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信徒

一

我是七月七日生的，父親叫我蘇雙七。只有羅郁叫我七七。蒼南巷110號的老房子里，我和羅郁已經相依為命多年。

童年時，我總是坐在掉了漆的鐵門前等羅郁，手里繞著一根老舊的皮筋，已經失去了彈性，依稀可辯出曾經的鵝黃。我喜歡看著羅郁從巷口走來，那種感覺，像是心愛的東西失而復得，讓我覺得踏實和心安。

打記事起，我就對下雨的夜晚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暴雨前后我總是很煩躁，恨不得將眼前的東西都砸碎，有一道夢魘橫亙在記憶深處，每當我努力去捕捉，它就會消失不見。我仿佛又看到了父親倒在雨里，血沿著他的胸膛流到積水的地上。他在努力對我說著什么，伸出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遠方。這幅畫面一直重復出現在每個下雨的夜里。

從睡夢里驚醒后，我赤著腳掂著腳尖，幽靈一樣穿過紫色的珠簾，立在羅郁的床前。落地臺燈暈黃的光照在他緊皺的眉頭上，呼吸有些紊亂。我輕輕地躺在羅郁的身旁，狂亂的心漸漸平復，羅郁總是有讓我安穩的力量。每每被這個夢魘驚醒，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跑到羅郁的床上，這種習慣，從五歲一直持續至今。

羅郁是巷子口小面館的老板，卻身手矯健，能三下兩下打倒街頭的混混，出手毫不留情；更多的時候，他會坐在廣場的臺階上，沉默地看著鴿子飛起，眼里涌動著浪一樣重重疊疊的前塵往事。

迷一樣猜不透的羅郁，迷一樣讓我深陷其中，這個從小到大惟一出現在我生命里的男人，毫無懸念地俘獲了我初次萌動的心。

二

十八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我卻沒有花的嬌柔，很多時候，我強悍而孤僻，我時常感覺身體里流著野性的血。當班里那個舅舅在市里當領導的嬌縱女生又一次嘲弄我是野種時，我抓起她的頭發，將她往黑板上撞。

我肯定不是野種，在我稀薄的記憶里，還有一絲印象，我的家是座偌大的庭院，父親面色冷峻不茍言笑地坐在大餐桌的另一端，有傭人將剝好的蝦放在我面前的白瓷碗中。

放學時天空響起了悶雷，又要下雨了。我面不改色地坐在校長辦公室等羅郁，我知道，每一次闖禍后，他都會替我收拾殘局，我喜歡看他隱忍著怒氣的樣子，這樣，我覺得他是寵愛并在乎我的。

可是這次羅郁沒有再容忍我的任性，他將我從校長室拎出來，力度從沒有過的大，我的胳膊被捏得火辣辣的疼。他在空蕩的走廊里咆哮著：你父親一心想讓你成為溫柔可人的淑女，可是你現在像只張牙舞爪的野貓一樣討人厭。

他說我討人厭。這三個字像顆炸彈，在我心里揚起一幕塵霧。一道閃電劃破天幕，雨紛繁地落下。“羅郁，難道你不應該是在我受羞辱后第一個站在我身后撫慰我的人嗎?”我哭得聲嘶力竭，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雨里。

暴雨讓我煩躁，羅郁讓我心傷。我在雨中狂奔，毫無目的。雨水濕透了白衣藍裙的校服，我花蕾一樣的乳房隔著半透明的布料羞澀地挺立，幾個地痞把我圍在中間，吹著口哨說，好新鮮的妞兒。我站在喧囂的空間里，毫無懼色，迎著說話那人粘液一樣的目光走過去，一把奪下他手中的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火辣的液體在胃里翻涌，我踉蹌地靠在墻角，為首的那個男人的身體已經壓上來，他伸手撕扯著我的衣衫，我將酒瓶緊緊地握在手里，想像著下一刻，血花盛開。

那人的手卻如遭雷擊一般地停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胸前那枚琥珀吊墜，身體緩緩地離開，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著我。我在他們復雜又疑惑的目光中搖搖晃晃地離開。

三

推開門，羅郁撲上來，聲音沙啞地低吼七七，你去了哪里?我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心中升起惡作劇般的得意。

酒精沒有讓我沉睡。我把玩著胸前那枚琥珀，橙黃的色澤，鑲了鉑金，一看就不是俗品。從我記事起，它就一直掛在我的胸前，羅郁說，這是父親留給我的。我想起那人看到這枚琥珀時敬畏的眼神，莫非他認識父親?

翻了個身，我有些躁熱，眼前晃動著被街頭男子調戲時的情景，那時他的眼里閃著獸樣的光。一切都那么新奇，我想拼命壓下躁動，它卻越來越強烈，一股奇異的沖動讓我口干舌燥。

門外沒了動靜，喝醉了的羅郁已經睡下。我赤著腳穿過廳堂紫色的珠簾，像往常一樣躺在他身后，熱浪仍在升騰，我無措地交織著自己的雙腿，手開始在羅郁的身上游移。我的呼吸變得急促，無助地叫著羅郁的名字。羅郁在掙扎，在抵抗，用酒醉后殘存的理智將我推開，我卻像個頑主，又撲了上去，我們像兩個堅守自己領地的將士，彼此對抗，終于，我在羅郁暗色的瞳孔里看到燃燒的火焰。他的理智敗給了欲望，火焰與酒精令他瘋狂，他喘著粗氣，撕扯著我，我在最初的楚痛里愉悅，綻放，幻滅。

羅郁開始躲我，房間里到處是他吸過的煙蒂。我系著圍裙在廚房里煲湯，嘴里哼著歌。羅郁需要的只是時間，想起清晨醒來時，他瞪著血紅的眼逼視我，第一次叫我的全名，蘇雙七，你才十八歲，你真是個魔女。

他咬牙切齒，又恨又無奈，那口吻，我覺得像極了男人訓斥自己妖冶的情人。

四

放學時，一輛黑色的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我身旁，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女人的臉，她說，蘇雙七，上車。

我不認識這個女人，可她精致的面容又讓我感覺似曾相識。她深深看著我的目光讓我的心莫名其妙的不安。

車子駛出城區，停在一個廢棄了的院落前，雜草叢生，依稀可見當日的繁華。心底一角存壓的記憶被抽離出來，這里，就是這里，承載著我五歲以前的生活。

能叫出我名字的女人伸開雙手，摟住了我，雙七，我是姑姑。她的身體微微地顫抖，眼里積滿了潮濕。

思緒的閘門一下打開，我記起，在長長的餐桌的一側，有一位穿著黑衣的美麗女子，她是我的姑姑。

沿著臺階推開銹跡斑斑的門，站在院子的中央，捂著嘴，我驚叫出聲，就在這個院子里，父親渾身是血倒在雨里，他的手指向遠方，久久不肯放下。

我瞪著驚恐的眼睛呆立在院子里，姑姑冷洌的聲音穿透層層陰森的霧靄向我傳來：

十幾年前這個世上還有一個蘇老大，他義薄云天，在黑道是極受尊敬的大哥。當時有一位新人極得蘇老大的重用，在一次拼殺中，他不顧自己的安危舍命救出不少兄弟，蘇老大十分感動，不顧新人年少，堅持與他結為兄弟。誰想這個年輕人竟是警界派出的臥底，他搜集了蘇老大的犯罪證據，在一次警方圍剿中里應外合，蘇老大寡不敵眾，為了不連累身后的兄弟，他獨身一人扛下了所有的罪。

姑姑嘆了口氣，幽幽地說蘇老大被射死時，他在臥室熟睡的女兒哭著跑了出來。七七，那個孩子，就是你。我至死也忘不了那個判徒從警車后走出來抱你走的情景。

那個人的名字叫羅郁。

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有風吹進我眼里，吹落了一灣水霧。我看著姑姑，她也在看著我，兩張相似的臉孔，一張滿是慌亂，一張滿是仇恨。

五

站在羅郁的小餐館前，隔著玻璃窗，我遠遠地看他。他的心里，是否也翻涌著波浪一樣的愧疚?我的手里，緊緊握著那根褪色的橡皮筋。那是十歲的春天，空中飄著柔柔的柳絮，他立在我身后，用新買來的鵝黃色橡皮筋小心又笨拙地替我扎馬尾，我的心第一次異樣的安靜。

天空依稀晴朗，羅郁說要帶我見個人。一路沉默到達公墓，墓碑上秀麗的女子淡淡地笑著，眉目間隱約有羅郁的輪廓。

羅郁蹲下身子撫摸著女子的臉，告訴我，這是羅素，他最鐘愛的妹妹，為了想被一個混混愛上，她學著抽煙喝酒打架，甚至吸毒。她是因為被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而死的，死后一周才被發現，身體已經腐爛……

羅郁悲痛地捂住臉，那么乖巧的女孩，花一樣的年紀，怎么說離開就離開了呢?他顫抖著手點上煙，如果沒有毒品，羅素不會死得這么慘。我報了警校，發誓要抓光這城市販毒的人。

我擁抱著他阻止了下文。我害怕從他的嘴里聽到真相，這十多年來，他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六

是仇怨就得有面對的時候。

這是一問廢棄的倉庫，布滿了父親的余黨，等著替他報仇。羅郁得到的消息是蘇雙七被綁架了，我是他的七七，所以他一定會來。

倉庫的入口，羅郁正緩緩地走來，場面喧鬧起來，有人憤怒著說要打死這個忘恩負義的臥底，羅郁一直看著我，臉上沒有絲毫慌亂與懼怕。多年的相處，我已經從眼神的交會中明白他心里的愧疚。

姑姑摘下墨鏡，仔細地審視我，我迎上她冷洌的目光，堅定地說我要親手為父親報仇。我感覺到羅郁明顯地震了一下，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開口。

我走過去，緊緊地擁抱了一下他，我說羅郁，謝謝你，我愛你。然后，我走向姑姑，接過她手中一柄精巧的手槍，對準羅郁的心臟。

鮮血從羅郁淺藍色的襯衣里流出，他捂著心口，緩緩地倒下。至此，所有的恩怨都消散了……

七

云南邊陲的合歡小鎮，我和羅郁的餐館開業了。我想我們都需要遺忘。

最后的那個擁抱，我的琥珀，輕輕地落入他的上衣口袋，那枚子彈，才沒有深深植入他的心臟。后來的很多次，躺在羅郁的懷里，撫摸著他左胸上的傷痕。心中就會后怕，如果那一槍稍有偏差，我就失去了這個我最愛的男人了。

父親是財富與權力的信徒，才會走上犯罪的道路羅郁是正義的信徒，才不顧與父親的情誼，將他繩之以法姑姑是親情的信徒，才隱忍了十幾年處心積慮為父親報仇。而我，無疑是愛情的信徒，為了羅郁，我才可以將一切仇恨放下。

此時傍晚的合歡小鎮，云霞滿天，入眼盡是安寧，我想，我和羅郁的幸福，才剛剛開始。

編輯：青 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