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是如此的反轉(zhuǎn)

我打電話問他最近幾天的病情，他告訴我沒有食欲，每次只喝幾口面湯，還覺得胃里難受。我安慰他，要堅強要振作，給他講國學(xué)大師文懷沙怎樣在疼痛的時候大聲朗誦楚辭，在干燥酷熱的夏天怎樣掃廁所跑步，出了汗就沖澡，怎樣戰(zhàn)勝疾病……不知怎樣，說著說著他問起了我腰還疼嗎？要去好好檢查一下，不能大意了！然后，說腰很重要，說了腰疼的許多原因，要我如何對待等等。

等我放下電話，心里還存留著他安慰的溫暖。可猛然醒悟，有沒有搞錯，是我安慰他的，怎么變成他安慰我了！于是，淚水涌上了眼眶。

我們有幾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星期天下午3點我給他發(fā)短信，要他起床了，喝茶了！我們總在這個時候聯(lián)系，因為我們都睡午覺，都喝茶，都應(yīng)該在這時候醒來。

過了一會兒，他回短信了：“你喝吧！我都死了四個月了，喝不成了！”我看了就笑，心里想這家伙又在裝神弄鬼。我回短信給他：“是不是頭又疼腦又熱，上又吐下又瀉，又在耍賴皮？”他回短信說：“這次不是小病，是癌！”

我一看覺得這次不像玩笑，連忙打電話給他。電話那頭，他有氣無力地告訴我，四個月之前感覺不舒服，去一查說是癌，并且說不能做手術(shù)，只能化療。現(xiàn)在都做了快四個療程了。

放下電話，我馬上打電話給鄭州的另一個同學(xué)，告訴他得病的消息，希望他明天就去看他。他和他只相距一百多公里，不像我離他們很遠(yuǎn)。鄭州的同學(xué)很快去看了他，回來就給我打電話。說這次是真的病了，得的是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沒辦法做手術(shù)，只能化療。鄭州的同學(xué)還轉(zhuǎn)達(dá)他的意見，說我離得比較遠(yuǎn)，不要再費心去看他。等他快不行了，我們一起去陪他幾天，算是盡了此生朋友的情意！這電話讓人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我們是從小的同學(xué)，那時我們只有十三歲。我們離家進(jìn)劇團(tuán)做小演員。我們一起練功，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背背包到鄉(xiāng)下演出。離了家我們不會洗衣服，但我們必須洗衣服。我和他冬天洗衣服，先把衣服在放了洗衣粉的熱水中搓揉好，再到環(huán)城的海壕里去漂洗。海壕里流淌的水很清澈但也很寒冷，手一放進(jìn)去就凍紅了。我和他只能加快速度漂洗，搓洗幾下，馬上把手放到還是溫?zé)岬南匆路鬯信缓笤偃デ逅锎晗础Ｈ绱朔磸?fù)，才能洗干凈我們的衣服。夏天的時候洗衣服，我們兩個就正午去，脫光了衣服跳到水里，一邊洗衣服一邊洗澡，那完全是一番快樂的潔凈。我和他一起讀書看報，總有爭論的問題。他告訴我南極的海蝦很大，有一噸多重。我說那不可能。他說報上登的。我找來報紙一看，上面寫著一網(wǎng)可以撈一噸多重。于是，我就讓他睜大眼好好看看。我們總是一睜開眼就吵，他看不慣我，我看不慣他，離開就想，見面就煩。等我們長大了，離開了，才知道那是最快樂的日子。

我還是不聽他的，帶著他想吃的鮭魚去看他。我把鮭魚買了凍了，再用礦泉水瓶子凍幾瓶水，然后把它們一起裝進(jìn)泡沫盒子，弄得像一個買冰棒的一樣上路。人沒到，他就不斷的短消息問到那里了？然后告訴我怎么走。等到了醫(yī)院，看到他坐在床上輸液，腿弓到下巴那里，兩手抱腿，輸液的管子就在胳膊上。頭發(fā)還是黑的，胡子還是黑的，周圍有他的妻子哥哥姐姐還有別的親戚。我說人家輸液都躺著，你怎么坐著？他說吃不下東西，躺下胃里難受。我說給你帶了鮭魚，你吃點！他說你帶它干啥，只怕吃不了啦！

接下來的兩天，看他輸液，看他艱難地喝面湯。他上午八點到醫(yī)院，輸完了各種藥就回家。我和鄭州的同學(xué)安慰他鼓勵他，要他想開點。他說沒什么想不開的，活一天是一天。我說你不是消極的活一天是一天，而是要奮起抗?fàn)帲獱幦『闷饋恚≡谖覀兊墓膭钕拢K于吃下半碗稀面條。他疼痛在前胸，要我給他按摩的卻是后背。那里都是骨頭，按起來他還是那樣挑剔，說這里按重了那里按輕了，還是他的本色不變。他說前面肚子這里有硬的地方，那里有硬的地方，但是只可摸不能按，只能按后面緩解疼痛。疼痛厲害的時候只有吃止疼藥，再厲害的時候就打止疼針。

吃飯的時候，他從躺的沙發(fā)上起來，弓著腰像只大蝦一樣到桌前來，非要為我們倒他珍藏的茅臺酒。我們哪里喝得下，我們說：“不喝不喝！”他說：“喝吧，下次再來就喝不上了。我死了你們還要好好的活著！我陪不了你們，你們自己還是要喝的！我這酒可是專門為你們留的！”我們無話可說，只有喝酒！我們不要他倒，我們自己倒著喝，讓他躺在那里看著！

最后要告別的時候，是在病房里。他說：“我死了你們就不要來了，也不要難過。死就死了，不過是先走后走。但過一段時間你們來，把我的骨灰盒拿到黃河邊撒了吧！留著埋哪里都讓后人不方便！”我說：“你死了還要占一條大河啊，那我死了就占一條長江！”說了，我們都笑。

你在痛苦里還惦記我的疼痛，安慰就是如此的反轉(zhuǎn)。今生有你這樣的朋友，真的是我的福分！如果有天堂，你走在前面，一定會回望我，留在心里的溫?zé)岵⒉灰蚰愕娜チ舳ⅰＵ娴南Ｍ隳芸範(fàn)庍^來，我們還有許多想去的地方?jīng)]去，還有許多想干的事沒干，生命啊，再頑強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