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裝幀精美的園林設計圖,這是我所見寓意最為高遠的墓園。它時刻都令我感動和倍受鼓舞。
沈從文先生的墓園實在簡單、樸素、不顯眼。墓園里沒有柵欄的護防也沒有圍墻的隔離,一尊五彩墓石和三條小路就構成墓園的主體。你可以隨意在墓園走動穿溜,踐踏這塊寧靜的安息地,來這里拜謁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將這份寧靜據為己有。
三條小路疊合在一起連綴成一個似隸似楷富有藝術美感的“又”字。三條長短不一的小路各具特色。橫在最上面鴟吻著墓石的小路很平坦、樸實,路面上鋪滿了黃泥紅土,腳走在上面特別舒服,宛似墓石主人溫和的脾氣和率直的秉性:自右下角向左上方蜿蜒曲折、拾級而上的小路,路形有一種書寫的力度,筆鋒遒勁,大有“瘦金體”的風致,道邊栽滿了翠竹綠竹,道旁豎立著一塊水泥樁,上面刻寫著畫家黃永玉所撰寫的碑文:一個士兵如果不戰死在沙場,便是回到故鄉。黃永玉的書法自是瀟灑俊俏,氣度不凡,字體顏色和翠竹顏色融為一體,相得益彰;而與之相對的另條小路雖也是曲折向上但卻相對平緩,路面較滑,恰似斜傾著的溝槽,且路面自下而上由瘦窄逐漸變得豐腴粗壯,猶如顏筋柳骨的剪輯,蘸醮吸去顏體筆墨中的飽滿豐腴,補增添附柳體風骨的胸襟氣度。此時,小路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幅書法作品:雖瘦而腴。
沈從文先生的墓碑其實是一尊石頭,石頭的陽面鐫刻著他自己的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墓石的陰面刻著姨妹張充和女士所撰的誄文:“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選擇“讓人”,沈從文先生一輩子都在用不近人情的善良書寫著沈從文人格的偉大。
站在墓石的旁邊,我能清晰地看著沱江的流水慢慢從沱江流出家鄉,漂向遠方。然而,流水所作的工作跟墓園的主人所作的工作將超越一切而上,這不是驕傲,不是夸大事實,是時間穿越時空的驗證。墓石恰好佇立在小路的中央位置,墓石與三條小路組合成一個碩大的“文”字。這是一幅多么激動人心,充滿了詩情畫意和富有深刻意蘊的圖景呀!好一個“文”字,設計師巧妙地將墓園主人的名字很好的鑲嵌進去了;好一個“文”字,形象說明了墓園主人的身份只是一個文化人,一個熱愛文字的人。
山腳下的小路上游人往來不絕,他們和我懷有同樣的心境來爬山,我們下山時的心情卻千差萬別,甚至連說一句話都難得聽到。我來這里似曾領悟到了生命的真諦,其實什么也說不出口。此時,我的心里頭僅能想起但丁的這么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我對著這尊五彩基石恭敬而規矩的鞠躬致敬。
下山后,我到山腳下的那家小書店停留了一陣子,挑選了本《邊城·湘行散記·湘西》集子。老板娘在往我書上按印的時候,我問道:“沈先生在鳳凰還有親人嗎?”
“沒有,當然全是在北京了。他的表侄黃永玉先生有空會來鳳凰,來了鳳凰肯定要來這里看看。”老板娘的語言中洋溢著一種自信和愉悅。此時,我發現自己問了世間最愚蠢的問題。沈從文先生墓石前擺放著的買來的鮮花、摘來的野花、燃盡的香簽和香煙等祭品,難道這不是最好的祭奠嗎?我怎么可以斷定沈從文先生在家鄉就沒有親人呢?沈從文先生本身所擁有的品質和他遭受的命運雖是寂寞地,然而通過他本身所釋放出來的人格魅力和文化影響則是轟烈地。他早已是一個不僅使自己存活在浩瀚文字中,還讓自己永久活在家鄉人民心中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是鮮活生動的人,永遠都不會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