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義的戶籍制度是取消不了的,廣義的戶籍制度,一切的社會不公平,是長期積累起來的,具有社會經濟意義,是在物質基礎上的不公平,物質的力量只有用物質的手段才能夠消滅。
近年來,要求廢止戶籍制度限制的呼聲愈加強烈,發出這種呼聲由于多是站在道義的制高點,很容易引起社會的贊同和共鳴。不過,戶籍制度的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驟然取消戶籍限制的后果是什么,今后的改革路徑如何選擇?針對這些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中國警察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王太元教授。
戶籍不可廢止
《財經文摘》:對于戶籍制度改革的討論,您的基本看法如何?
王太元:其實,問題的關鍵在什么地方呢?不同的人,他的觀察、表達和思維這三個角度存在不同。站在外面觀察和站在里面觀察,得到的結果往往不一樣。境外和大陸不同,境外還包括在領域之內和之外兩種,而我們公安部是站在領域之內在觀察,因此,就會存在一個可能是,我們了解得更細更全,也可能和主管部門和執行單位之間的聯系多一些。正因為這樣,我們在闡發觀點的時候,它的全面性或者系統性、可行性可能就更好一些,而不只是考慮些新銳、前衛、激進的解決辦法。
有些東西不適宜說得過火,站在外部的角度說得越過火,對于決策者的正確決策越不利。為什么呢?我們很多人總覺得,中國的社會是外部、是外國在推動前進的。其實,我從來就不這么看。為什么?比如說當初的孫志剛案件。我們大家都知道,孫志剛事件出來之后,《收容遣送條例》就廢止了。豈止?!其實在1995和1996年,我們在內部已經討論得很熱烈了,只是不發文章。從2000年開始,公安部、民政部就已經在收集相關材料,在做方案,可惜的是,我們的思路沒有能夠被貫徹實施,但由于孫志剛事件,主管部門要求迅速拿出一個方案來,這個方案并不是經過我們深思熟慮準備過的東西。5年以后,你再看,我們吃了夾生飯。
聯合國的所有人口福利、人口保障都要以人口作為基數,這應該是一個統計學的基數,而不是管理學的基數,而戶籍制度把統計學的基數變成管理學的基數,變成了對所有人的限制。反過來講,我們的計劃經濟是什么經濟呢?就是在大統計下的小會計經濟。統計和會計是一體的。既然有這么大的統計數學概率,就要有這么小的登記管理的會計學依據。二者就得統一起來,否則計劃還能有效嗎?還有意思嗎?
戶籍制度改革需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呢?戶籍制度從1949年尤其是1953年以后,我們在短缺的計劃經濟形勢下形成的一整套的社會管理制度,以戶口作為管控的手段,人財物權力資源都是計劃下的產物。比如說,一百萬人選一個人大代表,可以,選吧,你說我們一百萬人里出了五個人大代表,那對不起,我們只要一個。你說,這個人水平很高,他可以當三個國家主席,不行,他只能是一個。計劃經濟就是這樣。
完整的戶籍制度是一個國家成立過程中的推動力,或者國家形成的基本標志。如果連本國居民在什么領土上都沒掌握,卻宣稱自己是一個國家,我就只好笑一笑。巴勒斯坦國很早就宣布成立了國家,我們很早也承認了,但他現在還在談建國。為什么呢?你說你建國了,可你的人在哪呢?吾國吾土吾民,我的國家,我的領土,我的人民。一個國家三個構成要素,領土,公民,政務,可是把領土和公民結合起來的第一政務是什么呢?戶籍。
有人說,美國人家就沒有戶籍制度!我就只好笑笑,你說沒有就沒有唄,語言不同,你使用的邏輯概念、體系不同,你不把它翻譯成戶籍我就沒辦法理解了。美國有它的戶籍管理方式,你可以不說它是戶籍管理方式。印度叫人口登記,墨西哥叫戶籍,法國叫國民身份證,怎么叫它都沒有關系,內容其實是一模一樣的,沒有誰能夠沒有。
所以,戶籍本身是第一位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個政權實體,如果沒有戶籍體系,那才奇怪!問題就這么簡單。
戶籍無涉利益
《財經文摘》:今天希望和您談的,主要是戶籍制度的問題與疏漏在哪里,下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需要注意些什么,您有哪些建議。
王太元:你說的戶籍制度,是廣義的戶籍制度,還是狹義的,這個需要分清楚。因為狹義的戶籍登記管理制度也有改革的必要,這個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廣義和狹義的戶籍制度改革都要談的話,應該是兩種說法,四種結果。從廣義上講,我們從戶口上看到的大多數利弊,是各個社會管控領域運用戶籍這樣一個管控手段運用錯了的問題。
你們說的宏觀的戶籍制度,我給它的定義是,整個社會管理制度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整體轉軌,不是用戶籍制度改革就可以概括得了的,可以叫做社會管控體制的變革。
如果按照誤解往下走,進行的所有改革都必然是失敗的。按照剛才的思路,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我為什么不能享有北京市民能夠享有的權利呢?就因為我沒有北京戶口?好辦,讓全國人民都擁有北京戶口,誰來誰辦,行不行?結果會怎么著呢?會實現得了你的那些權益嗎?就這么簡單。
這不是給不給辦理戶口的問題,如果辦,從技術手段上,他絕對可以給你開一個北京戶口的證明,那有什么難的?寫幾個字而已嘛,寫北京和寫云南有什么區別嗎?沒什么區別。
其實,戶籍信息并不承擔、本身也并不具備經濟價值,也承擔不了經濟利益。按我的說法,戶口管理是最中性的、最不帶有意識形態的、最不帶有對錯好惡這些區別的。它是一個自然信息的登記,是一種管控方式,這個信息誰用就是誰的,甚至可以把它比喻成一塊白布。按胡適的說法,這是一個任人裝扮的女孩,你想把她裝扮成妓女你就裝扮去,你要把她裝扮淑女你就裝扮去,她沒有反抗力量。
《財經文摘》:如此多年過去,問題為什么依舊沒有解決呢?
王太元:為什么呢?問題是從你們媒體,你們每一個人都堅決不愿意按照我的思路去區分,現在不要抓住戶籍制度一個方面要求改變,這是改不了的。需要弄清楚的,是什么藏在了戶籍制度的下面,戶籍制度是如何被用錯了的,然后再談改革,不就簡單了嗎?由于長期以來,從國家的領導人到老百姓都認為,這個戶籍制度不對,得改。于是逼著公安部不斷地改。從某種意義上講,從2001年以來,戶籍制度改革已經走過頭了。我把它叫做改錯了。
戶改四步走
《財經文摘》:您能否將您的觀點再明晰一下,或者直截了當地說,如何做?
王太元:我直截了當的方案就是四步:整體謀劃,分頭實施,穩步推進,再造和諧。
整體謀劃。從憲法到法律,是沒有地域歧視的,實體法律上沒有任何地域歧視。如果我們現在還敢制定出一個有地域歧視的法律法規出來,那還得了?那么既然如此,問題出在哪里呢?實際操作過程出了問題。其實公務員法律法規中并沒有限制農民不可以考,但長期的計劃經濟,它不讓農民考。一會讓考,一會不讓考,為什么呢?不知道。因此,站在這個角度上,整體的每個部門去檢查檢查有沒有地域歧視,把所有的有地域歧視的實體法規或規章制度去掉。這就叫整體謀劃。
分步實施。在各個領域分頭改革,而不是只讓一個管戶口的部門去改。你們不知道,我們也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公安部設置的很多制度,比如小城鎮戶口改革,1991年開始調查,1997年試點,2001年才推開。用了10年的時間。知道為什么嗎?你們提到的廣義的戶籍制度改革,公安部一直走在前列,這樣說有人會反問,這可能嗎?你肯定是給公安部打掩護。其實不是。
要整體上思考,既然不公平,就要去掉,哪個部門不公平,就在哪個部門去掉。這是我說的整體謀劃分頭實施,而胡星斗談的剛好是捆起來實施,捆起來就沒辦法實施了,因為責任不到人,任何人都動不了。在一個社會管理領域里,有二十多個部門在具體操作著。如果不分頭實施,這是解決不了的。
第三個叫穩步推進。你說一口氣全國放開,一點區別沒有。何必呢?舉例說,人才上,我們現在已經相對進了一步了,以前是任何人按地域調動都很難。現在,全國范圍內,博士生可以隨便找工作,只要你找到工作就可以給你落戶口,這沒有問題。碩士生,緊缺行業,只要有人要,也沒有問題。但是不緊缺,他還有剩余的,他就不想要,事情就是這樣的。
在經濟實力上,如果你有能力不依靠國家的計劃經濟,不依靠社會福利在北京生存,那么你只管生存,因此,凡是在北京市場化生存的人,不管過多少年,我都承認你北京市常住戶口資格。有什么不可以的?可以。
我的基本思路是這樣的:整個戶籍制度改革的方法要用后置式行政確認來替代前置式的行政審批。是不是北京戶口,不需要我來審批了,我只看你在北京合法生存了多少年。如果你有能力在北京合法生存,不再多用北京市的社會公共資財來補貼你、來救濟你,我就沒有理由不承認你的北京戶口。
帕累托改進說的是什么呢?我增加多了,而你并不減少,這樣的改革是最容易推行的。只有到最后沒有辦法的時候才進行零和博弈,把你的一部分給我。而這樣的改革是最危險的改革。胡星斗的核心想法是,你們當年得到了太多的利益,屬于不當得利,請你們給我吐出來,否則就不公平,你說,這樣的社會改革是可以搞的嗎?依據馬克思的說法,我們造反吧,我們革命吧。北京一千多萬人,如果通過革命去掉他的利益,這一千多萬人會反對,那你說這樣的改革能夠成功嗎?
《財經文摘》:似乎發改委與公安部對于戶籍制度改革存在不同的看法?
王太元:發改委的人用什么方式去研究,用什么思路去研究的呢?
研究一個問題,涉及到三個方面。立足點,觀察問題的角度,這是第一個,他總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談所謂的戶籍制度改革,因此他動不動就說取消。這幾年我都懶得跟他們去說了,以前我是每年都去一兩次的,現在發改委說的話我根本不理,我根本不想說他的壞話。如果能取消下來,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取消得了嗎?狹義的戶籍制度是取消不了的,廣義的戶籍制度,一切的社會不公平,那是長期積累起來的,具有社會經濟意義,是在物質基礎上的不公平,物質的力量只有用物質的手段才能夠消滅。時間積累的東西,只有通過歷史才能夠消化,想通過一天兩天取消了,我還沒有聽說有這樣的事。
《財經文摘》:有無關注到律師程海以及與此相關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呼吁?
王太元:他們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只要聽我的話,他就知道他的理解是不對的。
2006年,四大班子都在搞戶籍調研,四個班子我都去講過課,請我講完課以后,他們調查出來的東西敢公布嗎?公布出來你們要罵死他們,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用一些公共知識分子的操作方式來做是不行的,他沒有可行性,你非要提,除了炒作,還有什么用處?
現存的諸多社會不公平并不是戶籍制度造成的,也不是任何法律制度形成的,而是我們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形成的操作慣例,而這種慣例按照我們和諧社會的建設和法制,依法治國,逐個整理出來,每個領域逐步取消,自然就少了,自然就不存在地震一樣的整體革命。這就是我的整體謀劃、分頭實施、穩步推進、再造和諧的思路。
《財經文摘》:多長時間?
王太元:用多長時間得看用的是什么方法,如果按照我的思路,5年就沒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