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被囚禁的鳥

一

莊曉夢和召易私奔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當我摸到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時。他已經會動了。我恨莊曉夢，當她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收留了她，可是如今她卻像寓言里的那條蛇一樣。忘記了我曾經給予過的溫暖。

我還記得莊曉夢提著一個旅行包，可憐巴巴地站在小區門口，輕聲詢問門衛這里是否有房子出租的樣子。她長得很漂亮，但不是那種奪人的妖艷，而是一種柔弱的感覺。

我去傳達室拿信件，聽到她對門衛說，房東忽然就把房子收走了，我在這里舉目無親，又沒有朋友……

她的樣子讓我心生憐憫，于是我突兀地做了一個決定。我想起我們還空著一間房，不如讓她住進來吧。

可是我卻忘了男人都有著動蕩的心。

在此之前，我準備向召易提出結婚，我忽然作出的決定，是因為有個孩子來到了我們中間。在此之后，我和召易半個月后忽然分手了，他作出的決定，是因為有個女人來到了我們中間。

我不知道莊曉夢靠什么征服了召易。我只知道，這個孩子，將永遠成為我一個人的秘密，連召易都來不及知道。

我躺在浴缸的水底，當我決定和這個孩子脫離關系的時候，那些往事的碎片，被記憶的颶風卷起，然后凌亂地散落在地上。

客廳的電話驟然響起，是母親打來的，她抽泣著說，父親剛剛被查出得了尿毒癥。

災難總是接踵而至，這一切，來得迅猛突然，我措手不及。

我賣掉了剛剛才付了首付的房子，可是這只是杯水車薪。我像一只找不到定點的貓，懷揣若一個即將從自己身體剝離的孩子，在大街上游蕩。忽然，我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男人，是墨離。他在等一個紅燈，而我則裹緊了風衣站在他的車前。

他從車窗探出頭來同我打招呼。他說。好久不見，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就因為這短短的三句話，我便上了他的車。

其實男女之間的關系，想到頭了也不過如此。當初我一心愛召易，面對墨離的殷勤、鮮花、燭光晚餐都不為所動，最后墨離黯然離去。他說，安安，你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

第二天我就去醫院做掉了孩子。當冰冷的器械探進我的身體時，我忽然覺得所有海枯石爛的誓言都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

之后我去找了墨離。我沒有想到他已經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當我開口向他借五十萬時，他抬起頭來，眼睛里帶著一絲詫異。

我低低地說，父親得了尿毒癥，我賣掉了房子，現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用手指輕叩著桌面。隨后他掏出一張銀行卡，還有一串鑰匙。對我說，卡上有二十萬，密碼是你的生日，還差三十萬，我明天再轉到上面去。這是我在郊外的房，子，你可以暫時住在那兒。

我忽然覺得悲哀。錢，房子，這兩樣東西聯系起來，誰都明曉其中的意思。可是現在的我，一樣都不能少。

墨離驅車將我送去了那套房子。上樓的時候，我的身體疲憊虛弱，仿佛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還沒有散去。房子里，都是明顯的女性住過的痕跡。也許，他在這里囚禁過很多金絲雀。

那天晚上，墨離抱著我，當他試圖進入我的身體時，我推開了他。隨后我的身下洇濕了一灘紅色，在昏暗的燈下顯得尤其凄涼。

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只是我的月事來到。

墨離心領神會。他穿上衣服，說，我改天再來。

于是我就被囚禁在了這個郊外的籠子里。

二

我很快把五十萬轉到了母親的賬戶里。

我始終沒有讓墨離和我做愛，我遵守著醫生的囑咐，死守著一個月的期限，和他擁抱、親吻，偏偏不做愛。

他的欲望已經按捺到了極限。每天晚上，他幾乎都要來，然后和我瘋狂地接吻，他看著我，像是在看一件櫥窗里遲遲買不到手的玩具。

他說，你總是這樣，從前你就不讓我靠近你，現在讓我靠近了，又不能得到你。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那天我在街上又看到了召易。他和莊曉夢手挽著手，親密得讓人妒忌。我看到了莊曉夢無名指上的鉆石，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顆，但已經足夠讓我黯然失色。

莊曉夢看到了我，她下意識地挽緊了召易的胳膊。召易把頭扭向別處，好像我們從來不認識一樣。

當我走回那套房子時，墨離已經在屋里等我。他坐在燈照不到的地方，像一只躲在暗里的野獸。

我們做愛了。墨離的嘴唇就像一支火把，所到之處都灼熱起來。他扳過我的身體，然后吻上了我。那一刻，我差一點叫出召易的名字。我的腦子里都是召易，以及他白天那刻意躲避的目光。

事后，我對墨離說，五十萬，我會還你的。

他突然就笑了：不用你還。聲音里透露著一絲暖昧。

我心里一驚，終于明白，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是普通的負債關系，也不是情侶關系，一開始就是交易。只是我，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要它變成純潔的愛情。愛情。現在對于我來講，是一個奢侈品。

站在浴室的噴頭下，霧氣繚繚地升起。我忽然就想起了召易。我們在浴室里做愛，他每次都把我遇到角落，然后低下頭輕輕地啃著我的肩膀。如今，我也被他逼到了角落。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我像一只被囚禁的鳥。

三

當我擋在莊曉夢面前時，她有些慌張。

我們誰也沒說話，她只是一直看著腳尖。慢慢地，她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抬起頭來看著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有了召易的孩子。

我胸中升起一股難以平息的怒火，揚起手來給了她一個耳光。我可以感覺到那個耳光的力度，因為我的手如同火燎過一般的疼。

休息室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把妒忌壓了下去。生生地壓了下去。

一個星期前，我跳槽到這家公司，我是特意挑的這家公司，因為我知道莊曉夢在這里。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文員，而我是她的上司。

可是身份地位的懸殊，并不能讓我心中的嫉妒散去。我嫉妒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可以在一個沒有擔憂的環境下生長。我嫉妒她因為帶走了召易。就算是低聲下氣，也讓我覺得像是在挑釁。

只要我一想起召易和莊曉夢，我就像瘋了一樣和墨離做愛，我咬他的肩膀，用指甲抓破他的后背，像一只憤怒的貓。我在床上纏著他索要快感，像索要著烈酒來麻醉自己一樣。

任何一個受過傷的人，都無法坦然地看著傷害過自己的人，過著心安理得的生活。

墨離心疼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我想盡了一切方法來刁難莊曉夢，可她只是一味地退讓。她一直往后退著，臉上露出一種母親的寬容。

我看到那種表情，陡然的心驚。

終于，召易來找我了。當我在停車場里見到他的時候，他身邊的莊曉夢挺著肚子，一臉的愧疚。柔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走。

我拉開車門。他坐上來。車是墨離買給我的，如今卻坐著另一個男人。我想把他趕下車，可是在拉扯中卻緊緊地抓著他不放。

召易推開我，眼里的抱歉和莊曉夢如出一轍。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放過我們好嗎?我們已經有孩子了。你現在也已經有新的歸宿了，不是嗎?

這比挖苦的話更加傷人，像一把刀子，反復切割著我身上最痛的地方。

我看著他的眼睛，感覺他在諷刺我，他在諷刺我用身體換來了五十萬。于是我發動了車子，開始加速。車子向停車場的柱子上撞去，在轟然的一聲巨響申，我感到自己開始墜入黑暗。

我沒有大礙，只是擦破了一點皮。召易的手骨折了，他上著夾板走過來的時候，像是一個別人的玩具木偶。

他說，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是墨離讓我離開你的，我們達成了協議，他紿我二十萬，讓我和莊曉夢離開你。我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原諒我，當初是我對不起你。

原來，我們都是被金錢囚禁的鳥。

四

出院后，墨離帶我去吃飯。當我從甜點里吃出一枚戒指時，周圍的燈光一下就暗了，然后一個法國男人走過來，優雅地鞠了一個躬，說了一句法文，然后開始演奏。

墨離拿出一束花，對我說，嫁給我吧。

這樣闊綽而又浪漫的求婚，讓我覺得荒唐。當初我以為和他只是赤裸裸的交易而已，以為我只是他的一個情婦，只是一只被他用金錢囚禁起來的鳥，可當召易把事實講給我聽后，我發現，從一開始這竟然就是一個陰謀。

我憤然離席。剩下尷尬的墨離和演奏師。

當我一個人躺在黑暗中時，墨離回來了。他沖到床邊，把燈點亮，問我為什么不愿意接受他的求婚。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在醫院，我守了你一天一夜，看著你躺在床上的樣子，我怦然心動……

那天晚上我和他誰也沒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做愛。我們從床上滾到地毯上，他看著我，眼里有一種迫切的期待。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的時候，墨離說，你考慮一下吧，我可以給你很多。

我沒有回答他。我的心里還有恨，假如沒有那個孩子，我可以只是心傷，但我將自己的孩子生生地剝離了，這又多了一種復雜的感情在其中。

公司的電梯壞了，于是我只能爬樓梯。

在某個轉角，我看到了莊曉夢。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帶著這樣一個負擔，她顯得尤其吃力。

忽然，她不小心絆了一下，隨即跌落。

她帶著驚恐的眼神滾了下去。在經過許多碰撞后，她的頭撞上了消防柜，終于停了下來，我看到她的兩條腿之間流出股紅的鮮血。

她就躺在我的腳邊，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快感。那是一種手刃的快感，比做愛還要快樂。因為她在撞上消防柜的時候，我本來可以伸手去拉一把，可是我沒有。

目睹整個過程的人蜂擁上來，有人掏出了電話叫救護車。

我冷冷地看著，仿佛這是上演的一場戲，而我只是置身事外的人。

莊曉夢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當召易趕到的時候，他趴在她冰冷的尸身上痛哭失聲。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傷心過。那一刻，我有些懷疑自己最初的判斷。

五

父親的病情逐漸穩定了下來。我答應了墨離的求婚，看著召易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心里再沒有了報復的快感，而是被一種淡淡的憂傷所覆蓋。

在莊曉夢出殯的那天，我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邊。他沒有看我，只是靜靜地燒著紙。那些紙燒成灰后，升到了天上，漫天飛舞。

他說。莊曉夢曾經是墨離的情婦，墨離給她在郊外買了一套房子，忽然有一天她決定擺脫他的掌控，于是逃了出來。然后你收留了她。我承認，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對她動了心。她一見就讓人生憐，我們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最后墨離找到了她，當他執意要將她帶回去的時候，看到了你的照片。于是他和我做了一個交易。他給了我二十萬，這樣我們都能得到各自的愛，也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不給余生留下悔恨。生命很長，假如不去做，后悔的日子也很長……

我的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股復雜的情緒闖撞著。

我疾步走出了墓區。

在那所房子里，我像個瘋子一樣四處尋找莊曉夢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可是卻什么都找不到，她把一切都帶走了，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她才是被囚禁的鳥，可是她終于飛走了。我仍舊還留在這個籠子里，直到花枯葉落。

我以為自己贏了漂亮的一仗，可是到最后才發現，欲望，我們都被欲望囚禁了。愛的欲望，金錢的欲望，自由的欲望，報復的欲望。我們都是被囚禁的鳥，已經忘了天有多高。

編輯：青 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