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嫁給了他,就等于嫁給了他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你們倆的結合就是兩個家庭的結合。
——王海瓴
1
我從武漢一所中專畢業之后,應聘進了廣告公司做了名文員。兩個月后,我認識了張華,并開始了一場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
在跟張華拿結婚證以前,我像所有沉浸在戀愛中的小女人一樣,問過他一個很白癡的問題:“如果我和你媽媽同時掉進水里,你會救誰?”
張華的答案跟我看到的所有答案都不一樣,他握著我的手安慰我:“從現在開始,你才是我的責任。保護我媽媽,讓她不受傷害,那是我爸爸的責任。這是兩個男人的任務。”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是不是能讓所有的女人滿意,但是在那一刻,我動心了。年底,我們領了結婚證。沒有房子,沒有戒指,甚至連結婚照都沒有,但是我卻甘之如飴。我堅信只要兩個人相愛,就能用雙手創造我們的幸福樂園……
春節,我和張華去了他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婆婆。她是一個淳樸的農村婦女,話不多,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然后一個勁兒地反復問幾個問題:“冷不?餓不?累不?”轉身就去給我做吃的。聽說我們已經領了結婚證,婆婆也沒有表現出吃驚,一邊轉身去做飯一邊說:“這么快?”
我跟婆婆的第一次見面,彼此印象尚好。唯一讓我遺憾的是,我們離開的時候,婆婆沒有按照規矩給我紅包——我聽很多人說過,新媳婦第一次上門,對方表示肯定的話,是要打紅包的。張華看我滿臉郁悶,安慰我說:“農村沒人講究這個,來,老公補給你!”我只好把話咽下去。
張華是個事業心很強的男人,不久便成了廣告公司的主力業務員,家里的日常開支基本上都由他撐著。次年新年,我們沒有回家,只是向公公婆婆報了平安。這年春天,張華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又借了3萬元錢,湊夠首付,在武漢郊區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我們總算在這個城市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窩。
一天,我還在公司加班,張華突然打電話給我:“我爸爸打電話說,我媽要來武漢,已經上火車了。”我先是一愣,心想怎么事先連個電話都不打?但嘴里還是連忙答應著:“你先去接,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接著就覺得既緊張又開心,婆婆第一次上門,她有什么忌諱沒有?她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我該穿什么衣服跟她見面……千想萬想,最后歸結出一條:她是張華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我要孝敬她。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深夜兩點,張華才把婆婆接回來。原來,婆婆走時忘記帶張華的電話號碼了,又沒有在火車站正出口等,兩人就陰差陽錯地錯過了。我親熱地對婆婆說:“媽,來之前打個電話就沒有這么多事了。”婆婆一邊打量著我們的房子,一邊說:“打啥電話,這不回自己家嗎?你們上班都很忙,我來做做飯洗洗衣服,好搭把手。”
接下來一段時間,婆婆真的當“回”了自己家。以前每天吃完晚飯,張華總是把衛生間和廚房的地拖一遍,可是婆婆來的第二天晚上,就攔住了張華,她對我說:“自己住的房子,又不是賓館,要那么干凈干嗎?”等到我第三天回家的時候,家里已經全變了樣子——餐桌上的亞麻臺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性塑料布。桌上的水晶花瓶也不見了。新買的乳白色的沙發從前到后罩上了很久不用的床單——因為一個床單不夠用,就用另一種顏色的床單拼了起來,乍看起來,就像打了很多補丁的百納衣……我看了下婆婆,她正若無其事地擺餐具吃飯。晚上問起張華,他“嗯”了一聲,說:“我讓媽這樣弄的。沙發上蒙個罩子是為了好維護,來人再撤。這樣洗起來也方便。”
我覺得氣不打一處來,質問他:“真是你讓你媽弄的?”張華笑著摟住我說:“居家過日子有什么好講究的?媽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好……”
想想可能只是生活習慣不同,我不得不把所有的氣都咽了下去。而且婆婆在這里,的確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方便。我想,家有老,是個寶——即便這個寶有點兒什么瑕疵,也不能完全否定她的本質。
2
一晃5個多月過去,武漢進入了冬天。
武漢的冬天干冷干冷,一到周末,我就不想早起。
元旦那天,想著放大假了,我就更不愿意起床。婆婆在外面催我們吃早飯,張華說:“起床吧。”我賴床,說:“親一下就起!”剛摟著張華的脖子,門就哐的一聲被推開了,我嚇得趕緊鉆進被子里,婆婆若無其事地站在門口說:“早飯都涼了!”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一樣。這才想起,婆婆進出我們的房間從來沒敲過門。
張華看出了我不開心,提議出去玩一天。臨出門前,他還貼心貼肺地對婆婆說:“麥苗說天冷了,你得買幾件棉衣!”我撇了撇嘴,想起上個月我買了一件棉襖,婆婆陰沉著臉兩天沒跟我說話。
我們一起去了武漢街道口的群光廣場。我在一樓的化妝品專柜逡巡著,琢磨著要不要給婆婆買一瓶擦臉的霜,以增進感情。正要跟張華商量,沒想到,一轉身,卻看到婆婆突然停住了,然后站在一個化妝品的柜臺前不走了,仔細地沖著柜臺的玻璃看了又看,臉色馬上就變了。我抬頭一看,是日本的高絲化妝品專柜——而我的梳妝臺上,有一大瓶高斯的雪肌精化妝水,560元,那是我買的最貴的化妝品。為了這瓶水,我幾乎用盡了坑蒙拐騙所有的手段,才讓張華心甘情愿買了下來。
我看著婆婆陰下來的臉,知道張華的好心再一次破滅了。
果然,張華催著婆婆上樓買衣服,老太太站在那里一步都不肯走,然后說:“我腰疼,走不動了,我要回家。”張華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連聲地問:“婦幼保健醫院就在前面,要不今天干脆去做個全身檢查?”婆婆根本沒有接話,直接朝商場門口走去。
我們就這樣回了家。婆婆該說的話還沒出口,我知道事情還沒有結束。
那天中午,婆婆跟平時一樣,只炒了一大盤菜,紅燒肉,大塊的,里面放著蘿卜。她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酒肉朋友,米面夫妻,人哪,走一望三,不能做什么都大手大腳。”我沒接話,使勁吃菜,在我吃到第5塊紅燒肉的時候,婆婆終于不說話了。我突然有點兒小得意,惡作劇一樣專門挑里面的肉吃,遇到帶肥肉的,就把瘦肉咬下來,把肥的放到張華的碗里。婆婆的臉越來越沉不住,強忍著怒火,使勁扒飯。直到盤子快見底了,她突然拿起盤子,連底兒一起倒進了張華的碗里……張華哭笑不得地瞪著碗,然后不知死活地說:“媽,麥苗就是喜歡吃你做的紅燒肉……”婆婆一上午的火再也忍不住了,一迭聲地罵:“她那叫喜歡?一碗紅燒肉我切28塊,兒子你就吃了7塊,我吃了2塊,她一人吃19塊……你看看她花錢,一瓶擦臉的500多元,那能長出花嗎……”我也火了,站起來沖她嚷:“我花的是我們家的錢,關你什么事啊?”想想不解氣,接著說:“以后進我們的房間,麻煩你先敲門!”婆婆扔了筷子叫道:“你們的房間?這屋里,哪樣東西是你置的?房子是我張家的,家具是我張家的……你這種女人,我一開始就沒看上,你看你是過日子的女人嗎?”
我再也忍不住了,放下碗就沖進了房間。晚上,張華小心翼翼地說:“好麥苗,你是我老婆,我只能要求你,我不能要求我媽,我們倆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別跟我媽計較啊?”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一向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理會,對人際交往不屑一顧,可是僅僅幾個月,他就瘦了那么一大圈兒……
“紅燒肉”事件很快就在張華的運作下平息了。此后,我也學聰明了,在婆婆面前,再也不讓張華幫我做事;買衣服的錢,每次只說零頭;婆婆做一次菜總要吃上兩天,我不愿吃剩菜,就在公司食堂吃……
3
快要過春節了。有一天,我聽到婆婆接電話:“今年過年我們不回家,你們來吧,鄉里鄉親的哪能忘本……”張華看了我一眼,還沒來得及阻止,婆婆就哐的一聲掛了電話,然后告訴張華,襄樊鄉下“隔壁家大伯”病了,大伯的大兒子和媳婦送老人來看病;正好二兒子在這里打工,剛放假,就一起來我們家擠一擠。婆婆沒看我,只看著張華說:“不行也得行,行也得行。家里的宅基地就是你大伯當隊長時批的,要不是你大伯,咱家房子都沒有,咱不能忘本……”
第二天回家,客廳里赫然打起了地鋪,行李把客廳都堵滿了。一個老人,一對夫妻,一個小兒子就坐滿了沙發。晚上吃飯,老人的大媳婦說:“爸不能吃干的,吃點兒面行嗎?”我接口說:“家里沒有面條,方便面行嗎?”話音剛落,老人突然咳嗽起來,唾沫星子飛向餐桌上的盤子。婆婆說:“咳嗽別對著飯桌咳,讓人嫌棄。”我突然覺得心里堵得慌,不知道說什么好。
晚上,客廳里的人都睡下了,婆婆來到我們臥室,說:“大伯病成這樣,你們以后回老家說不定還有什么事要人家幫忙,老大媳婦說,大伯這病還差5000元錢,你們能不能先墊著點兒?”我知道墊著點兒的意思,張華的三個姐姐都在鄉下,大伯是隊長,以后這錢能要回來嗎?我對婆婆說:“媽,以后我們不會回老家。”婆婆的臉馬上垮了下來,說:“不回去也行,錢你們得出。”轉而對張華和聲和氣地說:“不就5000元嗎?那么一小瓶擦臉的就快600元,再說,我已經答應你大伯了……”我一把推開婆婆,一字一頓地說:“你答應了他,你出,跟我們沒關系!”
婆婆一下坐在地上,手指著我說不出話,臉成醬紫色,眼看要暈過去了。張華跳了起來,看我還沒完沒了地說,啪地一巴掌打了過來,世界霎時安靜下來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臥室,拉開了洗手間的門,可是一個正在上廁所的男人映入眼簾……我退了出來,可是終究覺得無路可退,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
25年來,我一直堅信著“有情飲水飽”,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全部崩盤……原來婚姻,還包含有太多別的東西。
我和張華開始了冷戰。然后我仔細思考著這幾個月的是是非非,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每天深夜11點才回家,回家就睡覺,一句話也沒有。
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時間比平時早,大伯一家、婆婆和張華都坐在客廳里。張華見我回來,拿出我們家記賬的賬本遞給婆婆——自從買了房子之后,張華把每天的開支和收入都作了記載,每個月還作了總結。張華誠懇地對大伯和婆婆說:“我和麥苗就跟地里新長的蘿卜纓子一樣,還嫩得很,經不起折騰。這次沒幫上大伯,得跟您說聲對不起。”婆婆正翻在最后一頁,那是最近一個月的賬,她的臉色瞬間就變了——收入只有4000元,可是支出卻有7000多元——而所有的支出,都是飯菜錢和大伯家來了之后的支出。張華對婆婆說:“媽,麥苗是個知道好歹的人。你看看,一個月花在她身上的錢能有多少?你就算不相信她,你也得相信兒子啊,兒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大伯嘆了口氣,對婆婆說:“我在這醫院里躺了這幾天,也看過了,這城里呀,啥都貴。咱不怪麥苗,她跟著華華,圖他啥?結婚那會兒,啥都沒,咱不能像撿只小貓一樣待人家……”
大伯第二天就堅持離開了武漢。賬本留在婆婆那里,婆婆的臉色終于慢慢轉晴。晚上,我下班先回了家。那天下大雨,我穿著很長的皮靴,把褲子塞在靴子里,坐在沙發上脫了好長時間都沒脫下來。婆婆站在我旁邊,欲言又止,后來終于忍不住,走上前,蹲下來,把我的腿放在她腿上,把靴子給拽了下來。
我突然愣住了,然后羞愧不已。我忽然覺得婆婆也不容易:拿結婚證之前我沒有拜訪過她,先斬后奏,她能一點兒想法都沒有?她并不知道我們的開支,也難為她覺得我老花錢;她來我們家的這幾個月,我連一只碗都沒洗過……婆婆慢慢地坐下,說:“你也別怪我想得多,等你當了媽,就知道當媽的心了!再說,牙齒和舌頭還打架呢,別說咱們。華華打你,我批評他,那都是我的不是,不理解你們的難處!現在,看你們過日子這么精打細算,我也放心了……”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我的鄉下婆婆,其實,是個豁達的人!
這之后,我和婆婆雖然還是有摩擦,卻再沒有發生過大的爭吵。而解開了心結,我發現自己比以前“惡毒”了一些,有什么不快,總是當著婆婆的面說出來:“媽,你這菜做得真咸!”婆婆也不客氣:“嫌咸?你自己趕緊學著做。”日子慢慢走上了正軌,張華也不再消瘦了。有一天,他愉快地對我說:“這才是我媽和我老婆。你們以后要長期相處,都得拿出本性來。”
公公打電話來,說開春了,家里忙不過來,準備讓婆婆回去了——這時候,在婆婆的調教下,我已經學會做幾樣家常小菜了。臨走時,我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兒舍不得婆婆了。我問婆婆:“媽,你啥時候回來?”婆婆頭也不回地說:“回來?你爸那兒才是我的家。你們當我想來呀?”末了,她回過頭來對我們說:“華華說得對,小雞也有長大的一天,得自己找食吃……等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就來!”
我和張華相視而笑。
到現在為止,婆婆離開我家已經半個月了。因為她的指導,我和張華過日子也真的開始“走一望三”;想著婆婆對張華的心疼,我也覺得讓一個男人頂著整個家,是件很辛苦的事,于是自己堅持從較清閑的文員位置上轉行到較累但收入比較高的業務員崗位……
我時常想起婆婆,那個固執、善良、可愛的鄉下婆婆。下一次,我們什么時候見面?
魏傳中/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