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

綠遍山原白滿川。

子規聲里雨如煙。

鄉村四月閑人少，

才了蠶桑又插田。

——宋·翁卷《鄉村四月》

“布谷布谷，割麥插禾”。

后山里的布谷鳥在一聲聲鳴唱，催得人心里發緊。正蹲在屋檐下“吧噠吧噠”閑著抽煙的莊稼把式，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忙扳著指頭，細數著當下的農事節氣。

清明播種，谷雨插田。過了谷雨，陽光突然明亮起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乎。桃花落了，梨花落了，土墻上長出了狗尾草。春雨一場緊似一場，白雨跳珠，群魚戲水，小蝌蚪長成了大青蛙。雨過天晴，熱哄哄的地氣浮上來，大家開始穿汗衫，打赤腳，腳片子踩在濕軟的泥地上，腳趾縫鼓出沁涼的泥漿漿。村莊里高大的樟樹、挺拔的楊樹、遒勁的槐樹、濃密的石榴、委屈的桃樹、喧嘩的梨樹，芳香的椿樹，瘦矮的棗樹以及桔樹、葡萄樹、苦楝樹、柿子樹，一棵棵枝繁葉茂，枝椏間剛剛還是星松稀疏的淺黃，一夜之間就擁翠疊綠，密不透風。幾處早鶯爭暖樹，幾家新燕啄春泥。村莊的四周整日環繞著一絲絲植物的清香，成群結隊的小鳥從瓦楞上飛過……

季節越來越深了。

莊稼把式心里燃燒著一團火。他開始在村里游走。他要去看看莊稼地。他的莊稼種在星子山當陽的坡地上。天空像洗過一樣碧藍，燦爛的陽光下，滿坡滿地是瘋長的莊稼和草地。昨夜的一場春雨，玉米和高粱“呼”地蹭出了齊腰高，他站在地里，聽到玉米和高粱拔節的聲音。豌豆開花，豆角發芽，四季豆和絲瓜開始爬架了，南瓜苗正匍匐在地，張開觸須，伸展腰肢。甲殼蟲在藤蔓上跳來蕩去，快樂地打起秋千，蝴蝶振動著翅膀，來來回回捕捉花的影子。地里已經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了。莊稼把式站在山坡上眺望。他此時最關注的不是地里的莊稼，而是田垅里一畦一畦小麥和油菜。季節不等人啊，得趕快收割了小麥和油菜，犁了地，插了田，日子才有望。

白花花的陽光灑在山崗和田野上，南風越過地里的莊稼，正拂向山腳那一片田野，田野里麥浪滾滾，油菜飄香。油菜已經刷滿了籽，麥穗灌滿了漿，再經過這一日陽光的曝曬，立即要催熟了。揉一把麥穗嚼起來，“嘎嘣嘎嘣”脆響，嘴里溢滿清香。籽已飽滿了，堅實了，穗也充盈了，沉甸了。“布谷布谷，割麥插禾”。深藏在麥田的布谷鳥又在鳴唱。布谷催春，懶漢翻身。季節真的來了。

“快下地，快下地!”莊稼把式站在桃樹下的濃蔭里大聲嚷嚷。他急呀，鼻尖尖都冒出了汗珠珠。

“還不下地，呷屎去!”一堆正在打牌的年輕后生被他罵散了。蹲在板凳上還慢著喝酒的懶漢慌忙放下手中的酒杯，伸著懶腰走出門，嘴里嚼著香噴噴的花生米，東張西望地看天氣。更多的人興奮起來，趕忙脫下外套，腰束汗巾，頭戴斗笠，手握鐮刀，肩挑笸籮，背扛犁耙，一路一路，向著油菜和麥田進發。

快割麥，快割麥!唰唰唰，沙沙沙，銀鐮飛舞，銀光閃耀。一排排麥子倒下，又一排排麥子倒下。這是麥子們最輝煌的時刻，最驕傲的時刻。經歷了一個冬春的孕育，傲雪斗霜，終于在春天的陽光里成熟了，豐滿了，壯實了，金黃的麥穗在莊稼把式的鐮刀下唱著快樂的歌謠。轟轟烈烈的收割是一場快樂的舞蹈，牛哞，犬吠，女歡，男笑，驚走了麥子深處的布谷、竹雞和斑鳩。它們在麥田的深處歌唱了一春，整整的一春，喉嚨都喊啞了，現在，它們被吵鬧聲驚醒了，“呼”的一聲，箭一樣向天空射去，丟下熱蛋暖巢。螞蚱和青蛙四處逃竄。螞蚱和青蛙有健碩的大腿，它們的彈跳迅速而有力，螞蚱一個箭步藏身于草叢，青蛙一個猛子扎進了水溝。只有蜻蜒不慌不忙，它還立在麥芒上悠閑自得。幾條黃狗跟著勞動的人們在田埂上追逐打鬧，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吵吵嚷嚷，正商量著在收割后的麥子和油菜田里收獲昆蟲和麥粒……

割完麥子割油菜。在江南，更多的是油菜。立春以后，油菜就開花了，陽光下，一片片金黃的油菜花映天接日，不知疲倦的蜜蜂整日在花海上舞蹈。那時，油菜的花香熏暈了整個村莊，莊稼把式們昏昏欲睡，精神萎靡不振。現在，油菜句句早已刷滿了籽，一日日地膨脹，肚子快要爆裂了。快割，快割，粗壯的油菜桿在農人的鐮刀下發出“嘎嘎”的脆響……

太陽偏西，牛困人饑。莊稼把式終于想站起來歇口氣，整整一個晌午，他沒有歇過一口氣。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黏著寬闊的脊背、發達的胸肌。舊膠鞋露出腳拇指，褲管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田泥，黝黑的臉龐縱橫溝壑，汗水在下巴尖聚集。陽光越來越熱辣了，他用手扶了扶草帽，帽檐下形成一片短暫的陰涼。目光透過帽檐，看到一片片倒伏的麥子已經成捆成捆地碼在了牛車上，剛割下的油菜已經成束成束地攤曬了，剛才還是豐滿的田野突然間就空曠了起來，只留下孱弱纖細的小草在呼吸著新鮮空氣。他坐在一塊麻石上，胡亂地擦了一把臉，就開始嚼一根煮熟的老玉米，腮幫的肌肉一閃一閃。他想，要趁著這樣的好天氣，收割完小麥和油菜，馬上要整田插秧，秧苗長了好深好深。

快整田，快整田。星星還在天上眨著眼睛，農人們就起床了，農具叮叮當當的嗑碰打破了村莊的寧靜，攪亂了懶漢的夢境。遠處田野里正傳來此起彼伏的蛙鳴，那是催人的戰鼓。

拂曉前的村莊熱鬧起來。

莊稼把式已經牽著大水牛在禾場上。他正在給大水牛套絡子和牛軛，靠在墻邊的那幅梨耙已經擦拭過幾遍。大水牛膘肥體壯，豎著油亮的鬃毛，低頭嗅著青草的氣息。那是它熟悉的氣息。大水牛激動起來，發出“哞——”的歡叫，蓄積了一冬的力量，準備戰斗。莊稼把式望了望天空，天空有星星眨眼，彎彎的月牙掛在樹梢。“喔起——”一聲呦喝，鞭梢閃動，一幅人勤春早的剪影正貼在鄉村黎明的背景。

“狗娃，快起床”。母親喊狗娃。狗娃的學校放了農忙假。狗娃還沉浸在香甜的夢鄉。

嘩啦嘩啦，梨深深嵌入田泥，肥沃的田泥一拔一拔翻開，波浪一樣展去，新鮮的泥土芳香從地里涌出來，隨風飄散。還剛剛收割的小麥茬、油菜蔸、稀稀拉拉的腐葉，一簇一簇的小草被倒翻過來，埋進深深的泥里：藏在地里的蟋蟀和土溝蟲突然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所措，在水里拼命浮游；燕子在水田的上空盤旋覬覦，時而掠過牛背，閃電一樣向水田俯沖，拼命浮游的蟋蟀和土溝蟲成了燕子的美食。

幾丈陽光功夫，田就全部犁翻了，大水牛喘著粗氣，汗氣蒸騰。狗娃送來了飯食和茶水。狗娃喊：“爹，歇歇啦!”

爹沒看狗娃一眼，停了犁，泥腿桿子也不洗洗，一屁股坐在土墩上，三口兩咽扒完兩海碗。狗娃看到爹咕嚕咕嚕灌茶水，粗大的喉結一聳一聳。抹嘴，點煙，胡子拉茬，下巴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珠。

先犁后耙。莊稼把式想明天開秧門。耙田和犁田比，變得輕快了，大水牛經過短暫的歇息，步子邁得更歡，來來回回，一丘丘生澀的水田就耙熟了，和爛了，成了稀泥。農人們都在耙田，大家互相攀比，誰也不愿落后。夕陽西下，暖風在田野上吹過，忽抬頭放眼望去，滿田滿垅，已經是水汪汪的一片了。

“開秧門羅——!”天剛露出魚肚白，是誰在村里喊開了。開秧門是農忙里重要的儀式。雞還剛剛叫了頭遍，就有人打著手電筒搶先下了田。太陽升起，水氣迷茫的村莊飄起裊裊炊煙，那一片亮白的水田里，星星點點，到處是插秧的身影。快插秧，快插秧!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扯秧，送秧，拋秧，分秧，插秧，好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

今天，狗娃要和姐姐比插秧。狗娃姐插秧快，一口氣能插五分田。村里人都說狗娃姐是臺插秧機，那個快，成了雞啄米，手晃得沒了影!狗娃說：“姐，我要和你比!”

一場插秧比賽就這樣開始了。狗娃插秧快是快，可是胡亂一氣，不是浮了蔸，就是錯了行。狗娃爹是位莊稼把式，看到狗娃插的秧，臉都氣歪了。狗娃姐是臺插秧機，人又長得好，哪個不羨慕?左手分秧快，右手插秧穩，左右開弓，蜻蜒點水，俯仰之間，株株成行。一抬頭，一扭腰，一跨步，一甩鞭，無不優雅從容，輕盈曼妙。鄰村的帥小伙特地放下秧擔子走過來，直夸狗娃姐是好樣的，想借機套近乎。狗娃姐愛理不理的羞樣子，臉蛋蛋飛過幾朵紅霞。

插、插、插，插、插、插。

一行行嫩綠的禾苗輔展。

一塊塊亮白的水田染綠。

莊稼把式終于插完最后一蔸禾，站在田塍上遙望。火燒云正在后山上彤紅地燃燒，一行白鷺馱著夕陽從他的頭頂掠過，晚風迎面吹來，汗衫呼啦啦如旗幟飄揚，廣闊的田野傾刻間涌動起千層碧浪。收割、翻耕、整田、插秧，一場轟轟熱烈的農忙接近尾聲。五月水漲，七月流火。再過兩月，就是“雙搶”。莊稼把式想象著夏日悠長的蟬鳴聲中那更加激動人心的豐收景象，幸福象潮水一樣涌遍全身。他邁著輕快的步子，快樂地哼起了一曲花鼓小調。他來到了村里的小賣部，拍打著小賣部的柜臺，寬著嗓子喊：“老板，打酒!”今天是“五·一”勞動節，他想打壺好酒，晚上要和兒子狗娃快活地喝兩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