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黑色束腰的大衣,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頭發隨便用一條黃絲巾裹起來。
她失神地走著,發現遠處有一個提燈晃動的幻影。她往前走,來到湖邊,那個幻影原來是個老女人。老女人佝僂著身體,穿著黑色臃腫的長袍,頭上包著一條猩紅色有珠片和流蘇的頭巾,僅僅露出一雙像深洞似的大眼睛,右手拄著一根木手杖,手杖的頂端嵌著一顆圓形的月光石,面前擺著一個紅色羽毛襯墊的小貨攤,旁邊擱著一盞泛著光暈的小油燈。
她沒理會女人,繼續往前走,這時,后面忽然響起干枯老邁的女聲來。
“小玫瑰。”
她猛然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地回頭,那個裹著猩紅色頭巾的女人投給她神秘的一瞥,好像等她回去。
她不由自主地退回到紅頭巾女人的羽毛攤子前面。 “你認得我?”她問。 “我是你的歌迷。”女人回答說,一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周圍布滿皺紋。
良久,小玫瑰顫笑出聲。
原來還有人認得她。她沒唱歌已經十七個月了,她以為所有人都已經把她忘了。
“真可惜,你沒法再唱歌。”紅頭巾女人說。
十九歲那年,她發第一張唱片,三個禮拜便賣光,不斷再發還是不斷給搶購一空。五年之間,她從一個平凡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最紅的歌星,人們都喜歡她、羨慕她。
那是她一生中最光輝的日子。然而,五年的日子未免太短暫了。即使為嗓音買下了一份貴重的保險,賠償的也不過是金錢,而不是她曾經擁有的風光。
十七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演唱會的舞臺上,她的聲音突然哽在喉嚨里唱不出來。
起初,她以為自己只是短暫失聲,然而,她花光積蓄見過無數專家,也無法讓嗓子復原。那天籟似的聲音已經飛離了她的生命。無數次,她躲起來試著唱歌,聽到的竟是像貓兒嚎叫的聲音。
時間漸漸消逝,復原的希望也從她心頭幻滅。失去歌聲,她也失去一切。
“你還想唱歌嗎?”紅頭巾女人神秘莫測的眼睛盯著她看。
小玫瑰抬眼朝她看,這時,她發現女人的羽毛貨攤上放著一個彩色的牌盒,里面有一副紙牌。那個盒子初看是紅色的,再看卻像藍色,倏忽又變成青色,好像不斷在變換顏色。
看見小玫瑰盯著那副紙牌,女人對她說:“這副紙牌能幫助人達成任何愿望。”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翻身的。”小玫瑰隔著墨鏡瞇起眼睛,看了看那副紙牌,“除非,它是一副逢賭必贏的撲克牌。”
“每個人都有一次翻身的機會。”女人的手杖在地上敲了敲,手杖頂端那顆月光石射出幾道藍色光芒。
小玫瑰狐疑地瞥了那副紙牌一眼,看不出它有甚么特別的地方。
“這副紙牌只有二十一張,每一張上面都印有一種寶石,其中二十張都能幫助人達成愿望,但是……”女人停了一下,又說:“其中一張,是一顆黑色的冰寒水晶,抽到這張牌的人會下地獄。”
“我現在的生活跟地獄又有什么分別?”
紅頭巾女人沒接腔,深洞似的眼睛看著小玫瑰,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要賣多少錢?”小玫瑰終于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眼前這個女人分明是個騙子,但她已經沒有甚么值錢的東西可以給人欺騙了。六個月前,有一個神醫說可以治好她的嗓子,結果拿了錢跑掉。
“只要把你身上的錢都給我就好了。”紅頭巾女人說,“你身上并沒有帶很多錢。”
小玫瑰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紅頭巾女人,微微一驚。她把錢包里的錢全都掏出來丟到那個羽毛攤子上。
紅頭巾女人把那副紙牌交給小玫瑰。小玫瑰忙不迭想把牌盒打開來,女人抓住她的手,“現在不能打開。”她警告說。“這副紙牌要在月圓之夜十二點鐘才能打開,抽牌的時候,你要念一句咒語,然后說出你的愿望。”
“什么咒語?”
女人俯身向前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月夜寶石,賜我愿望。”
女人的口氣里有一股苦苦的藥草味,她覺得手臂上的寒毛頓時豎了起來。
“你要記著,一個人只可以許一個愿。當你的愿望成真之后,要想辦法把這副紙牌送給下一個人,否則,愿望會馬上幻滅,你會有一個很悲慘的下場。”
“我想不到有什么下場還會比現在更悲慘。”小玫瑰甩開紅頭巾女人的手,邊說邊把那副紙牌丟到皮包里去。
突然之間,不知從哪里飄來一片迷蒙白霧,沉沉罩住她和紅頭巾女人。提燈的光影陡地熄滅,她害怕起來,往后退了幾步,伸出五只手指在霧中亂撥。
終于,霧散了。
她四處張望,湖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根紅色羽毛在風中擺蕩。她連忙打開皮包,看到那副紙牌還在那兒,牌盒這一刻是藍色的,沒有再變色。她倒抽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把皮包緊緊揣在懷里,快步離開公園。
她窩在亂糟糟的公寓里,聽著自己以前灌的唱片。
那副紙牌放在床邊。還有七分鐘便是凌晨十二點,一輪夢幻的圓月掛在天邊,連一顆星也沒有。
她起來披上一襲紅色絲鍛睡袍,走出睡房去倒了杯水。回來的時候,她看到墻上有幾道紅光晃動,床邊那個牌盒不斷變換顏色。
她的心跳起來。這時,她看到時鐘指著十二點,她放下手上的玻璃杯,跪在床邊,像虔誠的信徒般把手合起來,閉上眼睛嘶啞顫抖地念:“月夜寶石,賜我愿望。我想要回我的歌聲,我以前的歌聲。”
她張開眼睛,遲疑了一下,從中間抽出一張紙牌。
看到牌面的那一刻,她笑了,把那張紙牌甩在床上。
牌面是空白的,連甚么冰寒水晶也沒有。那個紅頭巾女人根本是個騙子。
這種謊言,也只有她才會相信。她不用看也知道,剩下來的二十張紙牌全都是一模一樣。
屋子里突然卷起一陣風,杯里的水像沸騰似地瀉出來,床單猝然被風卷起。她回頭,赫然發現床上那張空白的紙牌上冒出一點紅色來,頃刻間變成一顆紅色的心形寶石,紅得像血,輝映著亮光,紙牌上冒出“紅榴石”的字樣。
強風幾乎把她吹離地面,她拼命抓住床腳。唱盤上的唱片在房子里回蕩,唱著她以前為一部電影唱的主題曲,歌詞凄美,彷佛是從死亡世界唱過來的歌。
她害怕了,大聲喊:“救命呀!”
就在這一瞬間,她發現自己聽到的不再是那像貓兒嚎叫般的粗啞的聲音,而是她遺失了的歌聲。
小玫瑰復出了!
幾份暢銷報章的娛樂版頭條全是這樣的報道。
該來找她的人都來了,那些以前奉承過她的人,唱片公司,合作伙伴,記者,又重新簇擁著她。
惟獨,嚴星歌沒有出現。
她失聲之后,嚴星歌離開了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撇下她走了。她多么恨他,卻又想念他。那份想念與其說是愛,倒不如是復仇的心。她想看到他吃驚和懊悔的神色,想告訴他說:“你這個人,我當初看錯你了。”
他一定沒想到她會復原吧?
嚴星歌看到她的時候,臉上有些驚訝。
“你為什么不敢看我?”她沖他說。
他緩緩抬起頭,一雙疲倦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不說話。
她看著這雙她愛過的細長聰明的眼睛,看到她曾經傾心的才華,也看到自己未死心的愛。她本來只是要來奚落他,卻終于忍不住問他:“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在我最慘的時候離開我?”
“那也是我最慘的時候。”他看著她雙眼,出奇地冷靜,“我媽進了醫院。”
她想起來了,她失聲之后,有一天,嚴星歌很晚才回來。她問他去了哪里,他告訴她說:“我媽病了。”她煩著自己的事,沒問下去,他也沒說。 “伯母現在好嗎?”她問。 “她走了。”他抿著嘴說。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她不解。 “沒有什么比你能再唱歌更重要。”他回答說。
“我想你再幫我寫一首歌。”她吐了一口氣,說。
他看著她,平靜地說:“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你燙了一個很丑的爆炸頭,戴著一個很丑的鼻環,口紅的顏色不配你,身上的衣服也不配你,但我覺得那時的你很美。比起后來那個自私的你,可愛太多了。”
她本來理直氣壯來找他,這一刻卻怔住了。 “你來,只是要我幫你寫歌。”他說。
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她用找他寫歌來做開場白,只是出于強烈的自尊心,然而,就在此刻,卻連她自己都不禁懷疑,她想要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歌。
她首先想到的,總是她自己。得到那副寶石魔牌之后,她只想要回她的歌聲,沒想過要嚴星歌回來她身邊。他說得對,她愛的只有她自己。
夜里,她跪在床邊,拿出那張紅榴石魔牌看。她的愿望成真了,卻比從前孤單。嚴星歌早已經把他最好的歌寫了給她,只是,她把一首好歌唱壞了。
她抬頭凝望窗外,剩下的那二十張寶石魔牌,她要送給下一個人,否則,她的愿望馬上會幻滅。
她很想把它送給嚴星歌,可又害怕他的愿望是把她變回未成名以前的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