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文學青年。從小就是。小學五年級就開始發表作品,中學時候成立詩社;上大學是為了圓父親的大學夢;到太原學畫畫是跟父親互相妥協的結果;曾經最高的理想是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廣告公司,做老板。但一部《黃土地》改變了他的職業軌跡。直到今天。
每個進入賈樟柯工作室的人都能看到一個大玻璃柜,里面擺滿了他獲得的各種電影獎杯。他說,自己今天的成就是每天工作18個小時才得到的。
十年前他還在“地下”狀態。更早的時候,他還在山西一個縣城,過著被自己稱為“混亂”的青春期生活。“簡直就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很多東西我自己到現在也還沒完全理清,總之充滿了躁動。”賈樟柯說,“不過那個時候有一點我是明確的,那就是要走出去,想要離開那塊土地——我不想過那種每天八小時上下班的日子,覺得那簡直太無聊了。我想去找一個自由的職業,做一個沒有人管束的人。”
實現這種自由的第一步就是到山西大學美術班學習。這也是賈樟柯與父親互相妥協的結果。1990年賈樟柯高考失利,便想去上班自己掙錢,認為這樣可以經濟獨立,不依靠家庭,便會有些自由。“但父親非常反對。他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沒上成大學,便讓我去圓他的夢。這大概是家庭給我的不自由,我并不想出人頭地,打打麻將、會會朋友、看看電視有什么不好?父親說我有消極情緒。為什么我不能有消極情緒呢?去太原學畫畫也是因為考藝術院校不用考數學,避開了我的弱項。我則可以離家去太原享受我的自由。”
在太原學畫的日子里,賈樟柯有過任何一個從小地方到大城市來討生活的人都可能會有的經歷……賈樟柯說:“尤其是當你睡到半夜三更被人毫不客氣地叫起來接受盤查的時候,那你就會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你在這個地方真正的社會地位——在這個城市里,你沒有戶口,沒有固定的正式工作單位,在一些人的眼里你是所謂的‘社會閑雜人員’。”盡管賈樟柯認為自己這樣的人比起某些有正式工作的人來說要辛苦得多,也要努力得多,但在當時,在這樣一個問題上,他們沒有任何發言權。
就是在這樣一個生存空間里,賈樟柯逐步地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基本生活態度,那就是:不要去迷信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機構,相信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才有可能去實現自己的目標,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中國的影視圈是一個人際關系頗為緊張和復雜的圈子。身處其中,人很容易變得心理不平衡。賈樟柯卻可以調整自己的心態,以保證自己在創作時不會有太多雜念。“我的方法是根本不介入到那個所謂的圈子之中,更對其中的紛爭不感興趣。在北京,相對來說,我是一個獨立的系統,雖然多少有些封閉,但我在其中可以焦點集中地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從一開始我就對自己的創作有一個比較完整的規劃,希望能夠逐漸在電影中建立自己的精神世界。”這在賈樟柯看來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工作方法,讓他能不太在意創作之外的事情,包括影展的得失和票房的好壞。
電影是一個很需要“team work”的工作。賈樟柯在和團隊合作中也會有分歧,盡管在他的團隊中,大家互相都有超過5年的交往。“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享受默契工作的快樂。他們了解我的內心,并認同我的價值觀。”賈樟柯與團隊成員唯一一次沖突是在《小武》后期做聲音的時候跟錄音師林小凌。“我們的分歧其實來自各自不同的生命體驗。今天看來我那時候過于獨裁,也從未考慮過別人的感受。我倆都沒錯,只是我的偏執對她有所傷害。但我仍然覺得,雖然導演要廣開言路,但歸根結底電影仍然是獨裁的藝術。”
Q&A
《黃土地》對你的影響那么大嗎?你在什么時候開始決定要搞電影的?
我在十七八歲念書的時候,晚上老睡不著覺,總期待第二天的到來,總覺得天亮了就會有新的改變,就會有什么新的事情發生。這種情緒一直伴著我,和我有差不多生命體驗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感受。
1990年,當時我正好20歲——那年我看了《黃土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第五代導演的電影。當時我一下子被電影這種方式震驚了!我感到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表達方式都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可能性:除了視覺、聽覺,它還有時間性——在這么長的一個時間段里,你可以傳達出非常豐富的生命體驗來……我想,我一定要去搞電影!
它真的是完全改變了我的人生道路。如果沒有這部電影的話,我大概現在還在山西某個廣告公司里掙錢。也許我自己會弄個廣告公司,因為我一度的最高理想就是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廣告公司,自己當老板。
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有著一種強烈的敘事欲望。當我真的離開縣城,汾陽的那些人和事一天比一天清晰。我內心的經驗常常讓我感到不安,我知道我曾經粗糙的內心開始有了表達的欲望。
想做導演,為什么不考導演系?
本想考導演系,但競爭的人太多,怕考不上——但心里一直是想當導演。后來考上了文學系,學的是電影理論。在電影學院最大的收獲是,有機會比較系統地了解電影史,這樣你今后的許多努力就不會白白浪費。
在太原的日子真的很自由嗎?
當時我有一個已經開始工作掙錢、經濟獨立的朋友,我很羨慕他的自由。后來卻發現他下班不能走,要陪科長玩牌。我知道他已經處在一種游戲中,我從此對上班失去了興趣。是否能選擇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背叛一種生活,事關自由。是否能開始,事關自由;是否能結束,事關自由。自由要我們下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疼痛。孫悟空能上天入地還飛不出如來佛手掌心呢。我,還是拍電影吧,這是我接近自由的方式。
我們總說成功源于堅持夢想。你怎么看?
當年我們一幫孩子去學美術,并沒有理想,就是要討生活。其實最后考上的也就只有一兩個人,很多人失敗一次兩次就放棄了。我自己考上了電影學院。剛開始時候覺得自己非常厲害,你看我多堅持,我追求到了自己的理想。但是,當我年紀更大一點時突然發現,其實放棄理想比堅持理想更難。當時那些中斷學業的人都有理由,比如父親突然去世了,家里需要一個男的去干活;又如家里供不起了,不想再花家里的錢了。每個人都有非常具體的原因,都是要承擔生命里的一種責任,對別人的責任,就放棄了理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些所謂堅持理想的人,其實付出的要比他們少得多,因為他們承擔了非常庸常、日復一日的生活。他們知道放棄理想的結果是什么,但他們放棄了。縣城里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沒有區別,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樣沒有區別。生命對他們來說到這個地方就不會再有奇跡出現了,不會再有可能性,剩下的就是在和時間作斗爭的一種庸常的人生。
看明白這點之后,對你的工作有影響嗎?
明白這一點之后,我對人對事的看法有非常大的轉變。我開始真的能夠體會和貼近那些所謂的失敗者、所謂的平常人。我覺得我能看到他們身上的力量,而這種力量是社會一直維持發展下去的動力。
對某一作品保持長久的激情是很難的,什么原因讓你癡迷其中?
工作本身是很有快感的,我覺得什么都代替不了拍電影本身的一種快樂,這個工作讓人賞心悅目。像《世界》給我帶來的快樂是,我帶它走遍全世界,會發現不同地域的人對這部電影有不同的反映。這個文化差異、認識差異里面會讓人想更多的事情,我覺得電影可以幫助我成熟、成長,我每拍完一部電影,跟著電影走一圈,都像去進修。其實,我大學之后的學習。主要來自于我跟自己的電影走。然后你碰到不同的人,碰到不同的評價,聽人家講,我覺得這個過程是一個快樂的學習過程,而且,也是一個很快樂的發現自己的過程。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做導演,還有其他的可能?
做生意也可以。
很多人關心《世界》結尾那倆人死了沒。我說他們可能死了,也可能沒死。我其實特別想講的是:我們還有沒有新的可能性。我們一旦進入到一個生活軌跡之后,基本上生活呈現不了新的可能性,一直在慣性里面生活。我是不是真的要一直當導演?已經干了很多年!有時候我想。難道真的是不停地寫劇本,不停地拍?今天我可以看到我60歲,我如果一直拍電影就是這種生活。我是不是可以教教書,去寫寫文章,或者干脆做生意去,是不是還有別的可能性?我覺得生命被限制住,當然這個職業是我的理想,我很喜歡拍電影。但是當你拍一段時間之后,總想是不是還可以做別的來反叛這個慣性。我真的希望生命可以有很多開始,能有很多機會,能有很多的可能性。
你覺得大學畢業生去西部如何?
誠實生活就可以了,現在想去西部非常好。待個三年五年煩了,馬上回來,不要礙于面子。真的要對自己誠實,今天有這個熱情就去,厭倦、煩惱了就回來,我覺得生命真的應該自由,應該可以叛逆自己過去的決定、選擇。我們這個環境成長起來的,除了做專業的這點事,如果沒有別的能力,早被社會淘汰了。這是一個對人才非常殘酷的時代,如果你空有一身才華而應付不了這個社會。也是不行的。
賈樟柯的獨門道
電影改變了我的邏輯
我以前邏輯性很差,說話沒有條理,很多人認為導演很感性化,其實導演是非常理性的工作。拍戲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連接的問題,上一場和下一場怎么接,不是激動就能完成的,是需要非常冷靜去鋪排的,這方面我比以前好了很多,變得很有條理。
寫作讓人保持精致化
雖然我喜歡上電影,但寫作并沒有停止,因為時間的緣故,主要以隨筆為主。寫作和拍電影互相不能取代,電影也是自我表達的方式,但文字是一種習慣,整理自己的感情和思路時,僅靠冥想是不夠的。保持閱讀與寫作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管你從事什么工作,律師也好、官員也好、司機也好……如果你有閱讀的習慣和寫作的習慣,能保持內心的精致化。之所以含蓄在當下很難被人接受,是因為讀者本身的精致化在下降,比如沈從文小說中含蓄微妙的情感,如果是精致化的人就能呼應。對于順利的寫作往往讓我自己感到懷疑和不安。當工作真的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會翻看一些同行的訪談,你會發現每個創造者其實都是因為這個極端地迷惘。
要堅持把一件作品做完
電影從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經驗性的工作,經驗越多,控制把握的能量越強。應該說在拍攝第一步長篇《小武》之前,我們已經對自己進行了很好的培訓。我經常告訴別人要堅持把一件作品做完,不要因為自我感覺不好就中斷拍攝或者放棄后期。要給自己一個完整的電影經驗。千萬不要輕視短片而總憋著口氣去完成大作。短片是很好的訓練,并且不妨礙你去表達自己的才華。
等待中保持激情
當一個導演靈感一現的時候,他先要好好保存一下激情,然后投身于跟創作毫無關系的一大堆事務中去,找錢談投資,跟各種各樣的人見面,無數次地解釋自己的劇本。當你最后站在攝影機后面喊一聲“預備、開始”的時候,可能已經兩年過去了。你為幾年前一剎那的激動拼殺六七百天之后,你是否還對當時的靈感抱有信心?問題的關鍵是,在這中間漫長的等待中,常會有不愉快的人和事出現你的生活中。這些人和事會不會改變你的為人處事,會不讓你的價值觀搖擺,而突然偏移到了離自己創作初衷甚遠的方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