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除卻對人身的傷害,對法律的侵犯,世上本無危險關系。如果你感到危險,那不是關系本身危險,而是因為你在害怕,害怕一種誘惑對你內心渴盼的召喚,同時更害怕失去,失去手中握有的現世靜好。
誰在叩響記憶里那道暗門
我和艾云坐在開放式廚房里吃早餐。
那是2月,一個星期六。原本應該睡個懶覺的,可我得加班。今天公司面試應聘人員,而我是主考官。艾云穿著睡袍也堅持起床了,看她洗手捧羹,有些小妻子的溫柔。正是春寒料峭時節,可家里很溫暖。
艾云突然說:“據說結婚第一年是相敬如賓,第三年相敬如冰,再到第五年就相敬如兵了。我們現在在哪個階段?”我想了一想,半天才從她的語氣中分辨出“賓、冰、兵”三個字的區別。艾云看著爐子上沸騰的小米粥若有所思。
對艾云經常旁敲側擊的疑惑,我從來置之一笑。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熟悉對方如同熟悉自己,我們的關系平穩而且不失恩愛,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是個認真的有責任感的男人,我不認為我有什么讓她不放心的。當然,我不會主動對她這么說,我想,給她的安全感她應該能自己感受到。
電梯門就要關上了,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謝天謝地,終于沒遲到。”我按電梯按鈕的手陡然僵住了,一個女孩進了電梯對我莞爾一笑,電梯里暗香浮動,淡淡的茉莉花香。我所在的公司是家大型合資企業,美女如云,我視美女如浮云,我詫異是因為——似乎命運的手指正叩響記憶深處的某扇門。
女孩白色毛衣搭配玫瑰色格子長裙,見我看著她,不由得略低一下頭,臉頰竟微微紅了。她一邊從皮包里取面試通知一邊問我:“請問您知道面試地點在幾樓嗎?”她有些慌亂,一本書從皮包里掉出來——波伏娃的《第二性》。我再次一愣,半晌才說:“跟我來吧。”
女孩叫顧小約,英文專業,已經畢業兩年的她依舊有張純真的臉和清澈的眼。她是個美麗女子,還是個聰明女子,理所當然,顧小約被錄取了。
晚上回到家,艾云正在廚房里忙碌。家里幾乎所有房間的燈都亮著,除了我的書房。我踱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了坐,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書桌每一個抽屜的每一道暗鎖。艾云的聲音響在身后,讓我一驚,她說“吃飯吧”。我回過頭只看見她的背影。換上家居服站在客廳里,稍稍感到安心,窗簾擋住了屋外的黑暗和寒冷,似乎也擋住了一些難以覺察卻正暗暗涌動的心思。
“今天招聘怎樣?”艾云給我遞上碗筷,我淡淡地回答說:“沒什么特別的。”想了一想又補充說,“咱們明天去看《情人結》吧。”
情人節去看《情人結》原本是我答應艾云的,然而因大學同學安東相邀聚會的電話臨時取消了。艾云說:“都這么久了,算了吧。”
那天我和艾云和好,夜間理所當然是要纏綿一番,大家心知肚明,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為和好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我發誓我很賣力,揮汗如雨,可無論怎么努力好像仍不能讓兩個人親密無間,擁緊了,深入了,抵達了,卻不是絲絲入扣的鑲嵌。
艾云的呼吸漸漸舒緩,她睡著了吧,我極力讓呼吸聲聽起來如同酣睡,可我睡不著。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的感受:行走在云端。云端下,是漸行漸遠的飛機。是的,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恍惚,是因為顧小約。確切地說,與顧小約沒關系,跟她白衣紅格裙有關,跟若隱若現的茉莉花香有關,跟《第二性》這本書有關,跟一句“謝天謝地,終于沒遲到”有關。
再準確一點說,這是四個細節,四個細節如同四把鑰匙,每把鑰匙都通往心里深處的同一道暗門,暗門里藏著一段記憶,我與大學初戀女友丁嵐共同的記憶。
對關系的種種假設
一個月后,顧小約培訓結束。公司舉辦了一個歡迎儀式,大家起哄說讓新同事表演節目,顧小約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歌,她竟然唱的是《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有沒有機會重來一次?飄蕩在春去秋來的日子里,是苦苦隱藏的心事。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既然會結束又何必開始。那曾經瘋狂癡情的我和你,坐愛情的兩岸看青春的流逝。”
顧小約顧盼流連,所有的人都在為她鼓掌,而我幾乎要走上臺去問她,可問她什么我也不知道。
倒是顧小約笑盈盈地走到我的面前問我:“謝總有什么指示嗎?”茉莉香動,我說:“年輕人怎么會唱這樣的老歌?”顧小約眉眼間都是風輕云淡的笑:“因為喜歡。”
分配部門時,我鬼使神差地點名將顧小約要到我的手下。一般來說,對于風情我是個遲鈍的男人,但遲鈍如我,竟然都能敏感到顧小約眼神里對我的流連,而我,沒有辦法讓自己和平時一樣無動于衷。顧小約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決不曖昧,她有學歷有能力,決無風塵氣息,可為什么獨獨我嗅到了危險與蠱惑?
顧小約工作干得很出色,在旁人眼里看不出我的異樣,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慌。
她倆長得并不相像,可神態分明神似,笑起來時眼睛都彎彎的,嘴角緊緊抿著;我查過顧小約的檔案,她來自南方,而丁嵐是北方姑娘,可她倆遇到事情急緊時都喜歡在說話前加一句“謝天謝地”:她們都愛穿白衣方格長裙,無論春夏;她們常抱著波伏娃的書研究,卻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女權主義者……
我一步步想走近顧小約,理智同時告誡我退后,已經三十多歲、號稱商界精英的我唯有自嘲了,像是走在野草繁茂的泥沼地,風動草搖昭示看似安全的信號,我的直覺告訴我,不可踏入,否則只有一個結果——身陷泥沼。
5月1日,作為合資企業,我們有一半國外的客戶,所以沒有放假。
艾云跟隨單位出去旅游了,我加完班一出辦公室,就看見顧小約還在伏案工作。
顧小約麻利地收拾桌子,拎起皮包對我說:“謝總,我今天沒飯吃,有沒有可能請我吃飯啊?”她的臉上浮現出調皮的笑容,我的心一動,點頭。
心里亂七八糟的,我將車開到了江灘上的露天西餐廳。顧小約竟然也一路無語,她是善解人意?還是洞悉一切?
我請顧小約坐下,替她端來自助餐,江邊有些風,5月的晚上還有些涼。顧小約不由縮緊了肩,我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想露天地里吃飯顯得光明正大點,而且吃西餐就有不喝酒的理由了。”
顧小約一笑:“為什么和你吃一餐飯會讓你瞻前顧后地注意呢?我們不夠光明正大嗎?你不愿喝酒,是怕我喝醉還是十白自己喝醉?”
現在的女孩不簡單,她的話讓我萬分慚愧。
我低著頭想了想,決定對她說實話:“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你千萬不要笑話我。不是我編造的,也跟那些通俗故事里男人們常用的伎倆沒關系,請你相信我。”我的目光誠懇,顧小約的眼里有什么飄過?由嘲諷到驚奇,由驚奇到嘆息?
我想我的表述有些語無倫次,而且時序顛倒,像是在記憶的暗門里尋找光亮,一絲一縷,想到了便說。我說了我與丁嵐的初識是在教室門口,她從身后沖到我的前面,嘴里可愛地嘟囔著“謝天謝地,終于沒遲到”。她喜歡買校門口老太太編織的茉莉手鐲戴在腕上,香隨人動。她天天將波伏娃的《第二性》背在包里,嘴里說著自己都不明白的哲理,行事卻憑直覺。還有,她隨家人出國定居前夜約我見面,那天她也穿著白襯衣和玫瑰色方格裙。
我費力地說著,卻不敢看顧小約的眼睛,我不知我說這些干什么,能不能讓她相信,可是我希望她相信我什么呢?相信我對她的關注事出有因?相信我與她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緣分?
顧小約什么也沒說,我結結巴巴地說完后就送她回家了。
之后幾天,顧小約沒再提起那晚的談話。可是6日那天,她下班時突然給我發來一條短信:“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承認我很想赴約,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看待我對她說的那番話,我不愿讓她誤會我在講故事,或是一種誘惑的橋段。可我更清楚,如果去了,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我刪去了短信,回家了。
讓我驚奇的是,艾云回來了,比她說的提前一天,她也一驚:“我還以為你不會老老實實回家呢!”我訕訕地說:“哪能呢,領導在與不在,一個樣。”
“是嗎?”艾云的眼睛幽深深的,不可測。
第二天我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迷茫,我給安東打電話,他是我的鐵哥們兒,而且他現在不在這個城市,是個合適而且安全的傾訴對象。
安東在電話里哈哈大笑:“你傻啊老謝,你還以為自己才16歲?你還以為這世上有純情少女?在商海沉浮這么多年,你怎么還不透徹啊。告訴你,這世上所有的關系都是危險的關系,都是利益的關系。”我一時沒明白他的話,他進一步剖析說:“你以為是韓劇發生在生活中?那個顧小約是丁嵐的表妹,從表姐那兒知道你,愛上你,然后在你面前重演往事,讓你愛上她!”我想了想說:“不可能。”他又說:“你真相信這世上有偶然和巧合,好像什么三生石的傳說,前世不能,今生有約?”我再想了想說:“太古典了,我愿意相信,但實際不可能。”
“那就對了!”安東大叫,“沒別的可能了,你趕緊雇個私家偵探查一查吧,顧小約百分之百是你的對手公司派來的,要么想套取公司情報,要么想挖你跳槽,還要么想讓你家庭不和敗壞你的名聲,或是讓你精神不振,最終被公司炒魷魚。”我一身冷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危險關系
我沒有去找私家偵探,我不愿將自己美好的初戀回憶與骯臟的商界陰謀扯在一起,而且我想,對手公司怎么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細節,最重要的是,顧小約與我接觸越來越多了,我在這女孩的眼睛里沒有看到秘密,我寧愿相信一切都只是我在臆想惹出的禍。
那天,我代表公司接洽了一個海外大客戶,很晚了,我還在辦公室準備第二天會談的資料。突然門被叩響,抬眼一看,是顧小約捧著一杯牛奶進來了:“喝杯牛奶,暖暖胃吧。”
我感激地一笑,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半晌又聽見顧小約說:“今天是個節日,七夕,中國情人節。”我張大嘴看著她,一句“你還沒走”咽了回去。沉吟片刻,我開始收拾桌上的文案,顧小約走近辦公桌,將牛奶杯再次遞給我,下意識地,我將幾份絕密資料趕緊收起來放進皮包里,顧小約卻不覺,慌亂間我的手指觸到了她的指尖。
我深呼吸,不作聲繼續收拾東西,只想趕緊逃離,逃到車里,然后,逃回家去。
顧小約卻突然俯身在我的背上,七月盛夏,她穿著簡約的白衣裙,我不是因為感受到她裸露在衣裙外那奇怪溫涼的肌膚而手足無措,不,不是的。確切地說,我的全身已經極端敏銳又極端遲鈍,我能捕捉得到她的一絲顫動,但也無法獲取她的哪怕一絲信息。
顧小約輕聲說:“我喜歡聽你說的那個故事,我相信那是真的,我愿意自己是丁嵐。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我往前站了一步,輕悄悄地脫離了顧小約的懷抱:“我想你誤會我對你說那個故事的理由了,說句自私的話,我告訴你真相,也許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不犯錯,而不是想誘使你犯錯。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今天過節,我得回家去過節。”
我走出辦公室,有些虛脫,但半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一些些的踏實。
回到家里,看見艾云的笑容,很有歸宿感。我張開懷抱,結結實實擁抱了她,埋頭在她的發問,心里很安靜。
第二天一早我在桌上看見了一封辭職信,顧小約留下的:“我辭職了,但確切地說,我是完成了一份工作。按照我的職業道德,我本不應該告訴你真相的,但我還是想多說幾句,因為我相信你能理解。
我來應聘,我引發你腦海里那么多恍惚的記憶,這一切都不是巧合,不是偶然,而是我精心策劃的。我是一家信息公司的工作人員,通俗地說,也算一個私家偵探吧,我的目的是測試你是否會出軌。雇我的人叫艾云,你的妻子。
告訴你這一切并不是讓你對你的妻子心生惶恐,讓你覺得枕邊人的秘密,進而覺得你倆之間的危險。不,不是這樣的。艾云來找我時,她一臉的悲傷,是她的悲傷打動了我。她說你不愿帶她去參加同學聚會,她說你回得很晚而且醉酒,她說她偷看了你大學時的日記,知道你的心里一直還有另外一個女子,但她說得最多的卻是——她愛你,她怕失去你。
波伏娃曾經說過,女人最大幸福,莫過于被愛人承認她就是他本人的另一個化身,是他的重影,她就是他。我想艾云愛你也到了這樣的境地,然而她走近你時,卻發現你心里有一個房間對她是關閉的,那里住著另一個女子。因此她感覺到了危險,她需要證明。
所以原諒她出此下策。我之所以告訴你這個,是因為我覺得你真是個不錯的男人,你應該做個更好的愛人。你有勇氣和毅力拒絕那些罌粟花一樣的誘惑,那可是許多男人明知危險也要飛蛾撲火般沖上去的誘惑啊。
所以我想,既然你們的愛侶關系是安全的,那么,給她更多的安全感,別讓她感到危險。女人都是需要安全感的小動物。
而我在你們的公司做了這半年,十分愉快,我也厭倦了成為測試男人的試驗劑,不想再流連于各種危險關系中,我也需要一份更穩定的職業和一份安全的愛情。所以,我走了,想去上海發展,祝福我吧。
希望我們都好,好人都有好的結果。”
我放下信,長久無語。
我第一個沖動是打艾云的電話,向她解釋說安東那天邀我聚會其實全是男人,沒有女同學參加。還想告訴她,我與丁嵐一別后再沒有過聯系,那些日記之所以留著完全是出于一種習慣。可是,我又將伸向電話的手放下了,有些事,也許不說更好,讓我們自己慢慢消化掉,讓時間慢慢證明吧。
我還想打通顧小約的電話,當然她一定不叫顧小約,可是那有什么關系呢?她是個好女孩。然而我的手同樣也放下了,我要與她說什么呢?感謝她證明了我的忠貞?她讓艾云與我之間的關系變得安全了。而艾云的一場測試讓我知道了自己與丁嵐之間的那段回憶,其實早已風輕云淡。沒有完全放下,與愛情無關,只與時間有關。
下班后,我特地去接了艾云。她看著車后座的一捧玫瑰花,滿臉是掩不住的驚喜,我說:“我們今天一定要找家放映《情人結》的電影院,我請你看電影。”
還是那首《一場風花雪月的事》,還是一個聲音在舒緩地訴說:“寂寞的影子風里呼喊的名字,憂傷的旋律訴說陳年的往事,所謂山盟海誓只是年少無知,告別的昨天遠去的歡顏,究竟是怎么樣?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既然會結束又何必開始,那曾經瘋狂癡情的我和你,坐愛情的兩岸看青春的流逝。”
我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緊艾云的手,仿佛握緊我今生今世的靜好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