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北京一個患者因惡心嘔吐等癥被一家醫院診斷為胰頭頸癌、肝癌晚期,并接受了帶有臨終關懷性質的手術。然而,兩年前,該患者因其他病癥到另一家醫院治療時卻被告知,他除患有輕微脂肪肝外并無癌癥。
患者和家人被這個意外震驚了。更讓一家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后來發現當年醫院在給患者做檢查時,兩份病理診斷上均寫有“未見癌”字樣,但醫生一直沒有將檢查報告的意義告知患者及家屬。是醫生誤診還是隱瞞病情?在與醫院協商未果的情況下,2006年9月,患者將醫院告上法庭。2008年9月27日,法院終于下達了一審判決……
一向健康的父親突患“絕癥”
張雷1981年6月19日出生在北京市宣武區一個普通家庭。父親張士義和母親和俊嵐都是工人。1998年,張雷考入首都師范大學信息工程學院計算機應用技術專業。2002年畢業。許多單位看中了他,想要聘他去工作。
2002年7月6日中午,張雷從家里出來,到一家約好了的用人單位洽談就業事宜。下午2時許,張雷忽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小雷啊,你爸病了,你趕快回來吧!”
張雷滿頭汗水地回到家,發現父親面色慘白,正蹲在洗手間里嘔吐。母親和俊嵐焦急地告訴張雷:“你爸不知怎么了,這些天一直惡心、嘔吐,他怕你跟著上火,不讓我告訴你??赡銊傋咚桶l病了,這是怎么了呀?”張雷安慰母親說:“媽,你別著急,咱這就帶著我爸去醫院。”說完,母子倆攙扶著張士義匆匆來到北京一家著名醫院。
醫生初步診斷張士義為脂肪肝、膽囊炎。7月11日,張士義正式辦理了住院手續,住進了這家醫院肝膽內科。其診斷為:病毒性肝炎急性黃疸型;酒精性肝病。醫院開始對張士義進行藥物治療。
7月16日,為進一步確診,醫生給張士義做了超聲波檢查。結果提示:1、胰頭部位實質占位性病變?2、脂肪肝(中度);3、膽囊炎;4、建議CT明確診斷。第二天,張士義由肝膽內科轉到了肝膽外科病房。
7月19日,張雷回學校參加應屆畢業生就業推薦會,他的叔叔來醫院幫著照顧張士義。下午,肝膽外科一位姓張的主任醫師把和俊嵐及小叔子叫到醫生辦公室,神色凝重地對他們說:“根據B超和CT檢查及臨床診斷,患者得的是胰腺癌、肝癌,已到了晚期,最多也就能活半年左右,你們看看這個吧?!闭f著,將一張CT報告單遞給了和俊嵐。
聞聽丈夫得的是癌癥,和俊嵐霎時覺得天旋地轉,雙腿發軟,那紙薄薄的CT報告單在她手里變得重如千斤,滑落在地。張雷的叔叔一面扶住快要癱倒的嫂子,一面從地上拾起那張CT報告單,見上面寫著:膽道低位梗阻——胰頭頸癌,侵及十二指腸降部及胰系膜上下腔,肝外膽管及左肝管擴張,肝臟右葉局灶性脂肪浸潤,膽囊炎。
情同手足的哥哥果真不幸得了癌癥,張雷的叔叔頓時驚呆了。隨后,張雷的叔叔給張雷打去電話,聲音哽咽著告訴侄子:“小雷,你爸肚子里長個東西……不太好,你快過來吧?!?/p>
張雷火速趕到醫院,找到張醫生詢問父親的病情。當聽到醫生說父親只有半年的時光了,張雷禁不住淚流滿面,心里暗暗地做出一個悲壯的決定:放棄找工作的機會,守在父親身邊,陪伴父親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
7月22日,張士義的病情突然加重,腹部疼痛難忍,吃什么吐什么,醫院向其家屬下達了病危通知書。隨后,張醫生對和俊嵐等家屬提出一個建議:由于腫瘤壓迫腸管、膽管,致使患者無法進食,需要給張士義做具有臨終關懷性質的腸胃吻合術和膽腸吻合術。和俊嵐聽說手術能減輕丈夫臨終前的痛苦,便同意給丈夫做手術。
受盡磨難后卻發現“絕癥”并不存在
7月29日,張士義被推進手術室,接受腸胃吻合術和膽腸吻合術。
8月14日,張士義終于出院了。出院時,醫生除了給張士義開了一大堆治療惡性腫瘤的藥物和其他藥物外,還特意叮囑張士義定期來醫院檢查。
得知自己得的是癌癥,而且活不過半年,張士義內心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有時張雷半夜起夜,會發現父親身陷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聲接一聲地嘆息。張雷的心里便一陣酸楚,索性不再睡覺,輕輕地走過去陪伴父親。
由于心情焦慮,張士義的脾氣也變得愈來愈暴躁,經常對老婆孩子非打即罵。一次,和俊嵐做好飯,張士義吃了兩口,就說妻子的菜做咸了,上去就打了和俊嵐一個嘴巴。和俊嵐與他爭辯了兩句,張士義竟然跑到廚房,把鐵鍋給砸了。隨后,張士義又嚷嚷要吃涮羊肉,張雷急忙跑到市場買來羊肉和調料??傻群涂菇o他做好涮羊肉,他卻又鬧著要改吃烤鴨了。想到父親就要和家人訣別了,張雷只得忍住淚再次出門去買烤鴨,滿足父親的要求……
癌癥不僅讓張士義遭受到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也讓他的家庭陷入困境。張士義本來工資就不高,每月只有1200元。病休一年期間,他每月只能領400多元的基本工資。和俊嵐為了照顧丈夫,不得不辦理內退,一個月也只有二三百元的工資。后來,張士義的單位為他辦了病退,他的工資“漲”到了900元,夫妻倆的收入加一起也只有1000多元。就是這1000多元,既要支付張士義的部分醫藥費,還要給他買營養品,剩下的才能用于全家人的生活開支。由于營養不良和操勞過度,和俊嵐的身體每況愈下,患上了貧血、失眠等癥。為了節省每一分錢給父親治病,張雷甚至取消了早餐,每天早上只喝一杯白水。而且,為專心侍養來日不多的父親,張雷一直沒能再去找工作,耽擱了自己的前程。
而且,張士義的病給家人造成了精神創傷。自從張士義被醫生“判處死刑”后,和俊嵐、張雷以及張雷的奶奶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活在驚悸、恐懼當中。想到親人不知何時就會離他們而去,他們的心就如同被撕裂開來,那種痛無以言表。好在張士義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以及眾多親屬給了他們許多幫助和撫慰,他們才苦苦地支撐下來。
轉眼4年過去了。2006年6月28日,張士義患了疝氣,在北京友誼醫院做了手術。由于術后刀口有些炎癥,便于7月6日轉到該醫院的合作單位北京電力醫院治療。
當天,電力醫院的醫生在給張士義檢查疝氣手術刀口時,發現他的腹部還有一條近15公分長的手術疤痕,便不經意地問:“你以前做過什么手術?”陪父親看病的張雷在一旁替父親回答:“我爸在2002年被確診得了胰頭癌,晚期,這個刀口就是那時候手術留下的。”
“什么?2002年得的胰腺癌,活到現在?”醫生驚詫地望著張士義,半晌才對張雷說:“一會兒你們再做個全面的檢查吧。”說完,醫生有些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醫生的態度讓張雷感到莫名其妙,于是遵照醫囑帶著父親做了B超、血項等檢查。經檢查張士義各臟器器官形態結構均正常,肝臟除有輕微脂肪肝外并無其他病癥。當張雷和父親拿著各種檢查報告找到醫生時,醫生的話令父子倆震驚不已:“患者除了有脂肪肝外,根本沒有胰腺癌。要是胰腺癌晚期,患者早死了!”看到父子倆面露疑惑,醫生語氣堅決地說:“胰腺癌是癌中之王啊,根本不可能治愈。得了這個病能活4年是不可能的!”
張士義父子變得茫然了:那家著名醫院明明確診的是胰頭頸癌晚期,而且給開了大量的抗癌藥,怎么到了這里就說不是癌呢?究竟哪家醫院的診斷錯誤了呢?為了確定病情,張雷又陪著父親來到北京友誼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果,友誼醫院的診斷和電力醫院的診斷基本相同:胰腺未見異常。張士義根本沒有患癌癥。
自己并沒有患癌,是那家醫院把自己誤診為胰腺癌晚期,張士義百感交集,蹲在醫院走廊的地上,雙手抱頭,嚎啕痛哭。
討伐刻意隱瞞真相的無良醫院
回到家,張雷把電力醫院和友誼醫院的診斷交給母親。和俊嵐得知丈夫并沒有患癌癥,驚愕不已,哭著對兒子說:“我原來以為你爸能活下來,是那家醫院救了他,也是咱們母子精心呵護才創造的奇跡,我這心里還蠻有成就感呢。誰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你爸被醫院誤診了,這醫院可把咱們一家坑苦了??!”
然而,那家醫院不承認對張士義誤診,也不承認醫院有任何過失。醫院的態度讓張雷不能接受,也讓張家人感到心寒。于是,2006年9月13日,張雷作為父親張士義的代理人,一紙訴狀,將北京那家著名醫院告上法庭,要求對方賠付醫藥費、誤工費、護理費、營養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共計人民幣396585#8226;94元。
北京市豐臺區法院受理了此案。第一次庭審,被告醫院辯稱:對張士義的診斷沒有失誤。張士義來該醫院就診時,所具有的癥狀、實驗室檢查以及醫學影像學檢查均顯示其胰腺癌的臨床指征,醫院據此認定張士義患有胰腺癌并對其進行對癥治療和抗癌治療,是合理的、穩妥的、審慎的。醫院沒有對張士義的身體造成任何損害。原被告雙方爭執不下,法院宣布休庭。
醫院不承認誤診,家里又沒錢請律師,怎么辦?張雷陷入了困境。思來想去,張雷決定尋找醫院誤診父親病情的證據。于是,他從法院拿到了父親從2002年至2006年在被告醫院治療時的全部病歷。
面對厚厚的病歷和陌生的專業術語,張雷沒有氣餒,他將父親交給母親照料,自己每天早上從家里出來,揣著兩個饅頭和一袋咸菜,騎自行車去北京圖書大廈查看和父親病情有關的醫學及法律書籍,將相關資料抄到筆記本上。晚上回到家,他又上網瀏覽、學習醫學知識和法律條款。日復一日,天天如此。
兩個多月后,張雷對父親所患疾病的相關知識有了透徹的了解,也把那本厚厚的病歷“吃”透了。但他的心里沒有絲毫喜悅,因為他發現醫院對父親并非只是誤診那么簡單。
張雷在父親的病歷中發現,2002年7月26日,CT報告雖然提示有胰頭癌的臨床征兆,但在胃鏡對十二指腸檢查報告中明確寫著:十二指腸黏膜組織呈慢性炎,未見癌。而且,當時還有一個醫生在醫囑中提出,患者沒有明顯的黃疸,無既往腹痛,懷疑患的是胰腺炎,而不是胰腺癌。但不知為什么,這個意見沒有被主治醫生采納;7月29日,醫院在對張士義進行手術后的病理切片報告顯示:淋巴結反應性增生呈慢性炎,未見癌。
兩份檢驗結果都是未見癌,而醫院卻未向患者及家屬做絲毫透露,張雷懷疑醫院刻意隱瞞父親的病情,目的是想逃避誤診責任和獲取經濟利益。因為父親在手術中許多器官被部分切除,醫院擔心家屬一旦知道病理結果不是癌而做了手術,家屬會追究醫院的責任。再有,父親4年來堅持定期到醫院復查,堅持吃抗癌藥,甚至父親在2006年4月26日最后一次去醫院復查,醫院仍然診斷為胰頭癌晚期,繼續開藥,完全是利益驅動。張雷認為,醫院這么做有悖醫德,對他們家的傷害太大了。
2007年4月,張雷向法院提交申請,請求就被告醫院對張士義的診療行為是否存在過錯、過錯參與度、殘疾程度等司法鑒定。2007年11月,中國司法大學法庭科學技術鑒定研究所以法大[2007]醫鑒字第530號法醫學鑒定意見書作出鑒定結論:(一)被告醫院在對張士義的醫療行為中存在:1.胰腺癌診斷依據不充分之過失,進而使得患方一定程度地喪失了選擇其他治療方式的機會;2.術后在病理結果不支持胰腺癌的情況下,仍然診斷“胰腺癌”,且在長達4年的復診中未予以更正,給患方精神上帶來一定傷害。(二)上述過錯的醫療行為考慮在張士義目前不良后果的參與度以C級為宜。(三)張士義目前的殘疾程度為八級。但該醫院仍以各種理由辯解,官司一直拖了下來。
令人遺憾的是,張士義沒能等到法院判決的那一天。2008年7月17日,張士義因呼吸衰竭等癥在北京天壇醫院去世。臨終前,他用盡渾身力氣攥住兒子的手問:“兒子,咱那個案子完了嗎?”張雷流著眼淚回答:“還沒呢,爸,你放心,法律會還咱們公道的。”張士義表情痛苦地搖下頭,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死時,他的面頰上掛著兩行冰冷的清淚……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張雷作為繼承人,繼續狀告該醫院。
2008年9月28日,豐臺區法院第五次開庭審理此案。法院認為:被告醫院與張士義為醫患關系。醫院應履行其職責及如實告知患者病情等義務,為患者提供及時、高效和安全的醫療服務;患者享有知情同意權。根據法大法庭科學技術鑒定研究所鑒定意見,被告醫院在為張士義診療過程中存在的過錯,侵犯了患者知情權,使得患方一定程度地喪失了選擇其他治療方式的機會;患者在長達4年的復診中未予以更正,給患方精神上帶來一定傷害。但張士義所患疾病本身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和疑難性,故法院采納鑒定意見中關于張士義目前不良后果的參與度以C級(賠償參考范圍20-40%)為宜的意見,酌定被告醫院按照30%比例賠償張士義的醫療費、誤工費、營養費、殘疾生活補助費、護理費及住院伙食補助費等經濟損失。張士義在長達4年的時間里,一直生活在患有“胰腺癌”的陰影中,精神上受到一定傷害,被告醫院應賠償張士義精神撫慰金。
當天,豐臺區法院依法對此案做出一審判決,被告醫院賠償張士義家屬醫療費、營養費、護理費、誤工費、住院伙食補助費、殘疾生活補助費以及精神撫慰金等共計90661元。
拿到判決書,張雷心頭百感交集。區區9萬元的賠償,難抵父親4年來遭受的磨難,也難以消除4年來留在家人心頭的陰霾?,F在,母親患了抑郁癥,奶奶也因失去兒子重病在身,他也因為照顧父親和替父親打官司,大學畢業6年沒有出去找工作。但是,法律畢竟為父親、為他們全家人討回了公道,這足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也足以讓他們感到欣慰。(作者聲明:不得以任何形式轉載,違者必究。)(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