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過去是一種文明,不僅僅是一個民族;40年來,一個民族在形成,它最終從一個文明之中脫胎出來……然而,它不是一個由鐵路、收音機和宣傳機構組合在一起,并有良好裝備以進行侵略或抵御外族入侵的好戰的民族……他們發展為現代民族的每一步,都是由于一個幻想破滅的痛苦教訓所使然。
1935年夏天,在《中國人口之分布》一文,人口地理學家胡煥庸在配圖上劃下了一條等值線:在這條線以東,約占國土面積36%的土地,居住著96%的居民;而遠為廣袤的西部,僅僅居住著大約1800萬人。胡煥庸認為,至少從公元10世紀開始,這種人口分布狀況就沒有改變過。

這條等值線,北起黑龍江璦琿,經張家口、大同、漢中、綿陽等地而直抵云南騰沖,因此又被稱為“璦琿-騰沖線”。這條線不僅是人口分界線、地理分界線、氣候分界線,它還是一條文明分界線:它的東部,是農耕的、宗法的、科舉的、儒教的……一句話,是大多數人理解的傳統中國;而它的西部,則是或游牧或狩獵,是部族的、血緣的、有著多元信仰和生活方式的非儒教中國。以北方為例,大多數蒙古族人都信仰薩滿教;以新疆為例,穆斯林是那里的主流;以西藏為例,佛教在那里的傳播,已經長達幾千年。
這條線如此重大,包含了這么多或物態或人文的密碼,以至于不久以后,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田心源又將它命名為“胡煥庸線”。那么,胡煥庸能夠想到么?正是他劃出“璦琿-騰沖線”前后,它作為文明分界線的色彩,開始漸漸淡去。
發現西部
正是胡煥庸劃出“璦琿-騰沖線”前后,由瑞典探險家斯文#8226;赫定領銜的中瑞西北考察團,結束了它長達八年的艱苦工作。包括考古、地質、氣象、生物、民俗與人類學在內的累累碩果,向學界展現了一個色彩斑斕的“科學西部”。而這一年年初,以范長江的西北之行為象征,“人文西部”也進入了大眾傳媒、普通民眾的視野。西部前所未有地成為中國青年的熱點話題了。
這一年年初,在《大公報》天津版上,年僅26歲的范長江開始連載西北行記。從《成蘭紀行》到《祁連山南的旅行》、《祁連山北的旅行》、《賀蘭山的四邊》,長達幾個月的連載,引發了空前凡響,一時洛陽紙貴。不久后,當這些通訊以《中國的西北角》為標題結集出版時,各界爭購,成為盛極一時的文化現象,“未及一月初版數千部已經售罄……特趕印再版數千冊,復又售罄,而來函訂購者尚多,當趕印三版,出售未及登廣告,又經售罄”(《大公報》,1937年1月7日)……
短短幾個月之內,《中國的西北角》連印七版,銷售近十萬冊,被稱為“片紙神州貴,華章四海聞”、“此書暢銷之廣,為空前所未有”……而在范長江一舉成名之外,西部,這片千年隔絕、陌生而神秘的土地,也不再是東部青年心中的蠻荒之地。人們開始認識到,它山川峻偉、物產豐茂,即使貧窮,仍然富饒,盡管閉塞,依舊多彩。
又何止是范長江?在此之前,張恨水已在《旅行雜志》上連載了十個月的《西游小記》,“(為游客)代擬一張采辦單子”,著重介紹食住行等方面的情形;在此之后,張季鸞連載《西北紀聞》、《川黔紀行》,吳鼎昌推出《蜀游雜記》,薛紹銘也發表了《黔滇川旅行記》,后來默默無聞的大攝影家莊學本則深入青海藏區,拍攝了一千多張藏民、羌民的照片……從西北到西南,從文字到影像,西部從來沒有這么清晰、具體過。
那么,這種前所未有的文化景象,是怎么產生的呢?毫無疑問,大時代青年“發出自己聲音”的激情,是這些報人、藝術家關注西部,或以筆或以膠片記錄下這個國家另一半的動力來源。無論此時的范長江、莊學本,還是此后的方大增、孫明經,都可以算是在五四潮流中長大的一代;對他們來說,“你不了解自己的國家,怎么能幫助它呢”,是經久不息的格言。而在此之外,另有兩個重大因素,不僅燃燒了這些富有自覺精神的青年,而且還成為公眾熱情的導火索。
那就是紅軍長征和日本的新動態。這一年年初,在出江西、過湖南之后,中央紅軍余部進入了茫茫大西南。此后幾個月,這支隊伍將何去何從?他們會不會遭遇覆滅?……凡此種種,成為公眾最關心的話題之一。以范長江為例,他的西部之行,很大程度上是追逐紅軍腳步的產物;以循實為例,他發表在《國聞周報》上的《川東北剿匪印象記》,也是以紅軍的命運為切入,進而報道西南的風俗與社會。
伴隨著紅軍進入西北,這個國家的目光又被牽引向一個個原本陌生的地名,松潘、毛兒蓋、瓦窯堡、保安……而與紅軍的腳步幾乎同時,日本策動內蒙獨立、發動綏遠叛亂,引發了千萬青年的集體悲情。是的,無論這些可能被分裂出去的省份,還是未來不可避免的那場戰爭的大后方,都屬于西部,都在西部。在這個意義上,關注西部,就是關注這個民族的命運。

就這樣,原先駁雜、神秘、色彩模糊的西部,伴隨著眾多傳媒連篇累牘的報道,漸漸浮現在沿江、沿海的無數市民面前了。千萬青年認識著西部,并重新認識自己的國家。又何止于此?如果說,大眾傳媒、億兆蒼生的關注,不過是東部民眾“發現西部”的開始,那么,在西安事變半年多以后,伴隨著平津事變和淞滬的槍聲,千百萬人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漫漫西遷路。他們開始了“融入西部”的路程。
大遷移
在淞滬的槍林彈雨中,史詩般的西遷進行著。在146家工廠的2500名工人、1萬5千噸設備之后,是639家私人企業、大約4萬名工人,他們負責運送12萬噸的設備前往西部。一名工程師記載了從秭歸到重慶的風雨路途:“沿途要經過75處險灘。順風順水,天氣晴朗的時候,每小時可行五里,比步行慢一半。趕上狂風大作的日子,順利的話,每小時可前行兩丈……每條船都輪換了幾百個纖夫,每個纖夫都拉斷了幾根繩子……”
如果說,工業界的大遷移,以川江號子為背景,那么,教育界的大遷移則以草鞋和步行為符號。幾乎是戰爭剛剛爆發,聞一多從北平南下,老舍從濟南南下,竺可楨從杭州西遷,北大、清華、南開的幾千名師生,則換上草鞋和粗布衣裳,向西部開始了幾千公里的長途跋涉。在他們之后,中央大學、同濟大學、國立藝?!噙_77個院校的幾萬名青年,紛紛加入了西遷的行列。后來,社會學家孫本文統計說,“高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九以上西遷,中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五以上西遷,低級知識分子十分之三以上西遷”(《現代中國社會問題》,1946年版)。
在此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大約400萬人來到了大西南,同時有300萬人前往了大西北。他們大多是青年,也大多接受過新式教育;他們居住在重慶、西安、昆明、蘭州,居住在“胡煥庸線”兩側。當城市不能再容納時,他們又走向了內陸的市鎮、鄉區。后來,一個著名記者報道說,即使是廣西的一個普通小鎮,也出現了“許多操外地口音的外鄉人”(《大公報》桂林版,1939年5月3日)……
他們大多是公務員、軍官、教師、記者、工程師、技師、醫生、學生,他們大多出身于中產以上的家庭。在東部開埠70年以后,他們是這個古老國家以無數血淚換取的產物,是這個初現代化國家的全部精華。不難想象,伴隨著他們的前往西部,這個國家的社會重心,也就轉移到了西部。
又何止是社會重心?1938年10月30日,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自從公元10世紀唐朝滅亡,后梁政權將帝國首都東移至河南開封以來,這是中央政府的唯一一次西遷。伴隨著這個富有歷史象征意味的手筆,西部終于迎來了它的千年輪回。當大約700萬名青年涌入西部后,由戰爭帶來的語言、習俗、婚姻和生活方式等東西部的大融合開始了。
大融合
“自去年10月起,腳底下人和腳底下貨,充斥重慶市上。”1940年夏秋,張恨水在《重慶旅感錄》中寫道:“市招飄展,不書南京,即書上海。而小步五支衢頭,南北方言,溢洋盈耳……”
所謂“腳底下人”,是四川土著對下游居民的俗稱,一如“下江人”。如果說,張恨水的這個觀察,折射了多省雜居、外來移民“易客為主”的景象,那么,同時期的眾多報章、札記、評論、日志,則從多個角度描述了西部的變遷,西部居民物態、心態、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的變化。
這種變化首先表現為習俗、語言和婚姻。以昆明為例,戰前無論城鄉,人人只吃兩餐,伴隨著幾百萬青年的涌入,一日三餐開始成為延續至今的習慣;以遵義為例,戰前婦女多著灰藍大褂,而自從浙江大學西遷至這座黔北山城以來,“四季藍布旗袍,青鞋白襪……竟成一時風尚”;以甘肅為例,“新式的以鋼筋水泥為材料的建筑物,在(隴海)鐵路所到之處漸漸豎起”(李云峰,《抗戰時期西北地區社會生活的變遷》)……
在幾年的混居后,云南路南縣的尾則山區,“好些夷胞兒童都會講漢話了”;而跟隨父母入川的孩子,“說著圓滑如鳥啼的四川方言,使父母的耳朵發脹”。在《中國的驚雷》一書,白修德-賈安娜驚嘆著“北平籍的男孩子與四川籍的女孩子結婚了,上海家庭里的女兒嫁給了廣東人”;另一些觀察家的描述則更為具體:自從滇緬公路開通,成千上萬來自南洋、以福建籍和廣東籍為主的汽車司機,“大約65%是和云南女子結婚的,而大多數屬于初婚”……
沿海的舶來品,就這樣涌入了西部。又何止于此?如果說,自從清初大移民以來,地域偏見、“土客”之爭始終充斥著胡煥庸線兩側,那么,與以往的移民不同,這些青年和知識分子不僅有文化、重教養、多屬中產以上的階級,他們還代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文明與文化體系。那就是以機械、專業知識和現代分工為基礎的工業文明。在他們的帶動下,遵義民眾第一次目睹了“電”、“引擎”為何物,貴陽婦女的識字人數從1937年的4962人增加到了1942年的20716人;在他們的帶動下,昆明1939年的離婚案只有8起,這個數字在五年以后變成了541起,而遠在西北、被稱為“民風古樸”的陜西同官縣,也“教育發達,女權漸伸,離婚案件已開端倪”(《同官縣志》)……
繼1935年隴海線通車后,湘桂鐵路、滇緬公路、甘川公路、中蘇公路……一條條為打破日本封鎖、輸入盟國物資而開工的交通大動脈,構成了西部四通八達、貫穿幾省的交通網絡。當時的報章記載了西部婦女夜以繼日、篳路藍縷的筑路身影:“湘桂鐵路的筑成,是五萬以上湘西南婦女的殊勛”、“甘川公路是中國婦女的新光輝”、“滇緬公路和中蘇公路大部分是由女工完成的”……凡此種種,無不可歌可泣,然而對后人來說,更容易從中體察到的,卻是西部風氣、社會風俗的變遷。如果我們明白婦女問題是社會開化程度的風向標,那么我們就能更容易地理解這一點。
以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為載體,“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平靜、封閉、分散、親土而又落后的農村文明……卻被火車的轟鳴、汽車的急駛以及紛沓而至的商行、銀行、機關、學校、工廠企業所打破”(李云峰,《抗戰時期西北地區社會生活的變遷》)。如果說“胡煥庸線”是農耕文明無法逾越的400毫米降水量的產物,那么,工業文明卻是這么一個東西:只要有人煙,它就能滲透;只要有土地,它就能扎根。它并以席卷一切的姿態,讓種種自然生長的人文界線,無論種族、血緣、地理、物產還是風俗、方言、信仰、觀念,統統趨于模糊。工業文明是人類最大的同化器。
在這個意義上,涌入西部的幾百萬青年,不啻于工業文明的使者;他們開啟了消弭、終結“胡煥庸線”的歷史。而在工業文明之外,另一種與之相伴生的、幾乎相輔相成的觀念和話語體系,也消弭著心理上的“胡煥庸線”。
“中華民族”
這種消弭,從一系列現代詞匯開始:“中國人”、“中華民族”、“抗戰”、“救亡”、“義勇軍”、“亡國奴”……幾乎是大西遷潮流剛剛飆升,1937年10月11日,晏陽初就在《大公報》上撰文指出:“幾千年來,中國人所懷抱的觀念是‘天下’,是‘家族’,近代西方的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始終沒有打入我們老百姓的骨髓里?!覀儚耐鰢鴾绶N的危機中,開始覺悟了中國民族的整個性和不可分性。這是民族自覺史的開端,是真正的新中國國家的序幕”(《農民抗戰的發動》)……
如果說,長期的鄉村建設實踐、對華北農民的深刻了解,使晏陽初能夠準確把握到青紗帳里、萬山叢中的覺悟和激情,那么,伴隨著戰場的轉移、幾百萬青年的西遷,這樣的氣息也迅速彌漫進了西部:1939年10月8日,在《陸川的救運報導》一文,一名年輕的記者這樣描述廣西省陸川縣的抗戰宣傳,“路旁的每幅墻壁,每根電線桿子,都寫滿了各色各樣的抗戰標語。觸目是鮮明的大幅壁報,到處都飛揚著宏亮的救亡歌聲”;幾乎與此同時,一個署名“一凡”的青年,則留下了更多的細節、更為生活化的場景,“在任何一個角落里頭,也聽見幾歲的小孩歌唱義勇軍進行曲和救亡歌曲”;“他們未始真明白這些歌曲的意思,不過是聽多了;總由一兩個大孩子挑頭,他們就合伙唱了起來。聲音是參差不齊的,但也沒有走調的……”
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廣播、報刊、演講、集會、口號、標語、傳單、募捐……凡此種種,無不構成西部民眾生活的背景,并鋪張出熱烈、沸騰的情緒。盡管也有特務橫行、物價橫飛、民生潦倒、賣兒救窮,但與灰色的、日漸沉寂在刺刀和太陽旗下的東部相比,這一切畢竟意味著“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生活”。后來,一個貴州籍學生這樣回憶自己的復雜心態:“……我憎恨國民黨,但它畢竟是自己的政府。我希望它最后會垮臺,但這一切要等到趕走侵略者后再說……”
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中,在經歷整整七年的顛沛歲月、幾乎沒有人對那個政權還抱有好感的情況下,1944年的一次“國旗獻金游行”,“一個乞丐捐出了他討來五十張一元的破爛鈔票;一個失業青年,捐出了他絕食一天的錢:75元;一個擦皮鞋的孩子捐出了他所有的收入100元;一個死去了丈夫遺下了一個正在生病孩子的女子,一手拿著藥,把手上的50元獻上了獻金臺”(《大公報》,1944年6月19日)。
又何止是捐錢?無數的青年,選擇了捐命。也是1944年,面對日本人的“一號作戰”計劃,“十萬青年十萬軍”運動卷起了。大約30萬名知識青年來到了征兵站,在經過嚴格的體檢、篩選之后,只有11萬人穿上了軍裝。面對落選青年的滿臉涕淚、苦苦哀求,那個一向顢頇、蠻橫的政權,也露出了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它們不斷刊發公告說,“青年學生,有為之軀,不急一時之血勇,留待建國之報效。工廠、道路、橋梁、機器,此皆汝等報國之戰場也”(《勸青年學生勿一意從軍書》)……
這些青年,大多十八九歲,也大多是西部人。他們成長在沸沸揚揚的抗戰宣傳中,也成長在“我是中國人”、“誓死不當亡國奴”的自覺里。如果說,在抗戰之前,他們和他們的父輩、祖輩沒有什么兩樣,田土、店鋪、家族、“光宗耀祖”,構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那么,自從抗戰爆發,“平時軍人開小差,一般人夸為精明干練;今日壯丁逃避兵役,人人罵為冷血動物”(張靜如,《國民政府統治時期中國社會的變遷》)。換而言之,嶄新的詞匯、嶄新的觀念、嶄新的話語符號以及嶄新的動員模式,催生了一代人嶄新的民族意識。
如果說,在此之前,“你是浙江人,我是四川人”,“你是漢族,我是苗族、藏族”,是這個民族揮之不去的人際思維的話,那么,從此以后,浙江人、四川人,都是中國人;漢族、苗族、藏族,都是中華民族。自從1903年梁啟超首創“中華民族”概念、1912年孫中山主張“五族共和”以來,三十多年里,它始終僅限于政治家的構想和學者們的鼓吹;沒能深入到普通民眾的心中。然而,1935年前后,伴隨著日本的覬覦、中國青年的“發現西部”,呂思勉、賴希如、芮逸夫、顧頡剛……眾多青年學者紛紛加入了它的集體歌唱;隨即,抗戰的全面爆發,以及由此而來的青年西遷、觀念融合、器物輸入、舉國動員,使那些觀念、比喻、口號和鼓吹,漸漸變成了現實。在這個意義上,抗戰是一個大熔爐,它不僅鍛造、淬煉了民族意志,它還融合、焊接了原本“此疆彼域”界線極為鮮明的各民族,使之成為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在這個意義上,或許,林語堂1935年在美國出版的《吾國與吾民》一書,不僅是異常準確的歷史預言,它還可以作為這一曲《西部變奏》的通篇注腳:
“中國過去是一種文明,不僅僅是一個民族”;
“40年來,一個民族在形成,它最終從一個文明之中脫胎出來……然而,它不是一個由鐵路、收音機和宣傳機構組合在一起,并有良好裝備以進行侵略或抵御外族入侵的好戰的民族……他們發展為現代民族的每一步,都是由于一個幻想破滅的痛苦教訓所使然”;
“是日本的武裝侵略使中國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使得中國團結得像一個現代化國家應該團結的那樣眾志成城。在現代歷史上,中國第一次團結一致地行動起來,像一個現代民族那樣同仇敵愾,奮起抵抗”;
“在這種血與火的洗禮中,一個現代中國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