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姓桂,我爸桂小杰粗眉大眼,五短身材,所以得外號大柜子。我叫桂寶瘦高身材白凈臉蛋,人稱小柜子。大柜子與小柜子某天去商場血拼,大柜子看中同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對著鏡子臭美半天后,對售貨員喊:再來一件小碼的,給我兒子也試試。售貨員看著我笑:呀,這是你兒子嗎?長得不像呢。她話音剛落大柜子火氣上來了,濃眉一挑,一把把我拉過去:你是不是近視呀?你看你看,這眉毛,這眼睛,不是我的兒子還能是誰?鏡子里,我高他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唯一的相似點,是眉毛,雖然還是不太像,但都又濃又黑。
大柜子拉著我走出商場,嘴里還在念叨:有沒見識,有比我們更像父子的父子嗎?要是我店里的職員這樣,我一早炒她魚了!
大柜子今年三十七了。五年前開的一間電腦店現在變成了一間電腦商場,他也由事事親為的小老板變成了有員工幫他賺錢的大老板,但個性半點也沒變,只要誰一提到我這個兒子不像他,他就惱火得要死。
就像我五歲那年,爺爺無意中說了一句:我看小柜子眉目清秀的,不太像你呀。大柜子當時沒吱聲,半夜他偷偷起床收拾行李證件,然后叫醒我:小柜子,要不要跟我去流浪?四歲的我那時懂個屁流浪,只知道這個長年在外打工的爸爸每次回來對我好得不得了,于是半迷糊中就說:好,我要去。結果被他連夜抱上了來廣東的列車,只來得及在第二天爺爺打來罵他的電話中說了四個字:爺爺再見。再回到人人都疼我的爺爺家,已經是我成為一個少年后的事情了。因為此后大柜子生怕爺爺把我接走,他換了電話號碼后再也沒給爺爺打過電話。
那一年,大柜子=十二歲,是個混了個高中文憑四處打工的小青年,我四歲,是個充滿了天真幻想的小屁孩兒。
我和大柜子的父子情分,絕對不是正面版本。據說高中時大柜子人雖長得不怎么樣,可是特有女生緣,高二的時候,竟然戀愛了。高三的時候,居然還干了擦槍走火的壞事,這件走火壞事的結果,便是有了我。本來爺爺是想讓大柜子結婚的,結果大柜子一聽嚇得跑到外地打工去了。爺爺只好到把我抱回家,養了一只母山羊,每天給我擠奶喝。我兩歲這一年,大柜子終于肯回家了,抱著我左親親右親親,又對爺爺涎著臉笑,終于是逃過了一頓暴打。此后大柜子便常常回家了。每次給我買好多東西,一下子把年少的我的心全收買了。搞得他說跟他去流浪,我就真的心甘情愿地跟著他流浪了。
其實流浪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時大柜子進電子工廠打工,那個工廠里是集體住宿,不準帶小孩的。大柜子把我和棉被一起塞進一個大大的資料膠袋里,把我帶進了工廠。每天他去上工的時候,把收音機耳塞往我耳朵一塞,再丟給我幾本卡通畫冊:等我回來帶你去吃排骨!于是我聽著聽不懂的歌,跟著收音機里的人說話再看著卡通憧憬著排骨一直等到他回來。這種生活在他工友的保密下一共持續了兩個月,那天我發燒了,大柜子抱著我就往大門跑,保安來攔,他大吼:我兒子發燒了!我即日辭職還不行嗎!?
接下來那段日子,我們租房住,大柜子找了一份跑銷售的工作。每天早晨煮二大鍋粥,然后放在我夠得著的地方:兒子!餓了就吃。然后,他啃著面包出門去了。他在外面跑一天,把我關在家里,聽收音機,看卡通書。有時候他回來的時候,我把外層防盜門反鎖、自己睡著了。我睡覺睡得極死。他又累又餓,怕驚動房東,又不敢大叫,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睡熟的我有家不能歸。我上學了。大柜子的工作不穩定,每到一處,租好房子第二天便是去找學校,條件不好的學校大柜子還不肯送我去,結果,每一次搬家入學,都是一次傷筋動骨。剛剛到廣州那年,大柜子特地在一所好小學附近租了房子,好讓我上學,可因為我是單親孩子,學校硬是不收,大柜子和我在校長辦公室外站了一天,終于等到那校長回來,可大柜子差點沒給校長跪下了,校長都不肯點頭。站了一天的我,又累又餓,掉著眼淚走過去,伸手拉拉校長的衣服說了句:收下我吧,我會乖的。正糾纏的大柜子和校長沒想到一直不出聲的我會說這話,半晌沒出聲,倒是大柜子,明明平時經常對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他,哇的一聲,痛哭起來。那校長終于說:那就去辦入學手續吧。大柜子竟激動地給了那個老校長一個大熊抱。那天回家的路上,大柜子沒讓我走路,他緊緊抱著我,一直走回家里。那年,我十歲,大柜子二十八歲。大柜子帶著我,是一個大男孩子帶著一個小男孩子,兩只柜子相互小打小鬧地各自成長。
逛街回來,大柜子累得趴在沙發上:小柜子,給我做飯去。我去廚房里煮面,他不累才怪,這個寒假開始以來,他幾乎每天都不去上班而和我呆在一起,不是忙著給我辦出國護照就是讓我陪他逛街買東西,每次不買到兩手都拿不下就不回來,我于是笑他:老爸,要不你信上帝吧,你除了賺錢和花錢就沒有別的信仰,難怪會這樣空虛。你真的舍得把我送出國么?大柜子有氣無力地趴在沙發上吼:和你在一起就是我的信仰,我還信個屁上帝。你這個小子要趁現在對我好點,知道不?
大柜子最近很舍不得我的樣子,看來我去上大學,他不習慣了。高中之前,我們一直是在一起的,偏偏我考了個外地的大學,收到通知單那天被他扯著耳朵罵:你你你!怕我比你帥就不敢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外形五大三粗的大柜子從采認為自己是只比劉德華差一小點兒的帥,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吃著面,大柜子開始吞吞吐吐: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我看著他扭悝的神情忽然興奮:老爸你終于發春決定結束單身了?大柜子悶頭扒著面,白了我一眼不說話。
半夜我醒轉,忽然發現大柜子竟然沒睡在他的床上而是睡在我的旁邊!我推推他:老爸,這是我的床好不?他表演了一個原地不挪動半分的翻身動作,然后伸手拍了我的腦袋一把:我來回想一下和你睡過的日子,不行嗎?然后才氣呼呼地起身回他的房間去了。他的背影有些駝,竟不似平日的得意與瀟灑了。想起初中之前一直是和他睡同一張床的,最開始的時候,他睡覺不老實的要命,常常一個翻身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只好以哭來抗議。大柜子那時為了讓自己睡得老實,每晚睡前還找了繩子,讓我幫著他把手綁在床頭上,不久后練了一身可以在同一位置翻身睡覺的功夫。
大柜子寂寞了,為盡兒子的責任,我應該給他找個媳婦兒。
大柜子果然帶我去見了一個成熟漂亮的女人。雖然她打扮得稍微有點俗氣比較配不上時尚前衛的大柜子,但看在她不斷給我夾菜討好我的份上,她以后應該也會對大柜子不錯的。
大柜子埋頭吃了大半碗飯,又一口氣喝了滿滿一杯酒,才開口介紹:這是你媽媽。
我筷子上剛剛夾上的雞肉差點又掉回碗里,但幸好,我很快反應過來了:我的爸爸媽媽要結婚了!當然是好事。于是我笑咪咪地唔了一聲,還很乖地叫了一聲:媽。我媽聽了我這一聲,嗚咽了半響,哭了。大柜子幫煩了,說:別光顧哭了。把他叫來。我們趁著今天,一起說清楚吧。
我感覺不妙,情況果然在我喊一聲媽后急轉直下:半個小時后,一個高挑白凈的中年男子進來,坐在我媽身邊,還親熱地拍拍她的肩。他最后面對我,微笑著說:桂寶,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我努力消化這句話的同時轉頭看大柜子,他,他!他竟然作痛心疾首樣點了點頭!
我被這種狀況徹底地打懵了。
他們解釋的事情是這樣的:當年大柜子的確暗戀我媽,可我媽鐘情的卻是我的親生父親。結果當然真正擦槍走火的人并不是大柜子。可大柜子的倒霉就在于,我媽的父母在逼問孩子的父親是誰的時候,大柜子英雄救美地挺身而出說是他的,生出來他養。雙方的父母于是開始安排他們的婚事,結果婚禮那天,大柜子和我媽同時逃婚了。二十年后,我媽和我爸決定找回我這個兒子,于是輾轉打聽到了大柜子的地址。大柜子早在我放假前就得到了消息。難怪,這個假期他老是纏住我給我買東西。
這時大柜子騰地站起來,以板快的速度躥出門去,只丟下一句話:我走了。桂寶的行李我放在酒店行李寄存處!
我差點氣暈:大柜子他竟然連我的行李都打包來了!他昨晚還說和我在一起是他的信仰!什么屁信仰一覺醒來就丟掉?!
我一手一個大行李箱好不容易拖回到了家里,一開門便喊:桂小杰你給我出來!有你這樣做爸爸的嗎?你把兒子丟了算什么英雄!?
無人應答。臥室書房廚房衛生間,我一個一個找。沒人。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大柜子哪兒去了?
我在天臺找到了大柜子。他正坐在地上抽煙,看到我,他竟然不驚訝,拍拍旁邊的地:來,陪我抽支煙。我走過去,剛坐下,被他伸手大力地抱了過去,他拍我的后背,力道大得我差點背過氣去,他不斷地說一個字:好。好。好。好,
我被他拍得眼淚盈眶,拍得我想說的話,又都一個字一個字地吞了回去。
我想說:我知我的親生父母比你有錢,我知他們可以提供讓我出國的機會,我知他們一定也很愛我,可我更知道,沒有人比你更需要我。因為你說,和我在一起,是你的信仰。為此,你拿真心對我,你為我吃苦,你為我背負流言與攻擊,你為我著想前途,我想,我也應該,為了你的信仰,而選擇與你在一起。有無血緣,有什么關系呢,都比不上這一刻,我也用手輕輕地拍你的背,聽見你很男人的嗚咽。
我最后什么也沒有說。我知道,我們之間,是不用說什么的。因為大柜子和小柜子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是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