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軍
1928—1937年,清華大學經歷了近10年的快速發展時期,有人稱為“黃金十年”。1937-1946年,清華大學輾轉南遷長沙、昆明,與北大、南開合組西南聯合大學,聯合三校俊彥創造戰時高等教育奇跡。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前后,清華大學經歷了一個大動蕩、大轉折關頭。
事變前的準備
近代以來,日本對華侵略不斷。面對日本的步步進逼,尤其是當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中日關系已經不是戰與和的問題,而是何時戰的問題了。兩國之間戰爭已不可避免,國民政府為此開始作迎戰準備。清華師生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并預先在心理上和組織上作了準備。
清華師生一方面積極開展抗議、宣傳、捐款等工作;另一方面,還充分發揮大學的社會服務功能,將學術研究與國家需要結合,秘密研制防毒面具、煙霧彈,供應華北一線抗戰將士,得到傅作義、商震、王以哲等將領稱贊。清華還與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合作,成立了航空、無線電、金屬學等特種研究所,進行一些直接為政府軍事需要服務的科學研究。
時任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的蔣廷黻后來回憶,當時很多教授主張從速準備,“以應付可能發生的戰爭。為了使學生準備作戰,許多教授也改變了他們的授課內容”。1932年度開學時,梅貽琦校長甚至發出“至于本學年未來之一年中,能否仍照這樣安安靜靜的讀書,此時自不可知”的擔憂。1936年度開學典禮上,秘書長沈履明確指出:“清華是在北平,北平現在已經是國防的最前線,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在討論未來戰爭期間清華的遷移地點時,蔣廷黻回憶:“有些人認為西安很適當。我提議遷往湖南,因為我認為日本的侵略絕不會遠及湖南。尤有進者,湖南生產稻谷,即使日本想要封鎖中國,清華教職員和學生也不致挨餓。”在與國民政府、湖南省政府積極溝通下,1935年,清華果斷決定停建規模頗大的文、法學院大樓,把40萬元基建款項轉投長沙岳麓山,籌建一套新校舍,以作為華北戰事爆發的退路。
1936年春,清華大學決定在湖南籌設分校。2月,梅貽琦與工學院院長顧毓璋等赴湖南,與湖南省主席何鍵商洽。何鍵對清華在湘設分校表示歡迎,并希望首先籌設農學院。清華大學為穩妥起見,表示擬先設農業研究所,然后逐步改為農學院。關于校址。原擬購圣經大學舊址,后因索價60萬,清華無力承擔,而由何鍵撥長沙岳麓山空地約70萬平方米畝贈與清華作為建校之用,何鍵與梅貽琦代表雙方簽訂了合作協議。
經教育部批準,當年正式動工興建校舍。清華在岳麓山修建6所校舍,分別是甲所(理工館)、乙所(文法館)、丙所(教職員宿舍)、丁所(學生宿舍)、戊所(工場)、己所。當清華與北大、南開合組長沙臨時大學時,這些校舍尚未全部落成。可惜,1938年4月11日下午,在日本27架飛機轟炸下,這些校舍大部分被毀。
12月9日,清華大學第117次評議會通過決議,確定學校在湖南的特種研究計劃。計劃包括農業研究、金屬學、應用化學、應用電學、糧食調查、農村調查等6項內容。1937年1月6日召開的第120次評議會上,學校確定“在湘以舉辦各種研究事業為原則,不設置任何學院學系或招收學生”,“研究項目以確能適應目前國家需要及能有適當研究人才者為原則”,“各項研究應盡量取得政府機關之聯絡并希望其補助”等原則。
1936年冬,清華秘密運送一批圖書、儀器到漢口,每批10列車,每車約40箱。這些設備、圖書,成為以后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合大學非常重要的教學設備,為保證“聯大”正常的教學以及有限的科研,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一時期,包括清華在內的許多北平大學校長也多次呼吁宋哲元等地方領導積極抗日。其中,政治學系教授張奚若發表于1936年11月29日《獨立評論》第229號上的《冀察不應以特殊自居》一文,向國民黨政府提出取消冀察政務委員會和令第二十九軍開赴前線兩項要求,在當時產生了極大影響,也因此觸怒華北當局而使得《獨立評論》關閉。
據清華校友李鶴齡回憶,盧溝橋事變前,宋哲元曾邀請北平6所高校校長到“冀察政務委員會”開會,名義上聽取各校長對時局的意見。各校長懇切陳詞,敦促第二十九軍奮起抗戰,并表示戰爭打響,各校師生誓為后盾。梅貽琦校長還講了一個孫行者戴緊箍帽的比喻,指出日軍的條件萬萬不可接受,一旦接受了,就像孫行者戴上了緊箍帽一般,以后就要聽從日軍擺布;若不聽,他就念“緊箍咒”,你就得像孫行者那樣痛得滿地打滾。宋哲元在送幾位校長出門時說:“諸位的高論在原則上是非常好的。”言下之意是說幾位校長的意見是行不通的。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當時很少有人立刻意識到,此前大家預想中的中日大戰已經開始。包括清華師生在內的國人畢竟不是算命先生,不可能精確預測中日全面戰爭以何種規模、何時爆發等問題。加之自“九·一八”事變以來,中日局部沖突連續不斷。因此,當盧溝橋事變發生后,仍有不少人認為這是一次局部沖突。7月8日,羅常培、張奚若、陳之邁等人詢問胡適對時局的意見。胡適“當時以為盧溝橋只是局部事件,或者不至于擴大”。外地實習的學生還抱有幻想:時局一旦好轉,還能回到慈母清華園的懷抱中。甚至清華準備南遷時,仍有人認為這不過是短暫離開,暑假之后,便可回來重看西山秋色。可實際上,此一離開,便是8年之久。
事變后的應急
1937年7月9日起,蔣介石分別邀請各界知名人士在廬山舉行關于國是問題的談話會。清華大學梅貽琦校長與陳岱孫、浦薛鳳、顧毓璋、莊前鼎等教授以及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等應邀參加。就在會議召開前夕的7月7日,爆發了“盧溝橋事變”。
盧溝橋事變后最初幾天。各方均在仔細評估此次事變的嚴重性,社會局面尚顯鎮靜。7月10日,教務長潘光旦、秘書長沈履聯名致電南京教育部,請急轉梅貽琦,電稱“連日市民、學校均鎮靜。各方安,乞釋念”。至14日,局面日益惡化,潘、沈二人急電梅貽琦“和平望絕,戰機已迫”,請梅貽琦設法繞道正太路、平綏路返校,應付時變。同時,潘光旦、沈履、鄭之藩等人聯合北大等校教授密電在廬山與會的梅貽琦、胡適、蔣夢麟等人,希望他們能勸導蔣介石等國民黨高層:“務請一致主張貫徹守土抗敵之決心,在日軍未退出以前絕對停止折沖,以維國權。”
17日,梅貽琦密電潘光旦,稱當日早晨當局召開重要會議,表示堅決抗日,并已開始布置。梅貽琦并表示,與蔣夢麟商量后,不日即將返回。
同日,蔣介石在廬山發表談話,提出任何解決不得侵害中國主權與領土的完整等,解決盧溝橋事變的4個條件,并致電宋哲元、秦德純:“倭寇不重信義,一切條約皆不足為憑,勿受其欺為要。”也就在同日,東京日本五相會議決定,動員40萬日軍侵華,華北局勢急轉直下。至29日,北平淪陷。
當時,清華正值暑假,一、二、三年級學生在北平西郊妙峰山一帶夏令營作軍事演習,土木系大部分學生在山東濟寧縣實習,四年級畢業生有200多人留校找工作,準備研究生與留美公費生考試。教職員大部分都在校內。
北平淪陷后,留校師生及家眷紛紛撤向城內。此時校內人心不穩,校內師生對局勢也議論紛紛。14日晚,一向不輕易表達政見的陳寅恪對吳宓表示了自己對中日矛盾沖突的看法,他對華北地方當局與國民政府的抵抗決心表示懷疑,認為“此次事變,結果必為屈服。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況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茍存。一戰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當晚,秘書長沈履、教務長潘光旦等召集通氣會。通報連日與北平市長秦德純溝通情況;通報日軍決意發動侵華戰爭吞并華北;大戰在即,第二十九軍決意抗戰等情況。
15日,學校提前發給教職員7月份工資,以為預備。
8月中旬,國民政府命令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南遷長沙組建臨時大學。南遷之前,清華采取疏散辦法。11月,學校成立清華“平校保管委員會”,以畢正宣為主席,成員共45名教職員工。以畢正宣為主席,是因為他是“秘書處管事務的科長,最熟悉校產的情況,也最有社會經驗,所以對內對外的事都由他來代表”。而重大問題,則由尚在北平的張子高、葉企孫決定。
9月12日,日本憲兵隊侵入學校,大肆劫奪清華的圖書、儀器等。1938年初,日軍強占清華校舍駐兵。8月中旬,校舍全部被占,保管委員會被迫撤入城內,美麗清幽的清華園完全淪陷。
南轉和西遷
8月14日,教育部決定清華、北大、南開三校遷至長沙組建臨時大學,致電仍在廬山的梅貽琦,請其與顧毓璋出席19日在南京召開的籌備委員會預備會。18日,梅、顧致電在南京的莊前鼎,請其代為出席預備會,并電示會議結果。同日,二人還回復教育部次長周炳琳解釋原因。
梅貽琦下廬山后,即刻北返。但行至南京后,由于平津交通中斷,無法北上。此時,他除了積極向南京各方探聽各方消息外,只能依靠函電與學校保持聯系。
8月底,梅貽琦奔赴長沙,參加籌備臨時大學工作。9月初,清華在長沙成立辦事處。在天津、南京、上海、漢口4處清華同學會的協助下,辦理通知清華南下師生職員到長沙開學等事宜。教育部指定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顧毓璋、朱經農、皮宗石、楊振聲等人為臨時大學籌備委員,三校校長為常務委員。
1937年10月25日,“臨大”開學,11月1日開始上課。“臨大”綜合了清華、北大、南開原有的院系設置,設4個學院17個學系。截止到11月20日,在校學生共有1452人,其中清華學生631人、北大學生342人、南開學生147人,新招學生114人、借讀生218人;教職員共有148人,其中清華教職員73人。
“臨大”初期,清華計劃利用原來在長沙岳麓山南為特種研究所修的建筑,作為暫時駐扎的打算。但1937年底,南京淪陷,武漢危急,戰火逼近長沙,長沙臨時大學被迫再度遷校至昆明。正如西南聯大校歌中吟唱的“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1938年2月,長沙臨時大學第一學期結束后,師生啟程奔赴云南昆明。由于戰時內地交通困難,女同學和體弱男同學由粵漢鐵路到廣州經香港、越南入滇,一部分同學沿湘桂公路到桂林經柳州、南寧、越南入滇;還有200多名男同學組織了湘黔滇旅行團,櫛風沐雨,行程全程1600多公里,其中徒步1300多公里,歷時68天,橫穿湘黔滇三省,完成了世界教育史上罕見的一次“長征”。時年40多歲的教授聞一多不顧體弱,毅然參加步行團。他說:“現在國難當頭,應該認識認識祖國了!”一路上歷盡艱辛,但他卻煥發了青春,自感“童心復萌”,并揮筆畫了50多幅寫生畫。他還蓄須明志,表示不驅逐倭寇決不剃去胡須。由“臨大”抵昆明入學的學生有993人,其中清華學生481人,清華教職員共達200多人。
1938年4月2日,教育部以命令轉知:奉行政院命令,并經國防最高會議通過,國立長沙臨時大學更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The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6月8日,“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關防”到校,7月1日正式啟用。校名中去掉“臨時”二字,表明國民政府對日本侵華戰爭的嚴重性和長期性有了新的認識。
福開森的建議
北平淪陷,日軍強占清華園,引起國際社會強烈反響。如何處置環境、設備均佳的清華大學,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
1937年11月12日,美國人福開森(J.C.Ferguson)致函北平和平維持會(Peking Peace Maintenance Commission),建議保留清華大學。他寫到:在北平3所最重要大學北大、師大、清華中,清華大學位置最好,設備最佳。清華大學設有理、工、文、法4個學院,一些系進行著前沿科學研究,為1000多名學生提供先進教育。福開森建議成立一個由1名代表日本當局的日本人、1名熟悉清華歷史的美國人和1名中國人組成3人委員會來管理清華大學,3人委員會并負責向維持會匯報工作。11月14日,路透社對此進行了報道,報道還透露北平和平維持會傾向于接受福開森的建議,并將很快予以回復。
日軍為掩人耳目,試圖“恢復”北平4所大學,結果只成立了偽北京大學,對清華侵占則變本加厲,不斷擴大對清華的占領。事實表明,無論是日軍“恢復”大學,還是維持會對福開森建議的贊成,均是敷衍作秀而已。
如果說日軍侵占清華園,強行處理清華校產是“硬”的方式。那么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則從“軟”的方面,意圖染指清華。當時,美日關系尚未破裂,燕京大學仍能維持正常的辦學。司徒雷登邀請清華留平人員到燕京大學茶敘,拐彎抹角地希望清華的珍貴圖書、儀器等最好送交燕京大學保存。清華人員懷疑司徒雷登的說法是個騙局,又不敢得罪他,茶敘會上沒有表態,不置可否。后來隨著局勢日益惡化,此事遂不了了之。
1939年春,日本陸軍野戰醫院152病院進駐清華園,清華校園遭受更嚴重破壞。日軍為何要將清華變為醫院呢?這與此前清華師生活躍的抗日行動有直接關系。“盧溝橋事變”后留守的傅仁敢曾描繪駐清華的牟田口威脅:“清華不是一個教育機關,是一個抗日的大本營;我在南苑打仗,親眼看見有清華的學生,清華的化學館明明制造毒氣,企圖殺害我們的士兵……”當年曾作為病號在清華治療的日本兵市川幸雄在其回憶錄中寫到:“清華大學被當成了野戰醫院,為什么燕京大學能幸免呢?我對此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我就這個問題問了醫院的人,了解到這似乎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運動有關。據說因為清華大學的學生們站在反日抗日運動的前列,鬧得過于厲害,如果不采取措施,置之不理,恐怕清華大學會成為抗日據點。于是,以此為借口,把清華大學變成了醫院。”日軍的險惡用心,昭然若揭。
日軍將各系館全部改為傷病住房,館內器物或被占用,或挾出變賣,或肆意摧毀,或付之一炬,各實驗室之設備全部被拆除,機械設備被運至南口修理廠供日軍修理軍械之用。圖書館被改作治療室、手術室、食堂等,館藏的一些珍貴的西文書籍被劫掠一空,或運往日本,或移至偽北京大學;中文書籍及各種期刊,悉數焚毀,就連書庫里的鋼架也全被拆走。此外,體育館被改為馬廄,新南院竟成了日軍隨軍妓館。所有被占樓館及其附屬設備,都遭受了程度不等的破壞。至抗戰勝利,學校復員北上時,神圣之高等學府,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日寇對華侵略,除造成經濟巨大損失外,又豈非一場文化浩劫?
自1928年改為大學,清華便進入快速發展時期,至1937年,學校已成為國內著名學府,在人才培養、科學研究與社會服務等方面,均有突出表現。不幸,日本的全面侵華戰爭,打斷了清華近10年的飛速發展進程。這是清華的不幸,更是中國的不幸。清華在盧溝橋事變前后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當時中國高等教育大變化的一個縮影。