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電影,我不敢說話,怕一張嘴就會哭出聲來。從沒有見過一部影片與中國人的心如此貼近,而且如此深情,如此樸素。可見導演是懷著怎樣的感情去創作的,不是冷漠的旁觀者,居高臨下,更沒有撒嬌扭捏,不假裝深刻自作聰明。不用刻意取悅誰,不憤怒也不做憐憫同情狀,因為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們都身在其中。賈樟柯,用才華這個詞來形容太過輕浮,他的樸素容不得所謂的才華搗亂。所以他才能做的這樣堅定,不動聲色,沉下去,放平,貼近,溶入。直到我們不覺得它是一部電影,它就是我們的生活,勤勉,本分,貧乏,沉悶,日復一日。那些金獎銀獎貼在它身上都是多余的累贅。因為它的光輝必是暗淡的,力量必是遲鈍而緩慢的,其生命必然長久不衰。
我相信賈樟柯預先知道這一點。他是電影藝術的驕傲。他讓我們看到了電影還有這樣一種可能,把生活和歷史如此這般地還給我們。
《二十四城記》與其說是一部電影,不如說它更像一首詩,一首由9段影像寫就的詩歌,安靜,憂傷,驚心動魄。它帶有毀滅的性質,這種毀滅具體體現在過去跟現在傳承性的斷裂,在這種斷裂中,主體則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賈的作品里經常帶有這種更加平常也更加現實的毀滅,這種毀滅具有一種當代性,往往是歷史變遷的結果,歷史不像自然那么簡單,有很多復雜因素的作用,而且做為少數人,他們的境遇常常被冠以利益綜合平衡的名義,因此這種毀滅使得承受者感到更多的迷茫和無力。電影用9張面孔,9種生命經歷交織成的群體敘事,試圖呈現出一個國有企業在半個世紀中的滄桑之路。從九十年代中期開始,一大批國企開始轉型,軍工企業也不例外,這些以數字命名的大廠,比如電影中的420,它們同樣無法逃脫經濟市場化后被改造被取代的命運。420廠大部分廠房被推倒,然后在廢墟上建成名為“華潤二十四城”的高檔住宅區。而在這個拆建的過程中,一些工人的回憶被逐一敘述出來,無論是早已下崗的,還是依然在廠中堅持到最后一刻的工人或領導,他們身上有一種無奈,一種身不由己地沉浮于命運之河的傷感。像賈樟柯以前的《小武》等影片一樣,這部電影的影像質地依然貼近現實而顯示出它堅硬的一面。關于女工侯麗君的這段影像尤其精彩,這段以紀錄片方式出現的影像,以空蕩蕩的公交車廂作為人物的背景。車窗之外流動著城市的美麗夜色,車內的女人泣不成聲,她回憶起下崗時十幾個姐妹一起吃“別離飯”,她們拉住主任問,我遲到過么?主任答,從來沒有。她們再問,我工作有無不認真?主任再答:從來沒有影片以這樣的方式讓我們返回過去的那個“現場”,讓一些在悠久歲月中積聚的濁淚釋放出來。
毫無疑問,《二十四城記》是賈樟柯最好的作品,和《三峽好人》相比,導演已經不屑于再去編織什么尋妻覓夫的情節,既勞神又無聊,也不用糖、煙、酒、茶,不明飛行物去詮釋概念,曖昧又矯情。就這樣面對面的直接逼入內心,如果我們有的話,哪怕它是一個空殼,只有一點點濕潤的希望,或者完全的絕望。這需要怎樣的情懷和勇氣啊?紀錄片式的劇情片不能概括它,嚴格的說,所有的紀錄片都是劇情片,反之亦然,一切劇情片也都是紀錄片。它反映的都是紀錄者的目光,他的思考,他的心。
那些表現農村的影片我們看得太多了,青翠的田園風光或者黃土高坡的荒涼,導演們認為那很美很中國。要不然就表現都市的繁華頹廢,燈紅酒綠。導演們覺得這樣很時尚很現代,孰不知現代就是日常,就是在我們心里蠶食希望的那條蟲子。而對于現代中國,沒有誰比賈樟柯選擇的軍工企業更形象,準確-宏偉空曠的車間,巨大的機器,密集擁擠的宿舍樓,每天從廠門口吞進去又吐出來的,灰蒙蒙的,穿著同樣制服的人群,整齊豪邁的廠歌,被預先設計好的人生,他們的優越感,枯燥、安逸,毫無希望的日常生活,這自然不是老外們所理解的中國。也非中國的精英們在書齋里能夠想像出來的。而一切正在消逝、毀滅。如同一個時代的挽歌,但一切尚未結束,它將在我們心頭回旋,莊重而凄涼,久久不去。
編輯:流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