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時,上了一個有點差的高中,怎么個差,我不知怎樣形容,總有一種感覺,好像老師和學生都在混日子,都對對方沒有信任,每天都是強打了力氣來面對,唉,又一天啊。這不是單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但這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就是雙方都想要改變,也有點力窮。久了,誰對誰都很無奈,老師在講臺上瞪著白眼看學生,學生在底下亂作一團,起哄。
他是我的語文老師,現在想來,那時大約他對我而言像一綹明媚的陽光的。那時看來他也是清亮無比的。他常常在很多人面前讀我寫的文字,手輕輕地摩擦著那作業本,像那本子是多么珍貴的東西似的,他還給我開了一個書單,讓我去將這些書一一找來看。
我敬仰他,想來他是我在這個地方唯一可以敬仰的吧。他常常驚嘆我的作文本上看來還稚嫩卻力度的語言,也默許我在他的課堂上不聽課,偷偷看小說,他知道我不聽講。他還讓我批整個年級的語文考試卷,包括我自己的在內,這其實是不好的,無形中會縱容了一個少女的傲氣。
有一年下了大雪,我在大雪中遇見了他,他微笑著,漸漸走近,仿佛一個偉人,走到近處停在我的面前,我睜大眼,這樣的情況有點危險。他穿著長的毛呢大衣,有雪落在他眉上,他就那樣站著看我,仿佛我們是離久了不見的舊人。
后來,有一天,他調離了這個學校,而我亦離開這個學校接班去了父親單位,再見他是八年之后。
這一次見面,幾乎毀了我對那個學校所有最美好的記憶。他找來,卻向我發出含意不明的愛意,甚至動作。我驚呆了,迅速地逃離,兔子一樣閃遠,我只是崇拜,只是崇拜,因為這周遭美好太少,把他當個純靜的偶像來崇拜,很純粹的崇拜。
這樣的結局多么悲慘……最后我冷漠著臉對他說,你毀了我對少女時期最美好的記憶,沖他吼,我崇拜你!
他默然地走了,傍晚,灰灰的影子顯得沒有精神,仿若要變成曲線狀,與夜色渾為一體,再沒有了從前的明晰。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再沒有見過面,連他送我他寫的書都扔了。這算是個了結也算不是吧,反正人海茫茫。可是有一天,我在陽光下醒悟,突然發覺對他有點過份了。
我想,他于我那時是一縷明媚清新的陽光,便強加于他身上許多責任,覺得他該是崇高的,不滅的光亮形象。容不得他有絲毫不軌。可反過來想,或許,他也當我是那個灰暗環境里一縷明媚的陽光呢?八年后我們完全可以不再見面,他來找我亦不是尋找一份曾經的明媚?
這個念頭我不確定,我只是肯定了在這個生活中,我們有時都是依靠別人來給我們帶一些心理的安慰,人是這樣柔弱而相互需要,寂寞與無助異常強大地住在我們的身體深處,扎寨為營,十面埋伏,時時需要鎮壓。
三十歲,我理解了這個人,不怨他了。我曾經與人窄惡的通道豁然開朗。我對自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
后來,我見過很多比他有本事的人,比他更才華橫溢的人,但我再沒崇拜過誰,這一生或許都不會了,他們在我眼里都是一個個單獨行走的人而已。不再對任何人有不可明狀的崇拜與卑微。而他是我這一生唯一崇拜的人。那樣純粹到沒有雜質,潔靜如晶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