樣一番話來給呂堯臣下定義:他的作品叫“包前孕后”;他的風格是樹立一代楷模;他最后的影響是開百年一代新風。有這三條才叫大師。也無怪乎另一位藝術界名流,中國美協陶瓷藝術委員會秘書長、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楊永善曾對張守智稱贊呂堯臣道:“你看,將來宜興紫砂呂堯臣絕對是制壺第一人,而且很突出。”
小兒子呂俊杰,被呂堯臣戲稱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呂俊杰自認為是幸運的,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既是高山仰止的大師,又是志同道合的兄弟,還是博弈超越的道友。“父親經常坐在三樓的那張椅子上,點燃一根煙,悠然地極目太湖。如果有客人在,他會偶或揮手打斷煙霧的繚繞,以免唐突了客人,”父親的良善和溫文,讓呂俊杰回憶起來都倍感溫暖:“父親喜歡唱歌,前幾年滿大街都在唱《兩只蝴蝶》。父親也能在K歌時深情地唱‘親愛的,你慢慢飛’。我私下里拿他說不準的‘飛’字打趣,他則總能機智應對,一臉天真神情,渾然不覺歲月痕跡。時常有人說:大師看上去只有40歲。此話一落,即或是四十幾歲的我都能聽出破綻。可父親卻能兀自笑納了去,神采舉動間竟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
采訪尾聲,呂堯臣照例要去午休,喝完杯中茶,他向我們歉意地擺擺手。看著父親離去的身影,呂俊杰很認真地表達了一個自己的愿望:終有一天,呂堯臣大師會覺得做呂俊杰的父親是一件再幸運不過的事情。
可愛的老頑童——堯臣先生印象 高玉濤
因為三個人,三年前就計劃要去宜興拜訪,但因忙東忙西一直未能成行。
是哪三位高人讓我如此上心非見不可呢?說出來滿世界玩壺的人可能都知道——譚泉海、呂堯臣、鮑志強三位紫砂藝術大師!
百聞不如一見,年前的一天初次結識感覺果然都神奇。譚大師純樸率真,藝高德厚;鮑大師胸懷遠大,學養豐富(若要論出精彩,唯恐把握不準,故暫且不表,另文品讀);而堯臣大師聰穎靈慧、逍遙自在、樂呵幽默,像個可愛的老頑童!如果堯臣先生不介意的話,我便沒什么壓力了。
一進門,一見面,一握手,感覺很投緣,不由得喜歡上了堯臣先生。他熱誠,謙和,渾身散發出吉祥、喜慶、年輕的氣息,與我和閻正先生顯老、忙碌、勞神的氣色形成較大反差。
堯臣先生說他每天工作兩小時,或者想做壺時才工作,完全隨心所欲。其余時間讀書、寫字、畫畫、下棋、健身,無憂無慮,一切憑興趣所為。午休和晚上九點睡覺屬于鐵打的規律。不圖名、不謀利,因此謝絕了什么主席、會長、理事長等等一頂頂桂冠。試想,這樣一種狀態,堯臣先生的陶藝能不高、不精嗎?
“隨便看看,真的多提意見啊!”堯臣先生豪爽地拉開柜門,讓我們一一上手,隨便拿起他的幾大系列幾十把歷年創作的最具代表性的奇珍異寶,嗬!把把經典雅致,壺壺神韻豐滿,件件光彩迷人!
“一把幾十萬、幾百萬元的,別說一輛奧迪,就是一棟樓也不換。千萬小心啊,別掉地上了!”我一邊故意提醒拿壺有點手顫的閻正先生和記者小戴,一邊觀察著,堯臣先生好像并不在乎,俊杰聽了打著哈哈說:“沒事沒事。”
“要真不小心碰碎一把可怎么辦?”我心里想。其實剛才還真出了點事,閻正先生下車時不小心將俊杰心愛的英國路虎吉普車門把給拉斷了。我心里直為主人惋惜,便開玩笑逗閻先生:“您畫的紙藏獒比英國鐵路虎還勁大!呵呵!”
交談中,我特意提起了一個人,“許四海先生的鎮館之寶大亨壺,聽說是您在20多年前參謀他收藏的?”“是啊,他太有福氣了!”堯臣先生稱贊說,我又專門強調:“他是東湊西拼借了兩萬多元買到手的。10年前臺灣人開價500萬他末動心,去年在他險些破產之際,澳門人出價一千萬元,他居然一口謝絕了!”我說完以為堯臣先生會感慨一番,不料他卻心靜如水,聲色未動。而是將話題又引回到宜興,泥料,顧景舟、蔣蓉大師如何交流技藝等等紫砂歷史淵源方面。由此使我親身感受到堯臣先生輕視錢財、傾心于藝術的博大胸襟與高尚境界。
采訪后,我們知道了堯臣先生的又一美德,他基本不參加各種社會應酬。這次破例宴請我們,也是市委領導邵書記特意安排的。不過,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飯后堯臣先生居然挑戰說要以《兩只蝴蝶》和我的陜北《信天游》比比高低。俊杰立馬拍掌鼓動我“太好了,一定去!老爺子認為創辦大師提名獎和大師雜志是大事業,因此才異常高興!”可是,進入KTV后雖然音樂巨響,燈光閃爍,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可堯臣先生卻不動聲色,慢慢地品起酒來。大家似乎也都有些不好意思。為了活躍大家難得聚會的氣氛,我先以《讀毛主席的書》和《父老鄉親》亮了幾嗓子。接著每個人都輪番唱過自己的拿手好歌后,堯臣先生這才略帶幾份酒意,興致勃勃、腳步輕盈地出場了:“親愛的,你慢慢飛……”聲情并茂,很是投入,雖有點跑調,但嗓音洪亮,底氣十足。看不出半點年過古稀的樣子,簡直是個小伙子!
最為精彩的場面因迪士高音樂的爆響出現了,堯臣先生竟然拽起一位妙齡女郎在舞廳中央左旋右轉蹦起迪來……那份超脫,那般激情,那股勁頭,什么老爺子之稱都免了,吧,活脫脫一個老頑童!
坦蕩地說,我以為,老頑童其實是一種人生大境界。以筆者為例,一直在不停地忙累,忙累個不停,結果呢?還得繼續忙累!不過,在喜歡、羨慕堯臣先生如此超凡脫俗的同時,我默默在心里確定了一個宏偉目標,自己鼓勵自己,再咬牙忙累幾年,我也要活出個老頑童樣兒!
點評
閻 正
性格即命運。什么樣的性格鑄造什么樣的事業與人生。呂氏人生與事業相輔相成,曲折艱難但又始終向上。
命運和呂堯臣開了個不小的玩笑,古語云:非經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妒是庸才。然而還是他的性格將命運的小船從急流險灘中拉將出來。山不轉水轉,東邊不亮看西邊,如今他的生命之舟已千折百迥駛上寬廣的江面: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所有評價呂堯臣的文字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多年老友陳傳席的一句話:“開百年一代新風。”由此延伸,我借何海霞評價先師石魯的一句話送給他:“二百年來無此君。”
歷史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遺忘,在呂堯臣心目中,該記的都記下,不該記的統統忘掉。正像我們一起張揚在歌舞廳,他忘情地唱著:“親愛的,你慢慢飛!”“何不瀟灑走一回!”誰能相信這是出自年近古稀的老人之口?呂堯臣活得瀟灑是真瀟灑!
點評不易多,但又余言未盡,還想說說他引以為榮的“作品”——絕對優秀的兒子。呂俊杰像他又不像他,但一脈相承,有過之無不及,也許正固有了這個兒子,他的事業才如此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