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冤

李安章剛吃罷早飯，忽然意外地收到寄給妻子張婉潔的一封掛號信和一張兩萬元的巨額匯款單，他看著匯款單下面赫然醒目的“侯來福”三個大字，脫口念念叨叨的絮叨起來:“侯來福呀侯來福，我找你十多年連個影兒沒見著，今個兒你自己找上門來，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瞅吧!”李安章說著說著無名之火便漸漸地燃燒起來，直燒得他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使他不由地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幕丑劇。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張婉潔剛吃罷晚飯。正擱屋里鋪床，門“哐嗵”一聲被人撞開了，她當是丈夫回來了，臉也沒扭張嘴說了聲，是吃沖藥了還是嚼豌豆料啦，恁大橫勁。來人沒有啟齒，氣勢洶洶地闖到她床前。張婉潔扭過身來，定神一瞅，原來是鄰居侯來福，只見他手里掂個磨得閃閃熠亮的切菜刀，臉陰森得死幾口子親人一樣能滴下水來;兩黑洞似的眼睛怒視著張婉潔，酷似一頭猛撲下山貪婪覓食的餓虎。張婉潔看著這反常的勢態，佯裝心平氣和地囁嚅說:“喲，來福弟呀，到底是因為啥事哩呀，擱當氣成這個樣子。安，來福弟。”侯來福雖然怒火中燒，但心里想著，冤有頭，債有主，真君子不打無罪之人。好漢不傷笑面虎，況且現在真要是把路堵死了，事辦得太絕情了，最后落個打草驚蛇雞飛蛋打的下場也委實沒有自己好吃的果子，可是反過來再一想。在這火燒眉毛的節骨眼上，若不給她來個下馬威，不叫她知道知道老子的厲害，恐怕這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呢。于是，侯來福就厲聲厲色的威逼恫嚇說:“老乞婆，你少來這花胡哨子，我開門見山地給你實說了吧，今兒個，俺上大隊部找您那熊貨開個證明登記，他放了一大堆閑屁，說俺是換親，地主成份，不讓俺登記結婚。真他媽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我遷就央求他半天，好話說了一大堆。他到底也沒有給辦，就為這，女方也吹了，我日他祖奶奶，給老子逼得無路可走。再也混不下去了，我也只該給他們來個破罐子破摔，先殺李安章他狗雜種，然后再去找那破娘們算帳，來他個破釜沉舟逼上梁山。張婉潔，你要有眼識泰山趁早靠邊站，咱井水不犯河水，車走車的路，馬跳馬的道，可話又說回來了，你若有眼無珠，硬往我這刀尖上碰，那可甭怪爺們不留情。”

張婉潔聽著這危言聳聽的惡言惡語，起先是蒙生了呼喊的念頭，可是慎思后覺得有點不妥。她清楚地知道，那樣無疑是火上燒油，后果定是不堪設想的，自己先變成刀下俎不說丈夫的性命恐怕也難保。還是三思而后行，來個逆來順應見機行事吧，張婉潔想到這里，直嚇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自想癱躺在床底下，嘴角痙攣了好幾下想說幾句解勸話，然而，終于也沒有吐出一句囫圇話，男子漢遇著亡命之徒還被嚇得魂不附體難拿主張哩，甭說是一個弱女子啦，怎能不亂了方寸呢，處在這非常時期，張婉潔覺得的確是進退維谷，心想，不替丈夫講兩句情吧，小孩沒爹不說，自己年輕輕兒的落個寡婦，這空房能守到猴年馬月是頭列，張婉潔在一籌莫展萬般無奈時急中生出美人計，倏地頭腦中蒙生了一個淫邪念頭，她勉強振作振作精神，鼓了鼓勇氣，倚在床旁上怯怯地，脈脈含情，佯送秋波似地說:“來福弟呀，你還年輕，又有文化，見啥一學就會了，人常說，樹挪死。人挪活，你要把心放寬些，出去闖蕩闖蕩。到‘底下’(湖北)找個倒插門，還興許能討個好老婆呢。你看人家二勝，都說擱湖北打魚弄得孩子老婆一窩巢子。”張婉潔每吐一個字都用十二萬分多情乞求的眸子凝視著侯來福的臉上陰睛變化乃至一舉一動。開始，侯來福把牙咬得吱吱響，后來，他臉上的慍色稍有緩息，其實。張婉潔的話也正說到了他的心坎上，恰中他的下懷，他何嘗沒有想到過背井離鄉遠走高飛，他何嘗不是想討一個老婆;他又何止一次地打聽過二勝的住址。人有一點辦法，誰想把命當兒戲玩呢，然而，他又何嘗不清楚二勝當了“溜躥犯”后給家里帶來的莫大災難。生產隊扣了他二老當年的口糧不說，大隊每次開批斗會了，別的地主分子戴個高帽算了，二勝他爹脖子上還非得掛個毛桶不中，誰要是上二勝家串門子借東討西走親戚了，誰就得跟著背黑鍋，挨整。經年累月，二勝他爹被炮制得眾判親離，年來節到也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上他家給墩親個嘴，為這，二勝他爹實在忍受不下去了，那一次，批斗會剛開始，他給“造反派”頭頭說解手去哩，逃奔到村外高糧地頭的井上，眼一黑跳井里一命嗚呼了。侯來福每次想起這可怖的下場就不寒而粟了，他是個孝子，從小失去了母親，是他爹又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他怎么也不忍心讓爹爹落個臭名昭著的可恥下場，想到這里，侯來福搪塞不耐煩地順口說道:“這我早就想過了，可是現在沒有大隊證明出外寸步難行，俺上哪弄那玩藝呢，今兒個不就是為那一張證明才鬧到這步田地嗎?再說，我要真是跑了，大隊又纏著俺爹不放了……”說罷，侯來福半晌沒有吭聲。

張婉潔看侯來福此時還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念頭，并不是不可救藥啦，就湊腿搓繩因勢誘導的順毛摟著說:“來福弟呀，說句實在話，我來您這小李莊也好幾年了，眼看著你中學畢業后在家勤勤懇懇地勞動，老老實實的為人。咱倆家前輩子沒仇，后輩子也無冤，不就是俺那老龜孫太是個死腦筋，辦事過于認真按章法了嗎。說個難聽話，你這也算是兔子不急不咬人，實在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來福弟呀，你要真是想走的話，我給你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邊說邊挪到侯來福跟前，討好獻媚似的這般這般的咬了咬耳朵。

到底人心都是肉長的，侯來福竟真的動了情，他放下屠刀，怯羞的一把抓住婉潔的手，兩人默契地打手結掌后便按部就班的竊竊行動起來。不料，就在他倆如癡如醉的沉浸在歡樂之中時，李安章突然從大隊部散會回來了，他見此不規之舉，怒發沖冠，二話沒說順手掂個棍棒朝侯來福打來，說時遲，那時快，侯來福旋即來了個鷂子翻身。倏然溜之大吉了，李安章氣急敗壞，窮追不舍，終因夜晚漆黑沒能追上。李安章回到家后把怨氣往張婉潔身上發泄，那無情的棍棒象雨點似地落在張婉潔的身上，威逼她說出侯來福如何欺負她的經過，他要寫在紙上，去法院起訴，可張婉潔咬緊牙關忍辱含冤就是破字不提。并對丈夫揚言說:“你要真是追個沒完沒了的話，我就投河奔井，一天也不跟你過了。”李安章打足罵夠還是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到底也沒有問出個子丑寅卯來。他暗自思忖著，妻子真是尋個三長兩短了，這家還成何體統。因為這是家丑，李安章也無臉往外張揚，就只好來了個糊涂經糊涂念，糊里糊涂下金殿，伸伸脖子勉強咽下這口窩囊氣。但對侯來福報仇復恨之心卻久久地深埋在胸底。

自從侯來福外逃后銷聲匿跡了好幾年，其間，大隊每次開批斗會，李安章就想把自己的私憤泄在侯老漢身上，但每逢此時，總是被狡黠慧智的張婉潔想方設法給冰釋了，愈是如此，李安章愈覺得疑竇濃厚，迷團重重。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幾年，不知怎的，侯來福竟蠢蠢欲動了，不時地往家里發幾封信，詢問詢問爹爹身體健康狀況和家里政策如何，人們還風言風語地傳說“侯來福擱‘底下’成了暴發戶，還想回來搞個聯合體啥子買賣哩”。李安章每次聽到這刺耳的蜚言，心里就象萬箭穿胸似的難受。此次，侯來福竟恬不知恥的把巨款和“情書”寄到了仇人李安章手里，這不是故意往李安章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又戳了一刀，再追加些食鹽嗎?這不分明是侯來福想東山再起，讓李安章從新吞噬剛咽下的苦果嗎?情場之事侯來福看得太輕率了，簡直有點肆無忌憚，欺人太甚了。

李安章惱羞成怒，氣咻咻地跑到屋里，皮笑肉不笑的對張婉潔說:“看起來侯來福您倆的隱情還濃不可釋哩，你不是捂得怪嚴嘛，俗話說得好，賊不打，三年自招，這回總該網包子推豬娃——露蹄爪了吧?他給你寄回來兩萬元現金，買你做妾哩。還有一封掛號信，分明是敘敘舊情，再拉拉新恩。”李安章說著便使勁把信封口扯開了，他高腔大調，抑揚頓挫，面帶譏諷嘲笑，甚或夾雜些挖苦議論似的誦讀起信來:

婉潔嫂、安章哥:

十多年不見怪想念哪!

婉潔螋，可能你接到這封信時，安章哥還在生咱倆的氣吧，你忍受的奇天大冤唯有我一人知曉啊。

那天晚上，你為了成全安章哥俺倆的性命，緋紅著臉對我說:“這兒有一張蓋過大隊公章的空稿紙，你把它帶上，一會兒，等安章進門了，你摟著我的腰往床上按，假裝強奸未遂被他發現了。他惱怒帶嫉恨。定要把你趕走，事后，他要追究這事，陷害你爹了，我就裝神弄鬼，尋死賣活，給他鬧個鍋底朝天，因為這是丑事，無非他打我一頓，以后他是不會自己張揚的，時間一長，他嫌臉上沒光彩就罷休了。當時，我曾許過有諾，既然你為老弟兩肋插刀，甘落罵名毫無悔意，那你老弟也不是那號背信棄義的孬孫壞種，若有出頭之日，定要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這幾年，我擱“底下”學會了黃豆的多種加工技術，也算混得不錯，孩子老婆一嘟嚕，手里還窩有幾萬塊錢，就是一年老一年啦，心里老萌動著葉落歸根的念頭。婉潔嫂，俺想再央你給安章哥講個情，叫他到鄉政府找個熟人，征得政府的同意，給批塊廠地，建個黃豆粗、細多種加工廠。因為擱咱哪兒就地加工，要比把黃豆運到俺這兒成本、運費低得多。我還想聘請安章哥當廠里會計，掌管“玉璽大印”，俺倆聯合經營這個廠，到那時，也許您那孩子們和咱那父老鄉親們還能進廠里找個活干干，掙倆零花錢呢……

婉潔嫂，安章哥，外商已和我簽訂了“醬菜加工合同”，時不我待呀，望你二人權衡利弊后火速行動，我等這兒的手續清交完就回去了。

侯來福李安章剛讀信時聲音山響，讀到有些惱怒時還特以頓頓音，瞪一眼張婉潔，甚至狠狠的咬一下牙，嘴里不出聲，心里卻暗暗咒罵道:“好你個侯來福呀，不怕你踐，咱倆是到了該決一雌雄的時候了。等讀到后來他竟由高中音變為低音，再由低音變為蚊語，最后索性默默地讀著讀著竊竊私笑起來。李安章讀完信，眉宇間幽深緊蹙的皺褶漸漸地舒展開了，他去掉愁眉換上笑顏，饒有風趣地給張婉潔開了個玩笑:“你這狗×鎖嘴呀，咋不早松松呢?”

張婉潔清楚地知曉，那樣的風流韻事，豈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嗎，更何況在丈夫疑竇濃云團集之時，解釋非但沒有作用，反而會起到越描越黑弄巧成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不良效果。張婉潔此時才意識到心口重壓的一塊坯頭子不翼而飛了。她長長的噓了口氣，詼諧幽默的脫口說道:“那不還是為了保全你這老東西的狗命嗎。那時候我就是渾身長嘴也難以說得清楚啊!”

“那，那我這就去鄉政府，批地建廠的事得抓緊。”說罷，李安章興高彩烈的騎上“飛鴿”，風馳電掣般地駛往鄉政府的方向去了。

張婉潔揚眉吐氣地登上院外的高土堆，眺望著丈夫那漸漸縹緲的高大身影，情不自禁地涌出了兩行艱澀晦暗的老淚，淚水順著面頰流進嘴里，她無意中咀嚼了一下，其味酸甜苦辣應有盡有，然而，終歸是甜味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