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城當畫家,壓力大于希望。鐘情從南京藝術學院畢業回到通城的時候,才發現,要在畫壇上混得人模狗樣,那是相當地不容易。
掰著指頭算算,這個小地方出的赫赫有名的畫家實在是太多了。遠的有顧養謙、范鳳翼、冒襄、丁有煜、張謇,“揚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領近代風氣之先的陳師曾;近的有趙無極、王個簃、趙丹、高冠華、范曾、尤無曲、袁運甫、袁運生、范揚……這個名單開下去,鐘情越發感到高不可攀。就是目前通城畫院的一幫人,鐘情尋思,要趕超他們,也得費大力氣。
“指南針”畫室的主人鐘情手捏畫筆凝望宣紙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鼻腔被中藥味占據了。妻子白雪穿著睡衣踱到畫室,端了冒著熱氣的中藥,歪著頭看鐘情完成了一半的《墮落的仕女》,喝咖啡似的,慢悠悠品下一大杯。
一小時,我等你。白雪豎起一個指頭。
鐘情從仕女無奈而嫵媚的微笑中浮上來,面對殘酷的現實。
據說,一小時以后,神奇的藥性會在白雪體內發生作用,省中醫院那個婦科名醫信誓旦旦:三劑藥后,別忘送我紅蛋?,F在已是第三劑了。已記不清是第幾位老中醫的第幾個第三劑了。結婚五年間,盼子心切,病急亂投醫,甚至頻上古剎,祈拜觀音,然后推算捉摸不定的排卵期,采用拉網戰,在每個月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以兩天一次的頻率,有心栽花──但一直花不發。上醫院檢查,鐘情一點問題也沒,不但蝌蚪數量龐大,而且一個個精神抖擻,中氣十足,時刻準備著以最飽滿的狀態沖鋒陷陣;白雪呢,西醫說不出個ABCD,中醫則大談血氣盈虧、調理平衡之類。調到今天,藥渣倒了幾卡車,依然顆粒無收。災荒??!折騰得小兩口都面黃肌瘦,難民似的。鐘情都絕望了,但也想開了──沒孩子,丁克家庭,無牽無掛,自在逍遙,也是一不錯的生活狀態啊。
白雪卻不,她對孩子的渴望近乎狂熱,她說:田昕說得對,一個不結婚的女人,生活是不完美的,一個沒有生孩子的女人,生活依然是有缺憾的——我可不愿意有缺憾。于是,便繼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灌中藥,祈禱著奇跡出現。
田昕是鐘情的朋友攝影師魏峰的老婆。自從魏峰前年死于云南梅里雪山雪崩事件后,就和白雪走得勤了。當然,走得勤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田昕六歲的兒子魏小峰目前跟著鐘情學畫呢。
等待上床的一小時,如同等待戈多。鐘情捏了蘸滿水彩的畫筆,心思根本就不在妖嬈的仕女身上,他盯著石英鐘不知疲倦地絞碎著分分秒秒。他知道月亮在他傻乎乎的等待中在一點點爬高,地球在飛速轉動,白雪在臥室已除卻睡衣,玉體橫陳。十點零三分,發射神六神七神似的,……五、四、三、二、一,鐘情突然扔下畫筆,熄燈,直奔浴室,像洗毛巾似的,飛快地把自己浸濕并擰干。他就這樣赤條條來去心事重重牽掛重重地把自己發射到了白雪身上。
沒有激情,行動的目的是為祖國未來培育接班人,是播種。畫面主題明確而單一,然而,做的是無用功,竹籃打水,這樣的畫到最后連宣紙的費用都換不回來──讓人灰心喪氣。
白雪按照做愛教程溫柔地吻鐘情,濃重的中藥味令鐘情反胃。
無法勃起。
怎么搞的?白雪說。
鐘情哭喪著臉:我哪里知道?不會ED了吧?那就慘啦。
白雪啪地開了床頭燈:讓我看看。
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薩特說,像朵枯萎的罪惡小花。白雪撥弄著,三下五除二,小花就重新綻放了,雄赳赳氣昂昂的。白雪說:這就叫手到病除。一仰,催促道:快點,明天學校有升旗儀式,我得早點去。
白雪是通城中學的美術教師,工作輕松得很,但每周一的升旗儀式是必須參加的。平常都是一覺睡到太陽升,比自由職業者鐘情還要自由。
時不我待啊,鐘情有了緊迫感,才磕磕絆絆進去,床頭柜上電話響了。白雪嘟囔:半夜三更,誰那么不自覺?不接。哪知,電話堅強地響結束,鐘情的手機又刺耳地響起來。
喂,你好,哪一位?
原來是夏天。她說:鐘情,干嗎哪?
鐘情來來去去,什么都不敢耽誤,說:忙著呢。三下五除二忙完,索然寡味。翻下身來,又和夏天扯了一通才擱下電話。
是夏天?什么八斤半?白雪倒是心滿意足的樣子。
生了個大胖小子八斤半。
白雪酸溜溜說:你要是和她結婚,不也抱胖小子了?鐘情笑起來,一聲嘆息:英雄無用武之地??!
白雪的臉色一下子就很不好。
白雪輾轉反側了好久才睡著,鐘情一動不動,卻失眠了。夏天的音信總會破壞他的睡眠。
鐘情和夏天是貨真價實的老同學,中學六年,心有靈犀,終究缺少一點。
鐘情又憶起那個冬天,那時,鐘情已經從南京藝術學院畢業回到通城了。他的理想就是自己搞個畫室,帶幾個學生糊口,其他時間,就專心畫畫了。那天下午,他正在租來的地方埋頭作畫,華東政法學院的法學研究生夏天突然風塵仆仆地出現。她說:放寒假回來,吃個閉門羹,我媽他們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一氣之下,上這兒來了。鐘情欣喜不已,傾聽她喋喋不休大談學校生活和畢業后的打算——參加司法考試,當律師,然后,才考慮當檢察官,法官——當法官是她最終的理想。
晚餐他們是在附近的小飯店吃的──這是他倆共進的第一次晚餐,也許也是最后的晚餐。鐘情要送夏天回天生港的家,夏天欣然同意。兩人登上乘客稀少的公交車,聊了一路。
夏天出去串門的母親已回了家上了床,鐘情和夏天就斜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竊竊私語,夜深人靜,依然意猶未盡。和心愛的人談論最無聊的話題,也是一種無上享受。那好像是他倆的最后一次長談,各自分手以后,就只有電話里的片言只語了。那次交談極其坦率。鐘情承認夏天是他愛上的第一個女子。應該說,鐘情在許多方面是非常理解夏天的,可就是不敢肯定她對自己的愛。因為矜持的她從未表達過,而在鐘情表白時,她躲閃了。而這個時候,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的美麗學生白雪走進了鐘情的生活,并開始狂追鐘情。在夏天含糊其辭的回答里,鐘情就猶猶疑疑地選擇了白雪。夏天得到這個信息的時候,已經木已成舟了。
感到遺憾嗎?燈光下,夏天面色潮紅。
鐘情老實說:好像沒有,又好像有點,你呢?
我用緣分兩字來解釋這段情感。我和你,有緣無分,或者說,有情無緣。所以讓我們做永遠的朋友吧。
夏天單手托著下巴,形象動人。鐘情真想握住她生滿凍瘡的手。
但自始至終,鐘情沒有碰過她的一根指頭。
那一年,白雪還是大四學生,上午才打電話告訴鐘情,她明天回來。
白雪卻一直耿耿于懷,有時甚至懷疑鐘情對她的感情。
何文來時,鐘情才起床,睡眼惺松,腰酸背疼。昨晚掛斷夏天的電話后,又艱難地勞作了一番。白雪說這叫雙保險。鐘情精疲力竭,白雪則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信心十足:這回包有。
何文一進門就說:鐘情,白雪,東西我帶來了,美國就是好東西多。
什么東西?白雪接過瓶子盒子,只看一眼,臉就紅,嗔道:誰讓你買的?
鐘情說:我讓何文到美國帶的,順便嘛。鐘情面不改色,把已婚男女適用的保健品藥品滋補品放進抽屜。
白雪哼了聲,挎上包,換鞋往外走:我上班啦,你們聊。
閑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紐約,華盛頓,小布什,奧巴馬,麥凱恩,次貸危機,金融危機。
生什么孩子?兩個人,輕輕松松,不挺好?大城市里的知識分子家庭,不要孩子的多著呢。何文說,像我,單身貴族,赤條條來去,無牽無掛,更時髦。
鐘情說:我無所謂,就是雙方老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每次下鄉,都催。還說實在沒有就領養一個,白雪居然也有這個念頭,煩。
何文搖頭:何苦呢?我實在想不通,人為什么長大了就想結婚?結婚了就想生孩子?莫非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慣性?
田昕送魏小峰來,正聽見何文在發表怪論,笑道:慣性!都像你這樣,人類不就要絕種了?
何文大笑:哪一天人類把自己列入瀕危動物名單,那該多有意思!
鐘情也笑起來。
鐘情以擁有何文這個大學同學而欣慰。平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文成為他堅不可摧的朋友有這么幾個原因:
都是鐵桿棋迷和球迷。喜歡下各種各樣的棋,看各種類型的足球賽。
鐘情最終放棄夏天接受白雪,何文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當鐘情徘徊在南京的十字街頭時,何文指出:白雪很愛你,她是個好姑娘。你愛白雪多一點,還是愛夏天多一點?鐘情愣了半天,說:白雪吧。鐘情說白雪并非他真的知道自己更愛哪個,是因為他被白雪的愛感動了。而何文就拍了板:那就好好相愛吧!我祝福你們。神情像個紅娘或神父。
白雪畢業后能進入通城中學擔任美術教師,完全是何文的功勞。起決定作用的當然是他的伯伯,通城教育界的頭面人物。何文雖然學的是藝術,但一畢業,就完全脫離了專業。他似乎是身不由己,但也似乎樂在其中。他父親的大通集團是通城鋼絲繩行業的龍頭老大,在他讀大四時,父親就突然腦溢血中風,如今還躺在床上,形同植物人。所以,何文還沒畢業,就接過了大通集團的重擔。
他似乎是天生的生意人,很快就在商場上混得游刃有余。
他現在不再拿畫筆,但他喜歡看鐘情作畫。所以,他是鐘情畫室的??汀<仁强纯停彩穷櫩?。鐘情的畫,用來送人,還是不錯的禮物。
隨著鮮紅的經血浸濕一片片護舒寶,白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明亮的眼睛中燃燒的希望之火一刻比一刻暗淡。
鐘情安慰她:算了,沒孩子的人家多著呢,不一樣過?
白雪一臉肅穆,握一疊藥方,邊撕邊燒,有黛玉焚稿的味道。紙灰從不銹鋼垃圾桶里飛出來,黑蝴蝶似的在廚房里亂飄。
鐘情清掃廚房的時候,居然如釋重負。白雪卻一直陰著臉,和陽光燦爛的日子很不協調。
白雪似乎突然進了更年期,情緒低落。吃、睡、上班,一天和鐘情說不上十句話,笑不上一回。
電視──什么破電視劇,有什么看頭?影響我看書,關了。
音樂──鬼哭狼嚎的,噪音,影響我休息,關了。
22點30分,鐘情想擱筆上床了──再畫一個小時,這么早睡,你哪里成得了氣候?
鐘情擱下筆,動了氣:我本來就不是什么氣候!
白雪在一旁邊翻《瑞麗》邊打哈欠:想當初我看上你的,不就是你畫得好,我可是指望你成為范曾的,再不濟,也得抵上范曾的十分之一吧?這個目標和要求不高吧?
鐘情沉默,搞不清是得了贊賞還是受了侮辱,很不是滋味。有一種要把《墮落的仕女》撕碎的沖動。但咬咬牙,忍住。
白雪撇下《瑞麗》雜志,往臥室去了。
等待上床的一小時,如同等待戈多。鐘情捏了蘸滿水彩的畫筆,心思根本就不在墮落的仕女身上,他盯著石英鐘不知疲倦地絞碎著分分秒秒。他知道月亮在他傻乎乎的等待中在一點點爬高,地球在飛速轉動。23點25分,鐘情緩緩放下畫筆,熄燈,直奔浴室,像洗條毛巾似的,飛快地把自己浸濕并擰干。他就這樣赤條條來去心事重重牽掛重重地躺倒在白雪身邊。
白雪朝里側躺著,曲線誘惑人心,讓鐘情心旌搖蕩。醞釀了幾十分鐘,鐘情忙碌。白雪拒絕:我累了,睡吧。
鐘情涎著臉,不死心:要一回嘛,半個月沒動作了。
要什么,反正是白費勁。
要歸要。
不行就不行。白雪斬釘截鐵。明晚吧。
鐘情很想……她一回,但終于乘興而來,掃興而去。
第二天白雪一動不動,自始至終像段木頭,還不斷催促:好了沒有好了沒有?
鐘情郁悶。人類性活動的目的畢竟不僅僅是為了繁殖。沒想到白雪的功利色彩如此強烈。也許在其余方面也如此,她不是說,當初看上我只是因為我畫得好嗎?
一種空洞的悲哀開始時時襲擊鐘情,他有點飄搖,有點恍惚。性生活變得如珍稀物種,奸尸似的感覺使鐘情自覺地放棄了對白雪的性要求。
枯燥、壓抑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一天天暖起來,心情卻一天天壞下去。只有田昕來的時候,鐘情才能放松一些,才能暢快地笑幾聲。
魏峰是個狂熱的攝影師,每年一大半時間都背了攝影包滿世界跑,開的婚紗影樓基本上都是田昕在打理。梅里雪山把魏峰永遠留下后,田昕的生活和往日并沒有更多的改變。每周還是一三五把魏小峰送到鐘情的畫室學畫,學書法,按時接送。田昕這天來接魏小峰的時候,鐘情拿出兩張票:今天晚上更俗劇院有場俄羅斯的芭蕾舞蹈,何文送我的,白雪不感興趣,你陪我去看吧,浪費了可惜。
田昕接過票看,遲疑了一下,終于點點頭:好啊,我喜歡看芭蕾,那我,6點半在劇院前面等你?
鐘情點點頭。
為了看演出,鐘情和白雪幾乎吵了一架。
上午,白雪就一口回絕看演出的安排:我沒時間,也沒精力和興趣陪你去看,你自己去吧。不過,我想,看俄羅斯的芭蕾對你創作有什么作用呢?你是不是應該多花點時間畫畫?你快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何文為什么做得很成功?恐怕不僅僅因為他有個好父親。他并不比你聰明,但他肯定比你勤奮。
鐘情一言不發,盯著她。她的眼睛里有疲倦、失望、不滿。有后悔嗎?有對當年投資失誤的抱怨嗎?鐘情搖著頭:不錯,我混得不好,沒本事,沒出息,沒錢,可就是要去看芭蕾,我喜歡,我就這德性,怎么著?
白雪按按太陽穴:我不想和你吵架。
鐘情的嗓門高起來:難道是我想和你吵?我神經???
白雪冷冷掃他一眼,挎了包,一摔門,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踩得鐘情心疼。
心疼著的鐘情在更俗劇院的大廳里看到了略施粉黛的田昕,她長發微潮,墨綠色的連衣裙襯得她更加發黑膚白,在初夏的夜里,肯定有些涼意。鐘情發現她的身子在微顫。
劇場里冷氣很足,鐘情問:冷嗎?
田昕一下子就把身子傾斜過來,輕輕靠上鐘情的肩膀:有點。
鐘情感到了一股令人戰栗的溫暖,想躲開,但沒有。下了幾次決心都沒能改變現狀,反而產生了擁抱她的渴望——渴望隨著田昕身體的發熱而越發強烈。
鐘情剝了個口香糖遞給田昕,她一口,就含住了鐘情的手指。鐘情心更亂了。
從田昕溫柔的櫻桃小口中將手指抽出,兩人的手就很自然地絞在了一起。在天鵝湖的輕快節奏中,兩只手的舞蹈同樣豐富多彩激情洋溢。鐘情知道自己完了,他聽見自己在說:田昕,不看了,我們,出去。
兩具肉體的舞蹈是在田昕影樓的道具間里轟轟烈烈上演的。當鐘情和田昕像從水里浮出來一樣癱在地板上時,美麗的天鵝還在劇院的舞臺上飛翔。
田昕的手指慢慢滑過鐘情的胸膛,她說:魏峰走了以后,我就沒碰過男人。
這句話,使鐘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把兩人間的關系定位為純粹的肉欲關系。
午夜時分,鐘情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田昕?;氐郊?,白雪已經熟睡。鐘情匆匆洗了一通,倒頭便睡。醒時,白雪已把中飯都忙好了。
鐘情心情舒暢,食欲旺盛。白雪卻像一副懷孕的樣子,挑三揀四,夾了一點菜,扒了一點飯,就午睡了。
望著白雪安靜恬美的睡姿時,鐘情才涌上了一絲愧疚。鐘情有寫日記的習慣,只要有空,就會在電腦上寫下自己的藝術感悟和生活經歷。敲打了一行日期以后,鐘情不知道怎樣記錄昨晚的經歷。
在書房,他靜靜地想了幾個問題。
為什么會和田昕發生關系?我不討厭她。我對白雪的冷淡不滿。我是個正常的男人。這種事很普通、普遍。田昕滿足了我,我也滿足了她。這很公平。
對得起白雪嗎?談不上對得起對不起。我這樣做,并非意味著不愛白雪。我和從前一樣愛她。我這樣做,客觀上也減輕了白雪的負擔。
白雪知道了怎么辦?我不會讓她知道的。她不知道,就等于什么也沒有發生,對她就沒什么傷害。
假如知道了呢?會不會鬧離婚?她不會知道的。永遠不會。
日記是短短一行:獨自看《天鵝湖》。平安無事,或有事平安。誰知道呢?上帝,天,鬼。
鐘情關了電腦,倦意又從腰間升起。他來到床前。白雪仰面躺著,長長的睫毛、略略浮腫的眼皮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她什么也不會發現的。鐘情吻她的唇,手插進她的腰間和胸口,說:要一下好嗎?
白雪沒有睜眼,推開他的頭、手:神經,大白天的。
鐘情撤到客房,躺下,心里說:白雪,你怪不得我。
這一覺,他倆都睡到太陽西沉。
最近,白雪經?;剜l下娘家,她說父親風濕病犯了。這給鐘情和田昕的幽會提供了良機。
田昕說她愛鐘情。當年鐘情作為魏峰的伴郎出現在婚禮上時,田昕就對他刮目相看,就在心里留了一塊芳草地,隨時等待鐘情去承包、開墾,不要一分一厘的租金稅金。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兩人會走到這一步。她說不管鐘情是否愛她,她對現狀滿意。
她說:我感到幸福。
鐘情沉默。鐘情聽著這樣的表白,感覺像在聽一個美麗的童話。但鐘情因此感到了自己的卑劣和猥瑣。鐘情不無悲哀地想:我怎么就沒有一絲高尚的情感啊?怎么每想起或見到田昕,就想上床?
在鐘情艱難的坦白內心世界時,田昕居然毫無理性地說:我就喜歡你這一點。
田昕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么。
──我尊重白雪,更尊重自己的感情。白雪既然拒絕和你做愛,就沒有理由阻止你和其余喜歡的女人做愛,否則,是不人道的。
鐘情問她怎樣看待他和白雪的婚姻。
──我拒絕評價。反正我并不愿意看到你們離婚。你放心,我不會產生和你結婚的奢望的。我真心希望你們生活安定美滿,也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溫柔。這是一種矛盾。生活嘛,就是充滿矛盾的。
鐘情嘆息:你怎么越來越像個哲學家了!
田昕也嘆息:我不是哲學家,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我也只想做個快快活活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
這話很對鐘情的胃口。鐘情也只想做個快快活活的男人。做個平凡甚至平庸的男人。雖然他沒日沒夜地畫著,但他真的不想拼死拼活成名成家賺大錢。就這樣教幾個學生,懶懶地畫點自己喜歡的畫,這樣的生活,他已經很滿意了。
白雪說:這是無能人的生活哲學。鄙夷的神情,冷漠的口吻。
田昕則點頭:人活著,要求不能太高。
五一長假,鐘情收到一張明信片,是中國郵政節日有獎明信片“五月的鮮花”系列中的一張。落款是夏天。正面兩只丑陋的小狗并肩奔跑,神情痛苦。拆開一看,一只嬉皮笑臉的小狗旁印著兩行詩:
如果生命如花
那么青春是最馥郁的時分
詩句下是夏天娟秀的筆跡:
如果往事如煙
那么煙云是最美麗的風景
如果風景如畫
那么你是畫中最輝煌的色彩
鐘情想象在上海的夏天一定是帶孩子帶得無聊,胡思亂想之余,信手涂鴉,傳達出一種對往事的懷戀。
這僅僅是個成人的游戲,它不代表什么。望著熟悉的字跡,鐘情居然有一絲惆悵。這是從何而來的惆悵呢?
白雪拿了明信片掃了兩眼,不置一詞。這可不是她以往的風格。
近期,何文來鐘情畫室的次數相當勤??串嫞ㄗh鐘情今年在通城中心美術館搞一次個人畫展。或者,兩人下圍棋,一下就是半天?;蛘?,看各國的足球聯賽球,看到半夜三更,何文就賴著不走了,睡客房?;蛘?,喝酒,兩人一連醉了三四回。這是以前沒有過的慘狀。幸好白雪并未指責,默默替他們收拾。
看歐錦賽的時候,鐘情和何文仰在沙發上吞云吐霧,品頭論足。白雪居然有時也放棄睡眠,認真地看了幾場,不時問問點球、任意球、越位之類的規則。鐘情發現,白雪變了。以前她對足球是不屑一顧的。
六月中旬,白雪告訴鐘情,她要參加編寫一本鄉土美術教材的任務,白天都得到市教研室,中午不回家吃飯,晚上才回來。這給鐘情和田昕提供了極好的機會。頻繁的幽會,累得鐘情歐錦賽都看得丟三落四,常??粗粗兔院^去了,醒后再聽每逢重大比賽必來的何文描述精彩場面。
在吶喊聲中,鐘情迷迷糊糊沉入夢境。夢里紅衣、白衣狂奔,足球炮彈般飛舞,白雪雪白的腿慌亂地從何文懷里移開……鐘情睜開惺忪睡眼,看見白雪何文都正襟危坐,何文興致勃勃向他介紹貝克漢姆剛才的杰出表現。
直到那個突然肚疼下午的來臨,鐘情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夢。
那天下午,鐘情在市中心美術館和館長討論下半年舉辦個展事宜,晚上準備請館長幾個一起喝酒。誰知,才談了會兒,鐘情就突然感覺肚疼難忍,估計是吃了不潔食物的原因。和館長打了招呼,趕緊先上廁所瀉了一場,然后買了藥回家。挨到樓下的時候,疼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了。
鐘情捂著肚子,拎著鑰匙,滿頭大汗爬上樓,一開門,就中彈似的,心臟停跳,彎著的腰好久未挺直。
呈現在眼前的是鐘情今世來生都不愿看到的一幕──
他最好的朋友,何文,在他們昨晚還一起坐著看歐錦賽的沙發上,一絲不掛地和同樣一絲不掛的白雪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連接在一起。何文的目光慌亂而羞愧,白雪則冷漠而鎮靜。鐘情反而感到無地自容。
他的肚子刀絞似的疼。他艱難地關上大門,晃到衛生間,關門,虛脫般狂瀉,臭氣沖天。居然有兩只蒼蠅公然飛在他的胳膊上做愛。鐘情一掌下去,皮膚發紅,而那一對狗男女,轟然飛走了。
鐘情后來才知道,何文一直深愛著白雪。他對鐘情說:我比你先愛上她。這本該是個動人的愛情故事,現在卻變得如此荒唐。
何文看到白雪拼命追鐘情的時候,就主動退出而竭力促成鐘情和白雪的婚姻,但深深的單戀一直苦苦地折磨著他。何文的每一頁日記上,都寫滿了對白雪刻骨銘心的愛戀,以及面對這一感情的矛盾、痛苦、斗爭……
在一個鐘情無從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偶然機會里,白雪洞悉了何文的內心世界,便為之感動,為之激動,最終為之獻身──當鐘情和田昕在《天鵝湖》的旋律中狂歡時,他們也正一步步走向床。
鐘情恍然:難怪這幾個月來,白雪回娘家的次數越來越多。
早就戴上了綠帽子,鐘情卻還在為和田昕的關系惴惴不安。白雪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細,而是早就把鐘情從她的黑板上擦去了。鐘情就像無聲飄落的粉筆灰,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呢?鐘情回憶起愛得死去活來的熱戀時光,恍若隔世。今天的他們和昨天的他們,形同陌路。
白雪平靜地說:離婚吧。
兩人對視,都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愛情游戲已經結束了。如果有個孩子,還可以和許多家庭一樣維系下去,自欺欺人地繼續高唱愛情之歌,在回憶和幻想中,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
人們渴望有個孩子的動機莫非僅此而已?
鐘情平靜地想了一會,點點頭:離吧。
很多天,鐘情靜坐家中,形同白癡。什么也不想做,不想想。空虛、孤獨、無聊的氣流從空調里嗡嗡而來,鐘情渾身冰涼。
田昕影子一樣閃進。鐘情騰地躍起,死死地抱住她。就在那張何文和白雪鏖戰過的沙發上,鐘情幾乎揉爛了田昕。
才磕磕絆絆進去,茶幾上電話響了。田昕嘟囔:半夜三更,誰那么不自覺?不接。哪知,電話堅強地響結束,鐘情的手機又刺耳地響起來。
鐘情困難地拿起手機。
鐘情,我是夏天,在干嗎哪?
我離婚了,手續都辦了。
為什么?
說得肉麻點,是沒有愛情了。
鐘情來來去去,三下五除二忙完,索然寡味。
夏天邀請鐘情到上海去散散心。鐘情扔下手機,緊緊摟住田昕。他想象她是夏天。
田昕問:我們之間有愛情嗎?
鐘情用唇堵住她的嘴,始終沒有回答。
快樂稍縱即逝,空虛如一條長蛇又緊緊纏住了鐘情。他終于決定去一趟上海。
第一眼看見夏天,鐘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沒見,夏天變化驚人。飄飄長發無蹤,細碎的皺紋爬上了眼角眉梢,苗條的身材變得豐腴,胸部也飽滿了許多。畢竟是少婦了。沒變的是聲音,軟軟甜甜,還有眼神,親切、深沉、含蓄的情感從黑黑的深潭中流淌出來,依然讓人激動,讓人捉摸不透。
來了。她平淡地說,放下一本關于幼兒教育的小冊子。
鐘情感慨:你變了。
變怎么了?
胖了,白了,也老了。
她輕輕笑:不老難道還是個小姑娘?
吃晚飯時,餐桌上只有夏天、她媽、鐘情。夏天說,丈夫出差去了。鐘情居然感到莫名的緊張。
洗完澡,她媽睡了。夏天在奶孩子,鐘情用超然的語調傾訴著自己的故事。空調器嗡嗡響,涼風徐徐,鐘情卻渾身燥熱。夏天袒露的一角雪白乳房,磁鐵般吸引了他的目光。吮奶聲漸漸停止,鼾聲悠悠而起,草莓樣的奶頭滑出小嘴。鐘情喉頭發澀。夏天若無其事地揉揉草莓,一邊簡要發表見解,一邊走向嬰兒床。
幫我把小枕頭放放好。
鐘情連忙上前挪枕頭。
夏天放下孩子,拖過浴巾蓋上,彎腰在小孩額上親了一下。襯衫鈕扣敞了幾粒,兩個豐滿、成熟的乳房全裸露了出來。
夏天發現鐘情目光的去處,紅了臉,抬手掩住衣襟。
鐘情毫不猶疑地握住那雙想扣鈕扣的手。在這剎那,他想起了田昕的手。夏天沒動,只是凝視著他,目光里有一種迷醉、激動。
鐘情親她的額、唇。腦海里一片空白。感覺遲鈍。舌尖輕輕開啟她的唇,觸弄她的舌尖。只感覺到一點魚湯和西瓜的味道。失望從舌尖滲入,流淌在平穩的血液。心里發出一聲嘆息,無法想象這如果是七八年前的一幕,該是怎樣的感覺和心情。
夏天閉上了眼,睫毛在顫動,溫軟的舌渴望和鐘情的打成一個結。這種反應縱容鐘情蹲下身含住她的乳頭。鐘情像個嬰兒,乳汁陌生的滋味激起許多遙遠的回憶。夏天揉搓著他的頭發,身體微顫。鐘情真想在這樣的懷抱里大睡一場甚至就這樣死去,但頑固的欲念控制了他。貪婪的手從她腰間滑落下去,探入石榴裙中。
夏天抓住鐘情的手,有力地推開他。她喘著氣,堅決地搖頭:不能的,我不能。對不起,鐘情。
鐘情手足無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夏天,真的很對不起。我變壞了。
夏天還在搖頭,輕輕笑:你確實變壞了,該變壞時沒變壞,不該變壞時卻又變壞了。
鐘情低下頭。
沉默像一條河在他們之間緩緩流淌,打破寂靜的是夏天的兒子。小家伙無緣無故地大哭起來。夏天一邊拍打他,一邊哦哦地哼,一邊搖著嬰兒床。小家伙很快安靜下來。
夏天輕輕哼:乖寶寶,好好睡覺覺……
鐘情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依然孤獨而空虛。我來干什么?尋找安慰?尋找答案?
夏天說:反正,誰也幫不了你。和田昕的關系,你要慎重考慮。不過,站在她的角度,我希望你們結婚。愛上一個人,不容易……
問題是我愛她嗎?鐘情不知道。
鐘情已經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東西了。
(選自芳草網http://www.fangcao.com.cn/)
博士點評:
愛情是那么美好,在現實生活中卻常常變得面目模糊,不堪一擊。美麗女生白雪對鐘情的愛情和期望,在平凡或是平庸的婚姻生活中消失殆盡;田昕的善解人意和對平庸生活的滿足,卻讓鐘情產生了生理上的迷戀;而自始至終都可望不可及的夏天,讓鐘情在愛情面前徹底迷失——究竟什么是愛情。小說用一種隱喻的手法,揭示了現代人靈與肉、情與欲分離的痛苦和迷茫,或許,真正的愛情其實也就是過平常日子,墮落了的仕女才是生活,小說中田昕的生活哲學最引人深思。小說干凈利落,情節設置巧妙,行文如水。
點評人: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李鶴鳴
網友評論:
子夜有雨:功利時代的愛情是蒼白的。小說寫了愛與性之間的沖突,幾個情節設置比較有意思。有愛無性和有性無愛。當愛與性可以分離的時候,我不知道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倒退。單從短篇小說的角度,我認為語言很精彩。
蔣林:愛情是個永恒的話題,人們總是在悲歡離合與愛恨情愁里掙扎、徘徊。本篇小說中的幾位人物,也同樣如此。透過他們之間復雜的情感,折射出的是當今社會的迷失與困惑。特別喜歡小說里鐘情與白雪不能生育這個情節,物質越是發達,精神就越空虛,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精神上還是找不到皈依,所以孩子是我們情感的寄托。這才點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死穴”。
馬國福: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加油站。在作家筆下,婚姻是一種癢,糾纏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這種癢說不清道不明,或許是婚姻這座圍城的真諦。這是當下社會部分人愛情和婚姻的寫照。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愛情與婚姻的沖突,藝術與性靈的交融,道德與愛的相悖,被作家以平常的心、幽默的筆調、巧妙的運籌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