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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長

2009-01-01 00:00:00張玉武
大地文藝 2009年3期

俗話說深山出靚女。黃杏鋪也出過在鄉里乃至縣里數得上的美女,終因該村是山窮水惡沒有發展前景的村子,美女們外嫁的外嫁,出去打工的打工,如今女人堆里就剩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還有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孩。

黃杏鋪盛產黃杏,每年七月黃杏成熟季節,山下的小車擺開一字長蛇陣,外來人不辭辛苦,汗流浹背上山采買家杏。這個地方的杏個大核小,果質厚重鮮美,一咬,順著嘴叉子流水,吸進嘴里,香味綿甜,令人回味無窮。

梁書記走馬上任鄉黨委書記,正值七月黃杏成熟時節。他早就聽說黃杏鋪的黃杏遠近有名,一天連司機也沒帶,自個兒驅車來到山腳下,徒步爬上了那座不太高但也不算矮的山包,爬到山頂放眼望去,大約六十幾戶,星星般散居在半山腰上,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給他以天上仙界的感覺。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快步翻下山,來到村舍前,發現半山腰是如此的平闊,人們因勢起居,實在有道理——不遭水災。他正在欣賞村容村貌時,這時有個五十多歲,肩扛大鋤,手拎一籃子黃澄澄杏子的男人向他走來。

梁書記一見黃杏,流著口水迎過來,問多少錢一斤?山里漢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哪里的?梁書記只好說鄉里的。山里人又瞅他一眼,鄉里人我都見過,就沒見過你。梁書記笑笑,我是新調來的。山里漢不依不饒,窮追不舍:接誰班?梁書記口渴難耐,本不想回答,只想抓起黃杏往口里塞,但他是有身份有修養的,極力控制著食欲,還是說接龍書記的班。山里漢驚呼:你是咱們鄉的書記?梁書記點了點頭。山里漢熱情起來,想不到真佛就在眼前,卻有眼無珠。他一指前門樓子,這就是我家,快進,快請進。梁書記懵懂地問,你是村干部?山里漢說這兒就一個村書記兼主任,今年春上撂挑子出外打工了。村民說我辦事公道,都推舉我當村官兒。頓了頓,他又說,不過,鄉黨委還沒任命呢。梁書記聽罷,點點頭,隨他跨進門檻兒。

院子大得很。一溜五間正房,東西配有偏房,最耀人眼目的是,院子中間的一棵杏樹掛滿了大黃杏,看上去令人直流口水。山里漢見書記饞涎欲滴,說,摘一個嘗個鮮,這可是正宗的黃杏。梁書記上前順手摘下,送進嘴里,立時全身通泰,直夸杏子好吃。山里漢喜滋滋領他進了屋,忙著要給他沏茶水,梁書記說杏比水解渴,山里漢用大葫蘆瓢摘了滿滿一瓢杏擺在了他面前,梁書記一下子吃了十來個,待吃得差不多了,才問你叫啥名字,山里漢答叫楊復喜,楊復喜又問對方貴姓,梁書記說免貴姓梁。

梁書記坐在炕沿上吃著杏,聽外屋有女人說話: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跟你過二十二年了,頭一次見你頭頂灶火門做飯。楊復喜精神飽滿地說,進去看看誰來了?妻子一探頭,見一陌生人坐在炕沿上,回頭拿眼直瞅丈夫。楊復喜自豪地說咱鄉的梁書記,人家可是咱鄉的一把手。妻子聽了,一步跨進屋,熱情地問幾時來的,忙不忙等客套話。楊復喜跟了進來,援軍到了,我這個雜牌軍也該撤了。妻子白了他一眼,要知道你下廚,我晚些回來也好吃頓便宜飯。楊復喜說梁書記深入農戶你還不好好表現表現,怎么說也得炒碟柴雞蛋整壺酒吧。妻子嘴一撇,鉆在窮山溝有啥好酒?楊復喜努力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閨女過年回來不是拎回一瓶古井貢么?就喝那一瓶。妻子沒說什么,去外屋做飯去了。

楊復喜揭開柜,從里拿出一盒“紅塔山”,抽出一支遞給梁書記,梁書記擺擺手。楊復喜說當官不抽煙是一大缺陷,找人辦事大打折扣。梁書記問何以見得?楊復喜說尋人辦事給人一支煙,話就好說了,煙是敲門的磚。

梁書記說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黨中央國務院有多少惠民政策需要通過村干部的口落實到千家萬戶,倘若村干部隊伍渙散,很難把黨的好政策灌輸下去。我總結了咱們鄉的工作上不去的原因,根本一條就是村干部的待遇太低。我有決心也有信心,即使鄉財政再窮,也要擠兌出一定資金提高村干的工資,年底還要評優選先,進行表彰,形成大家向前看齊的局面。楊復喜激動地說,梁書記真有魄力,我敢肯定,只要你這個想法一出臺,用不了半年,外流的干部就不外流了,誰還肯背井離鄉出去闖蕩,都堅守崗位,等待你的檢閱。梁書記一拍楊復喜的肩膀,好,我希望看到鄉村兩級干部擰成一股繩,扭轉石門鄉在縣上排名落后的局面。楊復喜精神一振,隨后神情又暗淡下來:我撐起黃杏鋪的門面,名不正言不順,有村民說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梁書記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只要好好干,轉正沒問題。楊復喜伸出長滿老繭的手與梁書記緊緊握在了一起。

飯桌上是柴雞蛋炒韭菜,還有從山上采來的山野菜,梁書記吃得很爽口,酒也喝得恰到好處。

梁書記坐在辦公桌前披閱文件,只聽門“嘎”的一聲開了,抬頭一看,見是楊復喜,手里提著一籃子黃澄澄的黃杏。他起身相迎,倒了一杯水,賓主落坐。

楊復喜屁股底下還沒坐穩,開門見山說我那事怎么樣了?

梁書記笑呵呵說,我回來就召開了副科以上碰頭會,他們對你都很了解,說你不是干部,干的卻是干部的事,按道理農轉非。

楊復喜臉上生花,結果怎樣?

梁書記說你來的正是時候,今天辦公室正好下發文件,其中就有你任黃杏鋪書記一職的事。

楊復喜感動地站起來,謝謝梁書記對我的信任,謝謝鄉干部對我的鼓勵,我楊復喜若不辦幾件對得起村民的事,就不姓楊。

梁書記也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們黨委一班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你干出成果,興許還能評你當先進。

楊復喜喜極而泣,哎呀媽呀,我長這么大,好事做了幾大籮筐,也沒人說我是先進積極分子,干好了,能當先進,那我得好好干,爭取評個先進,也體驗體驗先進人物是啥感覺。

梁書記還想鼓勵他幾句,這時辦公室主任進來,梁書記,文件已經打印好,現在就發到各村吧。

梁書記說好吧。辦公室主任剛要領命而去,書記叫住了他,黃杏鋪那份拿我屋來,老楊正好在這兒,呆會兒讓何組織和他一起回村,當著全村人的面,宣讀鄉里的任命。辦公室主任點點頭出去了。

楊復喜心潮澎湃,想到從今日起,他就由一普通村民升為一村之書記了,覺得臉前腦后有一光環在閃耀,手腳沒處擱沒處放,好在提來的一籃子杏幫了忙,他順手將籃子拎到梁書記面前,梁書記邊吃邊說,你們村子的杏就是好吃,那天你給我裝了一塑料袋子拿回家去,老婆孩子說比市場賣的香甜。

楊復喜說喜歡吃,就拿回去。

梁書記一擺手:讓干部職工嘗個鮮,說不定他們一高興,還能建言獻策,在你們村大搞杏樹栽培,使你們村依靠這一特產,走上致富路呢。

楊復喜興奮地喊叫,那感情太好了,果真那樣,我率領全村二百口人敲鑼打鼓向鄉里送錦旗……話沒說完,辦公室主任傳過話來,何組織正在整理手頭資料,一會兒就可以走。

老楊心里反而緊張了,想到即將面對全村人的面宣讀他的任命決定,不知如何是好了。

辦公室主任要給何組織派車,何組織還未表態,老楊卻說,車到不了家門口,不如騎自行車馱著小何去,一路上也可以領略一下自然風光。

何組織是縣委下派干部,在機關過膩了一張報一杯茶一坐就是半天的日子,也想下去體驗體驗村舍儼然、狗吠雞鳴的感覺。聽了楊復喜的建議,欣然接受。

他們告別了梁書記,老楊騎著車子帶著何組織一路向黃杏鋪進發。

此時正是七月下旬,但見山青水秀,鳥語花香,一派旖旎景象。何組織眼觀六路,心胸頓時開闊,他見楊復喜騎車吃力,要求下車步行。他邊欣賞路邊的景致邊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桃樹倒映在明凈的水面,桃林環抱著秀麗的村莊。啊!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老楊見他深情并茂,不由自主停下車子,拍起了巴掌。何組織扭頭說,我唱得不好嗎?老楊說你唱得非常到位,跟蔣大為幾乎沒什么區別。你瞧,天上的白云飄過來聽你唱歌了。何組織仰頭望天,果見一朵狀如棉絮的云彩飄在上空,他不由深呼吸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說,野外就是好,比嘈雜的鬧區強多了。等我退休了,一定在山間野地蓋一所房子,終老其生。老楊聽了,哈哈大笑,何組織不明所以地問,笑啥,我的想法不對嗎?老楊抑制住笑,你才多大,就盤算這些,到你退休時,社會不定發生什么變化呢。何組織說萬變不離其宗,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人力改寫不了大自然的容貌。老楊直搖頭,我們這一旮旯還好些,你到有礦區的鄉鎮轉轉,大山的肚肚腸腸都掏出來了。我有一個親戚在馬蹄口住,他是一個礦主,雖然靠開礦發了大財,他也擔心過度踐踏自然會給人們種下惡果。何組織深有感受地說,我縣是礦產資源大縣,一旦采完了,怎么辦?好在縣領導意識到礦石不是再生資源,竭澤而漁是不行的,從而進行了合理化開采,與此同時,還興建了幾個大工廠,逐漸由工業立縣向企業立縣轉移。老楊拍一下手,攤上這樣的決策人,也算全縣人民的福氣。

他倆走到山腳下,正是艷陽高照時。何組織掏出手帕擦一把汗,望著山上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我真不知道你們村子的人是怎么出出進進這座大山的,我望一眼都眼暈。老楊開他的玩笑:你剛才不是說老了到山地蓋房子住嗎?現在見山就愁了?何組織說,不是我為爬一架山發愁,而是為你們村沒有一條通往外界的陽光大道而愁。要想富,先修路。老楊不是我說你,你們村若沒有一輛汽車可以通過的路,即便村里有金娃娃,也富不起來。何組織的話激活了老楊心底那個沉睡多年的夢想:要干,就要好好干,不給村民辦幾件漂亮的事,誓不為人。老楊的決心打動了何組織: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我雖然沒有鄉長書記門路廣,但總比你沒頭蒼蠅瞎撞強。老楊騰出握車把的左手與他握了握,我是黏合劑,麻纏上誰,誰不消停,到時候可不要退場喲。何組織佯裝生氣,你把兄弟看成啥人了?老楊笑了笑,推車上山。

無限風光在險峰。當何組織爬上山頭,與梁書記的感受一樣,給他以全新的感覺。他扯著喉嚨高喊:我來了!回音飄蕩在山間,久久不散。

進了家門,楊復喜的妻子不在家,呆了一會兒,拎回一筐山杏樹葉子。何組織問弄這些干嗎?楊妻說喂豬。何組織說山杏樹葉子是苦的,豬吃了會毒死的。楊妻笑著說煮了就沒事了。

老楊催促妻子趕緊做飯,吃了飯還要組織村民開會呢。妻子說現在正是摘山杏的時候,想歸攏也歸攏不到一堆兒,要想開會,晚上差不多。楊復喜低頭思索一陣兒,抬起頭說,要不趁中午人們回來吃飯的檔兒,在大喇叭上宣讀一下?何組織問,這樣合適嗎?老楊說村里有個大事小情的,都是通過高音喇叭向各家各戶傳達的。何組織表態,就這樣吧。

十二點左右,忙碌的人們蹲在灶火坑旁往嘴里扒拉著飯,耳邊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

根據石門鄉黨委二十號文件精神,茲任命楊復喜同志擔任黃杏鋪書記一職。特此公布。

接下來,何組織用他那高亢的男中音介紹了楊復喜的簡歷及主要事跡。

何組織與看村委會的老頭還沒走出村委會大門,就見人們如潮而來,人群中有一赤紅臉絡腮胡子的中年漢子手舉小紅旗走在前面,一邊揮舞手中的旗子一邊高喊:我們堅決擁護鄉黨委的決定!鄉黨委的決定是英明的!……

何組織見這么多人自發地來村委會表達楊復喜任書記這一心愿,眼睛潮濕了。天地間有桿秤,那秤砣是老百姓,只要做了有益于大家伙的事,人們不會忘懷的,會永遠裝在心里的。他一步跨前,站在眾人面前,大聲問:

你們對楊復喜當書記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

擁護不擁護?

擁護。

那就讓他好好干,帶領你們走上一條致富路。

一片叫好聲。

帶頭的中年漢子將小紅旗給了身旁一個女的,緊緊握住何組織的手:鄉領導真是英明呵,選楊復喜當干部,我一百二十個同意。我不知道你姓啥,我希望你回去把我們的感謝話傳達給梁書記,就說黃杏鋪的人堅決擁護楊復喜當書記!

何組織不勝感慨:我姓何,是鄉里的組織委員。你放心,我回去一定把你們的良好祝愿傳達到。

接旗的婦女說,前任那個家伙吃人飯不拉人屎,可把我們折騰窮了,賣了學校賣了坡,聽說還要賣村委會,被一幫正義感的人攆跑出去打工了。

中年漢子對說話的婦女說,瞎說啥呀,何組織是來宣布任命的,不是來處理事的。

說話的婦女說,讓小何了解一下情況,總比不了解強吧。她扭頭問大伙,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齊呼,你說的沒錯。何組織見有一面皮不算白凈穿戴齊整四十來歲的婦女悄悄擠出人群,心中猜定她就是不負責任的舊干部的家屬。

何組織想遣散群眾,回楊復喜家休息一會,一揮手,大家都很忙,該干啥干啥……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頭不梳臉不洗、衣衫襤褸,年約十六七的半大小子敲起了鼓。

中年漢子被氣氛感染,大聲對村民說,我建議今天歇工半天,為楊復喜祝賀。大家有東西出東西有錢出錢。我,鄧文林,殺羊一只。

在鄧文林的帶動下,有的說殺一只雞,有的說拎十斤雞蛋,有的說補貼十塊錢……也有不愿參加的,起哄說,兩個肩膀扛一張嘴,行不?鄧文林來者不拒,行呵,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只要愿意去,白吃白喝又有什么?說的那幾個混混兒又都不好意思了。

鄧文林見鼓敲得震耳欲聾,鼓勵說,二傻子使盡敲,敲得全村人高興了,給你一條羊腿啃。二傻子見有賞賜,一蹦三丈高,拎上鼓,去楊復喜家敲去了。

楊復喜與老婆坐在灶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嘮著閑篇,忽然心房被鼓聲震得發抖,透過窗玻璃見二傻子胸前掛著一面鼓邊敲邊進他家院落,他大惑不解沖出屋,幾步跨到二傻子面前,不年不節的,敲的哪門子鼓?二傻子笑呵呵伸手要錢。楊復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欠你啥錢了?二傻子睜著一雙猴子眼,當官的錢。楊復喜哭笑不得,等我掙上了,給你一張大白邊。二傻子不見錢不撒手,把兩根干樹枝一扔,向老楊兜里抓去。嚇得楊復喜退兵三十里,往街上跑去。還沒走多遠,就見一伙人眾星捧月般擁著何組織向他家走來。他只好又撤回來,站在門口相迎。

何組織走到楊復喜面前,彌勒佛似的說,老楊,好人緣,全村人自發來給祝賀。看來鄉里沒有選錯人。

鄧文林拍拍楊復喜的肩膀,哥兒們,好好干,干好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楊復喜抬起眼簾,望著黑壓壓的人群,看著人們流露出期待的眼神,使勁點一下頭。在這一刻,他感覺肩上的擔子一下子重了,也暗暗下了決心……不當則已,要當,就得對得起全村六十多戶,二百口人。

鄧文林進一步鼓勵他,為了給你祝賀,我發動村里人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搞一次聚餐,我看你家地方小,踢騰不開,不如到村委會去,那里地方大。

楊復喜眼角流出了熱淚,他趕忙用衣袖擦去,穩了穩情緒,大聲說,鄉親們對我的重托,我會用實際行動報答的。

何組織深情地握住了楊復喜的一雙粗糙的大手,黨和政府相信你會把黃杏鋪的工作做好的。

楊復喜對著全村人的面趴在何組織的肩上嗚嗚大哭起來。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何組織就如李清照詞《如夢令》中所描寫的,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是怎樣回的老楊家,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衣裳洗了,皮鞋也上油了,一問,才知昨晚喝得盡興,以至上廁所跌入坑內,衣服沾了屎星,他不好意思地說作為鄉干部,太丟人了,也給你添麻煩了。楊妻說,酒喝到這種程度,說明你和群眾打成一片了,老楊名正言順當上書記,也有你的一份功勞。何組織邊穿衣服邊說,我也就是來宣布宣布,其實還是你們家老楊干得好,要不全村二百號人,非得讓他當書記?楊妻不好再說什么,轉過頭,去外間地燒火做飯。

楊復喜走馬上任以來,心氣很高,他首先把前任書記留下的爛攤子拾掇了一下,將杏坡承包到戶,省得到杏兒成熟季節,出現瘋狂搶摘,村委會也無能為力的狀況。其次將學校收回,外出的孩子又回到了大山的懷抱,聽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老楊心里就有了希望,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一天早晨他吃了飯,推上自行車就走。妻子問去哪兒,他說鄉政府。妻子跑出屋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氣,回屋說,今天哪兒也別去,就怕要下雨。老楊說陰天打孩子趁工夫。好天氣我還要做農活。妻子擔憂地說,要去,也得穿上雨衣雨鞋。他全副武裝,上路了。

果如妻子預料,推著車子到達山頂,雨點淅淅瀝瀝撲面而來,他把雨衣帽子緊了緊,不在乎地下了山。騎往鄉政府的道上,遠處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僅一支煙的工夫,雨點變大變硬,砸在老楊頭上臉上,生疼生疼的,密集的雨點子使他不得不下車推著車子,艱難地向鄉政府前進、前進……

站在梁書記的辦公桌前,楊復喜像從水里撈出的大肉雞,渾身上下還在滴水,梁書記一眼沒認出他,驚異地說,你是……沒等梁書記問下去,他馬上答:我叫楊復喜,是黃杏鋪的書記。梁書記不解地問,咋你早不來晚不來,碰下雨天來?楊復喜說雨天沒活做。梁書記笑著說,你這個人真是會利用時間。快脫下雨衣,歇一歇吧。老楊脫下雨衣,掛在衣裳架上,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

梁書記給他沏了杯茶水,放在茶幾上,待他氣喘勻了,問,急三火四來鄉里干啥?楊復喜看一眼白瓷茶杯,在我沒說出前,你得答應我。梁書記說你這人真逗,不知你要說什么,怎能應你?楊復喜說反正不讓你上天摘星星也不叫你下河撈月亮。梁書記說你就別繞圈子了,快說吧。老楊揭開杯蓋,抿了一口,是這么回事,自打上任以來,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唯恐某件事做得不符合民意,讓老百姓戳脊梁骨。我思謀著再給我配一個干部,遇到事也好合計合計。梁書記說,多個干部就多份力量,但同時也加重了財政負擔,你知道咱鄉是個窮鄉,財務人員工資有時也很難發放。楊復喜說我鄉經濟困難,這我知道,但從其他方面節省,也不能從這方面節省。你知道找一個搭襠配合我工作是多么重要。這樣我就可以騰出時間跑外交,爭取項目。梁書記說你村不是有個會計配合你工作嗎?老楊搖了搖頭,老朱是個老古板,只會算賬不會干事,我想找一個能壓住陣腳有威望的人。梁書記左手食指輕輕敲著桌面,想必你已有了人選,才向我提建議的吧。楊復喜笑了,不瞞書記說,我想推薦鄧文林當主任,你看行嗎?梁書記站起,選村主任得村民投票,不像你,經組織考察,認為行就可直接認命。楊復喜歡快地說,鄧文林在黃杏鋪很有威信,假如讓村民投票的話,百分之八十都投他的票。梁書記復又坐下,戲謔地說,他當上主任,你們就是一字并肩王,他比你能干,把你壓下去怎辦?楊復喜真誠地說,不論官大官小,心胸寬廣,有容人之量,才能辦大事,才能出成績。我不怕他能耐大,如果有一天他真奪了我書記的權,我心甘情愿,這才證明他做的工作比我多比我好……梁書記一拍桌子,打斷他還要往下說的話,就沖你海納百川的氣量,我同意給你配個村主任。楊復喜從沙發上彈起,向梁書記深深一躬:謝謝書記對我的關照,我代表鄧文林,也代表全體村民向你致敬。

老楊從梁書記屋里出來,已是雨過天晴,陽光溫和地照在臉上,他覺得舒服極了。想起梁書記讓他做選舉前的準備工作,騎車的兩腿,飛快運動起來。

楊復喜盤腿坐在鄧文林家的炕上,與鄧文林你一杯我一盞喝起來。

喝到盡興處,鄧文林瞇縫著小眼說,咋鄉里想起給咱村配起干部來了?老楊笑而不答,將一杯酒灌進肚子,說,我村人口少,按理說書記兼主任就行了,可鄉里多配一名干部,這就說明鄉領導對咱村工作的重視。不管領導是咋想的,咱得好好干,最起碼也得對得起那兩錢呀!鄧文林使盡點一下頭,夾了一口菜送進嘴里,邊嚼邊說,楊哥,在鄉里我聽鄉長書記的,在村里,我聽你的。鄧文林猛灌一口酒,我決不辜負上級領導的期望,配合好你的工作,爭取在任期間,一舉摘掉咱村的窮帽子。楊復喜聽了鄧文林的誓詞,說,人心齊泰山移,只要咱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不怕黃杏鋪的人們過不上好日子。兄弟,為咱村的明天更美好干杯。兩人舉杯碰在一起,一飲而盡。

鄧文林的妻子見兩人都有些醉意,不經鄧文林批準,端上兩碗大米飯,鄧文林醉意朦朧呵斥道,端下去,我們哥兒倆還沒喝好呢。鄧妻說從中午一直喝到下午,貓尿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說完,馬上意識到這種口氣含沙射影,沖老楊歉意一笑,把飯溫在鍋里,你們繼續喝。楊復喜擺手制止,吃飯。不要因為喝酒,耽誤正事。老鄧,不是我說你,以后酒得少喝。酒這玩意兒,喝到一定程度,是享受。超量,就是受罪了。鄧文林連連點頭。

從鄧文林家出來,楊復喜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他三搖二晃來到村委會門口,見大鐵門上靠著幾個后生正在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吹擂。他推了推堵著鎖眼的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年輕人,掏出鑰匙要開門,誰知那個小伙子紋絲不動,向他翻了翻白眼。老楊火了,對我有意見?小年輕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只燒了二把,那一把呢?我看你是燒不起來了。老楊睜了睜被酒精燒紅的兩眼球,你是啥意思,干脆說出來。年輕人毫不隱藏地說,才上任幾天,就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

老楊離開時,鳥蛋臉緊追幾步一個掃堂腿,老楊防不勝防,馬失前蹄栽倒于地。鳥蛋臉猶不解恨,掄拳照他眼窩子栽了個黑紫茄子,在場的人拍起了巴掌,連聲叫好。

老楊掙扎著爬起,本想還手,但理智很快制止了沖動:作為全村的掌門人,千萬別魯莽行事。如果與之爭斗,好說不好聽。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農閑時節。

現在種地省事多了,只要鋤出頭遍地,灑上化肥、滅草劑就不用管了,待秋天喜獲豐收。

楊妻養著一口大肥豬,她上午采豬草,下午基本沒事可干。中午她要給楊復喜包灰灰菜莜面餃子,剛和好面剁好餡,鄧文林邀兩口子去他家吃飯,她死活不去,楊復喜只好跟在鄧文林屁股后面走了。

她見丈夫有了飯轍,沒心思包餃子,用暖瓶水泡了碗山藥粥就咸菜棒兒吃了,看了幾眼電視,睡老虎攻關叫陣,她開城納降,靠在被垛上云游四方。

她與村中婦女東家長李家短嘮閑篇,只見一人滿臉血污向她走來,走到近前,她才看清那是丈夫。她奇怪地問你是唱戲回來的?丈夫哭著說上山采靈芝草,不慎滾下山來,被樹木枝杈劃的。其他婦女就取笑他,怕是碰上狐貍精了,勾引你的吧。丈夫委屈地嗚嗚大哭起來,她知道女人們拿她男人開涮,拉上就走,沒想到兩口子竟飛起來,飛著飛著,一聲霹雷,把他們打下來,跌入自家院落。

她猛然驚醒,意識到剛才是個夢,嘴角一咧,笑了。還沒笑夠,楊復喜眼窩栽茄子走進屋,她結結巴巴問怎么回事?丈夫嘆了一口氣,向她講述了前因后果。她一聽就火了,這還了得,找他家大人評理去!丈夫做了個阻止的動作:鳥蛋臉的爹媽一個比一個膪,他們管不了兒子,要能管了,鳥蛋臉也這么不成器。妻子急赤白賴說,難道就這樣過去?老楊嘆了一口氣,不這樣還能咋樣?妻子白了他一眼,當干部才幾天就挨了打,挨了揍還不伸張,你算窩囊到家了。像黎洪讓人打一頓也值,誰讓他攛掇鄉領導校領導把學校撤了,致使小學生跋山涉水到外村借讀。楊復喜強辯,我和他不一樣。妻子譏諷,你道德高,一心為公,還不是挨了揍?人家黎洪讓學生家長打了,人們不笑話他,而你挨了打,讓人笑掉大牙。老楊掏出手帕揩了揩嘴邊的血污,睜了睜腫脹的雙眼,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我村窮,人們說窮恨窮恨,就是這個意思。試想,在我村辦個企業,比如罐頭加工廠什么的,使游手好閑、不愿做農活兒的年輕人進廠干活,不但解決了剩余勞動力,還使他們不無事生非……

話沒說完,就被妻子掐斷:你快拉倒吧。挨了打,不思報仇,還要給他們謀出路。你當你是雷鋒還是孔繁森?別以為當個破干部就有多么了不起,其實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欺負土坷垃的老百姓。對妻子的搶白,老楊并不惱,他笑呵呵挨她坐下,我好賴也是村書記,俗話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不為黃杏鋪謀出路,你說我當得有啥勁兒?妻子接過話茬說,要使一個村富裕起來沒有那么容易的事,就是一個家庭,不勤勞不想法子,也很難致富。老楊舉目環視一下家中簡陋的擺設,我倆結婚二十多年了,小鳳都出去打工了,家里還沒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光靠種老玉米,很難富裕,何況對一個沒有經濟收入的村集體。從我上任那天起,夜里睡不著覺就想,我村的出路在哪里?通過梳理我認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味種大田作物很難甩掉窮帽子,我村的黃杏在全縣名聲很大,在黃杏深加工上做做文章也倒行。妻子白了他一眼,一分錢也沒有,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就要招財進寶,做你春秋大夢去吧。老楊不滿看了她一眼,對牛彈琴!

他邁著堅實的步子,找鄧文林商量去了。

梁書記正在開黨政聯席會,研究布署下一步工作。黃杏鋪的兩位帶頭人等了好長時間,梁書記才從會議室出來,一見他倆,熱情伸出手,分別握了握,將二人讓進辦公室。

還沒坐穩,他笑盈盈問,二位村官齊上陣,有何吩咐?

楊復喜欠了欠屁股,哪敢對書記發號施令,我們是投石問路的。

梁書記兩道劍眉挺了挺,將身子坐正,有什么話就說吧。

楊復喜將他的所思所想和打算口袋倒瓜倒了出來。

梁書記說你們來得正好,剛才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針對我鄉二十五個行政村的經濟現狀,辦什么項目上什么馬。聽了你的宏偉藍圖,我認為這辦法可行。需要我跑項目弄資金,在所不辭。眾人拾柴火焰高。如果你們有親戚朋友在外頭成了氣候,也可以吸引過來,這叫外引內聯。

楊復喜一拍大腿,梁書記不說想不起來,一說,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他是我八桿子打不著妻子那頭的親戚,在市里開著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廠子,很有錢,我們把他引過來,看行不?

梁書記表態說有啥不行?只要他愿意。具體什么條件什么待遇,我就不過多參予了,你們哥兒倆盤算吧。

鄧文林回頭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楊復喜,你那位親戚靠得住么?打過交道嗎?

楊復喜如實回答:交道是沒打過。因為親戚遠了,也沒走動,誰知靠住靠不住。

鄧文林微微嘆了口氣,我們不打無準備之仗,起碼八九不離十,才好聯絡。

楊復喜說,童話里有個小馬過河的故事,要知水深水淺,得親自試試。不聯系,鬼知道行不行?

鄧文林賠笑:我們近時間跑一趟。

梁書記說,寧肯碰了不讓誤了。

兩位村干部連連點頭。

楊復喜從鄉政府出來,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

妻子見除了春節或中秋節吃到的一大堆熟肉,挖苦加心疼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時不節的,買這些東西干什么?楊復喜笑嘻嘻說,吃。妻子剜了他一眼,誰不知你是全村有名的小氣鬼,平時連一斤肉也舍不得買,今天卻大方起來了。老楊從一食品袋中拽出一色香味俱全的豬蹄,嘗嘗這個,這是骨里香熟食店推出的最新產品,保準好吃。哈喇子從妻子嘴角溢出,但她堅持說,你不說個子丑寅卯,就是喂我我也不吃。楊復喜放下油光發亮的豬啼,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意給你買的。楊妻回憶說,結婚二十二年,你只給我過過一次生兒,那還是我上山割柴禾,不幸被蛇咬了那年。怎么今天又想起來了?楊復喜不想和妻子兜圈子了,實話實說,上午我和鄧文林去了一趟鄉里,我倆與書記合計著在我村辦個黃杏加工廠,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干什么事都得資金墊底,我在書記面前夸下海口,我有一個市里的親戚特有錢,讓他融資,肯定沒問題……

妻子打斷他要往下說的話,你們老楊家世世代代都是老牛犁地,墳頭就沒長出靈芝草,打著燈籠也找不出有出息的人,怕的是你這張牛皮要吹塌了。老楊站直身子,老楊家老老少少都沒多大出息,除了欺負土坷垃以外,別的啥尿花也沒有。難道你們家就沒有出類拔萃的人?妻子一頭霧水,你是說我的親戚中有大款?她見丈夫點頭,一口否決,咱們兩家門當戶對,要不是我也不會嫁給你。

老楊引導她:

你是不是同父異母?

是。

你哥哥因為家里窮,養不起,送了人?

這也不假。

你哥哥娶了市里造紙廠老板的閨女?

千真萬確。

你嫂子的弟弟開著我也不知道的啥廠子?

她想了半天才說罐頭廠。

老楊一聽樂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太好了,太對路了。

妻子不解地說,你問這些干嗎?我和我哥好多年不走動了,別說他的小舅子了,更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不認一家人。

楊復喜說,親戚走親戚,兩家費東西。再近的親戚你不來我不往,也疏遠了。從今后,為了黃杏鋪的人都過上好日子,我要和他們拉關系。

妻子譏諷道,就你這破家底兒,烙餅都舍不得擱油,連嘴三層,還和人家攀親?不掂量掂量幾斤幾兩?

老婆的冷水潑不滅從楊復喜心頭燃起的火焰:我拿上青玉米、大黃杏去,他們保證喜歡,在城里,吃不到這種純綠色食品。

妻子不屑地“嘁”一聲,只要有錢,上天摘星星下海撈月亮都行,何況農家食物。

老楊信心百倍:就算他不喜歡土特產,我用一顆為民謀富的心打動他,他也得接受吧。

妻子見丈夫意志堅定,照他的腦門子戳了一指頭,盡想好事。

楊復喜心底蕩起一股暖意,伸胳膊捋袖子,燒火做飯。

在妻子的記憶里,這是少有的現象。

楊復喜與鄧文林去鄉匯報工作的第二天就踏上了進市尋找投資商之路。

他倆到達市里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為了搭車方便,也為了節省幾個住宿費,就在車站附近找了家個體小旅館住下。

晚上吃了口便飯,他們肩并肩行走在寬暢明亮的大街上。

鄧文林看著公路兩旁照如白晝的路燈,舉頭望了望高樓大廈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感慨萬分:什么時候黃杏鋪也有路燈就好了。楊復喜深有感觸:一到晚上,黑燈瞎火的,去誰們家,還得打上手電筒。不像這里,上哪兒都用不著手電指明方向。他倆邊走邊感嘆著城鄉差別,走到一不太明亮的地方,突然有個中年男人攔住了去路,二人一愣怔,馬上做出逃跑的架式,中年男人笑了笑,我不是攔路搶劫的,我問問你們住店嗎?他見二個土老冒搖搖頭,進一步說,住吧,找兩個小姐陪陪。不大,東北的,才二十出頭,保證玩得高興。鄧文林捅了捅老楊的后背,擠眉弄眼,咱們去看看。楊復喜鎮定自若:你可別忘了,咱們是來辦正經事的,歪門邪道可不做。中年男人見一個蠢蠢欲動,一個穩坐釣魚臺,急了,對老楊說,沒事的,公安局派出所都有人,不抓的。鄧文林慫恿老楊:看看,也不干。楊復喜瞪了他一眼,要去,你去。說罷,往前走了。鄧文林無奈看了一眼勾魂鬼,匆匆趕上了老楊。老楊埋怨鄧文林,人生地不熟,誰知他安的是什么心,萬一上了圈套,吃不了兜著走。鄧文林氣哼哼說,就你心眼多,要想換換頻道,就得大膽往前走。老楊駁回說,可不像你說的,果真出了事,晚了。咱村三愣子去縣城小旅館找樂子,被公安人員逮個正著,還是我去領的人,如果咱倆被公安扣起來,誰去贖咱們?

老楊見同伴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悶悶不樂的樣子,說,出門在外,得多長一個心眼,稍不留意,就被人訛詐。走在街上,明明見人丟了錢包,也不要去撿,上去拾,正好中了人家的計,說你是偷的,那就說不清楚了。鄧文林不買他的賬,就你多吃了幾年咸鹽,經驗豐富,照你這么說,處處設防,讓人活不活了?楊復喜知道他還在為剛才的美好愿望未能實現耿耿于懷,笑了笑,沒再說什么,看了幾眼電視,上眼皮與下眼皮直打架,脫了衣服昏昏沉沉睡去。

鄧文林怎么也睡不著,電視頻道翻來覆去切換,也不能吸引他的眼球,想起楊復喜的老思想,氣兒就不打一處來,若像他所說,小姐早就改行了,不會出現掃黃打非年年打,年年打不盡的現象。

老楊的呼嚕聲打得越響,鄧文林越睡不著。他關了電視,半躺半靠在床幫上一支接一支抽煙。

意外地,他聽到除了老楊的此起彼伏的扯呼聲外另一種聲音,聲源是從隔壁傳來的,這是男女做愛才會有的聲音,怎么店里也會有?莫非住進了連毛店?想到此,他像注入了興奮劑,將抽了半截的“北戴河”投在地上,躡手躡腳耳貼墻壁聽起來。

不知何時,門被狠狠撞開,一陣男女的驚呼聲、求饒聲傳進了鄧文林的耳膜,他悚然而驚,知道出事了,一下子褲襠那個家伙垂下了高昂的頭,他驚魂未定鉆進自己的被窩,再也不想聽到一墻之隔發來的任何聲息。

第二天清晨老楊一骨碌爬起來,發現鄧文林成了熊貓眼,開玩笑說是不是昨晚沒過上“性福生活”急的?鄧文林說老楊你真有遠見,昨天我要是真刀真槍干了,就沒臉回村了。接著他就道出了昨夜店里發生的事。老楊感嘆地說,聽我算聽對了,你要圖一時快活被抓,今兒事也不辦了,就得打道回府給你拿錢,那臉可就丟大了。鄧文林心存感念雞啄米似的點頭。

根據楊妻提供的不詳的情報,兩個村干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董偉業的辦公室。透過玻璃窗,見一男人向一女子交代什么。等那個女的出去了,他倆一前一后進來。

咋才到?我等了半天了。董偉業劈頭就問。

董偉業的話將兩個鄉下人弄得一頭霧水。楊復喜結結巴巴說,我們沒事先約呀!

董偉業笑了笑,是的。但我接到了我岳父的電話。

楊復喜表現出極大的驚喜:那老頭是你的老丈人?

董偉業不滿地說,那還有假?然后他抬腕看了看表,你們是誰,從哪里來的,找我有什么事,快點說,中午我還有飯局。

楊復喜清了清嗓子:我叫楊復喜,我媳婦趙文先。她說和你一個爹兩個媽。今天找你是想在村子辦個罐頭廠,讓你出點血。

董偉業坐在老板椅上,從老板桌上拿起一盒軟中華香煙抽出一支叨在嘴上點燃,吸了一口又吐出來:不錯!我有個姐姐叫趙文先。但我們從小到大也沒什么來往,今兒突然派你來到我的門下,有點唐突吧。

楊復喜急了:不是她求你也不是我求你,而是黃杏鋪的全體村民希望你在那兒投點資,使他們早日富起來。

董偉業咧了咧嘴,我不是那兒人,憑什么往進扔錢?

鄧文林實在憋不住了,就憑咱們是中國人,況且你和黃杏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董偉業問楊復喜:他是哪路神仙,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劃腳?

楊復喜艱難的一笑:他是村主任鄧文林。

董偉業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撳進煙灰缸里,站起來,談話就到此為止,我還有應酬,恕不奉陪。說完,走到門邊。

主人不在,客人有啥待頭。老楊和鄧文林面面相覷跟了出來。

兩人臉對臉在館子里喝著悶酒,愀然不樂。第一次交鋒失敗,第二次戰況如何,不可預測。

董偉業喝得紅頭脹臉坐在辦公桌前正在飲茶的當兒,黃杏鋪的兩個帶頭人闖進來。

上午我不是說了嘛,不想見你們。

楊復喜笑嘻嘻上前,你不想見我,我想見你。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也不能把我轟出去。

董偉業說趙文先算老幾,親爹親媽臨死的時候我都沒認。我恨透了老趙家。

楊復喜仍一副笑臉,給出去算是給對了。若還姓趙,混不成如今的派頭。

董偉業不解地用眼光詢問他。

楊復喜說,你過繼的是有錢人家,要是在趙家連書都念不上。沒有文化就沒有出息,找媳婦就困難,甭說娶廠長的閨女了。

董偉業不在乎地說,那又怎樣?

楊復喜說你看看你姐姐,姓趙倒是姓趙,書沒念二天半,整個一文肓。她常對我說,但凡初中畢業,那年招鄉財政,也能去。現在就不用欺負土坷垃了。

董偉業抬頭看了看他。楊復喜繼續說,其實姓啥都不重要,宋朝的皇帝倒是姓趙,可是在那個年代里,姓趙的人饑寒交迫有的是,也沒沾上皇家的光兒。姓氏只是一個符號,重要的是運用學來的知識,還有掙來的錢多為老百姓干實事好事,使大家共同富裕,才有意義,才不辜負黨的好政策……

董偉業打斷他還要往下說的話,想不到你一個土老百姓還有一顆為民謀福祉的心!他連連感嘆,沒有想到!沒有想到!

楊復喜正色說,我不是一名普通的村民,是黃杏鋪的領頭雁,如果我不帶領鄉親們致富,愧對鄉領導的栽培,也對不住每月200元的補助。

董偉業不相信地問,你每月只能領200塊工資?

楊復喜點頭,你以為我能領多少?這200元還是今年漲的,以前比這還少,不過,我沒趕上。

董偉業再度向他臉上掃去,見他真誠的臉上鑲著一對無邪的眼睛,我看人從來沒看走過眼,自從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這人老實厚道,有一顆純樸善良的心,我這里缺一個倉庫保管員,不嫌工資低,來吧。

能給多少?

每月1100,干得好,還有300元獎金。

比起當干部那點薪水是不少,但我不想來。

為什么?

一是我沒有經濟負擔,就一個閨女,在外打工不用我養活;二是我還想趁身體好心態好為黃杏鋪的老百姓找出一條致富路。

董偉業刻薄地說,看來你這人不圖利只圖名。

楊復喜笑笑,人活在世,就得做出點成績,死了后讓人有個念想,雁過還留聲呢。

董偉業擺擺手,別跟我講道理,這些我比你懂,說說你們找我的真正目的。

楊復喜趨前一步手拄老板桌,讓你去黃杏鋪投資辦廠,帶領人們致富。

董偉業不相信地問,就不為自個兒考慮?

兩位村干連忙搖頭。

董偉業不以為意說,你們村大山套小山,讓我經營什么?

楊復喜滿懷豪情,我們那里的黃杏特有名,在黃杏成熟季節,進村串戶收的人不少,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拿它當禮品贈送。據說康熙私訪民間走到我們村,正是七月驕陽似火時節,他口渴難耐,一見樹上鮮黃燦爛的大黃杏,隨手摘了一個吞進嘴里,還沒品出味來,連核一起下了肚,又摘了一個,一咬,杏汁四溢,從他嘴角往外流,他一舔,又把汁液吸溜進去,饞欲滴的杏肉、杏汁馬上滋潤了他的五臟六腑,全身頓時清爽許多。回到京城,他親筆題寫“黃杏第一家”匾額,派人送到我們村,我們村從此改名就叫黃杏鋪了。

鄧文林見老楊只顧夸耀黃杏鋪的黃杏如何如何有名,沒說到點子上去,接過搭檔的話頭,在那里辦個罐頭加工廠,就地取材,不是更好么?

董偉業沉吟著說,好是好,不過我對水果深加工外行,不如我小舅子內行。

楊復喜誠懇地說,上午我倆第一站就找的你小舅子,人沒見著,就被你岳父擋了駕。我和老鄧一咂巴味,辦事也不能偷工減料,還是先找你為好,只有把你說服了,你再去跟你小舅子談判,總比我們上陣強。

董偉業說如果你連我都說服不了,又將如何?

老楊意志堅定地說,我們就二進宮三進宮甚至十進宮,直至把你請出宮去。

董偉業一拍桌子,好,就沖你們堅韌不拔的意志,造福一方的決心,我愿以三寸不爛之舌動員張德利去你們村辦廠子,至于他愿不愿意去,那是他的事。

兩個村干部畢恭畢敬站在董偉業面前齊聲說,有你出面,咋也比我們效果好。

董偉業強調說,所謂商人,只要有利可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冒這個險,如果沒利可圖,就是打死也不去。

老楊與老鄧理解地點著頭,老楊說,單純辦個罐頭廠跑那么遠不值,可以齊頭并進多種經營,比如利用草坡優勢,大批養殖柴雞,雞生蛋蛋生雞,用不了幾年,規模就壯大了,還有圈養羊圈養鹿,都是發財的好門路好地方。

鄧文林興奮起來,鼓噪說,城市包圍農村,又成了今天的時尚,一批有經濟頭腦的人看中了荒山荒坡潛藏著大元寶,又來個回馬槍。

董偉業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我現在就去找張德利,看那小子是啥意思。

兩人報了報拳,拜托了。

董偉業邊鎖門邊說,如果張德利愿意前往,晚上由我做東,宴請甲乙雙方,就有關事宜,你們再進一步商談。

楊復喜與鄧文林差一點給董偉業跪下,楊復喜帶著感情色彩說,不管行不行,我們都要感謝你。

他倆目送董偉業的轎車開出了廠子大院,才依依不舍走出造紙廠,回到下榻的小旅館。

坐在返程的公共汽車上,看著美麗的街景一一從眼前閃過,兩個村干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昨晚的宴席,十分豐盛,是兩個山里人從未經見過的。

顯而易見,董偉業已經說服了內弟去黃杏鋪投資辦廠,張德利笑瞇瞇向遠方來的客人敬酒,祝酒辭是愿我們合作成功、愉快。楊復喜、鄧文林誠惶誠恐端杯站起,一碰杯,仰脖將酒灌進肚子,楊復喜亮了亮杯底,才坐下。

看著滿滿一桌子雞鴨魚肉,兩個村干部卻不敢動筷子,董偉業打破了一時沉悶,既然能坐到一張桌子,就是一家子,客氣啥,吃菜、喝酒。他站起主動給他倆搛菜。老楊、老鄧吃著送到碗里的菜,受寵若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雙方紅著臉將筷子放下,談起了正經事。

張德利說,等忙過了這一陣子,我去你們那里實地考察,確實山好水美,有發展前途,將在那兒建廠,帶動你們村走向富裕路。

楊復喜說,如果你去我們那兒經營,我們全力支持,在稅收方面予以照顧。

張德利問,有這種好事?

楊復喜答,我縣出臺了一系列優惠政策,特別對外地人去那里做買賣明文規定有照顧。

張德利一高興,又與兩個村干部碰起了杯。董偉業也不甘示弱,操起杯,與兩個村干碰到了一起。有來無去非禮也。老楊、老鄧又回敬。不知不覺,四人就在推杯換盞中喝多了。尤其老楊,舌頭根子發直發硬,離開餐館時,三搖兩晃,還是鄧文林把他扶回去的。

回到小旅館,鄧文林給他沏了杯釅茶,楊復喜喝了三杯,睡了一會兒,才又清醒。

鄧文林看著他不醉眼朦朧了,我說老楊,平時見你挺有分寸的,怎么今天亂了章法?楊復喜不好意思笑笑,今兒個高興,我才飲了那么多酒,往常你哪見我抱個酒瓶喝個沒完。鄧文林說為了黃杏鋪早日脫貧致富,喝醉也值。楊復喜吧嗒吧嗒嘴,你小子可別抬舉我,一高興又要酒喝,明天你得背我回去。鄧文林說只要你把張德利引到黃杏鋪辦廠,我情愿不坐車背你回去。楊復喜說你小子越來越會說了。鄧文林說跟你大書記出門,不會說也能學得會說。

楊復喜坐在車上,思謀著他們村今后的發展藍圖,怎么也坐不穩了,他與鄧文林盤算了一路,以至有個上了歲數的老太太不想聽,兩手捂耳,鄧文林捅了捅楊復喜的腋窩,他看了看老人一副拒聽的情狀,才關閉了話匣子。

回到村里,已是下午五點多。

他倆信步走在街上,忽然有個小青年攔住了去路,楊復喜一看,是前不久給他眼窩栽茄子的鳥蛋臉,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問,你想干啥?鳥蛋臉嘻嘻一笑,不干啥,我問你,你給老五漢報了個低保,為什么不給我家報?楊復喜嚴肅地說,申請低保是有條件的,不是想給誰報就給誰報。鳥蛋臉說老五漢就他那身子骨,風一吹就倒,領不了幾天了,還不如給我爸報上,多領幾年。楊復喜耐心地說,看來你還不清楚低保是什么?他見鳥蛋臉張嘴要說,打斷了他:低保就是給生活困難的人上的最低保險,簡而言之,就是保證他們最低生活保障。你爸有勞動能力,你媽身體也健康,再說你也是堂堂的大后生……

鳥蛋臉越聽臉色越難看,扯淡去吧!誰不知老五漢和你有親,是親三分向,是火就熱炕,明擺著你向著他。楊復喜不急不躁,老五漢是我媳婦那頭的親戚不假,向情向不過理,老五漢光棍一條,家里窮得丁當響,別說夠低保條件了,就是給他報個五保戶也不為過。鳥蛋臉急赤白賴說,你給他申請個國務院特殊津貼我都管不了,但你得給我們家報個低保對象,否則我跟你沒完。

鄧文林見人們三五成群往這邊涌來,對鳥蛋臉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們評選低保對象,是通過村民代表同意的,我記得你爸當時也在場,他舉雙手贊成。

老鄧的一句話給鳥蛋臉致命的打擊,他悻悻地說,低保不低保的,我就不給你們爭了,評上了,也就一個月三五十元的事。我可警告你們,以后上級再有什么好政策,得考慮考慮我們老邱家了。倘若花落他家,絕沒有這次客氣。說完,他狠狠剜了兩位村官一眼,揚長而去。

待他走遠了,人們的議論如潮而來:

他算什么東西,還想給他爹申請低保,做夢去吧。

俗話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莊戶人就應該有莊戶人的樣子。像他一天游手好閑、使懶奸滑,老了能混到老五漢那種程度,就不錯了。

不彎腰種地,肚里的墨水也不多,成天牛皮哄哄,倒了蕎麥皮也就交代了。

楊復喜聽了人們對鳥蛋臉的議論,心想,世上還是好人多。他見村民把鳥蛋臉貶的一錢不值,站在坡度較高的地方,向大家揮了揮手:

我和鄧文林去了一趟市里,就我村的黃杏深加工聯系了投資商。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對方基本同意來我村選址辦廠。我和老鄧想的是一旦辦廠成功,黃杏鋪的壯勞力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在家門口就能掙上錢。鳥蛋臉那幫小青年,看著錢擺在眼前,怎么也得彎下腰撿一撿吧。

有個滿臉松樹皮的老女人聽了楊書記的宏論,激動地說,大人有大量,自打你上任,小賴皮們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找你毛病,我聽說剛才那小子還打過你,可你仍要為他謀出路,怪不得村民讓你當村官。

老楊聽了老婦女的溢美之辭,內心震動不小,下決心摘掉家鄉的窮帽子,奮斗一百年。

十一

大鋤悄然退出舞臺,鐮刀將要粉墨登場了,還不見董偉業、張德利來,楊復喜和鄧文林有些坐不住了,他倆望著滿山滿坡不再生機盎然的草木,都在想,待收割了莊稼,綠色變為枯黃,再來觀光選址,視覺大打折扣,也許他們會改變主意,那末在鄉親們面前夸下的海口遂成一句空話。

一天,兩個村干部終于按耐不住,他們把村里的工作交給會計處理,起程去市里落實情況。

走到半山腰,遠遠望見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路旁,有兩個戴著墨鏡的男子對著山上指指點點,他倆感到很奇怪,只有在黃杏成熟季節能看到外地人,平常很難捕捉這一景觀。老楊老鄧不由腳下生風,向山下走去。

走到近前,對鄧、楊來說簡直喜從天降。他們分明看到那是董偉業和張德利。董、張也認出那是黃杏鋪的帶頭人,熱情上前握起手來。親熱夠了,楊復喜埋怨說,我以為你們改變了主意,不來了呢,我們正要上門興師問罪!董偉業報歉說,我們遲遲不來,是脫不開身,不要認為我們改弦易轍,大丈夫吐口唾沫是個釘,況且你們的誠意已經打動了我們。兩位村干部頻頻點頭,那就好,那敢情好。

老楊見二位客商對山腳下的一眼泉水情有獨鐘,董偉業與張德利蹲下身子雙手捧著喝時,介紹說這眼泉水叫龍泉,想當年康熙皇帝私訪民間來到我們村,見這里汩汩流出一股清泉,一嘗,很甜。因為是萬歲爺喝過的泉水,人們就叫它龍泉。董偉業咂吧著嘴,還真有一股甜味。你們說開發礦泉水行不行?沒等老楊表態,鄧文林說,據我所知,前幾年有個地質學家來我村考察,臨走,從龍泉取走水樣,回去化驗,捎回話說,里面含有鹽、鐵、鋅,還有其他微量元素,常飲,可以治療胃病。董偉業說想不到小小一眼泉水,竟有如此功效。不由自主又飲了一口。

老楊轉動著身子,望著連綿的大山,聲情并茂說,大山處處有寶藏,就看開發不開發利用不利用。他一指西南方,離我們村五里開外,一羊倌放羊,閑得沒事干,用羊鏟子挖腳下的土石,掘出個黑糊糊的東西,拿回家投進爐膛一燒,立馬烈焰四射,他知道那是煤,報告了鄉政府,鄉政府找來專家一化驗,不夠開采價值。

張德利、董偉業由衷地說,山上處處埋藏著金銀銅鐵,只是我們沒發現罷了。

鄧文林、楊復喜感慨地說,是啊,只要我們下定決心,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二位領導,我們在哪兒建廠好呢?董偉業問。

楊復喜胸有成竹說,我看就在龍泉邊建廠吧。這里的水層不深,打井也好打。

董偉業望了望龍泉左側一片足有六畝開外的開闊之地,思慮地說,這兒好是好,一是離村子較遠;二是夏天發洪水怎么辦?張德利認同姐夫的觀點不住點頭。

楊復喜說我們村離這兒并不遠,一下山就到。你們要在山上建廠,運輸也不方便。至于洪水嘛,他一指寬闊的干河彎,筑起一道防洪壩,河水就向那邊流走了。再說建廠的地方離河彎還有一些距離,又有一定坡度,洪水輕易不會拜訪。

董偉業歡快地說,照你這么一說,我們就放心了。兄弟呀,我們大老遠來,也不讓進家?

楊復喜聽董偉業呼他弟弟,心里一熱,看來投資辦廠有希望,否則他不會套近乎。他一拍腦袋瓜子,看我這人,只顧談工作,倒把禮貌丟了。他一招手,就要上山。張德利看車一眼,車停這兒行嗎?鄧文林說,你就放心吧。我們這里的治安很好,就是停個十天八天也不會丟,頂多車身按幾個指頭印子。張德利問,能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鄧文林自豪地說,能。我們村的民風很淳樸。

一行人上山下梁,來到楊復喜家。

楊妻坐在灶火坑的一只小圓凳上正在給豬燜食,猛然見丈夫又殺個回馬槍,且身后跟進來除了鄧文林不認識的另外二人,大睜兩眼拿眼直瞅丈夫,希望他給介紹一番。

老楊見妻子愣怔站起,朗聲說,大水沖了龍王廟,怎么一家不認一家人了?他指了指董偉業,這不是你哥哥么?妻子使盡揉了揉眼窩子,終于驚呼,想不到三十年后又見面了。她眼淚、鼻涕齊流,上次你妹夫回來說你要到黃杏鋪投資辦廠,我還有點不信,這下我終于信了。說著話,她把他們讓進屋,每人面前沏了碗茶水。

楊復喜見妻子絮絮叨叨還要說,打斷,人家來我村興業辦廠,以后有的是機會嘮家常,快做飯去吧。妻子問吃啥飯,老楊說莜面窩窩蘑菇湯。妻子領旨,欣然而去。

喝酒吃飯期間,董偉業說造紙廠不開了,太污染環境。

我以為張老板要來我村興建罐頭廠,弄了半天你是替你姐夫參謀的。張德利說原打算我來你們村開工建廠,沒想到我姐夫一心轉產,定要讓我陪他走一走看一看。我看這兒的風景不錯,山清水秀的,不知貨源咋樣,質量如何?

楊復喜的妻子說,你們來的不是時候,現在的杏該賣的賣了,不賣的,也曬成干兒了。能證明貨源充足不充足,就是漫山遍野的杏林了。至于質量好賴,嘗嘗我家的杏干就知道了。

吃了飯,在兩個村干部帶領下,董偉業、張德利爬山越嶺溝溝叉叉看了個遍,他倆不住嘴說,在一個地方,能有上千畝杏樹林,我市罕見,全國也少有。倘若就地取材,辦個罐頭加工廠,是最好不過的了。

杏樹林的葉子被山風吹得嘩啦啦直響,楊復喜、鄧文林眼中幻化出一面面大旗,正在迎風招展。

十二

董偉業在黃杏鋪興建罐頭廠破土動工那天,梁書記參加了奠基儀式,他對楊復喜、鄧文林能引進投資商,改變家鄉的面貌由衷的贊賞,酒席宴上,他特意與兩個村干部多喝了一杯,好好干,年底我會考慮你們的先進的。楊復喜說,就是不當先進,我們該怎么做還得怎么做,總不能評不上先進,就不好好干工作吧。梁書記認同地點頭。

一晃兒,秋天到了,人們開始揮鐮割莊稼了。

農人一忙,董偉業的工程不得不停工,他只好留守靠近的一個朋友守攤,自己回市里忙其他事去了。

一天,楊復喜與妻子早早吃完飯,提鐮去地里割谷子,就見看攤的那個人風風火火撲進他家院子,心急火燎說早晨一睜眼,發現二十袋水泥和半噸鋼材不見了!楊復喜頭“嗡”地一聲脹大了,我們這兒民風很正,不會吧。老任,你回去再盤點一下。老任眼珠子充血,我都數了三十遍了,明明就短了嘛。老楊說一下子丟這么多,你就一點沒察覺?老任痛定思痛說,董廠長說你們這兒的人很厚道,我看了這么多天了,也沒見丟什么東西,就放松了看管,昨天晚上喝了半斤衡水老白干,一覺睡到太陽曬屁股,穿好衣服出去視察工作,頓時傻了眼,大黑狗口吐白沫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一清點建材,短了,我就趕緊跑來找你。楊復喜心想,找我有屁用,我也不是公安。他不情愿說,我去看看。

經實地勘察,老楊認為不是他們村人干的,很可能系外村人所為。丟的都是鋼筋水泥,往山梁上搬運,需要時間和力氣,一個人肯定完成不了艱巨的任務,人多齊上陣,又怕露了馬腳。他把懷疑目標轉移到核桃溝和半不店,對老任說,咱們到那兩個村明察暗訪,說不定有線索。老任說,要去你去,我走不開。反正東西在你管轄的地界丟的,找不回來,沖你要。老楊張了張嘴,想頂撞他幾句,想了想,作罷。誰讓我是黃杏鋪的帶頭人?誰讓我招商引資哩?沒有容人之量,怎能干大事?他想了想說,你好好堅守大本營,我去那兩個村查訪一下,一有線索,馬上告訴你。老任說,楊書記你可要多費點心,你知道出外打工不容易,一旦董廠長知道我失職,就得卷鋪蓋卷走人,我家里還有一個孩子在上高中吶。老楊鼻頭酸酸的,看了看他,無言向他保證,對這件事一查到底,一定弄個水落石出。

他先到核桃溝。

核桃溝的地理位置不像黃杏鋪在山上。該村坐落于深山溝里,農戶星星點燈般散居在一道道漫坡上,遠看好似一掛掛瀑布。

老楊走進村莊的時候,青壯年都上田里勞作去了,街面只能看到拄著拐杖的老頭老太,還有得了疾病不能下地做活的壯年人。他邊走邊觀察,迎面碰到得了腦血栓走路好像扭秧歌的大白臉。大白臉說,大忙忙的,不去田里干活,有閑心來我村觀光?老楊大嘴一咧,一年的收獲在于秋,我也想戰天斗地,奪取豐收,可當個破村干部不是有這種事,就是有那檔子事。他靠近大白臉神秘地問,你發現你們村哪個人有異常舉動沒有?大白臉一愣,啥意思?楊復喜就將工地丟失水泥、鋼材的事說了。大白臉直搖頭,偷東西都是起五更睡半夜,讓人撞上的概率太少,像我這種腿腳不連慣的人,更是不可能碰上。老楊見他拐七趔八,知道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干脆一家家查找。怎奈大部分人家都是鐵將軍把門,有個別唱著空城計的,又皆是老弱病殘,快成棺材瓤子了。他只好作罷,去半不店偵察。

如果把黃杏鋪、核桃溝、半不店的地形聯系起來,從高空往下看,像極了學生使用的三角板。以黃杏鋪為中心,半不店、核桃溝就是三角板的兩個端邊。

當楊復喜來到半不店,和核桃溝一樣,像剛剛被敵人掃蕩一樣,冷清清,闃無一人。他覺得要想摸排線索,比大海撈針還難。

正坐在村委會門前的門墩上喘息,有個年近半百的婦女向他走來。他眼睛一亮,驚喜地喊,于鳳!叫于鳳的婦女眉眼開花,疾步靠攏來。

楊復喜站起上前就要擁抱,于鳳看了看四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規矩,虧你還是治理一方的領導。他看了看方邊左右沒有一人,笑意從臉上浮出,再大的領導也有情欲,何況我是小小的村官。于鳳照他腦門上輕輕戳了一指頭,火車道都上了臉,還不正經。他機警地看了看周圍,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家坐一坐。

一進家門,見于鳳的男人四腳朝天正在云游四海,他拿眼直瞅老相好,怪責她不該讓他來。于鳳滿不在乎一笑,沏茶遞水。老楊看了看于鳳的丈夫,金秋時節,人們恨不得一天當兩天用,老趙倒好,蒙頭睡大覺。于鳳眼里游弋出一股怨氣,一夜也沒回來,剛進門就一頭栽倒像一頭死豬似的。

老楊渾身一激凌,冒出鋼材、水泥是不是他偷的想法。他不露聲色說想必去哪賭博了。于鳳說大秋天他顧上別人還顧不上哩。老楊自言自語說那他一黑夜能去哪里?于鳳半開玩笑半認真說,你是不是懷疑我家老趙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了?老楊戲謔說是不是他嫖媳婦去了?于鳳捶他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胡說,撕碎你的嘴!她見老相好不住拿眼瞅當家的,結舌說,是不是你把偷東西懷疑到他頭上了?老楊慌忙搖頭,哪能呢!就沖咱倆的老關系,也不能呀。為了不打草驚蛇,老楊借故離開了于鳳家。

他腦海不住閃出東西是不是老趙偷的想法,當這個疑團在他腦海一盤旋,便塵埃落定。老趙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懶漢,腰板是鋼板做的,秋天別人大車滿小車流往場里拉莊稼,他家卻少得可憐,要不是妻子默默頂起半邊天,趙家就得關門歇業。

想起要對老趙下手,他又心有不忍,不看僧面看佛面,畢竟與于鳳相好多年,如果不留情面,對不起老情人,可不把東西找回來,在老董面前又不好交待。他左右為難,轉起了磨子,最終正義占了上鋒,決定對老趙實施二十四小時監控。

主意一定,他就上了山,一頭鉆進茂密的山林,餓了,采山果子充饑,渴了,捧一捧山泉。好不容易捱到夜幕四合,他才下了山,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為了明天繼續戰斗,鉆進被窩早已呼呼大睡。

他摸到老趙家門口,見他家也是關門閉戶,黑燈瞎火。挪到一垛石頭墻后邊,眼珠不錯觀察他家的動靜。

不知過去了幾千幾萬個世紀,終于有一條黑影從他家墻頭跳下,機警地看了看左右,向村子的北面跑去。老楊精神大振,尾隨而去。他見前邊那個黑影跑到一座土崖下,停住了腳步,就在回頭的那一剎那,老楊迅捷將身體隱藏在一棵粗大的柳樹后,才沒被發覺。黑影見沒發現敵情,才鉆進洞里。老楊看了看地形地貌,從側翼包抄過去。

來到近前,他見門洞已被青草堵了。屏氣凝神偷聽里面發出的情報。

“老趙,沒帶來鬼吧?”聽聲音,是黃杏鋪的小青年八字胡。

“深更半夜的,都漚腦袋去了,誰還會跟蹤。”老趙得意地說。

“縣城我那個同學開車馬上就來,來了就裝車,說什么也不能擔擱了。”辨聲帶,是黃杏鋪的鳥蛋臉。

老楊氣炸了肺。抬腿捋胳膊就要上前清除臉前的障礙物,想了想,又鳴金收兵,好漢難敵四手,果真鬧將起來,吃虧的還是自己。他的腦袋像裝了風輪,飛快運轉著,想著各種對付的辦法。

就在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迎敵之策時,猛然聽到一陣汽車響,一扭身,兩束耀眼的車燈刺的他睜不開眼,說時遲那時快,就地十八滾,滾出了伏擊圈,匍匐于老墳后邊,兩眼鎖住前邊上演的節目。

從駕駛室跳下一人,還沒踢開窯洞口的草垛,青草把子自動倒在了一邊,先后走出老趙、八字胡、鳥蛋臉。司機警覺說,我剛才發現像人的一個東西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是不是有人發現了你們?鎮守大本營的三個人異口同聲:不可能。我們做事,向來都是滴水不漏。司機比他們做事縝密,我們還是多長一個心眼,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再行動。三人認同了他的觀點,分頭偵察。鳥蛋臉往墳塋那邊走去,還沒靠邊,就聽見貓頭鷹的叫聲,嚇得他抱頭鼠竄,慌忙把同伙召集一塊兒,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還是趕緊裝車吧。其他三人也沒爭執,馬上行動起來。

當車裝到一半時,晴天一聲霹靂,毛賊,哪里走,楊爺爺在此!老楊舞動一根干樹枝,劈頭蓋臉向他們橫掃。

四個人滾的滾爬的爬,作鳥獸散狀,老趙比其他人有經驗不怕嚇唬,他躲在遠處一看就一個人,放心了,走到舞槍弄棒的老楊面前,呀,想不到黃杏鋪的大書記來我村撒野來了!老楊停止了動作,翻了翻白眼,我也想不明白,咋我村的水泥、鋼材跑到半不店來了,難道長了腿不成?老趙毛驢臉一耷拉,你他媽少跟我來這一套,識相點,走開,若不然,別怪我不客氣!老楊冷冷一笑,那又怎樣?你能把我活剝了還是活啃了?老趙咬牙切齒,你和我老婆的事還沒找你算賬,倒來找我的不是!老楊梗了梗脖子,我和于鳳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關你屁事。老趙怒發沖冠,于鳳是我老婆,你和她好,我有權力管。老楊還想說什么,鳥蛋臉、八字胡雙雙上前,楊叔,十里八村,誰不知你和于鳳一腳蹬,今天放老趙一馬,老趙對你們的風流韻事也就不追究,你看怎樣?楊復喜一見他們村的小青年與外村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一起算計他,氣不打一處來,眼對鼻子罵他倆,你們還算人嗎?我歷盡艱辛為咱村爭取投資項目,你們就這樣回報我!良心都讓狗吃了!

在一旁的老趙急了,楊復喜,放聰明點,我對你和我老婆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也要對我們的事網開一面,弄僵了,對誰都不好。老楊有片刻猶豫,自古通奸為人所不齒,自己與于鳳的關系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盡管這樣,他也不愿讓更多人知曉。建筑材料丟失,怨看門人沒看好,怪不得他頭上。退一步說老董一氣之下,不在黃杏鋪投資建廠,也不損他楊復喜半根毫毛,村支書照樣當。

老趙見楊復喜半天沒吭聲,知道他在做著復雜的思想斗爭,嘴角露出了輕蔑的一笑,怎么樣,哥兒們,走馬換將,還算公平吧。老楊咬住嘴唇,由于用力過猛,下唇流出血來。他想起和鄧文林去市里爭取資金的艱難歷程;想起黃杏鋪村民為脫貧致富的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想起始任書記,梁書記冀于他的期望。他在心里說,怎能顧惜自己的名譽失去全村人致富奔小康的大好時機呢。只要黃杏鋪明天更美好,名聲算個球。老楊堅定了信念,我不會和你有任何的交易,把物質送到原地,二話不說,若不送,我可要報警了。老趙見楊復喜掏出手機要動真格的,一揮手,司機心領神會,從車上拿來一根尼龍繩子,沒等楊復喜掙扎,三下五除二就將他五花大綁了。老楊厲聲說,干什么?老趙皮笑肉不笑,把你交給我媳婦處理。老楊剛想喊,老趙脫下襪子塞進他嘴里。

楊復喜被抬到情婦的炕上。

十三

楊妻一骨碌爬起來,仍沒見丈夫回來,來了氣,磨嘰道,人們恨不得時光倒轉,他倒好,去哪兒周游列國去了?

她頭不梳臉不洗去井臺擔水,見一群人圍在村委會門口嘰嘰喳喳,等她走過來又都閉了嘴巴。她好奇地往門上看去,見大鐵門貼一張大白紙,上寫:

楊書記風流成性,

半不店戲水游龍。

金秋時節一場戲,

上演就在老趙家。

旁邊配有男女赤裸交媾的插圖。

楊妻不看則已,一看,頭“嗡”地一聲脹大了,她感覺有成千上萬只蜜蜂向她撲來,“哐啷”一聲,扁擔和水桶摔在地上,不顧一切往家狂奔。

回到家,她一頭扎進炕上,嗚嗚大哭起來,待釋放出悲痛的因子,才想到去半不店興師問罪。

以前,她知道丈夫和于鳳好,作為妻子,她不想管也不愿管,總認為男人在外邊沒有一、二個相好的,就不叫男人,可以說在這方面,她是開通的。沒想到她的開明,會給自己臉上抹這么大的黑,她千分氣惱萬分悲傷,決定以后得好好管教管教了。男人不能過于放任自流,否則會蹬鼻子上臉,無法無天。

來到半不店老趙家,見丈夫倒背手綁著,坐在炕頭,于鳳眼對鼻子正在罵站在地上抽煙的丈夫。她見楊妻進來,剛要上前相迎,一個大耳刮子扇過來,疼得她齔牙咧嘴。

老趙不干了,你男人睡我老婆,你倒有理了,有能耐沖我來。

楊妻披頭散發要打老趙,于鳳一聲怒喝,她舉起的手又垂下。

于鳳冷冷一笑,你也不想想,這么多年我們相好,他都不管,咋今天就太歲頭上動了土?

楊妻問丈夫,為什么?

她見楊復喜有口說不出,上前拽出堵在他嘴里的臭襪子,楊復喜長長緩了口氣,才說,就因為老趙伙同鳥蛋臉、八字胡偷了工地的水泥、鋼材被我發現,他才上演的這出戲。

楊妻半信半疑,雖然現在開放了,不拿男女關系當回事了,老趙也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那樣豈不太丟人了。

于鳳見楊復喜家的處于猶疑狀態,一針見血指出,三里五村,你還不知道我那口子為了個人利益是什么壞事都能做出來的。

老趙氣急敗壞撲到妻子面前,本想和你演一出雙簧,你他媽倒好,吃里扒外,他給你買房了還是買樓了?

于鳳平靜地說,他什么都沒給我買,就沖他寧肯背黑鍋也要保護財產的決心,我也得向著他。

老趙五官挪了位,一腳將妻子踹倒于地。

楊妻見仆俯于地的于鳳疼得汗珠順著額角往下淌,心疼地拉起了他,好妹妹,姐錯怪了你。

于鳳向她苦笑笑,剛要說什么,就見鄧文林率領黃杏鋪的男男女女涌進了趙家院子,齊聲高呼,不放楊書記出來,我們就要上房揭瓦了!

嚇得老趙慌里慌張出來,兩手做著平息的動作:鄉親們,是這么回事。昨天我玩了半夜麻將,推門進來,見楊復喜和我媳婦在睡覺,我一氣之下,將他綁了,今天打算往派出所送。

人群中有個壯年漢子當場戳穿:一派胡言。八字胡、鳥蛋臉已被公安人員抓獲,他倆供認你是主謀,還不報案自首?

一席話說的老趙稀泥般癱坐于地,不住地唉聲嘆氣。

鄧文林一個箭步飛奔進屋,跳上炕,將捆綁楊復喜的繩索解開,楊復喜跳下炕,頓覺一陣輕松。

不知誰從半不店借來了鑼鼓,一路敲打著,得勝還朝。

十四

農忙季節,楊復喜去鄉里找了梁書記。

梁書記一見面,打趣說,老楊蒙冤受屈了。

楊復喜一愣怔,你也知道?

梁書記說,你當我是聾子的耳朵,我對村干部的情況哪人是什么情況,十分了解。多虧了民警在夜間值班,截獲了拉一車建筑材料的鳥蛋臉等人,否則你怎么向董偉業交待?

楊復喜不住唏噓,我只顧和老趙作斗爭了,沒想到鳥蛋臉、八字胡膽大妄為,還要以身試法。

梁書記說,明明他們的行為已觸犯了法律,你卻要護著他們,要求公安局釋放回家。

楊復喜說,我以前沒當干部的時候,就與他們有過節,當了干部,這些小青年處處跟我作對、拆我的臺……

他沒說完,梁書記插嘴,那你還不趁此機會修理他們?老楊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這次果真把他倆拘留了,放出來以后,會變本加厲報復的。梁書記問,這回他們感謝你了嗎?老楊深有感觸地說,現在他們見了我低眉順眼,一個勁兒向我點頭。

梁書記坐在辦公椅上,端詳一下楊復喜,你不會大老遠跑來,跟我說這個吧?

楊復喜笑笑,我今兒個來,就是看看電怎么拉?

梁書記說,房子蓋好了,我就讓電管站拉電,供電局那兒都說好了,一分錢也不收,全力支持。

楊復喜感動地說,太謝謝你了。我代表董偉業董老板向你致敬。他從沙發上站起,像模像樣向鄉黨委書記鞠了一躬。

梁書記說,想不到你還挺幽默。

楊復喜滿懷豪情地說,必要時讓一步,才能天也高地也闊,辦大事業。

梁書記點頭。

十五

一進家門,楊復喜的妻子劈頭蓋臉數落開了,我忙得屁股不落地,你倒好,有閑心去鄉里一呆就是多半天。

老楊鄭重其事地說,去鄉里也是為了工作。

楊妻火氣越來越大,張口閉口就是工作,把村里治理得再有條不紊,也不多給你一分錢,家里的農活耽擱了,喝西北風去!

老楊說公事與個人事一樣重要。

妻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一樣個屁!天氣預報說,三二天之內有一場大雨,割倒的谷子不及時打,就會爛在地里,一年的辛苦就白了。

老楊著急了,那咱們就夜戰,趕緊把谷子拉到場里打呀。

妻子賭氣地,要打你打,我累了一天了,晚上再睡不上覺,非得扒下不可。

老楊說,以快補晚。我這就去套車把谷子拉回來,連夜打場。丟下這句話,他就走了。

待他趕上車來到地里一看,割倒的谷子堆兒一個不見,不翼而飛,他頓覺一陣天旋地轉,有些站不穩了,醒過神來,他感嘆地想,當干部好處沒撈到,惹人倒是不少,誰這么狠心,將我的勞動成果全部竊取?難道讓我羊活的嗎?羊,除了吃草,還吃飼料哩。他一步三嘆趕著空車回來了。

睡夢中的妻子睜眼一看,見丈夫蔫頭耷腦坐在炕沿上吞云吐霧,她一個骨碌爬起,你不是要夜戰嗎?就吹有一下子。老楊一臉苦相,帶著哭音,一年的力氣白費了。妻子大睜兩眼,什么,莊稼丟了?她見男人使盡點頭,拍著大腿哭開了,都是你這個破村干部當的,咋別人的不偷,專偷咱家的。當個芝麻大的官,掙得不多,事倒不少。明天你就向鄉里辭職,說什么這個干部也不能當了。老楊見妻子連哭帶叫捎帶數落,長嘆一口氣,咋為民謀富裕就這樣難?!難道我不該為大家伙辦好事么?妻子說,你算說對了。現在都是一家一戶責任到人,窮富有你球相干?老楊沉思不語,過了一會兒,說,掏亂的是個別人,大部分人還是好的。

月光如銀透過窗玻璃射進屋里投在雪白的墻上。楊妻再無睡意,她穿好衣服下了地,與丈夫走向曾經灑下無數汗水的田地。當她看到勞動成果被人竊取,兩手捂臉,嚎啕大哭。老楊死拉活拽才把她拖回家。

兩口子一個小聲飲泣,一個唉聲嘆氣,心情煩亂的時候,耳邊隱約傳來連枷拍打聲,楊復喜屏氣凝神聽一會兒,心里納悶:深更半夜誰在打場?他與妻子出來,順著聲源來到碾場,借著月光一看,見鳥蛋臉、八字胡及他們的父母正在揮汗如雨打場。

楊妻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打,鳥蛋臉高聲說,手下留情。然后他把他們的創意說了出來。

楊妻說,狗改不了吃屎。

老楊說,浪子回頭金不換。

楊妻說,做好事不用偷神摸鬼。

老楊說,來個驚喜,效果更好。

鳥蛋臉的父親說,楊書記不記前嫌,把少將放出來,少將對你感恩戴德,一心想報答你,我們與八字胡的父母一合計,決定幫你們收秋。為送一個特大驚喜,提前沒告訴,給你們造成不必要的傷害,過意不去。

八字胡的父母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怪只怪我們考慮不周。

楊妻破涕為笑。

楊復喜借著明亮的月光看了看八字胡,驚喜地發現八字胡的兩撇胡子不見了,頓覺他不溜里溜氣了,感嘆地說,從今以后,八子胡的代號成為歷史了,叫鄭天明多好哇!

鳥蛋臉上前一步拉住楊復喜,楊書記,他的八子胡能刮,我的雀斑卻不能消除,這可怎生是好?!

楊復喜發自肺腑地說,人,美不美,不在外表,在內心,你們進步了,是我這個當書記的最大榮耀。

三天后,一場連陰雨下個沒完沒了,沒來得及脫粒谷子的農戶焦慮萬分,眼睛都紅了,而老楊和妻子看著堆滿倉的金黃谷粒,露出了欣慰的笑顏。

秋收很快過去了。

楊復喜按照董偉業的旨意,組織民工建起了廠房。

他看著矗立在晨曦中的大廠房,想,明年人們再不用背井離鄉出外打工了,在家門口就可以掙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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