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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救老板

2009-01-01 00:00:00王順健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9年3期

1

三連襟龍林開著車去營救他的仇敵,二連襟,馬廣喜。

小車駛出深圳梅林關后,轎車就不叫轎車了,也叫不起馬車,叫驢車更合適,車塞死了,空氣缺氧了,一陣陣喇叭聲,叫驢一般,加重了關口的蕪雜與空寂。對于開車的龍林,更像響鞭舞在空中,頓時一朵朵白云咧開了血淋淋的傷口,鞭影和傷口迷住了龍林的眼睛。

馬路上,擁堵在一起東倒西歪的,大多是香港牌深圳牌的貨柜車;路邊和山腰上是停了工的建筑工地;支棱在龍林頭頂上的是建了半截子的高架橋,龍林仿佛來到了想象中的一起兇案現場。龍林心急火燎,罵道:“你們的事,全他媽讓我趕上了!”他想快快駛出這里,駛向他的北京(龍林近年在北京進修。離開大學快二十年,他突然喜歡上學習了),而不是此行的目的地——龍華鎮那個倒霉的服裝廠,馬廣喜此刻正困在那里,等待救援。

坐在龍林車里的,一個是服裝廠董事長、龍林老婆劉春霞;一個是服裝廠保安、大連襟張同成。其實,他們誰都不想去營救被工人圍困的服裝廠廠長馬廣喜。工廠關門有半個月,馬廣喜消失也半個月,昨晚他突然出現在龍林家。想起來就讓他們惱怒的是,今早起身后,馬廣喜竟擅自回了工廠。“真他媽操蛋!”龍林心里罵幾遍了。工廠剛開了一個半月就因為馬廣喜管理不善關了門,工人的工資結算問題,隨著日子的臨近,由暗火變成了明火,這明火困住的不是工人,也不是獨獨馬廣喜一人,而是這一大家人,三個連襟。

他們太想當老板,太想建立自己的服裝王國了。這沒有錯,有錢就想做老板,這能有什么錯呢,他們都是打工出身,經歷過一段創業,才積累起少許資本的。時代把他們推到風口浪尖,需要他們挺身而出,他們合起來拿出一百萬元,馬廣喜、劉春霞各拿出四十五萬,就是九十萬,張同成沒什么錢,也拿出十萬元,三個股東合伙把一個服裝廠盤了下來。服裝廠原先是某局副局長齊濟私下開辦的,開著開著,他如同陷進了一場無休無止的桑拿浴,劉春霞在麻將桌上遇到他的那陣子,上級已找齊濟談了話,他快虛脫了,一百多萬的設備只收了劉春霞五十萬押金就租給了她。這樣一來,齊濟暗度陳倉,轉危為安了。

可是,那些重新運轉的縫紉機不到兩個月又歇了下來。工廠關門了,廠長馬廣喜消失了。昨晚他出現時,劉春霞的二姐也跟過來了。從廣州來深圳,住在龍林家,名義上,他是來給工人計算工資,實際上,他是來尋思如何從齊濟手里拿回他的押金的。他手里捏著副局長齊濟無證辦廠的證據。但與齊濟的協議書都是劉春霞簽的,不通過劉春霞,他使不上勁。他有野心,不光要拿回押金,還想索要賠償。

說到發工資,劉春霞以為他這一次來,會將工人工資的四萬來塊錢帶來的,因為他入股的四十五萬只到賬二十五萬,劉春霞向馬廣喜催要過幾次余款,他都擺出為難的樣子,說再等等,他的資金就周轉過來了。結果等到工廠關門,劉春霞再想要那錢就張不開口了。可工人這四萬元工資他總應該拿出來吧,結果談了半天,馬廣喜細說了自己的理由,沉吟良久,只肯再拿出五千塊錢,大頭要劉春霞想辦法。劉春霞已經兩手空空,哪里還有錢呢。沒錢的日子真難熬呀,她有十多年沒這種感受了,愁得睡不著覺,半夜起床,急就出一個方案:計算出工廠實際的投入和損失,七十萬元,按入股的比例分攤。算下來,馬廣喜需要再拿出六萬五。劉春霞寫好后,把丈夫叫醒,龍林一看,覺得合理,他支著一只眼說:“退一步想,馬廣喜能拿出四萬夠發工資的話,其余的就算了。”劉春霞點點頭,在天亮前睡著了。

2

工廠關門后,張同成一直暫住在龍林家,這天早上,他出門趕早市了。劉春霞起床后,來到客廳,把那個方案遞給馬廣喜。馬廣喜瞄了一眼,就用手把它拂到一邊,他早就猜測到劉春霞有這一手,馬上亮出準備好的對策,說,“春霞,來,你聽好我來駁你啊。首先,昨天晚上我們達成的口頭協議,你現在說不行就推翻了。再者,你讓我拿錢出來,可以,但是同成哥同意嗎,他也是股東嘛。再次,你就讓我一個人拿錢,是不是就我一個人差錢,同成哥差不差?”最后一句話把劉春霞的臉說紅了。當時,張同成把十萬元股金交給劉春霞,劉春霞考慮到大姐夫的困難,又悄悄退給他四萬元錢,因為周轉資金夠用了。這事,是她的私心,當然不能跟馬廣喜通報,沒想到被馬廣喜掌握了,夠賊的。劉春霞不能示弱,她靈機一動說,“昨晚你說拿五千塊出來發工資,我可沒表態,不存在口頭協議,更談不上推翻了;同成哥的確也差錢,他算下來要補一萬元,不過,他的錢今天早上就給我了呀。”劉春霞打開提包,把她備用的一疊百元鈔票,抖給馬廣喜看。

馬廣喜伸手搖了搖,示意劉春霞稍安勿躁。他慢條斯里地說,“春霞,你也太不把我廣喜哥放在眼里了,分擔責任時要我上,做起親戚來就想不到我了……”

“你放屁,你!”劉春霞嚷道,“你想想你是怎么入股的,是我拉你的嗎?是你自愿的,我還看在同成哥的面子上。是我要你做廠長的嗎?是你爭著要做的。工廠剛開始時,你是怎么說的,你說如果工廠以后有虧損,同成哥的那一份就算了,他困難呀。這話也許你另有含義,但這話你說過吧。還有,你知道同成哥身體不好,你卻事先不與我們通氣,就在工人大會上任命他做車間保安,陪著工人加班熬夜,你不是要他的命!平時要他做保安,工廠關門了卻要他做股東!你把他當親戚了嗎……”

“春霞,你,你罵我。”

“我這不是罵,你出爾反爾就是放屁,你也可以罵我,還能揍我。”

“你罵我了!” 馬廣喜拍案而起。

“那不叫罵。”

“你罵我了!”

…………

龍林一直在書房里聽他們爭執,這會兒,馬廣喜憑著他人高馬大,一句高過一句地在客廳里叫喊。他實在忍無可忍,光著腳走到外廳,對他們說,“你們說話小聲點,好嘛,多大的事,用得著這么大聲!”

“龍林弟,我這個人就是大嗓門,沒辦法。”馬廣喜站起身說。

“你昨天晚上說自己的理由時,聲音不是很婉轉嗎,怎么別人說起理由來,你就這么大反應了呢?”

“龍林弟,你也不想想你,你在我家不也拍過桌子嗎?”

“哦,我記得,我記得那是前年的事,在你廣州新房里,過新年喝的是散裝酒,我是有點生氣,不過,我現在改進了,不吵了,所以憑我的教訓勸勸你,學好事,別學壞事。”

“別裝了,跟什么人似的。”

“不裝,不裝,來來,坐下說。”

“別動我!”

“你也別指我,讓你坐下嘛。”

…………

龍林和馬廣喜被各自的女人拉開了。龍林回到書房,呼哧呼哧喘氣,臉都白了。他透過那面墻直視著馬廣喜,客廳里的馬廣喜梗著脖子,也直視著墻那面的龍林,他們就這樣對峙著,雖然看不見對方,都像怒視著對方似的盯著白墻。忽然,馬廣喜像吃了虧,又像找到了更致命的話題,昂起脖子,大叫:“那張同成呵,哪像個股東,在廠里眼皮不抬,像裝死的,一個屁也放不出來,哪是個男人呢,活脫一個太監,你媽,連太監也不如啊,太監還有沒騸盡的時候呢,你媽!”

龍林聽得刺耳,鬧心。張同成不在,你就可以口無遮擋,侮辱人了嗎!龍林再次奔出書房,站到了馬廣喜的面前,指著他說,“你也罵人了吧,你不光是罵人,還侮辱了張同成的人格。”

“我罵你了嗎,我罵張同成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嗎,你是男人,你的資金到位呵,你錢呢!張同成是個男人,他的錢都在這里!”

“關你什么屁事,這工廠沒你的事!”

“怎么叫沒有我的事,你們的事,全讓我趕上了!劉春霞還是我老婆,她的錢難道不是我的錢嘛,怎么就不關我事!”

“你呀……你呀……”

龍林突然扭轉話峰,說,“我什么呀,把你的高見說來聽聽嘛,我只不過是讓你說話聲小點,我怎么了,這還是我的家,我有這個權利吧,廣喜哥。”

……

他們情緒激昂,沒有聽到開門聲。張同成回來了,從門外一點點往門里移。他沒想到,龍林也會和馬廣喜干起來,馬廣喜真的臭了。但他清醒,如果把馬廣喜逼急了,他一回廣州,再玩消失,工人工資就難發了。張同成進屋后,擋在他們兩人中間,他示意劉春霞把龍林拉進里屋,他又轉身拉住正在穿鞋子的馬廣喜,說,“別急著走喲,廣喜,再商量商量。”馬廣喜看著這個被他喚做太監的人,冷笑兩聲說,“昨晚不是都商量好了嗎,今早又要改,她有本領她改吧,看你們鬧,大不了我二十五萬不要了!”說罷,他昂著頭,走出了龍林家。

劉春霞看著他的背影說,“你們都聽到了吧,他說二十五萬不要了。我要回錢還真就不給他了。”張同成低著頭,連說,“氣話氣話,一家人嘛,都冷靜冷靜吧。”張同成知道馬廣喜比劉春霞又精又狠,出爾反爾。錢就是他的命,他怎么可能放棄呢,馬廣喜是學會計的,他的每一分錢都做了記號,入了賬的。

龍林想了半天,對劉春霞說,“要想不給他錢,除非你犧牲齊濟。你舍不舍得呢。”

劉春霞做出很意外的表情,跟著說,“真可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馬廣喜要告他,拉他下馬,我又能怎么樣。”

龍林問,“馬廣喜掌握了齊濟多少證據?”

“沒什么證據,協議書是我簽的,那些原件都在我手里,他想告就能告了嗎,誰理他?”

“他沒有證據是最好了,我看到他向你要過一些復印件,鎖在他工廠的宿舍里。”

“哦……”劉春霞低頭苦思。

張同成坐在沙發上,搓著大手,他那雙大手之大,把他的個子也襯矮了。他的眼睛里滿是哀愁。他也想不到,馬廣喜走出龍林家,開車去了服裝廠,連人帶車被工人圍住了。

3

龍林駕車剛穿過平南鐵路,就看到了服裝廠。可是,他眼里的服裝廠正濃煙彌漫、火球翻滾,他揉了揉眼睛,前方的火災又消失了。車上的三個人臉色沉重,誰都沒說話,龍林把車停在譚村小學的后門口。這里離服裝廠很近。

這幾個人中,只有龍林旗幟鮮明地反對開服裝廠,但劉春霞不聽他的,她在股票和賭場中大敗而歸之后,一門心思把最后一筆錢用來投資實業。龍林沉默了,他像以前幾次的經歷那樣,鞍前馬后跟著劉春霞,默默分憂,替她捏著汗。可是,做了廠長的二連襟馬廣喜對龍林出沒廠區很是反感。龍林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在廠里是多余的,他放下劉春霞繼續去北京進修了。沒幾天,突然傳來工廠關門的消息,他又匆匆趕回來,沒有幸災樂禍,也沒說幾句埋怨的話,默默地幫劉春霞處理一些善后事宜。他只把火窩在心里,恨劉春霞沒聽他的話,又栽了。他眼睛里常常出現火災的幻影,他的意識里反復出現一些兇殺情景。他知道他的離婚打算這一次又被劉春霞的工廠瓦解了。他們的命運被劉春霞用失敗這一招再次捆綁在一起了。他一直想給劉春霞一個更好的安頓,沒想到她是每況日下的。

譚村小學的后門是一個集貿市場。龍林停下車,已近中午,這時的集貿市場就成了一個骯臟的水泥路,沒有做生意的,也看不到幾個行人。這條路把小學和譚村分割成兩部分,路那一邊坐落著譚村,隔著譚村,是一座村里的工貿大廈,他們的服裝廠就在工貿大廈的二三層。大廈的不遠處是服裝廠的宿舍樓,租的是譚村村支書的一棟七層小樓。龍林停車的位置看不到這棟樓,也就是說,這棟樓也看不見龍林的車。龍林選擇了一個工人看不見的地方停的車。大連襟張同成的頭伸了過來,他從擋風玻璃里緊張地分辨著宿舍樓的位置。他知道有條小路穿過譚村,直達宿舍樓后門。半個小時前,馬廣喜打出來的求救電話說,他就被工人圍困在那里。

馬廣喜今早和劉春霞、龍林一家人吵架后,帶上老婆走了。龍林萬萬沒想到他會出現在工廠宿舍樓,那里有他一間臨時休息室。他難道僅僅是去取回他房間里的那床鋪蓋、那半袋洗衣粉嗎?他鋌而走險為的是什么?工錢一分也沒見的工人看到廠長回來,就像看到了自己被拐的孩子失而復得似的。馬廣喜還沒進房間就被圍住了,不讓動。

劉春霞等龍林停穩了車,從包里拿出那一疊錢,轉身交給后排的張同成,無可奈何地說:“你去把這一萬元錢交給馬廣喜,發給在場的工人。我們在這里等你,錢交給馬廣喜你就回來,不要耽擱。”

“嗯……”

“不夠發我也沒辦法,我就剩這么多錢了。”

“嗯,我知道,那是沒辦法的,我走了。”張同成下了車,龍林覺得站在地上的張同成個子矮了一截。張同成整理一會頭發、拉了拉衣角才往工廠的方向走。褲子被風刮得一陣陣發抖。龍林覺得張同成的身心也許比一個太監還虛弱呢。

4

兩年前,大連襟張同成從內地來南方找事做,起先沒有來深圳找三妹劉春霞,他知道劉春霞處境不好,三連襟龍林是劉春霞在深圳結識的外省人。張同成就去廣州跟二連襟馬廣喜跑業務。他們倆是同鄉,平時雖有嫌隙,但張同成年長,人又老實,能忍。以前,做供銷社主任的馬廣喜因為倒賣假化肥被抓進牢,親戚朋友中只有張同成去看過他,給過他錢用。萬不該的是,他心懷好意地問獄中的馬廣喜,“難過了吧。”這一問,恃才傲物的馬廣喜受不了,馬廣喜恨得牙咬得滋滋響,眼淚卻沒有落下來,他覺得張同成羞辱了他,在牢里,他沒發作,出來后也沒發作。馬廣喜來到廣州后,生意開始很好,他在老家人面前趾高氣揚起來。沒兩年形勢又轉了,生意滑坡,他把手頭的錢放起了高利貸,一年四十點的利息,外加滯納金,他在廣州開始了涉黑生涯。

張同成找到他,他極不情愿,心里罵:“你媽的,什么人都來蹭我的油呀!”他只停頓了一小會兒,就有了笑臉。他把張同成留了下來,沒幾天,張同成在內地的全部積蓄就被馬廣喜騙到了手,有十萬元。馬廣喜拿到錢也吃了一驚,想不到這些年張同成攢了不少養老錢!他對張同成說:“這錢用于投資吧,利息月結,每月三千五,就算拿工資了,還高薪呢。”張同成信了他,可只拿了一個月“高薪”,就再也沒有這美事了。馬廣喜說,“你怕什么呀,你看我這房子車子,都是這么來的,急不得!”張同成從此在馬廣喜那里做起了長工,一個月工資變成了七百五,還要扣水電費伙食費,看馬廣喜臉色。馬廣喜要他做的事是催賬,那可不是一般老百姓干的事,受客戶氣,像只狗似的被人趕來攆去。馬廣喜到這時才說:“你到我這里就業,也不是容易的,呵呵,你難過了吧,哈哈哈。”馬廣喜報復了張同成。

張同成坐臥不寧,人變得又黑又瘦,沒了人形。劉春霞知道后,又氣又急,為了幫張同成要回錢,劉春霞才答應馬廣喜入股服裝廠的,前提只有一條,要他把張同成的本金還了。馬廣喜得寸進尺,他提出要做廠長。看他是會計出身,又有些管理手段,劉春霞答應了他。人人看好服裝行業,個個都想參股分紅的工廠,一個多月時間就在馬廣喜手里關了門。劉春霞捏著滿手的服裝加工單,欲哭無淚;再看張同成,一張土灰色的臉吹陣風就看到了鐵,黑色的鐵。他的錢在內地多安全呀,到了廣東后,不是被放貸就是要入股,剛從虎口脫險,就又不知所終了。

5

想到這里,龍林突然歉疚起來,轉頭對副駕駛位子上的劉春霞說,“同成哥一個人去恐怕兇多吉少,你快打個電話給馬廣喜,問他在場的工人有多少。”

“有三十來個人。”

“這么多人!那錢不夠發一半的。還是讓大連襟別去了,去也回不來!”

“那……”

“救不救同成哥?”

“救呀。”

“把他截住?”

“截住。”

龍林和劉春霞一齊盯著擋風玻璃。張同成已經不在擋風玻璃里了。

“他往哪個方向轉彎的?”

“沒注意!”

龍林伸手點火,發動機是熱的,一點就著,龍林忘了松開手剎,熄了次火,再點,發動機哄的一聲,油門又加大了。這次沒有熄火,車子沖兩下,開了出去,到轉彎處,他們在一條小路的樹蔭下發現了矮小的張同成。龍林搖下車窗,喊了幾聲,張同成繼續低頭走。龍林開了一段路,遇到村里在路上設下的欄桿,他把車堵在收費口,下了車就喊,“張同成,張同成,大連襟!”張同成繼續低頭走,像個視死如歸的聾子!龍林不是不想把車開進村里,而是怕張同成發現他們時,工人也發現他們,那就來不及了。他們將再次成為那群工人失而復得的兒子!龍林卻沒有放棄,跳上車,接過保安發的卡,汽車一路塵土追近了大連襟。張同成還是沒聽到屁股后面的剎車聲,他低著頭去赴難,身體的感官早就結了殼,就是下一陣箭雨,他也不會停下劉春霞下達在他腳上的指令的。

龍林正要開口叫住他,劉春霞阻止了龍林。她小聲說,“別叫他,讓他去!”

“去也回不來,何必。”

“回不來也要他去!”

“你知道有危險嗎,工人會吃了他。”

“如果要吃也沒有辦法……”

“無疑把一頭羊投進狼群。”

“讓他也見識一下,什么是咬,也學著咬!”

“讓羊咬狼?”

“不光咬狼,要咬人。”

“讓羊咬人?”

“咬人!”

“冤枉了他平時對你那真心!哈哈。”

…………

龍林強笑了幾聲,感覺怪怪的,他突然覺得身邊這個女人變了一副心腸,他收住了笑容,瞪眼逼視著劉春霞。龍林不禁想起她和張同成那種血濃于水的關系。劉春霞從小失去了雙親,大姐早早嫁給張同成,大姐前年去世,張同成發誓一個人過。劉春霞和張同成,那是類似女兒對父親的依戀,或者說父親對女兒的疼愛呀,怎么生意上的幾個回合,就變得這般模樣了呢!

張同成轉了個彎,再一次消失在擋風玻璃里。消失進譚村一棟棟被煙火熏黑的客家圍屋群。

6

那一片廣東客家圍屋的邊上,立著一座客家舊炮樓,有五六層樓高。服裝廠所在的工貿大廈就在炮樓的西側。剛開業的那陣子,龍林無聊時就跑到炮樓這邊,繞著炮樓看,炮樓就像兒童堆起來的積木,在四周的現代建筑中,不合時宜地孤立著。在工廠里不合時宜的龍林和它一樣,不敢大聲出氣。龍林來到炮樓下的一條小河,他竟找不到一個上風口,找不到一處可以坐一坐的地方,他不愿叫這條小河是臭水溝,不遠處就有山,它一定是從那里流出來的。如果不是劉春霞隨時要他開車,龍林就會走進這條小河的源頭。大山里一定山泉叮冬,溪水涓涓,那可是了不起的發現啊,將是他找到這條無名小河的源頭的,他要給這條河一個命名,一個學名,然后再把小河洗得干干凈凈的,這一點水流,也不是大江大河,怎么就洗不干凈呢!龍林無聊時常常被這個想法溫暖著。等工廠火紅的時候吧,等他無牽無掛去北京進修時……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張同成還沒有消息傳來。在焦慮和等待中,龍林感到張同成那股老實勁也是溫暖的。張同成也曾有過對工廠火紅的想象,那個場面讓龍林難忘。劉春霞帶他們第一次來看工廠,張同成繞著大廈前前后后轉了三圈,還不放心。別人都拿著一瓶礦泉水到樓上察看車間了,張同成一個人站在大廈前的空場上,發呆。南方正午的陽光,它的毒辣是出了名的,白花花的,流進陰影里就能變成燃油似的。張同成像一個太陽灶似的靜靜地立在那,聽著風(這是后來龍林問他時,他笑著答龍林的)。龍林站在服裝廠二樓的窗口盯著樓下的他,半天了,中間有一列火車從平南鐵路東頭出現,在西頭消失。鐵軌繼續靜靜地躺著。龍林眼看花了,正要調轉視線,突然,張同成掏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龍林以為他要把水一飲而盡,似乎才夠站這久焦渴的。但他沒有,他把蓋子反轉過來,把水倒進蓋子里,把蓋子托在手心,他盯著蓋子里的水,龍林想他一定是閉著眼睛的,否則水的反光不刺瞎他的眼睛才怪了。張同成似乎為了證明眼睛沒瞎,又把那蓋子輕輕地放在水泥地上,蹲著看。龍林漸漸對那個奇怪的蓋子產生了興趣,還沒等到他看明白怎么回事,張同成突然站了起來,回過頭來對著窗口的龍林一樂,他好像知道龍林在背后看他似的。那一樂是他少有的一樂,幾乎用上了全身的肌肉,他是在討好龍林。平時,在龍林面前,他從不敢大言,也不露歡喜,他知道龍林跟劉春霞的關系不睦,他最了解最疼愛劉春霞,可他又能怎么樣呢,有什么辦法呢?他沖龍林這一樂,含義太多了,多得不像在樂,多得嚇了龍林一跳。龍林不理他,心想他是不是在下蠱呀?一會兒,劉春霞下了樓,走過張同成的身邊時,跟他說了幾句話。

張同成信心十足地指著地面說:“這個地點旺,你瞧瓶蓋子里的水紋,那是人場和市氣啊。”

劉春霞問:“給錢嗎?”

張同成說:“給吧!”

他這一句“給吧”,勝過齊濟、馬廣喜的千言萬語,對于劉春霞來說,這是最關鍵的一票。就這樣,五十萬押金進了齊濟的口袋。開業后,生意是火,加工單每天都有幾張,在這么個熱火朝天的地帶,卻因為管理失策、招不到工人關了門。張同成想不通,他沒有怪馬廣喜無能,他攬下了全部的責任。他像瘋了似的,一遍遍把水倒進瓶蓋里,托在掌心,一會兒那水都能跳出水珠來,他眼一閉,一揚脖子,把那歡跳的水喝下了肚,絕決的表情就像喝下一杯毒藥。最后一次被馬廣喜撞到,他飛起一腿,把張同成手里的水瓶踢進了水溝。張同成看著那水沿著弧線從空中潑撒下來,閃閃發亮。

有一個閃閃發亮的事實,張同成卻沒有看清,連劉春霞也不相信——那年珠三角遭遇了最為嚴重的“民工荒”。每個工廠都招不滿人,更別提新廠了。只有從北京學習回來的龍林清楚,當初,他反對劉春霞辦廠就是這個理由。龍林知道,這是所謂“全球化”的結果。珠三角需要重新洗牌了。

7

龍林的意識正在張同成那里游來游去,劉春霞的手機突然響了。龍林聽出是齊濟打過來的。齊濟在電話里小心問,“你們是不是想跑呀?”劉春霞一口否定。齊濟說:“那幫工人打來電話,說你們那個保安張同成回宿舍收拾鋪蓋卷,老板要逃薪了。”劉春霞氣惱地說:“那是放屁,那幫工人無理取鬧,明明是明天才開始發工資,今天就把馬廣喜圍著不讓走,我是讓張同成帶錢去解圍的。”

齊濟說:“哦,那我就明白了,你也不要怕。”

“現在的工人也夠狠的,等著看你的笑話,你還不能惱。”

“是的,你一惱,他們不是跳樓就是游行,把人往死路上逼,他們哪里知道做老板的處境呢,我是吃過他們虧的,我有辦法的。”

“我和你那時不一樣,我還沒到發工資的時候呀,我也沒說不發吧,唉,誰來保護我們!”

“有我啦,有我啦。”

“有你個頭!你小心你自己吧。”劉春霞看了一眼身邊的龍林,收斂起自己的表情,對著手機認真地說,“這兩天,馬廣喜可能會找你麻煩,他知道你辦工廠違反了紀律,手續也不全,他會抓住不放,要你退五十萬押金,還索賠所有損失。”

“他怎么不早說呀,早說我就不租給你們了。”

“都以為沒事的,有你在唄,我一開始也沒怕,沒想到……”

“我不退,誰讓他事先考慮不周的,我不退。”

“再說吧,我掛了。”劉春霞看到張同成再次出現在擋風玻璃里,掛了齊濟的電話。

張同成這么快就回來了,龍林一陣驚詫,睜大了眼睛。

劉春霞和齊濟通電話時,龍林一直把眼睛閉著。大連襟走到車跟前時,他才睜開眼睛,看到可憐的張同成完整歸來,龍林那表情就像看到悲哀的自己歸來似的。他沒辦法欺騙自己,他更加相信這個工廠是劉春霞用身體換來的。他老婆做了“雞”!

龍林也曾想見見那個人,那個“嫖客”(龍林更愿意那個人僅僅是一個嫖客)。不知是上天有意安排,還是那個人故意躲避他,幾次他都和那個人擦肩而過。有一次,張同成把他問迷糊了,“原來你不認識齊濟呀!喏,那個人就是齊濟。”張同成把嘴撅了撅,龍林看過去,在工貿大廈所在的那一片高坡上,有一個白臉高個男人一閃身鉆進了黑色小車里。那天他們剛從廠里開出來,聽張同成這么一問,龍林想調頭過去跟齊濟打聲招呼。當他折回到大廈門前,黑色小車已從他的身邊一滑而過。

龍林用一只耳朵聽著劉春霞和張同成對話。大致是問有多少工人圍攻他們,事情是怎么處理的,馬廣喜有沒有被打……“有工人說你回宿舍清理東西,你干什么去的。”張同成把那一疊錢又還給了劉春霞,他回答說:“我回宿舍的目的和馬廣喜的目的是一樣的,我以后會告訴你們。我到了之后,那些鬧事的工人安靜下來,聽了我的,買了我這張老臉的賬。”他對工人說:“服裝廠不論開還是關,工人工資一定如期發放,相信我的,就不要為難馬廠長,讓他開車走人。”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放了馬廣喜。馬廣喜鉆進車里,一溜煙不見了。劉春霞聽罷,激動不已,說:“平時威風八面的馬廣喜服不了眾人,倒是低眉順眼做保安的大連襟取信了工人,真是一物降一物呀。”龍林即使是一只耳朵聽,也感覺到劉春霞那種交易心理。平時大連襟少言寡語,他的誠信關鍵時刻做了一回交易,還是無本的,不錯。龍林替劉春霞想。

龍林另一只耳朵卻回到了早晨。馬廣喜和他爭吵時罵張同成那句最惡毒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你媽,在廠里眼皮不抬,像裝死的,一個屁也放不出來,哪像個男人呢,活脫一個太監,你媽,連太監也不如啊,太監還有沒騸盡的時候呢,你媽!話里有話,這不是一個信息嗎,一個暗示——你女人紅杏出墻了;他指桑罵槐,點名罵張同成,暗地里罵龍林,做了縮頭烏龜。這會,龍林明白了當時自己為什么不讓馬廣喜再說下去,再讓他說下去,有些事已不會是現在這樣曖昧了,那將是非常明朗的一個后果。這是龍林潛意識里最害怕的事,所以他當機立斷阻止了馬廣喜的沖動,扭轉了他的話峰,使得劉春霞的偷情始終處于一種公開的秘密狀態。也就是說這事再怎么公開,對于龍林也是個秘密。而秘密就是秘密,他一個人在北京,和劉春霞分居兩地,龍林非常清楚有些秘密是身臨其境身不由己造成的,有些秘密是人性的,人人心里暗自認可,但大白于天下又萬萬不能。它有時會變成別人手里的一張王牌,一招就可致人于死地,更多的時候它是人心里的一個結癥,靠心靈的力量祛除它。從另一個角度講,這不妨是一劑良藥,助長自己,提升精神,獲得另一番人生境界,可這只是極少數人水深火熱的歷練史,更多的人在流言蜚語和心靈煎熬中分崩離析了。龍林渴望在前一種境況中風塵仆仆一番。劉春霞是個女人,很有風韻,再有什么不是,她至少是個勇敢的人,是個為了大局甘心犧牲自己的人,直到身無分文,深陷尷尬與哀愁里。劉春霞的好,通過這一事件,龍林盈盈一握。但這一刻,對他來說,多么不妙,讓他喘不了氣,如同誤入火場中的消防樓梯,缺氧中,前有齊濟圍堵,后有馬廣喜偷襲。

“你們的事,全他媽讓我趕上了!”龍林心里叫喊著,一臉凄然。

8

龍林等張同成坐進車里,把車門關好,才駛出譚村小學后門。張同成讓工人放走馬廣喜,可是發工資的事還是個事,并沒有解決。沒有錢發,工人第二天就會鬧到勞動局;沒有合法手續,工人第三天就會鬧到工商局。馬路上的塵土和噪聲掩蓋不住車內巨大的沉默。劉春霞只有這一萬元錢了,張同成說:“我手里有兩萬元可用。”算下來,還差一萬,劉春霞看了看開車的龍林,轉而直視著前方。龍林打破了僵局,他說,“我來湊齊那一萬元吧。”劉春霞再次朝龍林看了看,已是熱淚盈眶。她說,“那太好,我們不要馬廣喜的錢,照樣也能發!”

“謝謝你龍林,真是一家人啊,讓馬廣喜做個泥鰍,滑去了吧,讓我們放個屁,把他放了吧。看他以后還有臉見老家的人!”張同成臉上第二次有了笑意。

“他才不是個男人,臨陣脫逃,哪里輸得起!”劉春霞接著道。

張同成說:“他還強詞奪理呢,在廣州我催促他還我的錢,他反過來說我不該朝他要的,是他收留了我,我還不領情喲。他說要他還錢就是沖撞他,我都沖撞他三次了。”

龍林聽罷,忍無可忍,氣得笑起來。張同成這么老實的一個人,馬廣喜做連襟的,卻用盡了損人利己之能事,龍林憤慨地說,“他當著你面說你沖撞了他,可他當著我們卻說你是一個屁都放不出來的太監,不是男人!”

“他說我什么?”

“說你不是男人,是個閹人!”

劉春霞在一邊急得要跳起來,手一個勁地拍著車門,對著龍林叫:“哎呀,哎呀,你怎么這么說呀,這可要出大事的呀!”

龍林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他已經惹了禍。他辯道:“這可是馬廣喜親口說的,你也在場的,我沒有義務為他保密,怎么啦,莫非同成哥會去殺了他。”

“我就要去殺他,我是不是男人,不管了!龍林弟,這已不關你事!”

“哎呀……這可要出大事了!”劉春霞說這話時,龍林覺得劉春霞也變得不正常了,情緒時好時壞,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把張同成推下懸崖,一會兒又視為珍寶,女人啊!

“同成哥,我跟你講,在我家,你們都要冷靜點。”

“我知道,我,我什么不知道!”

“知道就好。”

“龍林弟,你放寬心吧。我比誰都冷靜呢。”

車進了小區,龍林把車停到樓下。張同成搖晃著下了車,劉春霞和龍林在車里吵了起來。劉春霞氣急地說:“你知不知道,同成哥心臟早搏,渾身是病,他舍不得花錢看,經不起這樣打擊的呀!”

龍林蒙了。他的內心翻江倒海,他無法冷靜評價他話的分量。也許是出于口舌之逞,出自對馬廣喜的憎惡。他開始懊悔起來,轉而一想,事情不會像劉春霞想得那么嚴重吧,張同成什么屈辱沒受過呀,他沖著這句話就去殺馬廣喜,真的由羊變成狼了吧,白讓龍林對他好了這么多年。

龍林還是心事重重地下了車。

9

張同成吃晚飯前,坐在沙發上,像什么事也沒發生,找電視里的兒童節目看。劉春霞請龍林幫她做好每一個工人的工資表。龍林時不時地看一眼客廳里的張同成。張同成把嘴張著,像在哈哈大笑。龍林看一眼是那樣看兩眼還是那樣,表情始終沒變過。龍林專心算起賬來。這回他把工資總數算錯了,工資多出來兩萬。接下來,他和劉春霞一起又從頭算一遍,還是多出兩萬。他們傻了眼。仔細清理著馬廣喜留下的工人出勤卡、借支條、計件單等等一大堆紙條。對照馬廣喜算的來看,結果發現,他們算漏了一個組的人。那是馬廣喜從廣州附近請來的20多個車工。這一組工人工資,超出了他們的預算。劉春霞突然靈機一動,說,“這一組干脆就讓馬廣喜去發,反正這一批工人早就回廣州了,他發起來也方便。”龍林想了想,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好點頭認可。劉春霞轉臉對著正看電視的張同成。

“同成哥,你看……”

“這樣不好,還是我們這邊來發。”說這句話時,張同成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他這會兒才把嘴合上。合上了再看,整個一張痛苦在上面打滾的臉。

劉春霞慌忙問他,“同成哥,你是不是心臟又在難受!”

“我不難受,春霞,我看,還是,我們來發,你想想,馬廣喜躲到廣州,他會見這些工人嗎,工人找不到他自然還會來深圳,沒用的,我了解馬廣喜。這幾天是最難熬的,春霞,龍林,你們,你們一定要頂住!”

“我們的錢都用光了,再也沒辦法了呀!”

“春霞,你別愁,我還有一筆錢,我想好了,明天就能取出來。”

“那太好了,同成哥,算我借你的,我會加倍還你的。”

“不用你還了,過兩天我就回老家去了。”

“你到哪里,我都會還的。人不死,債不爛嘛。”

晚飯后,平時的話,張同成會到樓下的水塔附近散散步。這一天,他沒有去,吃了小半碗飯,就進了小臥室,一直沒出來。劉春霞龍林他們散步回來時,看他的燈還亮著,就隔著門問,“同成哥,你沒事嗎。”

“我沒事,休息了。”張同成說罷,房間里的燈就滅了。

當他們再一次撞面時,已是陰陽兩隔。

10

第二天早上,劉春霞遲遲沒見到張同成,趕早市也該回來了,是不是病了呢,劉春霞隔著門叫,沒有回應。劉春霞把門擰開,張同成不在,被褥放得整整齊齊,像一夜也沒動過。這時,她看到桌子上留下的一張紙。她一把抓在手里,邊看邊叫龍林,紙上寫著:春霞,龍林,我就在樓下的水塔上,你們快到陽臺上看我一眼吧!

他們兩人慌忙跑進陽臺。水塔上,張同成正站在上面,向他們招手。劉春霞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大叫,“天啦,同成哥,你可千萬千萬別動呵,別動!”龍林清醒一點,瘋也似的跑下樓去。剛出了樓棟,他就停住了腳步,因為張同成在跟他打最后的招呼。塔頂上瘦小的張同成朝著龍林在鞠躬,龍林慌了,嘴里嘮叨著,“好兄弟,好兄弟,我會照顧好春霞的,好兄弟,你放心吧。”張同成像聽到了龍林的心聲,微笑第三次出現在他的臉上。他把雙手合到胸前,像在祈禱、祝福。龍林看到他手上還拿著一疊紙。接著,張同成像打瞌睡似的,身體前后晃了晃,頭朝下,落了下來。

張同成落地后很安靜,也許是他的心臟太脆弱了。龍林想,如果是我,非要掙扎著站起來不可!張同成躺在草里,他嘴里的血流進了草根,身上干干凈凈的。草淹沒了他半張臉,他像睡著了。當龍林撥開草叢,才看到他的血、他的目光。張同成看著他要去的方向。

龍林小心地抽出張同成手里的白紙,他輕聲地說:“同成哥,是我,龍林。”龍林突然感覺到張同成的手松開了一下,龍林順利地把紙抽了出來。龍林知道張同成還在等他,就說:“同成哥,閉眼吧。”張同成合上了眼睛!

原來,那些紙是馬廣喜準備告齊濟的證據。龍林知道張同成拿著錢去營救馬廣喜時,為什么進了宿舍里的。他是想搶在馬廣喜之前把這些東西拿到手。龍林看到這些紙的反面,都有一些血字。

第一張寫著:龍林,我現在就去殺他,你要看到血,那是我殺他時留下的。

第二張寫著:春霞,你姐欠我太多,我要找她去,所以你別怪我了。

第三張寫著:龍林,快去報警,出個證明,拿著它去保險公司幫我退保。退保的錢,夠發給工人的。

第四張寫著:春霞,龍林是吉人天相,他騎白馬行大道。

第五張寫著:龍林,春霞到一百歲,還會這么漂亮的。

第六張寫著:春霞,常回老家看看我們。

第七張寫著:龍林,齊濟已答應我,押金全退。放過齊濟這一回吧,做官更像做老鼠喲。

11

龍林還是跟劉春霞離了婚。他把沾滿污點的婚姻解除掉了。

龍林用張同成退保的錢,把最后一批工人的工資發了。張同成保險沒了,他也就死了。他的死,把所有人救了,包括公務員齊濟。張同成的遺囑讓劉春霞警醒,她最好的歸宿只能是龍林。

龍林一個人靜靜地開車,往家里趕。龍林默默地回想著。突然他鼻子一陣酸澀,他想起了張同成盯著瓶蓋里水紋察看商機的那一幕,還有他忽然回頭用上全身肌肉的那一樂,那是老人才會做出的古怪又天真的舉動,稍縱即逝,竟也如此慘烈!

他想得最多的,是回北京繼續學習呢,還是留在深圳,整合資源,絕地反擊。“你們的事,全讓我趕上了……”他長長地噓了一聲,張同成就這樣去了,是換他留在劉春霞身邊,這里有最深切的勸說,龍林仿佛理解到了。

隨張同成一同逝去的,還有龍林生命中最不能安定的,生而為人的虛榮、生而為男人的暴躁,永不復返了。

12

今天,龍林和劉春霞作為一對新人,打算去拿結婚證,他們是用這種方式復婚的呢。劉春霞躺在病床上,不是在等龍林的消息,而是在等龍林這個人。透過綠得像下過雨的芭蕉樹影,她聽到了白馬王子的馬蹄聲,噠、噠、噠、噠……龍林這一陣子讓她像個初戀的少女,羞惱起身上狡兔一般不安的經期,也羞愧起自己對身體不良的管理。龍林終于讓他們的感情流出了一條清亮的小溪。

龍林路過工廠對面的那座山,他頓了頓,想起工廠邊上的那條無名小河,這會兒他已發完工資,卸下重擔,完全可以停下來,去山里找一找小河的源頭,去清涼一下冒火的眼睛。可龍林沒有,只是在油門上略微遲緩一下,又一用勁,加足汽油,沖進了梅林關。

(選自奧一網http://webbbs.oeeee.com/)

責任編輯:楊中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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