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小河水

1

那年春節剛過，雖說已進入春季，我家鄉的小樹仍然是銀裝素裹，天氣還是冷冰冰的。一天早晨，娘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說要早點吃飯，送我到學校念書去。上學，是件新鮮事?？晌艺Ω移鸫玻恪班培牛　眱陕曈帚@進被窩。因為我又尿床了，不暖干咋起，要叫爹知道了又是一頓揍。

娘掀起我的一個被角，一只手習慣性地伸進我的屁股下摸摸，嘆口氣，“二??！咋又尿床了……”

“羞、羞，不知羞。”一陣熟悉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我折頭望去，原來是英子站在窗檐下，還用兩根手指在臉上比劃著呢。

“呸！小丫頭片子?！弊宰鹦氖刮乙幌伦酉频袅吮蛔?，穿上了娘剛給烤好的花棉褲。

“英子也上學念書？”我們上了小河堤，我突然發現英子今天穿得整整齊齊，便早忘記了被她羞辱的話，問起娘。

“嗯，英子也上學念書。以后你倆有個做伴的，我和你喜大娘也就放心了?！蹦餃睾偷卣f。

小河，緊挨著我們村的小河。它從很遠的西邊過來，又到很遠的東邊去，串著一個個的小村和學校。我們村一公里西就是龍王廟學校。學校和我們村似乎就是這條小河串起來的冰糖胡蘆。小河水長年由西向東緩緩流著、流著……

小河底結滿了冰塊，堤上都是殘雪，英子牽著我的手，快樂的跑著，嘴里還不停的說著：“走！快跑！”簡直就像一位大姐姐。其實英子只比我大一個月。那年我六歲。

“撲騰！”我一不小心摔了個四蹄朝天，英子笑著拉起我：“真笨，像個大蛤蟆?！?/p>

“英子真壞，又羞人了。”我以一個大男子漢的姿態，挺挺肚子，“走著瞧，俺一個大老爺們，還不如你一個丫頭片子。”

“好！好……”樂的英子前仰后合。

我理也不理她一下，徑直向前跑去。“撲騰！”就該我倒霉，又是一跤。

英子忙跑過來拉起我幫我擦擦泥巴，“還逞能不？”

我噘起小嘴看看她也不吱聲。她又牽起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沿著小河向學校跑去。

2

從那天起我們正兒八經地上學了。我和英子早上順著小河去上學，晚上沿著小河跑回家，在學校我倆也坐一個土墩，像一個娘生的一樣，只是有時是姐弟，有時也像兄妹。

英子爹死得早，家里只有娘和一個哥哥。英子哥的名字叫金貴，村上人都喊他“貴”，我也很喜歡他。我和英子都叫他“貴哥。”金貴哥很疼英子，英子有時抓他，他總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哄她，在樹上掏個鳥蛋，或在小河里捉條小魚總是與英子一人一半，當然英子的那一半就又和我一人一半分了。這就是我引以自豪的地方。英子不怕哥哥，卻總怕我，無論干什么都依我。按理說我應該叫她姐姐的，可我偏不干，不但不喊姐姐，還常喊她死妮子，喊她一聲“英子”就算很對得起她了。

夏天來了，傍晚的霞似乎比以前紅了許多，紅得真像準備嫁人的新娘。河堤上的柳樹暈頭耷腦的，一動不動；河水也泛著紅光。我真想跳進去洗個澡。

“英子，我想下河洗澡。”因為娘早叫英子在外面看著我，不準下水洗澡，所以我只好向英子請示。

“不行，淹死了就不得了?！庇⒆蛹泵ψ柚梗冶阋膊桓以傧氯?。

“二小，你真想洗澡嗎？要是真想洗，我明個兒給你想點子，保準能洗成。”英子眨著眼給我想辦法。我心想，準是死妮子怕得罪我。

第二天早上上學時，我便急忙問她點子想好了沒有。她卻拿起架子，小嘴翹得高高的：“現在不對你講，晚上回來保證你能洗澡?！?/p>

我本來想嚇唬她，要她早點告訴我，但一想：若把她逼急了，她干脆不說，那一切就完了，等到放晚學，她再沒有點子，就再算總帳。英子可不管這些，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跑著，還唱著《上甘領》電影插曲：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俺娘的聲音，還有俺……。

調子跟電影里的一樣，歌詞卻不一樣?？晌乙膊挥浀媚歉柙~，所以雖然心里想羞英子唱錯了，但又怕英子反問我而不敢說出來。

終于等到放晚學了，我拉起英子就跑，跑到那段沒有人看見的河堤下。英子果然有點子，從書包里掏出一團麻繩：“把衣服脫掉，把繩子這頭拴在腰上，那頭我牽著。”

我急不可耐地脫掉了小褂子，把繩子拴在腰上，正準備脫褲衩時，英子卻把臉轉過去：“下了水再喊我回頭?！蔽夷墓苣切?，迅速地褪掉褲衩，跳進了河里，英子就像牽著一條下水的小豬一樣，坐在河邊看著我。

水面是熱的，可水底下都涼得很。我攪著水，盡情地戲耍著，感到這是平生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快樂。

“時候不早了，快上來回家?！庇⒆雍拔伊?，我想著下次而不敢違抗，只得怏怏地答應了?！耙律汛┖昧嗽俸拔摇！庇⒆佑洲D過臉去。

我忽然靈機一動，只把褲衩遮住下身，就喊：“穿好了！”等到英子轉過臉來，我便一下子揭掉了褲衩。

“你壞，壞蛋！”英子急忙用雙手蒙著眼睛，可卻直直地跑到我跟前，放下雙手，對我的光屁股就是一巴掌。

“嘻嘻……”我們都大聲地笑了起來，笑聲隨著小河的流水遠去。

3

在我眼里，英子總不長高。剛上學時，我倆一樣高，可到三年級時，她只能齊我的眉毛了。三年級開學時，老師不再讓我和英子同座位。把我們調開了，我舍不得，英子也舍不得，但都因怕老師，不敢說出來。還算有幸，我正好被調在英子的后排座位上。

英子這時特別喜歡一本叫《紅燈記》的連環畫。這本連環畫是彩色的，很好看，特別是畫中的鐵梅更好看。鐵梅英姿颯爽，帶著兩條辮子，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長，英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學鐵梅把自己的頭發也編成辮子。別看英子人不大，頭發倒不短，時間不長，兩根辮子就拖到了后背上。

上課時，有一個老師講課我一聽就難受，可又不敢扒在臺子上打瞌睡，正無事可干時，忽然看到英子的辮子，便偷偷地輕輕牽過來，把扎著橡皮筋的辮梢拆開又扎上，扎上又拆開。英子一點不知覺，可次數多了我又覺得沒勁了。于是又想個新法子：把雙手撐在臺子上，來回地搓摸著辮稍。那辮子軟軟的越摸越感到舒服，真是愛不釋手……

這一天放學，英子沒有喊我一塊回家就先跑了。我對這突然的變故感到委屈，邊喊邊追趕著英子?？煲返剿臅r候，英子卻突然站住了。沒等我站穩，她就劈頭罵來一句：“不長進！上課不聽，還摸人家辮子，我再也不理你了。”

哦，我明白了，原來上課摸她辮子她早曉得了，可怎么當時不阻攔呢？可我早把平日的自豪感忘了，心里顫顫地聽著英子繼續往下罵。然而英子不再說話了，只是昂著頭不顧我就先走了。

“哇——”我委屈加害怕地一下子蹲到地上大哭起來，原來我竟然那么膽小，許多年后，我想起有時在英子面前能自豪，實在是狐假虎威。

這一招果然靈，英子聽到哭聲馬上跑了回來，蹲下身，掀起衣角給我擦眼淚。我扭扭捏捏地被她拉了起來。

“二小，你恨我吧？我是為你好。我娘講，我們念書不容易，在學校不要貪玩，要好好念書，聽老師話。”

我點點頭。

“二小，要摸就現在摸吧，以后上課不要摸了，啊？”

“我不敢?！蔽业椭^說。英子還理我就是萬幸了，哪里還敢再得罪她。

“那，我們回家吧?！?/p>

英子轉過身來，還和以前一樣，伸過來牽我的手，我也只得隨著她跑，到底還忍不住地偷偷地摸了一下她的辮梢。

英子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小河里的水正輕輕的流著。在晚霞的照耀下，放著魚鱗光，水光映照著英子臉龐，粉紅粉紅的。

4

我再也不敢摸英子的辮子，也再不敢在她面前稱強了。但我的書卻念得比以前好得多。英子也并不因此而擺勢威，她還像以前事事依著我。英子問我念書上的事，我總以為她在考我，于是便小心謹慎地對付她的發問，因此也不覺得有什么不懂?？捎⒆訁s說她問我的她自已本來不懂，聽我一講就懂了。我當然不管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總是有問必答。英子也不虧待我，她的書包里總有吃的東西，當然不外乎花生、紅署干這些東西。有時還有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弄來的桑果子，這東西很甜，很好吃。

英子賞給我最好的東西，是那一次她給我用紙包著的油麻花。這種麻花是小麥面和香油做成，我們家都很少吃。

“英子，你家天天吃麻花？”我大口大口地嚼著油膩膩的麻花，含糊不清地說。

“我家來人了，是貴哥要說親，那女家人來相親。”英子蹙著眉，好像有些不太高興。

“貴哥要講親啦。”我高興得一揚眉頭，可差點被麻花噎了喉嚨。

我應當為貴哥高興，他對我們太好了。每次遇到天氣突然變化下起雨雪，這時，一下學準能看到貴哥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夾著兩塊雨布站在大門口等我們。那時，在我們上學后，我娘和英子娘商量，給我們一個人買一塊雨布，專給我們上學用，家里其他人挨都不能挨一下。因此，貴哥每次送雨布，總是自己穿著蓑衣夾著兩塊雨布，從不自己受用一會兒。

“英子，你怎么不高興？”貴哥大喜英子反而不高興，我有些奇怪。

“我不喜歡那個女的。那女的太饞。早上我娘借了面做麻花，她先還說不吃，裝得還真像呢，慢慢地一點點地吃，可我娘一轉身到灶上去，她卻一大條一大條往嘴里直塞，滿嘴角都是油。她娘也能吃，一會兒把一大碗就吃剩這么一點點。”英子一邊說一邊還做樣子，把我笑得直淌眼水，她自己也笑了。

她是你嫂子呢，你敢這樣說她。聽大人講，小姑子就是和嫂子搞不合。我笑著說。

“你又沒看到她那饞相就瞎講。”英子爭辯。

“英子，你要到我家吃麻花，再饞也不要緊。我沒有妹妹，姐姐就是看到了也不講你?！蔽抑v了一句玩話，怕英子打我，說完扭屁股就跑。

“沒正經！”英子沒有追打我，只是罵了一聲，聲音也不大。當我重新走到她身邊時，發現她的臉紅紅的。

5

我不敢再同英子講話了。班上男同學和女同學都不講話，我怕別人笑話我。英子也不大同我講話，想必她也是怕同學們笑話她。

上初一的時候，班上轉來一個城里的學生，大個子，像竹竿一樣?？墒沁@個同學卻調皮得很。喜歡打人，我們這些小同學見他就躲。他的眼睛瞪很大，嘴巴也大大的，所以我們都背下討厭地叫他“大蛤蟆”他是跟他爸爸一塊兒調來的，我們只知道他爸爸是公社里的一個干部，經常到學校來，老師校長見到他都很恭敬。

可有一天，這個“大蛤蟆”卻找到我頭上來了，他遞給我一個折成方塊的紙條，要我送給英子。我心想，這個“大蛤蟆”跟英子有什么關系？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把紙條帶給了英子，并且還不敢偷看。

“英子，‘大蛤蟆’寫了什么話？”英子看完紙條，我便急忙問她。

“你自己看吧！”英子氣呼呼地把紙條遞給我。

我如獲至寶地接過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

英子表妹下個星期到我家玩好吧？我爸爸媽媽說你好，我也喜歡你，你來吃飯我家一定買肉表哥李紅旗

“英子，你家和李紅旗是親戚，怎么不早告訴我？”從紙條上看，這“大蛤蟆”還是英子家的親戚，我便馬上改口叫他的名字李紅旗。

“他爹是我的表叔，是我爹老表，爹活著時，我到他家去一次，那時很小，記不清事，以后就再也沒去過了?！?/p>

“難怪‘大蛤蟆’沒欺負過你呢！英子，我叫你表哥‘大蛤蟆’你生氣嗎？”我有些羨慕英子有一個這樣狠的表哥，因怕英子到她表哥那里說我壞話，便試探著問。

“他本來就是蛤蟆眼嘛?！庇⒆記]有一點要生氣的樣子。我便放心了，并且想：我與英子這樣好，他也不會欺負我了。

“那，下個星期天你真到他家去？”我想起了“大蛤蟆”的邀請，又問起了英子。

“我回家問我娘，娘要叫我去我就去?！庇⒆佑檬謹n了一下額前的劉海說。

英子娘同意英子到李紅旗家去了。那個星期天：我一個人孤單單，總是站在路口望著公社那邊的方向，盼著英子回來……

天快黑的時候，英子回來了，急匆匆地跑著，快到我跟前，我大聲喊她，她好像沒聽見一樣，也好象沒看見我一樣，擦過身子就跑。我用眼一瞥，覺得她的眼角似乎掛著亮亮的淚珠。

“英子，等等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沒頭沒腦地大喊一聲，就追了上去……

我終于沒有追上她。她一回家就關上門，任憑我喊門，她也不答應。我只好回家告訴娘，娘便急忙到英子家去了。娘好久才回來，沒有多說話，只是告訴我，英子是在路上被怪東西嚇的，她娘正在給她叫魂呢……

這次事故的原委許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和英子都已經是大人了。

那件事發生后，英子就變了，整天都是緘默不言，對我也疏遠了許多。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就在放學路上，望望前后沒人，就跑上去問她：“英子，你怎么老是不理俺。”英子低頭不語，只顧走她的路。我急了，便大聲嚷道：“有了爹在當官的表哥，就不理我了。”邊說還邊撮起嘴唇翹起來。

“啪！”不言語的英子突然轉過身，對著我的嘴就是一巴掌，然后急忙捂著臉跑開了。

我被這突然的一擊打懵了，呆呆地站在河堤上，望著英子遠去的背影。

小河水依舊向東緩緩流過。

6

許多時候，每到學校我的心就被提了起來，我得罪了英子，我怕她告訴了“大蛤蟆”，“大蛤蟆”要打我?？墒牵按蟾蝮　币恢钡剿晦D走的時候，也沒有打我。我想，大概是英子沒有告訴他了。

“大蛤蟆”走了以后，我也再不敢問英子關于她表哥的事，只聽班上的同學們說，他轉到城里念書去了。管他到哪里去，這個克星走了，就是我們最大的快樂。

英子也好像變得高興了一些，臉上時常帶著紅暈。一個冬天過后，我突然發現她比我長高了，胸脯也鼓了起來，對我雖然不比小時候那樣親熱，卻也比前一陣子好了許多。

有一天，英子告訴我，貴哥的那個未婚妻不干了，一個包裹送給了英子家，就算吹燈了。

“這個壞女人！”我憤憤地說。

“她嫌我家哥太老實，家里又窮?！庇⒆尤粲兴嫉氐椭^說。

“壞人沒好報，看她挑到最后嫁個王八蛋！”我還是咒罵著那個女人。英子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在為哥哥悲傷。貴哥太好了，如果不是他，英子早綴學了。

“英子，不要難過，那種女人就是娶回家也是禍害，貴哥那么好，還怕娶不到人？”我忽然一下子變得聰明起來，能安慰別人了。英子笑了，但這只是嘴角邊的一絲，眼角卻依然掛著淚水。

貴哥被那壞女人誤了時光，雖然有許多人幫忙，總是說不上合適的人家，我娘也嘆著氣為他著急，英子娘更是急成了病，頭發白了許多。終于，有個嬸子說上了一家，但有個條件：必須要四百塊錢“拔根子”，就是那個女的對原來的婆家不滿意，要吹燈，但自家又沒錢，就只有要第二個婆家給了。這都是秘密的事情，在沒有準備好錢以前，是絕不能被別人知道的。我偷偷地從娘和英子娘那里聽來時，也真著急了好一陣子：我們上學的幾塊錢學費都是借來的，哪里能一下子湊那么多的錢呢？

英子的那個表叔來了，我已經早知道他就是我們公社的書記，只是從來沒見過他到英子家來過。

“英子，你表叔到你家來了？”英子到我家借雞蛋，我便問起了她。

“唉！”英子點點頭。

“做什么事？”

“俺不覺”英子答一聲就走了。我猜著英子表叔來的目的：是貴哥說親他給借了錢，還是明年英子念高中的事？還是……這時，我又羨慕起英子來，她畢竟還有一個當官的表叔。

晚上我到英子家去，剛推開門，眼前的景象便使我吃了一驚：遍地是花花綠綠的衣裳，有幾件還被撕成碎片。貴哥默默地坐在凳子上，英子娘垂著眼淚看這狼藉的屋子……

“二小，找找英子吧?！庇⒆幽镆娢疫M來，沒等我說話，就央求著我。

我聽說英子跑出去了，哪里等得急問這屋里的情景，便轉身就走。

英子沒有來我家。我便估計她不會再到誰家去的。這么晚了，她能到哪里去呢？村邊都沒有，我想起了河堤的柳樹叢。

果然，英子坐在一棵柳樹下，出神地望著模糊不清的水面，我走到她身后時，她還沒覺察出來。

“英子，發生了什么事？”我靠著她身邊坐下，她覺得了，沒有吃驚，也沒有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

“英子，回家吧。”我又說。雖然沒有風，與前些天比較起來還覺得暖暖的，但畢竟是深冬臘月啊。

“二小——”英子突然抱住我，大哭了起來。

“這？這……”我慌了。我和英子一樣年歲，雖然英子還比我高一點，但我也是小大人了。然而，我沒有推開英子，任憑英子抱著我哭泣。

“都是那個老不死的今天來了，帶來了許多東西，講要——，還講什么上高中、招工、上大學——”

英子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有些話她沒有說出口，但我還是聽明白了便問道：“那個人是誰？”

“就是‘大蛤蟆’！早到廠里當工人了，那個壞種！”英子不再哭了，咬著牙罵“大蛤蟆”。

“你娘和你家哥同意了嗎？”

“我娘沒主意，我家哥老好，聽那老不死的講，我要是答應了，還要送一筆彩禮，家哥說親也就有錢了，我還能夠進高中，上大學?！?/p>

“英子，你就……”我本來想說的話忽然頓住，到底是要她不答應還是勸她答應呢？英子沒有注意我的話，只是把我抱得更緊：“二小，我怕?！?/p>

“怕什么？”我還有心想笑英子：膽小就不要一個跑出來。天不算黑，還有我呢，怕什么！

“我怕，我怕我娘哭。我把今天送來的衣裳剪碎了幾件，要賠的，娘又難過?！?/p>

“這——？”我忽然覺得事情又嚴重起來。我雖然不能管家，但我家甚至是英子家的經濟情況卻還是清楚的，“我回去跟我娘講吧，叫她想辦法?！蔽蚁氤隽艘粋€無可奈何的辦法。

“你娘真好！”英子忽然顯得有些高興了。我的情緒也隨之興奮起來。

起風了。光禿禿的柳條被刮得“嗖嗖”直響，水里面的幾只小魚跳了幾下，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靠在英子胸前，身上暖暖的……

“英子，我們回去吧，”我轉過頭來，望著英子：好一張俏俊臉的輪廓，許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唉。”英子放開我，站了起來，又拉起我的手。

7

英子娘托人把英子表叔送來的東西退回去了，那幾件剪碎了的衣服也買了新的賠上。我出了個主意，叫娘把英子剪碎的衣服要來，給姐姐的孩子拼幾件小東西，然后到過年時，再給英子買一套衣料。娘答應了，果然，娘一說要那幾塊碎布，英子就毫不遲疑地送來了。所以，過年的時候，娘買了一件紅褂子，英子也喜歡那件紅褂子，從正月初一開始，穿了半個月也沒有脫換過一次。

娘讓爹用兩只老母雞、四瓶酒，并且還求大爺求二爺，也沒給我換來一個念高中的資格。英子沒有讓她娘那樣做，她說她早就打算好了，初中畢業后就回家種田。她還說再念也沒有多大用，表叔那里算是絕了往來，以后干什么也輪不到自己。我覺得她想得對，也想不上高中了，于是決定先討問一下娘的意思。

“娘，這高中我不念了?！蹦镎诮o我縫被子，我便歪在被子上對娘說。

“費了這么大的事，也不成，娘對不住你。你爹又給你想辦法去了。”娘不緊不慢地說。

“娘，我是想就是念了高中也沒用。找不到后門，招工上大學絕不可能，就是當民辦教師也輪不上我。”我用了英子的理論來勸娘。

“那就隨你吧?！蹦飮@息著說，眼角似乎有淚珠，但手還在縫被子。

“英子，我跟我娘講好了，高中我也不念了。”我馬上找到了英子，嘴上雖是那樣說，但目的卻在于討問英子的意見。

“真的？”英子似乎吃了一驚。

“唉?！蔽抑敝钡赝⒆?。

“你真傻！你娘費了那么大的事，你要是不念了，她就要傷心死了。到以后，到以后……”英子好像生氣了，喉嚨一咽，后面的話沒有說上來。

“你不是也不念了嗎？”我又故意拿話噎她。

“你跟我不一樣！唉！你真沒出息！”英子急了，小臉紅紅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生氣。

我沒敢再辯理，只是低著頭不作聲。英子的一頓搶白，使我沒有道理再說別的了。娘傷心，那倒是真的。從出世的那天起，她就在我身上寄托了無限的希望。英子生氣，那也是真的，從跨進學校大門的那天起，多少年來，她罵我不知有多少次的“不長進”，當然這每次都是因為我不好好念書而引起的。

我怕她們。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當時是推薦，我爹在當大隊干部時得罪了人生產隊長都不推薦我。幸好，老天有眼，全縣的征兵工作開始了，我一舉過關，而且是海軍。

我一路小跑上了河堤。淡淡的晨霧還沒有散，可村莊卻早醒了，有幾家的煙囪已冒著炊煙，而更多的卻是那尖銳刺耳的刮鍋聲傳進我的耳朵。我抬頭看看天，朝霞正紅，也映紅了河水和那光禿禿的樹梢。突然，我的腦海映了記憶中最初的一幕……可是……。我悵然地回過頭來，眼睛忽然一亮：遠處的霞光中，柳樹下，倚著樹干的是英子那紅紅的身影。

8

部隊，新的軍營，新的戰友，新的海，然而這種新鮮感一眨眼就過去了。沒有英子，我不論在什么時候，都感到孤單。好在那緊張的入伍訓練充實了一些空乏的生活。成天的政治學習大會、反擊右傾翻案風，追悼會，吊唁儀式、粉碎“四人幫”萬人慶祝會……我們都參加了，寫了許多感想。

這時，我最感到有意義的就是每周給英子寫信，我寫著想著英子在河堤上看我給她寫的信，我只要一到村邊的河堤上，就能看到晚霞中的英子。她總在這時有那么多的事情：有時牽著一只羊在踽踽而行，有時擔著兩只空水桶立在河堤上呆呆地看著水面，有時看著幾只小鵝，坐在地上，雙臂抱著兩膝，低聲地喚引著小鵝趕食……而每當想起我時，她總是先定神，然后輕輕地打開信……

這一年過去了，我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水兵了，英子也在家掙了一年的工分，當了一年的農民。英子寫信告訴我，這一年她掙了快三千工分，年終生產隊結算，她家還分到了九十幾塊錢。“總算不像以前那樣超支了?！庇⒆有老驳睾?。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長夢：

英子帶著興奮，神秘地把我叫到河堤上。正是月掛樹梢，我偷偷地看著月光下的英子。她只穿著短衫短褲，雖苦戰了一個繁忙的季節，經受了烈日酷暑，但臉在月光的映襯下，還是那么白凈，裸露的胳膊和雙腿也還那樣潔白。英子向我身旁靠了靠，飄來一股淡淡的發香，我的心中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想法，我想挽過英子長長的頭發，輕輕地拂在我的臉上。

“英子，扇子遮著什么？”我看到英子故意用芭蕉遮著拿在手上的一個什么東西，便立即問起她。

“你猜猜看。”英子把雙手背到背后。

“香瓜？不是，香瓜早下市了。哦！是紅棗。”因為英子經常這樣把東西給我吃，所以我猜是吃的東西。

“都不是，給你吃慣了，一猜就是吃的東西。你看！”英子說著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一個在月光下閃著光亮的嶄新的塑料封皮筆記本。

“哪來的？”我有些吃驚地問。長了這么大，我還沒使過這樣精致的本子。

“大隊發的，還有獎狀，說我是‘雙槍’積極分子?！庇⒆油拥卣f。

“你不該那樣吃許多苦?！蔽覜]有像英子那樣激動，想起了英子不分晝夜地吃夠了苦。心中只是有些不好受。

“其實，我沒有吃多少苦。反正一個隊里要三個人，他們就選上我了。”英子向我解釋說。我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毫無目的地折下一根柳條，漫漫地一段段地折斷。英子也沒有馬上說話，只是默默地用筆記本在我身上碰了碰，然后才輕聲說：“二小，給你吧?！?/p>

“這，我，你吃了那么多苦得來的，我不要。”我不忍心要這個本子，便推辭說。

“你，人家干什么叫你來的，你都不覺得，你不要，我就把它扔到河里。”英子好像有些生氣了，并且真的舉起了筆記本。英子的脾氣我最清楚，她說到就真能做到，我只好答應了。

“你看，這是什么東西。”英子沒有立即把筆記本給我，她打開本子，從夾層里取出兩顆糖果遞到我面前：“喜糖，大隊表揚了我們生產隊今年‘雙搶’搞得好，隊長高興，買了二斤糖果，每個勞力四顆。”

我不由分說就抓過糖果，迅速地剝下包紙，扔一顆到自己嘴里，另一顆又遞給英子，可英子卻偏過頭去，我一急，便一把抱著她的肩，扳過她的臉。英子先是一顫，可立即就靜了下來，并且閉起了雙眼。忽然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心中一陣悸動，便急忙松開手臂，可英子就像無力支持一樣，使我不得松手。我也靜了下來，將那一顆糖果塞進了英子微啟的嘴里，于是，我們都不說話，默默吸吮著糖果。微風中，我用手輕輕地摩挲著英子的柔軟的頭發和光潔的肩臂……

許久，英子忽然輕聲問：“二小，聽說以后部隊戰士可以考軍校了。你真走運?！薄俺煽儾缓靡矝]用?！蔽艺f?！澳銖男【秃苈斆鳎灰ゾo一點，就一定能考去?！庇⒆油用嬲f。

我沒有再答下去，從英子的話音里，我已經聽出了她的心思。“英子，我考上了也不會忘了你?！蔽冶鞠氚参克蓞s說出了一句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的話。

“我自己知道怎樣做?！庇⒆雍孟笫菦]有聽到我的話，只是自言自語地說。

月亮移到了正頂。月光中我呼喚英子，可我醒來，只看到了窗外的月光……

9

我沒有使家里人失望，沒有辜負英子的期望，也正像英子所說的，我交了好運，我考取了海校。對于一個出身農村，祖祖輩輩都目不識丁的農村孩子來說，這將帶來多大的喜慶??！我激動了，接到通知書后的那天，我興奮得夜不能寐，忘掉了周圍的一切，成天只幻想著那一種軍校的環境，軍官的生活。

到了學校以后，遇到的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才使我又一次孤獨了，然而這卻與連隊大不相同，這里是遠離家鄉的城市，是大學。

第一年暑假，我真是歸心似箭，在火車上，我希望火車如飛機那樣快，在輪船上，我罵著輪船為什么比不上火車。因為急呀，要急于見日思暮想的父母，尤其是心中的英子，我要告訴她這半年的許多見聞，告訴她除了課本以外的那廣闊的航海知識，告訴她我初探人生所得到的那點滴的體會……

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左鄰右舍的鄉親們都來了，問長問短，小小的院子里真夠熱鬧的。我拿出香煙和糖果招待他們，站在他們中間，回答著他們發問的許許多多的新鮮問題。貴哥和英子也來了。我遞過一支煙給貴哥，他破天荒地接了，銜在嘴里濕了半截，一口吸了，被煙熏得直流眼淚，英子沒有問什么，只是和娘說說笑笑，我幾次想同她說話，都因招呼來人而打岔了。

時間不早了，鄉親們差不多都回去休息了。只剩下貴哥和英子，貴哥用眼看看英子，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獨自離開了。我這才仔細地端詳起英子，幾年時間，她瘦了許多，顯得比以前更單薄。我倆并排坐在床上，許久她才說：“軍校念書累不累？”“不累！就是有時想家?！蔽仪穆暬卮鹆怂质且魂嚦聊?。

“二小，我寫的信有沒有錯別字？”英子打破了沉默。上軍校這半年，我與家里書信來往，其實就是與英子聯系，家里給我的信是英子代寫的，我回信時，里面必另外寫一封給英子的信。

“你的語文能力很好。就是安慰我的話多了。”我既肯定又否定地回答了英子，因為我回家半天，娘就告訴許多英子信中沒有寫到的令人不安的事情。

“明天就要開始收麥了。”英子似乎是自言自語。

我沒吱聲。

這時，一陣微風吹過，院中的樹葉發出“嘩嘩”的響聲，我們不約而同地仰起頭，天空繁星閃爍，摸摸頭發，濕漉漉的。我忽然感到一絲涼意，便向英子身邊靠了靠。她坐著沒動，我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果，剝掉包紙，然后輕輕地摟著她的雙臂，悄悄地把糖果塞向她的嘴角……

轉眼又是一個寒假到了。放假前，英子在信中欣喜地告訴我，生產隊要分成小組，以后就是各個小組獨立做事，年終也是小組獨立核算，各小組是好是壞就互不相干了。這是一件重大的新鮮事，我迫不及待地趕回家了。

左鄰右舍的鄉親們照例來探望一番，可我在人群中左找右尋也不見英子，連貴哥也沒看到。我疑惑地問娘：“英子不在家？”

“唉！”娘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貴跟英子吵架，把英子打了?！?/p>

“貴哥打英子？為什么？”我吃了一驚，貴哥從來沒打過英子呀。

“哪曉得什么事。我去問他倆，哪個也不講，連他娘都不知道。貴老好人，沒頭沒腦下手重，把英子推倒了，頭撞在門坎上，淌了許多血，到今個兒還在家睡著?！蹦镫y過地說。

“這個貴也真……”我心里一陣難受，“娘我去看看英子?！?/p>

我迅速地打開包，翻出一件粉紅色的襯衫，這是我從津帖里省下錢買的。本來想買件罩衣，但錢不夠，只好買了這件。又拿出兩瓶罐頭，這本來是給爹娘買的，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

英子果然睡在床上，見我來了，她故意拉被子蓋住了頭。我坐在床邊，輕輕地拉下被頭，英子閉著眼睛，可眼角卻掛著淚珠，被頭也濕了一片。

“英子，我來家了?！蔽仪穆曊f。

英子迅速地睜開眼，又迅速地閉上，許久才重新睜起眼：“你來家了?！蹦樕蠏熘唤z笑，不過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苦笑。

“你先睡吧，我晚上再來?！蔽蚁肫鹆思依镌S多人，便對英子說一聲就出來了。

貴哥正巧站在門外，像個木頭人，穿著舊棉襖，用一根破布帶扎著腰，因為沒有穿罩衣，舊棉襖的補丁全部暴露在外面?？匆娢?，他怔了怔說：“二小回來了?！蔽覜]有立即回答他，打量他一下后才說：“你打英子？”是十足的質問口氣。

“這……我沒……”貴哥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

“為什么打，怎么下手那樣重？”我根本無法聽進他的解釋。

“這是——”貴哥正要解釋，忽然聽到英子在屋里咳一聲，便連忙打住，轉了個話頭應付說：“是不小心撞到的?！?/p>

我也沒再問什么了，心想兄妹在一起，吵吵鬧鬧恐怕是不可避免的吧。

晚上，我再到英子家時，她已坐起來，披著棉襖臥坐在床，頭上扎著一條手巾，腦勺后頭發零亂，大概就那個部位撞破了。我看著她，心中忽然有一個古怪的想法，覺得她像一個“坐月子”的媳婦。

我沒有說話，坐在床沿上。英子也不吱聲，沒有提我買襯衫的事，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好大一會兒，英子突然盯著我說：“二小，你們軍校畢業了，還能不能再念更高的書？”

“大學畢業了還可以考研究生?！蔽艺f。

“那你考不考呢？”她又問。

“我想考，可外語不行?！蔽倚睦锎_實有些沮喪，罵自己沒有外語知識。

“你一定能考上，還有兩年呢，抓緊點就行了?！庇⒆咏o我打氣。

“我就下點決心看看?！蔽疫@樣說是為了不使英子失望。

整個寒假，我天天泡在英子家，見英子和貴哥還像以前那樣，便沒有再問他倆為什么打架。英子傷沒好就要起來，幾次都被我勸說住了，直到過年以后，傷痊愈了，她才下床來了。高興地為我準備著行李，并且在家里煮了一大包雞蛋要我帶上。我也毫不推辭，樂意收下，并且很放心地上路了。

10

從軍校畢業分配到艦艇已兩年了。

11

兩年來，工作和學習的酸、甜、苦、辣，多么想，多么需要向英子傾訴，然而英子卻好，先是輕淡地給我寫上幾句，后來，后來干脆連信也不寫了，我的心甭提是啥味了。是啊，人生的路漫長，茫茫的大千世界，我想啊想……

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我又踏入了家鄉的土地。走在河堤上，看看左右柳樹長得密了點，堤下的麥田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土凍著，田梗邊背著太陽的地方還留有一小塊一小塊的潔白的積雪，幾只野鳥在麥田里細心地覓食……

“啊，到家了。”在這一剎那間，我徹底地忘卻了許多的不快。

爹娘，左鄰右舍的鄉親們還是那樣，對我的歸來高興得個個臉上都掛著笑。我環顧左右，在人群中尋找英子，發現了貴哥，獨不見英子。難道就偏在我回家時她生病嗎？我正想問貴哥，可他卻轉身走了，我不好丟下眾人追隨出來。

人散了，娘給我打了一碗荷包蛋。在我的眼里，那是招待貴客才有的，我可是回家呀！

我問娘：“英子今天不在家？”

“英子？”媽似乎有些不解：“快要過年了，她走娘家做啥？”

“娘家？”真正不解的是我。

“你要問什么，把我都轉糊涂了?！蹦锫裨拐f。

“英子，娘家？不回來？”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驚肉跳。

“英子早嫁人家了。怎么，英子寫信沒講？”

“……”我瞪大了眼睛，像被雞蛋噎了，嘴張得大大的，在心里喊道：完了，接著頭腦便是一陣混亂，“啪”的一聲，掃掉了桌子上的碗，重重地伏在桌子上。

傷心，說不出滋味的傷心，從來不曾有過的……

娘慌慌忙忙地在我的背后用無力的拳頭捶著。

許久，我才抬起頭來，看著娘掛著淚珠的臉：“什么時候講好的？”

“去年臘月講好的，就這個冬月辦了喜事?！?/p>

“是不是那個表叔家？”

“不是，是換親?！?/p>

“怎么不告訴我！”

“我跟英子講過你倆的事，她一口說從來沒有什么瓜葛。我要她寫信對你講一聲，她說寫了，你回信給她也同意。”

“我找貴去！”我突然爆發從未有過的怒火。

“你歇口氣吧，貴也成家了，你找他也沒用了，都怪我老糊涂了。”娘勸我，也自責。

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還是找了貴。他正在家淘黃豆做豆腐，身上不見了前年的破棉襖，穿著一件灰色的卡褂子。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正在灶下燒鍋，我沒睬他們，徑直走向英子娘睡的床前。娘告訴我說英子娘病了一冬沒起床，并且準備了幾樣東西要我帶去。老人正睡著了，我便輕輕放下東西退了出來。

貴和那個年輕的女人早站在堂屋中間，望著我發呆，見我出來，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唇，但終于沒說出來。

“貴哥，這兩年家里過得好吧?！蔽铱刂谱∽约海瑳]有發作，但說話時卻帶著明顯的不是誠心誠意。

貴搓搓手，急得沒有馬上答上話。倒是那女的反應的快，連忙彎腰端起一個凳子：“這就是二小吧，快坐，我去倒水?！闭f完就到灶上去了。

“貴哥，外去問你個事?！蔽铱蜌獾卣f。

“哦哦，我正想對你說呢。”貴到這時才完全靜了下來。

“英子的事，是不是你逼的？”我出言不遜。

“是自己答應的，我要逼她，就是畜生！”貴急得跺腳。

“你那年為什么打她？”我想起了前年的事。

“唉，事情就是那年起的。那年你沒回來時，河那邊一個人來到我家，對我娘講有一家想換親，要她到我家來看行不行。我娘不敢答應，問我能不能這樣做。我當場就回絕了。我知道你倆的事，有幾次我在小河上看見了你倆?？捎⒆訁s答應了人家，我一氣就打了她，連夜趕到那個人家，把這事回了。英子不讓我對別人講，就是我娘也不知道。”貴用充滿慚愧的口氣說著這些事情發生的前因后果。

“以后你，怎么又答應了？”我還是窮追不舍。

“以后英子講她跟了你，對你沒好處，我想了想，也是這，就答應了?！辟F還是低著頭。

我終于支持不住了……

當我從昏迷中睜開眼的時候，坐在床邊的竟然是英子。

“這兩年你娘想你都想白了頭?！庇⒆虞p輕地說了第一句話。聲音很小，好像是嗓子啞了，眼睛也是紅腫的。

“燒還沒退，再用被捂一下，出了汗就會好的。我走了?！币娢覜]說話，英子又接著說，仿佛還提高了聲調。

“英子！”英子轉過身時，我終于忍不住了。

“二??！”英子也像觸了電似的轉過身來。

“哦。你這時回家做什么?！蔽彝挥X得有些唐突，便急忙提個話頭。英子早不是以前的英子了。

“我們分家單過了。我回來叫貴哥給我們做豆腐?！庇⒆咏忉尩??？墒俏矣X得英子那個地方難道連個會做豆腐的人都沒有嗎？

“二小，我走了，明年正月一定要到我那里玩玩，我來接你，??？”英子說完這句話。回了幾次頭，終于還是轉身跨出門坎。留給我的，是一個模糊的背影。

12

英子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沒有到英子的新的家中去，我不愿在心的創傷上再捅一刀，三天春節一過，就借口部隊工作不能遲而告別含淚的父母起程了。以后的探家，也只不過是利用春節前后象征性地探望一下年邁的父母或者為他們分擔一陣勞累，之后又立即回到遠離家鄉的軍營。

我怕的是再見到英子。

然而，幾年來卻不知有多少次地夢見英子；每當從夢中醒來，就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我在心里問夢中的英子：這一切你是心甘情愿嗎？你不是說過，在這個世上最好的男孩子就是二小嗎？英子啊英子，你為什么這樣絕情？那一次你拒絕了“大蛤蟆”家的提親后，我們并排坐在河堤上，你說，“大蛤蟆”是壞種。而且許多時間，你又告訴我，那一年你到他家，是他騙的，他把你按倒，脫光了你的衣服，直到他爸爸回來，你才被解脫。你說這事只能告訴給我一個人，因為你說我是最好的男人?？涩F在你卻答應了人家，難道是因為我有不是的地方嗎？……

從此我萎靡不振，精神一直打不起來。剛弄個正營級，沒多少天，部隊首長就找我談話讓我轉業，我啥也沒說，打理行裝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小村。

待安排期間，是我為父母盡義務的時候了。年逾花甲的父母守著幾畝田，艱難地為著生計而勞累一輩子，那雙不靈活的老手還不能放下鋤頭。英子，如果有你在我家，我相信你是不會讓他們這樣的，你能吃苦，有良心……

我堅決不讓爹娘下地做活，雖然我干地里的活還很不上手，但我憑著曾經在農村的環境中熏陶過多少年，咬牙堅持著。

貴哥來幫忙了，我沒推辭，因為我早解除了對他的怨恨。他給我說，他家的活因英子幫了兩天忙，所以早早就做完了。

“英子回來了？”對于英子的一切，我還是特別敏感。

“嗯！她說她家是晚麥，還沒黃稍，先把俺家的收完了再叫我給她家幫忙。可今早回來時卻給我說她家不用我幫忙。叫我先幫你家的忙?！辟F哥前后羅嗦半天。

“我怎么一次也沒有見到她？”我悵然若失。

“她晚上還來的。”貴哥又說。

“為啥？”我似乎眼前一亮。

“她早上把小玉送來，晚上要接回去?！?/p>

“小玉？”我大吃一驚。

“小玉是今年3月份出生的。”

我沉默了，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下午我早早收工，鬼使神差的跑到了村西頭的小河邊，天熱得厲害，我就泡在水里，只留一個頭在河面，靜靜地望著天上的霞光，堤上的柳樹。但我沒有心思去欣賞這沐在晚霞中的柳樹和其他的一切，我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河堤的盡頭——我在等英子的出現。

終于，在遠遠的天與地交接的地方，在這河堤的盡頭，霞光中分離出一個紅點，先是圓的，然后漸漸地拉長，近了，又近了，先能辨出紅的是襯衫，然后又辨出了臉的輪廓……我閉上了眼睛——走來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而又永不再得的英子。

我穿好衣服，坐在一簇小柳樹叢中，等著英子的歸來，思索著該說些什么話才好呢？現在的她可不是過去的英子??！她早已是別人家的人，是別人家的孩子的媽媽了。

“二小，真是你？”背后一個女人的輕輕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迅速地站起身，定了定眼神，盯著面前的人：散著頭發，粉紅色的襯衫，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拎著包袱……

英子！我多么想這樣大叫一聲，但卻在心里，嘴唇只抽動了一下。

“剛才來的時候，看到水面上的人頭有些像你，又不敢確認就沒敢喊。”英子似乎很平靜。

“你家的小麥都收完了嗎？”腦子里轉了幾個圈子，才想出這么一句話。

“麥子今個兒剛收完?！庇⒆哟鹬?，把包袱和孩子換只手。我便接過來她的包袱。

我們并排走著，誰也沒說話。

“他對你好吧？”我打破了沉默。

“也是老實人。前一陣閑時，做了點小買賣，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雙搶過后去玩玩，他也肯定很高興?！庇⒆泳従彽卣f，話音中有著對丈夫特有的情感。

“雙搶就你一個人干活?！蔽覜]有回答她的邀請。

“一個人干倒不要緊，就是這個小東西”英子打住話，對著嬰兒“叭”地親了一口，“就是她搗蛋。現在好了，我想個辦法：白天送給我娘帶著，晚上再接回來，就是自己多跑幾里路。”

看著英子與孩子的親昵，我也觸起了一股情，便輕輕地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臉蛋，孩子竟然笑了，笑得那樣甜，晚霞中，那本來就紅的小臉更像一朵笑開的花。

“小玉快叫叔，不，叫舅舅，哦，小玉還不會講話呢，長大了再喊?！庇⒆右暉o旁人地搖晃著孩子，逗著小玉，我被冷落到一旁。

“小玉，男的還是女的？”英子逗完了小玉我問。

“是丫頭?，F在小了真纏人，長大了就好了?！庇⒆涌粗∮裾f。

“孩子笑得真像你。”我的情緒稍微有些好轉。

“真的？”英子高興地望著我接著又說：“二小天不早了，你該回去了?！?/p>

“唉?！蔽逸p聲地答應著把包袱遞還給英子，“英子姐，我一定到你家玩。”我補充說，并且第一次叫了一聲英子姐。

“唉唉?！庇⒆舆B連點頭應著，可卻立即放快了腳步，拉開了一段距離忽然又站住，從包袱里掏著什么，等我靠近了她，她便把掏出來的東西遞過來：“雙搶搞完了，我就來接你。”沒等我接住，她卻轉身走了。

我揀起英子遞過來的東西，原來是兩顆梨，她娘家的梨樹上結的。我一手一顆地把梨抓在手里，呆呆地望著英子的粉紅色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小河的盡頭。

小河呀，小河，你帶走多少難忘的歲月，也帶走了我的心。然而小河水依舊緩緩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